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光盤：給板爺祝壽（節(jié)選）
一
一年后板爺將過六十大壽，格拉宮里文武百官蝴蝶效應(yīng)似的行動起來。板爺身邊紅人大德子牽頭組織成立“板爺慶生活動組”，準備做一場沱巴山區(qū)史無前例的六十壽辰大慶祝。慶?；顒拥膬?nèi)容容易策劃，難在生日禮物的多樣和創(chuàng)新。文武官員已經(jīng)想了兩三個月，想掉了一把把頭發(fā)，還是沒能想到該送什么特別的禮物。這可急壞了大德子。大德子每召集開一次禮物匯報會，就愁得幾乎昏厥一次。前次還沒緩過勁，又一次匯報會時間到了。與會的文武官員人人一臉菜色，神志不清。會議開始后，扯富第一個發(fā)言，以前他發(fā)言，沒新意，大家愛聽不聽。他是文官，板爺所有的講話稿歷來都由他撰寫，講話稿里夾雜著一首又一首贊美詩歌。板爺念完一首講話稿里的詩歌，有意停頓下來，文武官員掌聲雷動，巴掌拍紅了，手掌質(zhì)量不好的都拍壞了。板爺?shù)闹v話還沒完全結(jié)束，詩歌就已傳到城門之外，路經(jīng)者必須學習、背誦，否則攤上大麻煩。機靈的百姓一見風吹草動，立即逃往城外的遠處，腦子不好使的寧可一輩子不接近城門外。對付這樣的百姓，格拉宮有辦法，會議開始前一些百姓已經(jīng)被誘騙到了城外，被強行捆綁。會后十天，格拉宮的武官將五六個文官圈定的百姓抓入宮中，朗誦夾在講話稿里的詩歌。優(yōu)秀者獲重獎，表現(xiàn)差的吃大棒，情節(jié)嚴重的吃大刀。朗誦優(yōu)秀不優(yōu)秀在于板爺一句話，板爺喜怒無常，沒人知道他下一秒鐘說出什么話干出什么事。扯富雖做人肉麻，但板爺不那么討厭他，板爺離不開他有深度的馬屁文章和詩歌。本次禮物匯報會開始后，大德子關(guān)閉一只耳朵，他說，“扯富兄你今天盡管放屁，因為你的屁不會有新意，也不會香?！背陡徊环?，回擊說：“我今天偏要放個香屁臭死你！”
正如大家預料的，扯富仍然老生常談。他送給板爺?shù)亩Y物是六十首贊美詩，他具體的創(chuàng)意是這樣：慶祝大會上搞個大型贊美詩朗誦會，分個人朗誦、雙人朗誦及集體朗誦，還有唱詩環(huán)節(jié)。扯富獻給板爺?shù)亩Y物并不奇特，但這種非凡的熱鬧喜慶場面，少了詩朗誦便像少了一道主打硬菜。大德子打開關(guān)閉的耳朵，表態(tài)說“禮物選題”通過。有人過了選題，別的人壓力就更大，思路更加堵塞。
有一個小武官來報，來自白寶的山民黑狗求見。黑狗有禮物獻給板爺。大德子揮手叫黑狗跪拜入室。黑狗下大禮之后開門見山：“我以六十顆拳頭大的黑色珠寶，敬祝板爺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贝蟮伦記]立即表態(tài)，但他越深想就越喜歡這份禮物。板爺酷愛黑色，多少年來一直尋找黑色珠寶不得，六十顆拳頭大的珠寶登場，板爺?shù)臍g喜可以想見。大德子如獲珍寶，忍不住求見板爺。板爺已經(jīng)午睡，大德子冒著挨大刀的危險來到板爺床前。板爺手伸過去取大刀，聽到“拳頭大黑色珠寶”幾個字時，板爺取刀手改變方向，用力揮動，坐了起來。
“黑狗就在外面?！贝蟮伦诱f。
黑狗趴在地上，兩只拳頭豎著，低聲說：“珠寶，純黑色，這么大，太陽照射出彩虹，月亮之下可發(fā)光！”
“起來吧，狗奴才！”板爺說，“來人，大大地賞！”
有人抬著銀子過來了，板爺抓了一把又一把銀子丟在地上，“拿去，有孝心的狗奴才！”
黑狗在板爺狂笑中雙手掃過銀子，裝入口袋跪拜離開。
文武諸官候在門外，除扯富半跪，都趴著。敢半跪，必有自認為驕傲之處。板爺猛踢扯富三腳，說：“狗奴才，你大膽！”
扯富甕聲甕氣地說出自己的“贊美詩禮物”，說出創(chuàng)意亮點，板爺不表態(tài)，但他母豬似的笑聲已經(jīng)告訴別人，他喜歡這份禮物?！皝砣耍卑鍫斦f。銀子又抬過來了，板爺抓了一把又一把丟在地上，銀子閃閃發(fā)光。扯富大謝，一邊雙手掃銀子一邊后退出去?！皝砣?，”板爺說，“給扯富二十大棒！”
