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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色草垛
來源:《民族文學(xué)》 | 潘年英  2022年07月19日11:46

潘年英,侗族,1963年生,貴州天柱人,現(xiàn)居湖南湘潭。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大學(xué)期間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天涯》《飛天》等刊。1993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1994年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1996年獲“茅臺文學(xué)獎”。代表作品有《我的雪天》《木樓人家》《傷心籬笆》《黔東南秘境》《解夢花》《河畔老屋》《桃花水紅》《山河戀》等,部分作品被譯成法文和英文在海外出版。

“幾點了?天亮了嗎?小,你開一下燈,我要起來解手。”

在一種異樣的寂靜和黑暗之中,老東母親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她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她夢見自己的丈夫滿身傷痕地站在她面前,請求她去給他找傷藥。她的心跳就加快了,然后就醒了過來。醒來之后,她喊著二女兒的名字,叫她幫忙開一下燈,但她忘記了,二女兒已經(jīng)在春節(jié)過后就外出打工去了。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在盤村鄉(xiāng)下老家,身邊沒有任何人陪伴。

她摸索著找到了電燈的開關(guān),摁了一下,屋子就亮了。果然,另外的一鋪床是空的,那里沒有二女兒的身影。

她慢慢地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這該死的老者,半夜來嚇唬我?!?/p>

老東母親這樣念叨著。她口里的老者,就是老東的父親。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動作很緩慢。其實她有點小急,但她不允許自己手忙腳亂。

“莫要忙,千萬莫要忙?!?/p>

她反復(fù)提醒自己。之前小小也是這樣反復(fù)交代她的。

一個白色的移動馬桶就擺在她床對面不遠的地方。如果是從前,她一步就跨過去了,但現(xiàn)在,她要花很久時間才能把身體磨到那邊去。

移動馬桶是老東特意從網(wǎng)上買來給她用的。之前,她一直用一個比較大的塑料盆。有一次,她解手之后就直接坐到盆里去了,她掙扎了很久,還是起不來。三兒子聽到動靜來看她時,她已經(jīng)渾身冰冷……大兒子老東得知這件事,立即在網(wǎng)上給她買了這個可移動的塑料馬桶。

有這馬桶她就方便多了,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坐到盆里去。這馬桶蓋上之后房間里并沒有很大的味道……作為一個長期患病的老人,房間里本來充斥了各種藥物的氣味,跟醫(yī)院有一比了,如果再加上大小便的氣味,就讓人更加難以忍受。

她小解完了,就蓋好馬桶,然后再磨回床上。沒錯,她是“磨”回去的。因為在那場大病之后,她的腳一直使不上勁,所以走路得靠手抓住固定的東西來移動身體。從馬桶到床鋪之間,不過一兩米的距離,但她得使勁抓住兩張床的床頭,努力使自己的身體升騰起來,然后再慢慢移到床上去。顯然,移動的過程中,她全部身體的支撐點都在手上,而不是在腳上。這個過程很像是她年輕時在移動一面巨大的石磨,所以她把這種移動稱之為“磨”。

躺下之后,她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她才從枕頭底下摸出自己的手機來看時間,四點半,距離天亮還早得很,但她已經(jīng)沒有睡意了,于是她百無聊賴地躺著,腦子里又浮想聯(lián)翩起來。她想起剛才夢里丈夫的臉,一臉的血,難道他去了那邊也還被人欺負?她向來是很相信夢的,也覺得夢很靈驗。從前,丈夫還在世的時候,他倆無論是誰夢見了漲洪水,就知道放在山上的套子一定套著了某種活物。他們就會拿了柴刀背著背篼前往探視,果然是有活物被套著了。她說這樣的夢幾乎從不落空。

“可能是清明節(jié)快到了,他想要我送他點錢吧?”

這是老東母親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她相信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對她最后的糾纏和折磨,不過是索要幾張紙錢而已,而這個,她是時刻都準(zhǔn)備著有的。她想,等吃午飯時,就給他燒幾張過去。

