《十月》2022年第4期｜沈葦：布羅茨基的擁抱（組詩）
沈葦，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現(xiàn)居杭州，浙江傳媒學(xué)院教授。著有詩文集《沈葦詩選》《新疆詞典》《正午的詩神》《書齋與曠野》《異鄉(xiāng)人》《詩江南》等20多部。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十月文學(xué)獎、劉麗安詩歌獎等。
《戲劇鑿空烏鎮(zhèn)的雨天》
戲劇鑿空烏鎮(zhèn)的雨天
如幻，如夢，如波濤劇場里
紅與黑的內(nèi)心角力和博弈
再搖船將水鄉(xiāng)哈姆雷特
送往舞臺高處的高原……
疾走的青年，深夜席地而坐
夜游神魂靈歸來，肉體出竅了
搖曳，盛放，勃發(fā)，成為“茂”
戲劇之真是臨時的脫逃和隱逸
如烏鎮(zhèn)一張巨大的蠶匾
收留吐絲或僵死的寶寶
使時間短暫地離開、不在場
而被耗損的現(xiàn)實的不真實
可以安放人間的哪一個劇場？
《斷橋夜譚》
身后的寶塔依然孤峭
像吳越國的一柄銹劍刺破夜色
而人妖之戀，早被對岸新建的雷峰塔
再一次降伏、終結(jié)
吉事尚左，兇事尚右
左岸魅影與右岸群山卻吉兇難辨
當霓虹與至暗互為鏡像
它們可能就是各自神往的烏有之鄉(xiāng)
哦，眾生，煙霞，霧障
一池湖水跌落下去了
張岱夢尋，熏風(fēng)至，西湖即酒床……
斷橋不斷，情侶們隱約出沒
穿戴古老戲裝
向蘇小小墳冢而去了
依偎者，春寒之手料峭
漸漸松開，各歸其所
唯余波光里的嘆息和碎碎念
我本是一分為二之人
就像這個夜湖，有里有外
本是一分為二的一體
倘若主客冥合變成分離癔癥
生死，也只是身外之物
《剃度記》
放下美人、戲裝、虎嘯……
倘若西湖是一座水的寺院
那就放下西湖之外的世界
放下西湖以西大慈山、白鶴峰
放下山石之重、生命之輕
如放下一叢青絲恨縷
寒風(fēng)飛雪，虎跑定慧
茂林修竹，秘而不宣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
爬滿了虱子?！?/p>
沒有過冬的虱子
只有一口古泉
汩汩流向正月蕭瑟的茶園
嘩——
他脫去了浮云
和全身附著、積蓄的繁華
嘩——
弘一脫去了李叔同
《尋訪干寶》
四個志怪男人
出現(xiàn)在澉東村鐵塔
和嗚嗚作響的高壓線下
稻田、農(nóng)舍環(huán)繞的孤山
輕輕晃動，忽的矮了下去
遇一個水塘，一座廢廟
鴨群里一只器宇軒昂的白鵝
一對賣橘子的姐妹像母女
過公路，拐彎，前行
茅草和蘆葦湮沒山下小徑
一枝黃花為我們指點：
一小片橘子林，坐東朝西
在午后暖陽里明晃晃的
那里，葬著尸骨無存的干寶
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鼻祖
四個志怪男人
坐在漸長漸高荒草叢中
用海浪的舌尖和味蕾
品嘗甘甜的海鹽橘子
低下頭，如咽錢塘月光
如讀曠世的《搜神記》
“葬老父于青山之陽，
背對遠在天邊的新蔡原鄉(xiāng)；
葬兒孫于青山之西，
看南北湖桃花、梨花、枇杷花
于辛丑秋日紛紛綻放……”
《布羅茨基的擁抱》
“擁抱你們的苦悶……”
布羅茨基對達特茅斯學(xué)院的學(xué)生說
有學(xué)生輕松登山，登高望遠
有學(xué)生跳入窗外的苦悶之海
沉得越深的，浮起得越快、越有勁
像鯨魚，朝天空噴射高高的水柱
苦悶之海連通年輕的心
連通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
醫(yī)生對悲傷者使用藥物
東試試，西試試，經(jīng)常試錯
布羅茨基不是醫(yī)生
沒有一粒最小的藥丸
只在醫(yī)院停尸房干過活
繼幫助過他的詩人奧登說過
“請相信你的痛苦”之后
布羅茨基懇切地告訴年輕人：
“頌揚并擁抱你們的苦悶！”
《薔薇虎》
虎嗅薔薇，薔薇亦嗅虎
嗅它一千根強大神經(jīng)中的
脆弱一根，嗅它傲慢中
陣陣莫名的悲傷……
——刺、爪子和足音的共同體
空山幽谷的孤獨求敗
薔薇刺扎進時間微顫的果肉
薔薇虎脫去火焰的紋章和衣袍
胸腔里滾動雷和電的低吼
卻突然傾心于花朵出竅的游魂
——它逃脫自己，成為
自己的獵手、情郎和碩果
成為一根刺的流放者！
《雪》
薄雪，潔凈的造物殘余
附著于樹木、塔尖和樓頂
大雪一夜的揮霍是徒勞的
臨近年關(guān)，街頭冷清、空曠
一對雙胞胎男孩專注于堆雪人
他們沉浸其中的世界是晶瑩的
純粹的，不為人知的
此刻，在消失之前
雪人開始呼吸
擁有活著的唯一性
而他們的母親
微胖的花店女老板
正苦惱于因疫情
無法回皖南老家過年
她低聲嘆息著
將最后一枝向日葵賣給我
好像這是她最后的寶貝
最后一盞明月孤燈
太陽出來了，明晃晃的
雪人很快融化了
變成一攤死水
兩個男孩悵然若失站在街頭
在母親的召喚聲里
回到空空如也的花店
造物主也將回收
稀有的奶皮和殘余物
安居于自己的空無一物
仿佛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雪
是我們和他之間的不結(jié)盟誓約
《超山》
1
超越之山，升起——
兩百六十五米
謙卑，低矮
幾乎匍匐在地
2
梅花六瓣，似雪紛紛
落進吳昌碩的蒼拙印章：
“明月前生”
“鮮鮮霜中菊”
3
十里香雪海，練習(xí)
花蕾靜靜的爆炸術(shù)
一株唐梅和一株宋梅
像兩個傲慢遺老
暗暗地，相互較勁
4
新鮮的枇杷、楊梅
裝上了船，駛過大運河
駛進江南孩子們
關(guān)于甜與爽的記憶
5
登高，過十八只香蕉灣
長嘯的虎巖，駐足
望海亭，眺望
河與海、城與遠的蒼茫融匯
6
內(nèi)觀，海云洞內(nèi)
石灰?guī)r的幽暗、翻云覆雨
消失的摩崖石刻顯現(xiàn)
一點點明亮起來
7
飯顆山房靜坐
當思：粒粒皆辛苦
當效：一簞食，一瓢飲
在陋巷……不改其樂
8
石筍峰與太陽殿為伴
太陽，從塘棲運河升起來
從臨平奧特萊斯升起來
從王蒙的《黃鶴草堂圖》升起來
9
歸來者，歸隱于
天目之父的一個懷抱
百年向千年頻頻致敬
亡者不滅，與辛勞的生者
共同加持這座——
超然與超度之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