“板爺饒命，我不要銀子了！”扯富說。
二十大棒擊打過后，一袋銀子丟到扯富身邊，板爺狂笑著喝斥：“滾，狗奴才 ！”
板爺?shù)南才瓱o常隨時發(fā)作，站在大殿外的文武官員身子篩糠，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倒頭續(xù)睡的板爺?shù)镊暼缋祝蟮伦硬沤写蠹疑⑷ァ?/p>
黑狗提著銀子走出格拉宮，宮內(nèi)關(guān)卡對他一路放行。裝著銀子的那個布袋格拉宮特有，能提著這種特制布袋的人，無論權(quán)貴還是草民，守卡人都無權(quán)過問。黑狗沒見過這么多銀子，均勻的大坨銀子使他過于激動，從而步履艱難。到達城外，他坐在大樹下休息。今日格拉宮里無大活動，無須強行背誦詩歌，城外便多了許多自由行走的百姓。那個約定俗成的集市聚集了許多買賣和閑逛的普通百姓。裝銀子的布袋擱在他腳邊，識貨的百姓望而生畏，盡量遠離。集市里人雖不少，交易物質(zhì)卻不豐富，市場是那種疲軟的繁榮。格拉宮苛捐雜稅重，民不聊生。沱巴山區(qū)山林多，田地少，難以種出多余的糧食。但充沛的降雨和獨具個性的地形地貌又使沱巴山區(qū)大溪小河密布。一些供糧田用水的溪流被格拉宮攔斷，做成湖泊，供板爺釣魚坐竹筏游玩。干旱年月，只要板爺不開口，水庫里的水灌溉不了百姓的農(nóng)田。黑狗想分些銀子給眼前窮困的百姓，他提上布袋站起來，向人群走去。但是布袋像一把兇惡的砍刀，嚇跑了趕集的民眾。集市因為他的到來，亂了，散了。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四處張望。來不及撤走的攤點上留下一些食物，黑狗收進口袋。
“黑狗有一個格拉宮布袋?！焙诠纷咴诖宓郎蠒r，村里人躲進家門偷看。他們看到了格拉宮布袋，心里有不可名狀的恐懼。兩個妹妹在門檻上坐著，她倆已有兩天沒進一粒米。因為長年缺吃，身體發(fā)育不良。今天，黑狗讓她倆夢想成真。她倆接過哥哥遞過來的饃大口吃起來。黑狗從水缸里勺來水，叫她倆慢慢吃，別噎著。姐妹倆每人接連吃掉兩只饃，黑狗不讓她們再吃了，怕脹壞肚子。他把一只饃弄碎，浸在碗中，加上水，調(diào)成糊狀，給躺在病床上的爹娘送去。
“哪里弄到的？”爹有氣無力地說。
“集市上撿的。”黑狗說。
爹苦笑，不相信黑狗的話。
“集市上狗屎都難撿到，不要說饃?！蹦镎f。
“其實相當于是板爺賞的?！焙诠氛f。
“說什么夢話？！”爹說。
吃過糊狀的饃，爹娘精神好了許多?！拔矣绣X，我去給你們抓藥。”黑狗轉(zhuǎn)身時，看到一群饑餓的小孩咕嘟咕嘟吞咽口水。黑狗吩咐兩個妹妹把他帶回來的饃饃全部分給小孩。
幾里外的雄村有個中草藥鋪，苗郎中開的。黑狗進鋪子的時候，苗郎中正在酣睡，哈喇子垂吊著。黑狗不忍心打擾他，走到藥柜前聞那些不同味道的藥。苗郎中醒過來了，他笑著說：“你在偷藥。”黑狗說：“我不懂藥，偷了也沒用?！?/p>
“你爹娘好些了嗎？”苗郎中問。
“更嚴重了?！焙诠氛f。
“好久不見你來取藥了。”苗郎中說。
“欠你太多銀子，我爹娘不讓我來抓藥。他倆寧可病死也不想再欠你的了?！焙诠氛f，“這回我?guī)砹算y子，結(jié)清全部欠賬?！?/p>
苗郎中眼睛朝黑狗身上看，黑狗一只口袋鼓鼓的，像裝著銀子?！斑@太好了?！泵缋芍姓f，“欠我銀子的人太多了。大家都難啊。”
苗郎中不能盲目開藥，他得重新給病人把把脈。黑狗帶著苗郎中出現(xiàn)在村里時，村里人熱情地跟苗郎中打招呼，喜歡看熱鬧人的跟在屁股后面。滿裝銀子的格拉宮布袋躺在破屋中央，隨行而來的人“哎呀”一聲后退，像見到一只兇惡的動物或者不吉利的物件。黑狗提走布袋，丟到一個看不見的角落。黑狗有意抖著布袋，讓銀子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般y子在唱歌?！庇腥苏f?！安?，那是石頭在打架?！辈率^的人占大多數(shù)，猜銀子的人最后不得不跟風地更改結(jié)果。黑狗表情嚴肅，他不給參與爭論的人們答案。