屋外有一些聲音,她聽不清是什么聲音。她知道家里現(xiàn)在沒有人了,就她一個老太婆守家。大兒子在城里有工作,雖然快到退休年齡了,但還差兩年,他還在單位上熬著。二兒子帶著一家人一直在廣東那邊打工,都二十多年了,孫子都在那邊上的學(xué),說著那邊的話。三兒子一家人現(xiàn)在也在縣城買了房子,在城里安家了。他是兩頭跑,但昨天剛從家里去,今天也許沒那么快就轉(zhuǎn)回來。那么,是誰在屋外呢?狗是沒有的,貓也沒有。她從前養(yǎng)得有貓和狗,但都被外鄉(xiāng)人用藥藥倒拿走了。豬去年還養(yǎng)有一頭,那是二女兒的杰作,但過年的時候也被殺來吃肉了?,F(xiàn)在的豬圈是空的。鴨子和鵝從前她養(yǎng)得很多,但現(xiàn)在都沒能力養(yǎng)了。雞,去年二女兒在家陪護她的時候,她們養(yǎng)了8只,現(xiàn)在也一只都沒有了。所以她再也聽不見雞叫。寨子里的雞倒是有很多,但她家單獨在公路邊一個小山坡上,跟大寨子還有一段距離,所以即便是寨子里的公雞打鳴,她也聽不見。

“難道真的有鬼?”

她這樣想了一下,但立即又否定了,她信迷信,卻從來不信有鬼?;蛘咭部梢赃@樣說吧,她心里還是相信世上有鬼的,但她從來不怕鬼。丈夫死后,就被埋在屋后的小山包里,距離她住的地方不到二十米,她也從來不感到害怕?!八钦娴倪€能從墳?zāi)估镎酒饋?,我拿酒灌他?!彼偸沁@樣跟人開玩笑說。

但那聲音是真實的,有點像下雨,又有點像人在說話?!昂铀??!彼K于醒悟過來了,是門前小河流水的聲音。之前,有很多客人都上過當(dāng),他們在老東家住宿的時候,總被這河水的聲音吵鬧得睡不著。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結(jié)論,因為這河水的聲音她是聽得很習(xí)慣了的,她很熟悉那種聲音,再仔細認真聽時,她知道那聲音不是河水的聲音。于是她想到自己的耳朵可能出現(xiàn)問題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她的耳朵就出現(xiàn)了問題。子女們都說她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現(xiàn)象,她搞不懂這個“幻聽”的具體含義,她只知道自己的耳朵可能是壞了,聽到了很多奇怪的聲音。去年那場大病,最危險的時候,她暈過去了,失去了知覺,但她的嘴巴里卻在說著奇怪的話——“那是什么東西?你們把它拿開!”那時候,幾個子女都站在她床前,他們猜想,媽媽的肉身雖然還在眼前,但靈魂可能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她躺了一會兒,覺得困意又有點上來了,就關(guān)了電燈,準(zhǔn)備再睡一會兒。但在燈滅之后,她卻看到窗子上出現(xiàn)了微弱的曙光。她又拿出手機來看時間,五點鐘了,她于是自言自語:“難怪,都五點鐘了,天就要亮了。”

她想起在兩個月前,二女兒小小還在她對面的床上睡著,她只要一翻身,小小就能聽見,并且醒過來。

“你要搞哪樣?”

小小總是這樣問她。小小的語氣并不溫柔,說起話來并不像一個孝順的女兒那樣和風(fēng)細雨,但她卻能體會到小小真實的關(guān)切。“太難了!”很多時候,她這樣感嘆小小對她的服侍。她知道,誰來照料她都是一個難題,都不容易。但小小來照顧她,似乎更加困難。有時候,小小自己也會抱怨說:

“如果不是看大哥的面子,我也懶得來管你。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來看看你可以,但要我整年這樣照顧你,我們這地方從來沒有這樣的風(fēng)俗?!?/p>

小小說的沒錯,在盤江河谷這地方,從來沒有女兒回娘家照看父母的做法,何況家里還有三個兒子,就是家里沒有一個兒子,全部是女孩,也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事情的由來要追溯到前年年底她生的那場大病——她因為急性心肌梗死險些走人,幸好得到及時搶救,她才化險為夷。命雖然保住了,但腳無力,人站不起來。生活不能自理,她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病前她一直是跟三兒子一家同住的,但那時候她的生活還能夠自理,所以三兒子和三兒媳只管在城里經(jīng)營他們自己的日子,該上班的上班,只需要每天晚上打個電話關(guān)注一下她的健康情況即可。但病后誰來照顧她呢?大兒子開始提出一個方案,即請三兒子放棄在城里跑貨拉拉的生意,專門回家來伺候母親,然后每個子女都按月按時補給三兒子500元錢……沒想到這個方案在第一時間就被三兒媳否決了。她說,只要老三同意這個方案,她立即跟他離婚。這就讓老東為難了。他思前想后,還是想不出更加合理可行的方案。恰好那天二女兒小小上樓去晾曬衣服,老東突然就來了靈感,他問二妹:

“你回家專門照看媽媽可以不?我們弟兄姊妹每個人每月給500元,我給你2000元,這樣,加起來你每月就有4000元,跟你去浙江打工得到的錢差不多,你看可以不?”