苗郎中進入黑暗的房間。房間有一股刺鼻的霉味。房屋破漏，地板上長年積水。苗郎中鼻子癢癢的，不斷用手指揉搓鼻子。黑狗在人們的幫助下將雙親弄到堂屋采光好的地方。苗郎中分別給黑狗的爹娘把脈。苗郎中醫(yī)術(shù)高明，但他拒絕進格拉宮當御醫(yī)，因此有過兩次殺身之禍。百姓易找，良醫(yī)難求。格拉宮里一個文官給板爺進言：如果沱巴百姓全是病人，誰為格拉宮創(chuàng)造財富？民間留良醫(yī)，利于格拉宮。板爺接受了。格拉宮里一些有病的文武官員借出宮公干，求醫(yī)于苗郎中。暗地里，這些本質(zhì)不那么壞的官員都為苗郎中說話。
黑狗爹娘身體虛弱，抵抗能力差，苗郎中拿脈后說，要是不間斷調(diào)理半年，吃好喝好，身體就會好起來。在場的人唏噓，肚子都填不飽，誰還能吃好喝好？能吃好喝好，還會得病嗎？苗郎中喝了一口黑狗遞上來的井水，抹抹嘴對黑狗說：“跟我去取藥?！?/p>
“苗郎中你再行行好，藥費繼續(xù)欠著吧。這家人太可憐了?！庇腥苏f。
黑狗取回藥立即給熬上，然后買回幾只雞，殺掉一只燉上。第二天，黑狗買回一些建筑材料，平出一塊空地，準備建一座茅草房。有村里人幫忙，三四天后，簡易的新茅草房建好了。爹娘移到茅草房里養(yǎng)病，茅草房能暫時避風雨，又干爽，舒適多了。
黑狗突然變得這么有錢，村里人都不相信。但他確實有錢，他向村里人展示布袋里的銀子，講述得到銀子的過程?！案窭瓕m向所有人征集板爺六十大壽禮物，不拘一格求禮物。板爺看上的禮物，都能得到重賞。”黑狗說，“扯富也得到了，盡管他挨了二十大棒?！薄爸灰弥刭p，五十大棒也值得?！庇腥苏f。
提到禮物，村里人犯難，哪來板爺喜歡的禮物呢？板爺金銀珠寶堆積如山，他不缺錢，他缺“奇”。黑狗的禮物是純黑色拳頭大小的珠寶，村里人沒見過。沒見過不奇怪，村里人又見過多少珠寶呢？“那東西烏黑發(fā)亮，太陽光一照五光十色。”黑狗描述說，“月亮下面可發(fā)光，能照亮十米遠的路?！贝謇锶寺牭萌缱砣绨V，恨不能手上有寶，換來板爺?shù)闹刭p。村里人都集中到黑狗家里，黑狗以戶為單位，每家送上一坨銀子。
“我們想看看黑色珠寶?！庇腥颂岢鲆?。
黑狗嘿嘿笑，做出手勢讓大家散了。
“欺騙板爺，你惹下大事，我們家災(zāi)難來了。”爹說。
“趕快還給板爺銀子，”娘說，“我們要命不要銀子?！?/p>
“已經(jīng)晚了，現(xiàn)在還不還銀子都是死罪?！钡f。
黑狗不著急，還在那里傻笑。“莫非你真有黑珠寶？”娘問他。黑狗說沒有，他從沒聽說過這種珠寶。黑狗捅破了天，村里人害怕了，第二天他們相約來到黑狗家，還回銀子。黑狗勸不住。有人勸黑狗帶著銀子去格拉宮，哪怕黑狗被板爺殺掉也比板爺殺掉黑狗全家強。黑狗不去，捅破了天，讓天塌下才刺激。村里人說他瘋了，就算去當強盜也不能惹板爺啊。
“你就要死了?！编彺迥莻€自詡會算命的人對黑狗說，“你全家人要死了?！焙诠芬懒耍藗兿嘈?，說黑狗全家要死了他們不信。因為看不出黑狗家里人死亡的征兆。算命先生給大家分析黑狗死亡前的所有表現(xiàn)，“你看，他眼神一會明亮一會變暗。”算命先生說，“你看看他的頭發(fā)，一把把豎起來了。還有他的脖子，一把大刀架在那里?！焙诠肪鸵懒耍藗兌贾?，不用算命先生說。當算命先生說因為自己是半仙所以能看到無形的大刀時，人們趕走了算命先生。黑狗不去還銀子，村里人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但是想到他已活不過一年，對他態(tài)度總是好好的。
大德子惦記著黑狗給板爺?shù)亩Y物，他帶上幾個文武官員來到黑狗他們村。村里人不敢圍觀，他們躲進山里。但村里人的耳朵眼睛都關(guān)注著村里的一舉一動。來了陌生人，村里的狗也被帶走，否則一叫，大德子會下令砍殺或者用弓箭射殺村里人。大德子他們進村前，開路者遠遠就喊：“大德子爺爺進村，任何人不得擋道，違者就地砍頭！”聽到聲音村里人逃往山上。大德子一行如入無人之境。黑狗跑到村前跪拜迎接。大德子喝道：“狗膽奴才，黑色珠寶呢？”黑狗說：“回大德子爺爺話，珠寶狗奴才好生保管著?！薄澳脕斫o爺爺開眼?！贝蟮伦诱f。黑子不讓看，說如此稀世珍寶存放之處不可泄露，萬一被盜，他百顆腦袋也賠不了；稀世珍寶誰也不能比板爺先上眼，“而且已經(jīng)瞎過幾個人的眼睛了?！焙诠氛f。大德子露著不快神色，但沒發(fā)作，他好奇黑狗如何獲得珍寶。黑狗一次次偏頭，大德子順著黑狗偏頭方向的目光越過一座座山，想象那個遙遠陌生的產(chǎn)寶之地。沱巴不產(chǎn)珠寶，但盛產(chǎn)各類奇石，板爺?shù)娜蟾哐艕酆靡皇轻烎~一是打獵一是撿奇石。在設(shè)想送給板爺禮物時，文武百官同時想到送奇石。沱巴山區(qū)大小河流密布，給奇石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條件，但能入板爺眼的奇石也不容易撿到。格拉宮用板爺看不上的奇石從沱巴山區(qū)外換來了鋼鐵和銅器，甚至布匹和糧食。
“好生保護黑色珠寶，少一顆我殺你全家；少一顆，板爺也會殺我全家?！贝蟮伦诱f。黑狗請大德子心踏實地放在肚子里，板爺大壽那天他將如數(shù)獻寶，震翻格拉宮?？床坏街閷殻蟮伦酉肟此槠?。黑狗同樣沒有答應(yīng)。黑狗的理由許多，大德子被說服。大德子不相信這么大地盤的沱巴什么珠寶也沒有，黑色珠寶就藏在某座山里。大德子固執(zhí)地認為就藏在黑狗他們村的一座山里。他讓黑狗帶路，黑狗被迫帶他進山。四周都是高山，黑狗帶大德子去溶洞特別多的虎頭山。“這里沒有黑色珠寶，”黑狗說?！澳阍秸f沒有就越說明有。”大德子說。
一路有小溪流橫在路上，他們踩著村民架設(shè)的木頭橋跨過去。到第三條較大的溪流邊上，大德子看到了清水里許多黑色的石頭：“黑色珠寶！”一個武官還沒等大德子下命令，跳入水中，取來一小塊黑色石頭。大德子將石頭舉到眼前對準太陽照射，他左看右看，看不到斑斕的色彩，也看不到彩虹。大德子將石塊砸在大石頭上，砸出更小片的石塊。他仍然不能在太陽之下看到五光十色?！斑@不是珠寶。”黑狗說。大德子將石塊砸回水里，說：“我當然知道這不是珠寶！但是，有黑色石頭的地方就有黑色珠寶?！?/p>
黑狗帶著大德子在山里轉(zhuǎn)了好一會兒，大德子摳掉好幾處泥土，拔掉了不少低矮植物，也沒找到礦脈。大德子一行離開村子并走遠后，村里人下山來，狗們朝著大德子離去的方向狂吠。村里人認為這是還板爺銀子的好機會，可是黑狗錯過了。
爹娘每天都有飯吃，還有肉吃，苗郎中的藥能很好發(fā)揮作用。苗郎中隔幾天過來把一次脈，調(diào)整用藥。爹娘身體開始恢復，說話也不吃力了。爹讓黑狗去還銀子，娘不讓，還銀子意味著送死。爹說他去還。村里人分析說黑狗親自還只死他一個，家里人誰去代還非死不可，黑狗也跑不掉。黑狗不去。爹以絕食絕藥來抗議。黑狗提著布袋出村。村上人見到布袋害怕，全都躲避。黑狗出村后，他將布袋藏起來進山里玩去了，天黑才回到家。黑狗能活著回來，全村人高興。但是他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黑狗能活著回來，一定沒有還銀子。村里的氣氛更緊張了。格拉宮到村里征很重的稅，但還沒殺過村里的人。黑狗甚至他全家將成為第一個（批）被格拉宮砍頭的人。這是極不好的開端。他們必須阻止悲劇發(fā)生。黑狗惹出的大禍，希望不要殃及全家。第二天早上，他們把黑狗綁起來，準備把他押到格拉宮城外，目送他進宮還錢。黑狗把藏著的銀子取出來，格拉宮布袋提在手上。村里人特別害怕布袋，但為了黑狗全家性命，他們?nèi)讨?。在走往格拉宮的路上，與黑狗保持著一定距離。城外的集市上，人們見到黑狗的布袋又逃走了?？吹讲即?，他們仿佛看到板爺那張兇狠的臉。沒見過板爺?shù)陌傩瞻阉胂蟪啥旧呋蛘呃匣?。他們跑開后大罵黑狗，他們說，提格拉宮布袋的人便是沾上了格拉宮毒液的奴才，誰接觸誰倒霉。