“這個,可以啊大哥,但他們同意嗎?”

“我先問你嘛,你如果同意,我再問問他們。”

“那好吧,我先答應(yīng)你,你再問他們看看?!?/p>

老東立即把這個方案發(fā)布到家人微信群里去,除了三弟一家沒有回復(fù)任何意見外,其余的都表態(tài)贊成和支持。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二女兒小小成了專門在家照料母親的護工。她這一守護,一轉(zhuǎn)眼就是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之中,她也有過幾次動蕩和搖擺。先是在執(zhí)行這個方案的時候,真正按時給錢的,只有大哥和小妹,老三表示沒錢,公開不給;大妹給了幾個月,最后也表示家里經(jīng)濟困難,不給了;老二剛開始是按時給的,但后來他說廠里發(fā)不起工資,只能先拖欠一下……二妹因此一度動搖,也想撂挑子不干了。最后還是大哥老東出面跟她說:

“老三和大姐的那份錢我來出,請你繼續(xù)在家?guī)臀覀冋湛磱寢??!?/p>

大哥這樣求她,她是不好再拒絕了。小小就這樣繼續(xù)留在娘家照顧媽媽。在這一年中,她除了照顧媽媽,還養(yǎng)了一頭豬和8只雞,又種了不少菜,自己還存了一筆錢,后來她在縣城附近買了一套房子,這筆錢幫助她付了首付。二妹開心,母親也開心。

在這一年的日子里,母女倆都是重新認識對方,重新熟悉對方的性格特點,到最后竟然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彼此幾乎到了再也不想分開的程度。

但不分開是不可能的。因為半年過后,她的身體就漸漸康復(fù)了,然后人就提出來,給母親的護理費能否再減少一點?二妹就知道,是到了跟母親再度分開的時候了。到年底時,她把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年的豬和雞都宰殺掉了,每個兄弟姊妹都分到一點,然后等過了元宵節(jié),她就重回浙江打工去了。

一只蟑螂爬到她的藥盒上,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屋外的聲音其實不在屋外,在屋內(nèi),是這家伙制造的。

“這狗日的油蟲!”

她罵了一句。盤村人把蟑螂稱為“油蟲”。大概是因為這家伙總是喜歡在廚房一帶活動的緣故吧。

她很討厭油蟲。她曾經(jīng)花很大的精力紡織出來的幾床佳積布床單,放在柜子里,居然被它們?nèi)拷o咬爛了,她恨不得把它們?nèi)繗⒐?。但油蟲是永遠也殺不完的,就跟老鼠一樣,無論人們用什么方法來消滅它們,始終不能把它們斬盡殺絕。

油蟲在一個藥盒上停下來了,它大概在享受那藥物的味道吧。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但是,那個聲音還在,而且似乎更加喧鬧了。于是她知道,那個聲音也不是油蟲制造出來的。

屋子里的白墻漸漸明晰起來了。她看清楚了屋里的所有陳設(shè)。緊挨著她的床鋪的,是另外一張床,原來小小就睡在那里?,F(xiàn)在那鋪床是空的。但有時候大女兒和小女兒回家來,也會睡在那里。

靠近窗戶的位置,有一張條桌,上面擺滿了她的各種藥盒和食物。食物中有各種水果、牛奶和營養(yǎng)品,還有一些蛋糕、餅干、方便面之類。

條桌的旁邊,還有兩個大楠木箱子,里面裝滿了她的衣服和各種日用品,當(dāng)然啦,也包括她的一個裝有現(xiàn)金的口袋。在醫(yī)院住院期間,那口袋她一直是背著的,上廁所也沒有放下來。沒有人知道那包包里裝了多少錢。那些錢,大部分是老東先前給的,有些是來看望她的親友們送的。每個親友來,多少要送她一點。她的錢包就一直是脹鼓鼓的。只有二妹小小知道那包里面有多少錢。有一次,她們母女倆把那包里的錢翻出來數(shù)過一遍,小小說,全部加起來是兩萬八千元。

“你是萬元戶呀,媽,在我們盤村,你算是名副其實的富婆?!?/p>

二妹這樣調(diào)侃她,她也不生氣。有一次她就從中抽出兩張來交給二妹,說:

“你拿去買只豬腳來燉。”

一家人都知道她是最愛吃豬腳的。據(jù)說這習(xí)慣是老東父親培養(yǎng)的,就像她也培養(yǎng)了老東父親對酒的愛好一樣,她后來只要是想改善伙食,必然首先考慮的是豬腳。以致她每次生病時,幾個女婿都會買豬腳來看望她。

油蟲爬到楠木箱子那兒去了,它停在一包餅干上面。已經(jīng)84歲了,她恨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尤其恨自己的兩條腿太不爭氣,要是她的身體還像前兩年那么靈活,那油蟲早被她拍死了。

“連你也來欺負我,×××!”

她罵了一句粗話,話一出口她就有點后悔。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很少說粗話,她說這德行是從父母親那里遺傳下來的。“你嘎婆是從來不罵人的,我沒聽她罵過人?!彼3讉€子女說。

楠木箱子引起了她的回憶。那時候,為了到深山老林里去砍伐楠木,她和老東爸爸沒少受苦。許多時候,她感覺那箱子就是他們拿命去換來的。

“一共打了八個箱子?!彼?jīng)多次對幾個子女說過,“有兩個被你爹送給了黃橋的龍向前,還有兩個送給了上海來的知青高玉龍,最后還剩下四個,老二兩個,老三兩個。”

“我沒得?!庇幸淮卫先@樣反駁她。

“你的放在我這里,我死了就是你的了?!?/p>

“龍向前是我們的親戚嗎?為什么我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三兒子這樣問她。

“他是你爹的老庚,那年來走你爹一回。他那張嘴巴算得會講話了,幾杯酒下肚,你爹就答應(yīng)送他幾挑板子,還有兩只楠木箱子,最后人家還把你爹的歌書也謀走了。”

“謀”是盤村土話,意思近乎“偷”,但比“偷”高明和復(fù)雜,屬于一種“智取”。打比方說,有人順走了你的一本書,若被你發(fā)現(xiàn)了,他就說是先借去看一下,看了會歸還,但若沒被你發(fā)現(xiàn),他就死不承認了,那書自然也就變成他的了。

“我為了陪你爹去砍那些木頭,累得差點吐血,但人家兩句蜂糖話就把他這些木板誑走了,他不心痛,他反而去心痛那本歌書。后來龍向前再也沒臉來見他了?!?/p>

天終于大亮了。遠近的雞也此起彼伏地鳴叫起來。公路上也傳來各種車輛經(jīng)過的聲音。她再次坐了起來,在床頭翻找她的衣服。

她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認真地梳起頭來。這是她每天的功課,是不能缺席的一環(huán),即便是去年生病昏迷那幾天,她醒來后依然不忘記這個活路。以前,二嫂照英夸獎她,說她是盤村最愛干凈的女人。她也從不否認。

梳好頭,她把衣服穿好,然后打算起床了。床頭放著一根黑色的拐棍,那是大兒子老東特意買給她的。買的時候她還批評老東沒必要去花那個冤枉錢,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它了。

她打開了堂屋的大門。一陣清涼的風(fēng)撲面而來。一種熱火朝天的聲音也立即充滿了她的耳朵。她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奇怪的聲音是田里青蛙的歡唱。就在她家門口,那丘臨河的水田里,有無數(shù)的青蛙在聚集,在戀愛,在高聲歌唱。她恍然大悟,然后笑著罵了一句:

“這些挨刀的,難道它們也過清明節(jié)?”

一個過路的人聽到了她的罵聲,問她:

“你罵哪樣,滿媽?”

她坐在門口的長凳子上,手里依舊握著拐杖,眼睛卻一直不停地看著田里的青蛙,說:

“昨晚上它們吵了一晚上,我開始還以為是下雨……往年從來沒聽見有那么多嘛,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呢?”

路人說:“天熱了,它們就出來了,這個是正常的?!?/p>

公路對面就是她三兒子的廚房,一間小小的二層水泥磚房,沐浴在晨風(fēng)和薄霧之中。她要慢慢磨到那邊去洗臉和吃早餐。等那個過路的人走遠之后,她就像一只烏龜那樣往那邊移動。

門口有一把木椅子,她手持拐棍,用木椅子當(dāng)另外一根拐棍,慢慢走過馬路。

又有一個路人經(jīng)過,停下腳步來觀察她。那人想上前去扶她一把,被她拒絕了,她說:“我自己來,不用你幫忙?!?/p>

果然,她過去了。她把木椅子放在門口,然后推開了廚房的門。

她在盥洗池邊找到自己的臉盆和臉帕,然后打開了熱水器的水龍頭,放出了熱水……所有這些活路,要是在兩年前,她會做得輕輕巧巧,但現(xiàn)在她感覺到了困難,這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困難,還有記憶力下降后帶來的尷尬。許多時候,她明明把臉帕拿在手上,卻到處去找她的臉帕,肥皂和牙膏也是明擺在眼皮底下的,但她找了半天沒看見,還不停地念叨著抱怨三兒子放東西沒規(guī)矩,讓她找不到。