布袋就是通行證，除了幾個核心地方，格拉宮里黑狗任何地方都能去。這段時間他花掉了不少銀子，但是他并沒有覺得銀子少了，布袋仍然是那么重。黑狗第二次進入宮里，宮里出乎他的想象。太漂亮了。他有充分時間欣賞宮里的建筑和街道。他給宮里人的感覺怪怪的。他最近為家里人做了兩套新衣裳，衣服雖新，但掩蓋不了他窮人的氣質(zhì)。一個窮人，卻能提著格拉宮的布袋，權(quán)貴們好奇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后來相互打聽，才知他就是明年獻拳頭大黑色珠寶的黑狗。有人悄悄接近他，想從他那里買黑色珠寶，不求拳頭大，拇指大的也行。黑狗有求必應(yīng)，但他告誡他們不能先于板爺?shù)玫胶谏閷殹：诠分v得總是那么有道理，權(quán)貴們無話反駁。好心的貴婦人送給他一些饃或者大米和白面。出宮的時候，他用扁擔挑著它們。裝糧食的是更大的格拉宮布袋，走在回家路上時，布袋特別顯眼，路上的百姓遠遠就被嚇跑了。
“那是個五毒俱全的人。”老百姓咬牙切齒地議論說。
天還沒完全黑透，黑狗回到村里。他不僅還活著，還挑回來糧食，村里人更加害怕了。黑狗給村里人贈糧送饃，遭到嚴厲拒絕。
想要珠寶的三個權(quán)貴偷偷來到黑狗他們村，他們根據(jù)預訂珠寶大小送來定金。他們要黑狗保證，不能再賣給格拉宮任何人黑色珠寶。黑狗答應(yīng)一定做到?！俺税鍫?，如果第四個人有黑色珠寶，我們殺你全家。”權(quán)貴說。三個權(quán)貴的銀子同樣裝在一個布袋里，他們丟到黑狗的腳下，轉(zhuǎn)身而去。
“你的雪球越滾越大了?！蹦飺鷳n地說。
“不是雪球，是玩的火越來越大了。”爹說，“我和你娘死了不要緊，你和你兩個妹妹還年輕啊。日子再苦也要活著啊?！钡锟奁饋??？蘼曈尚〉酱螅拥秸麄€村莊。村里人受感染，忍不住跟著哭泣。有幾個人手拉手哭到黑狗家。甚至有人跪在地上痛哭，邊哭邊說“死得好冤好慘啊”。這幾個人的目的明顯，是對黑狗甚至全家被格拉宮殺掉后悲哭的預演。黑狗一家很感動，全村人對他們家是真心的好。
黑狗到苗郎中那里買下差不多一個月的中藥，請來轎子，在一個黑色的夜里帶領(lǐng)爹娘及兩個妹妹離開村莊。翻過十幾座大大小小的山，地勢平緩多了，還有能行馬車的官道。他們的格拉宮布袋裝著糧食和銀子，黑狗挑著。爹娘也能緩慢行走。到達一個集市前，黑狗交待家里人躲起來，藏好格拉宮布袋，以防百姓被嚇跑。集市很熱鬧，交換物質(zhì)豐富。在馬車行，黑狗買下那輛最大的馬車，外加兩匹好馬。賣馬人好奇地發(fā)問：“你不像個富商，怎么這么有錢？”賣馬人給黑狗詳細講解馬的習性及正確的使用方法、喂養(yǎng)方法。賣馬人熱情，他一路恭送黑狗出集市。這輛氣派的馬車招搖過市，人們閃到兩邊，看著慢慢而過的馬車。爹娘及兩個妹妹躲在路邊叢林里，此時他們走回路邊，手里的格拉宮布袋十分顯眼。賣馬人見狀，停止腳步，轉(zhuǎn)身跑掉。
馬車朝邊境方向前進，黑狗計劃帶全家逃到未知的令人不安的陌生之地。暢行到邊境關(guān)口，黑狗一家被堵著。長長的隊伍等待辦理出關(guān)入關(guān)手續(xù)。出入關(guān)的大多是商人，他們把沱巴的特產(chǎn)帶出去，又把外面的貨物帶進來。馬車在那里排隊，黑狗依照賣馬人的囑咐弄來水和馬飼料，喂飽兩匹馬后，一家人在路邊店喝茶。見多識廣的商人們不畏懼格拉宮布袋，他們只要不主動接近黑狗，提高警惕就是安全的。幾天的奔波，沿途所見所經(jīng)歷的，積累起黑狗的江湖經(jīng)驗。他以商人的身份接近了離他最近的那個商人。那人是以沱巴奇石換山外鋼鐵的商人，石頭和鋼鐵都是沉重物質(zhì)，因此他的馬車比別人結(jié)實，馬也最優(yōu)良。商人識馬，他看了一眼黑狗的兩匹馬，開口贊揚說：“好馬！你來頭不小。”黑狗告訴商人，他做珠寶生意，最近想做黑色珠寶。黑狗變著法子向商人打聽哪里有黑色珠寶。商人沒見過黑色珠寶，那種太陽下顯五彩月亮下發(fā)強光的黑色珠寶聞所未聞。黑色珠寶是黑狗瞎編的，但他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黑狗也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商人最后還是給提供了一個參考：去烏金山。烏金山在一個離沱巴很遠的地方，那是別人的地界。
終于輪到黑狗一家出關(guān)檢查。黑狗撩開馬車簾子。守關(guān)人看到了那幾個顯眼的格拉宮布袋。“去哪里，去干什么？”守關(guān)人檢查馬車，看到里面除了糧食和銀子什么也沒有。“去烏金山，去取黑色珠寶，那是送給板爺六十大壽的禮物。”黑狗平靜地答，“黑色珠寶，拳頭那么大，一共六顆，太陽下面出五彩，月亮之下能像火把一樣照亮路。誤了板爺?shù)亩Y物，你承擔不起責任。”
“聽說給板爺送黑色珠寶的人叫黑狗，你是誰？”守關(guān)官問。
“我就是黑狗?！焙诠氛f。
“你既不黑也不像狗，你不是黑狗?！笔仃P(guān)官說。
“請人給我畫像，快馬遞給大德子爺爺，確認我是誰。我可以等，等得起?！焙诠氛f。
守關(guān)人回那間屋子稟報，幾分鐘后出來一個官更大模樣的人，問了黑狗十幾句話，然后放行。出了沱巴地界，黑狗一家揚眉吐氣，快馬加鞭，馬車飛跑起來。別人的地界上，格拉宮布袋沒了威嚴。
前方是哪，目的地在哪，黑狗一家不知道。全家就那么走著，風餐露宿，提心吊膽。一會兒擔心新地界上的壞人，一會兒擔心板爺派出殺手追殺。一路行，一路尋找安身之地。兩天后，黑狗一家來到第九座山的山腳下，這里有個十字路口，有深深的林子。驚鳥飛走時，帶給人更大的恐懼。全家都疲憊不堪，于是停下休息。黑狗提著空竹壺找水，他沒碰到一個人，連個打聽的機會都沒有。他按自己的思路繼續(xù)向前，甚至進入林子，尋找泉水。不知穿越了多久，終于看到遠處垂掛的水簾，有了目標，他動作更快了。待他回到路口，攜帶的物質(zhì)被突然冒出來的土匪洗劫一空。銀子、糧食、馬車，還有從苗郎中那里買來的中藥全被搶走。父母及兩個妹妹哭作一團。還好，人都沒事。一家人在痛苦中喝了山泉水，積聚起力氣，準備繼續(xù)向前，邊走邊想辦法。此時，第二波土匪來到，他們將黑狗一家團團圍住，搜不出一點東西，匪首一聲令下，搶走了黑狗的兩個妹妹。兩個妹妹在掙扎和尖厲的哭喊中被土匪馬匹帶向未知的遠處，黑狗及父母步伐遠遠跟不上奔跑的馬，他們討著飯尋找妹妹的下落。父母病情加重，認為成了黑狗的拖累，有一天反復叮囑黑狗一定要找到妹妹后，趁黑狗不注意，雙雙在野外樹上上吊自殺。黑狗帶著悲痛與仇恨，獨自踏上尋找妹妹之路。他尋思著，一旦絕望，就回到格拉宮，找機會殺掉板爺。
二
扯富明年獻給板爺?shù)纳斩Y物雖無新意，但能撐場子。六十首贊美詩，數(shù)場豐富變幻的朗誦會，可以貫穿整個慶祝活動。朗誦中插入禮物敬獻環(huán)節(jié)，場面將多浩大喜慶！格拉宮里百官恨無扯富的文才，以自己的特長當禮物，不用費腦筋。大德子把扯富初步的設(shè)想稟報給板爺，板爺比較滿意，板爺當即提升了扯富一級，還放言說，如果朗誦效果好過預期，還要給扯富提升一級。
格拉宮里無人不喜歡升官發(fā)財，富貴一生，送板爺生日禮物是捷徑，但又是最艱難之路。禮物匯報會按時舉行，迄今除了黑狗和扯富，還沒人拿出具有特別創(chuàng)意的禮物。梅將軍卻打破了停滯不前的沉默。明年板爺慶生會上，梅將軍要指揮天上星星為板爺唱贊歌。板爺喜歡這份禮物，立即給梅將軍加官晉爵。天上星星唱贊歌，全天下都能聽見，這是多么宏大的禮物。星星代表天，代表天上眾多神仙的祝福。天上神仙都祝福的人，將來必定成神仙。扯富希望梅將軍指揮星星唱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自從板爺首肯了六十首贊美詩，扯富就處在馬不停蹄的創(chuàng)作之中。一首兩首十首八首，還行，但要六十首不重復的贊美詩，的確難。扯富計劃分成多個章節(jié)，從板爺?shù)念I(lǐng)導才能、百姓擁護、學富五車的知識、家里的財富、稀疏卻美麗的頭發(fā)、塌著卻非凡的鼻子、揮刀殺人的姿勢等等六十個側(cè)面來贊美。梅將軍沒有馬上答應(yīng)扯富，扯富雖為沱巴一支筆，但他比得過神仙嗎？星星定會看不上扯富的詩，星星只朗誦和演唱神仙們創(chuàng)作的。如果梅將軍一旦成功，扯富的風頭立即被壓下去，扯富真想放藥毒死梅將軍。但一個文官一個武將，智商旗鼓相當，扯富想毒死梅將軍并非易事。扯富訪問過一些人，得到的答復是天上星星真能唱歌，但必須找到天上命令星星唱歌的管事者。