她洗完臉,打算熱點早餐吃。三兒子昨天離開家時已經(jīng)交代過她了,鍋子里有清明粑粑,只要熱一下就可以吃,不熱也可以吃的,并不硬。要是在從前,她一定是要吃冷的,但自從前年那場大病之后,她很忌憚自己的胃,所有東西都必須熱了再吃。去年一年,她之所以還能慢慢康復(fù)起來,也是在飲食方面格外注意的結(jié)果。

她打燃了燃氣灶。揭開鍋蓋看了一眼,又摸摸里面的水,清楚了鍋子里的水是夠的,就沒有再加水。鍋蓋蓋上之后,她摸到?jīng)]有生火的鐵爐子邊坐了下來。屋外依舊是喧鬧的蛙鳴和行人經(jīng)過時簡短的語言交流,屋里卻只有煤氣灶燃燒的聲響……她腦袋里的屏幕突然回放著前年在醫(yī)院里的情形。當(dāng)醫(yī)生來通知她大兒子老東去給母親辦理出院手續(xù)時,她就哭了。她知道,她這一回去,自己的命就到頭了,她并不想就這樣告別人世,雖然她明知死亡不可避免,但她還是想再多活幾年,因為有很多的事情,她希望能看到更好的結(jié)局。比如,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看到自己的大孫子一眼,她相信,總有一天,大孫子會帶著他的兒子和媳婦突然回到老家來……再比如,老東總說要在老家修一棟漂亮的新磚房,退休了就回到老家來頤養(yǎng)天年。老東這話講了有20年了吧,現(xiàn)在卻連一塊磚也看不到。她曾經(jīng)多次問過老東,你那房子,我還能看得見吧?老東說,能,絕對能。但老東卻總是在剛存有些錢的時候,就被親友們把錢借去應(yīng)急了……所以醫(yī)生催促著去辦理出院手續(xù)時,她是心有不甘的。她知道,回到家里就沒有氧氣瓶和那些輸液瓶了,她會像老東爸爸一樣,到家不久就會斷氣。

“我這個腳,一點都不能站,你們怎么能叫我出院???起碼,要讓我能下床走路……”

她跟醫(yī)生抗議。醫(yī)生很耐心地給她解釋:

“老人家,你的病是心肌梗塞。這個我們已經(jīng)給你治好了,你現(xiàn)在血壓也穩(wěn)定了,吃東西也不吐了,從我們醫(yī)生的角度來看,你就算是康復(fù)了。至于你這個腳不能站的原因,是因為你身上的營養(yǎng)蛋白太少了,你病了半年多,什么東西都吃不了,身體里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耗盡了,你得回去慢慢補充營養(yǎng),等你的營養(yǎng)跟上來了,我們再來看看你是否可以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我們是建議你出院,不是趕你出院。你如果想再住下去,我們也是同意的,但我們的治療方法還是跟前面的一樣,你這就等于是重復(fù)治療了……”

她關(guān)了火,把清明粑粑從鍋子里拿出來,放在鐵爐子上,然后慢慢吃起來。她很喜歡吃清明粑粑,事實上,所有的糯食她都喜歡,糯米、糍粑、湯圓、粽子、米糕……她年輕時嗜粑如命。但老東說,你這個病,要少吃點糯食。

從醫(yī)院回來,她做好了隨時死去的準(zhǔn)備。她知道,醫(yī)生的話是不能全信的。他們把各項檢查搞完了,農(nóng)合里能報銷的藥都開來吃完了,他們就把你送回家去等死。這是套路,她見得多了,村里好多人都是這樣的結(jié)局。所以,當(dāng)醫(yī)生把話說得那樣圓滿的時候,她也不再據(jù)理力爭。她知道,老東和小小也很累了,她的幾個子女也被她折磨得夠了,他們也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她身上。

但是,回到家之后,她不僅沒有死,反而一天天好了起來,這是她意想不到的。

出院時,老東特意給她買了一輛輪椅,老東的意思,是媽媽的腳既然站不起來了,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媽媽是很需要輪椅的。他交代小小,說晴天的時候,你就用這輪椅推媽媽出來曬曬太陽。小小做到了。只要一出太陽,她就把媽媽推到老屋那邊去轉(zhuǎn)一圈。有時候也會把媽媽連同輪椅一起放在公路邊,讓她盡情享受這人間最后的陽光。但小小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媽媽居然能從輪椅上走下來了……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