梅將軍啟動拜訪高人之旅。沱巴山區(qū)無限寬廣，梅將軍認為高人通常隱居在深山的廟堂之中。梅將軍帶了數(shù)個隨從，負責開路安保和后勤。他們訪問的第一站是寶林寺，這是沱巴山區(qū)最大的寺廟，它生長在第九座山中心位置。因為接待梅將軍，寶林寺今日閉門謝客，任何香客不得靠近。方丈找來的幾個高僧早早在那里等著，聽候吩咐。在一間安靜的房間，梅將軍與高僧們相互行禮。坐下來，梅將軍開門見山，不多廢話。
“聽過星星唱歌嗎？”梅將軍問。所憾能聽到星星唱歌的人太少了，這需要緣分。無論怎樣，星星是可以唱歌的，他送給板爺?shù)倪@份特別禮物不是異想。
“聽過。”沉默一會兒，一位高僧回答。這位高僧哼唱星星唱過的歌，聲音低沉悲涼，歌詞一句聽不懂。另一個高僧也聽過星星唱歌，他模仿星星的歌聲，調(diào)子清亮，旋律婉轉(zhuǎn)如流云。歌詞同樣聽不懂。這兩位高僧承認，不明白詞義。梅將軍總結(jié)說，不管什么樣的調(diào)子和旋律，都是星星唱的歌。一個人能唱喜怒哀樂任何一種歌，星星也一樣，星星情感豐富，愛憎分明。這兩位高僧分別在不同的時段聽到星星唱歌的。第一位高僧聽到星星唱歌是在丑時，第二位在寅時。一個是在夏天，一個是在秋天。現(xiàn)在正是夏天，是星星唱歌的時節(jié)。而明年夏天板爺六十大壽，板爺趕上了星星放聲高歌的時間。方丈也不知道星星唱的是什么，他不敢亂加猜測，胡亂翻譯，因為他要對信徒負責對星星負責。夜晚，梅將軍一行與高僧們坐在那間空閑的房子里，靜靜等候星星唱歌，方丈陪同一會兒就離開了。侍從送來茶點，梅將軍不接受，認為享用茶點會打擾星星唱歌。高僧們一打坐就入冥想狀態(tài)，時間對他們來說并不存在。梅將軍是武夫，性子急，坐不住。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然后又走出屋子。天上有無數(shù)星星，一閃一閃的?！澳鞘切切且粡堃缓系淖欤麄冊诔?。他們嗓子沒有打開。事實上星星每晚都唱歌。”梅將軍對隨從說。正在巡邏的方丈聽到了梅將軍的話，方丈深表贊同。如果這么推測下去，聽到星星唱歌的人應(yīng)該很多的，只是因為沒有開悟，錯把星星歌聲當別的聲音?！澳茏屝切谴蜷_嗓門放聲歌唱嗎？”梅將軍問。方丈說：“能。但是要找到管事的人?！狈秸筛氲囊粯樱穼④娦睦锪髀冻隹煲?。
寶林寺打更聲傳來，丑時明確來到。梅將軍回到屋子，期待星星的歌聲。似睡非睡的高僧們頭腦清醒，他們的耳朵已經(jīng)豎起來了。半個時辰過去，沒人聽到星星的歌聲。梅將軍說：“應(yīng)該到屋子外面聽?！比几鰜?，頭頂黯淡的月亮和滿天的繁星。丑時過去，他們期待寅時，寅時過去，他們期待卯時，一直等到天亮，誰也沒聽到星星的歌聲。
被動聽歌，不如主動點歌。聯(lián)系上管事的神仙，就能隨時聽到星星的歌聲。聯(lián)系工作，方丈帶頭做。他們想先通過求見佛祖再橫向聯(lián)系。他們敬給佛祖的香紙比往時多了一倍，歌頌佛主從默念變成聲音，最后聲音匯成洪流。希望能盡快感動佛祖，派出使者。方丈和高僧們做了許多次與星星有關(guān)的夢，獲得叫喚星星的咒語，可是醒來后都記不全了，或者記亂了。咒語要絕對準確，不能錯一個字，否則錯了頻段，呼喚不了星星，相反喚來深山里的豺狼虎豹。高僧們把獲得的咒語湊在一塊兒，發(fā)現(xiàn)每個人獲得的咒語都不相同，只有少量的同音。不管一樣不一樣，能得到天上來音，就有希望。天上星星那么多，天那么無限寬大，星星們生活在不同的地區(qū)和村莊，有自己的方言。所以，也許每一個人收到的咒語都是對的。
梅將軍在寶林寺待了七天，他略有失望地離開。因為他聽說，白寶那邊有個半仙。那人原來是仙，不小心從天上掉下來的，只因在地上待久了才縮減成半仙。半仙瘋瘋癲癲的，破衣爛衫，滿口胡言。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什么時候來到白寶小鎮(zhèn)上的。一群小孩正在戲弄半仙，小孩挑了黃泥讓半仙吃。半仙吃得津津有味，小孩玩老鷹抓小雞，他當老鷹。他很快抓住一只“小雞”，“小雞”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煮雞蛋，半仙帶殼吃進肚子里。梅將軍站在那里觀看許久，然后喝散小孩。隨從把半仙抓過來。
“你是誰？”梅將軍問半仙。
“我是半仙，你問天上的事我懂。”半仙說。
“聽過星星唱歌嗎？”
“聽過。”
“唱幾句。”
半仙隨口唱起來。“星星不唱這樣的歌，這是東山行酒歌。你記岔了。重唱?！泵穼④娛倾蜕絽^(qū)東山人，東山行酒歌他從小聽到大。半仙又開口唱。半仙唱的仍然是沱巴山區(qū)里的錦榮山歌，如果這就是星星愛唱的歌，天上的星星早就變成水里的蟲子了。隨從買來一壺酒一只雞腿。半仙坐在石頭上喝酒吃肉。他酒喝得太慢，隨從灌他。半仙終于喝多了，他開口高唱。隨從問圍觀的百姓：“半仙唱的什么？”被問的人搖頭說不知道。
“這是星星唱的歌?！泵穼④娬f。
圍觀的人閉上嘴巴，專心聽半仙唱星星的歌。半仙越發(fā)興奮，他舞蹈起來。他無規(guī)律的舞蹈頗具喜感。半仙又唱又跳，酒醒了。梅將軍的隨從將半仙架到小鎮(zhèn)上的客棧。隨從安排半仙洗干凈身子換上干凈的新衣，坐到梅將軍前面。“我要你找到天上管星星的神仙，讓星星明年板爺六十大壽那天為板爺唱贊美歌。只要唱，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泵穼④娬f。“可以可以可以。”半仙點頭答應(yīng)?！艾F(xiàn)在就跟管事的神仙說?！泵穼④娬f。半仙閉上眼，嘴上念念有詞，“他們都還在睡覺?！比缓蟀胂烧f。梅將軍抬頭看窗外的天空，太陽還掛在西邊的高處，人間天黑，神仙才起床，星星才唱歌。半仙的話有道理。
大魚大肉擺到桌上，滿滿一桌。梅將軍及隨從奔波一天都累了、餓了，酒肉是最好的解乏品。半仙喝得盡興，中途不斷說別人聽不懂的話。“這是神仙語。”他們說。
梅將軍讓寶林寺高僧以虔誠感動佛祖，獲得與星星的對話；又讓半仙直接聯(lián)系天上，雙管齊下，星星唱歌的壯舉即將在沱巴山區(qū)實現(xiàn)。梅將軍回到格拉宮立即向板爺稟報，他將在板爺慶生之前組織多次星星唱歌彩排。星星唱歌有了眉目，還沒想出禮物的文武官員嫉恨羨慕交加，茶飯不香，比赴死還難受。
半仙被隨從帶到格拉宮城外，好生養(yǎng)著。半仙透露消息說，他已經(jīng)跟管理星星的神仙接上頭，管事的神仙正在協(xié)調(diào)處理這件事。半仙有兩人專門看管，不讓他亂跑并且負責他所有日常生活。半仙每日好酒好肉吃著，身體開始發(fā)胖，剛見到時的那種“仙風道骨”發(fā)生了變化。但半仙不承認自己凡心重，以前人間無事他不需要跟天上聯(lián)系，現(xiàn)在天天聯(lián)系天上，他的仙氣越來越重，照此下去恢復仙身指日可待。梅將軍成為板爺身邊紅人，常為板爺?shù)淖腺e客。眼下，黑色珠寶、六十首贊美詩、星星唱歌，都是理想的禮物。但不能僅有這三件禮物，理想禮物多多益善。格拉宮文武官員，沱巴民間部分百姓從沒有停止過尋找禮物。
梅將軍第五次督促半仙辦理星星唱歌事宜后，半仙告訴梅將軍，星星已答應(yīng)，近期要唱一次歌，因為是臨時唱，是排練，所以聲音不會放得太大，方位也定得比較死。板爺大壽那天，星星會放聲歌唱，極力贊美板爺，讓天下同樂。如果每次天下人都能聽到星星唱歌，禮物就平庸了。都懂得稀少才珍貴的道理。梅將軍同意半仙的設(shè)想。星星即將排練的那天傍晚，梅將軍帶上少量好友和家人悄然出宮。星星演唱會會場定在萬雀山，此山因時常出現(xiàn)萬只麻雀停留山頂而得名、聞名。星星唱歌的同時在傳遞能量，接收到星星能量的人身體健康聰明加倍。
天黑下來，梅將軍一行人行樂到子時，停止一切娛樂喝茶活動，靜靜等待星星唱歌。周圍安靜，夜間出沒的鳥獸蟲子低吟淺唱。天上星星像一條河，一條發(fā)光的河。天黑，星星掛在天幕的時候，星星就在唱歌了。只是凡人聽不見，需管事的人開啟通道，使用特定頻率，凡人才能聽見。這是半仙的說法，人們相信。即便星星不唱歌也會說話，像一群行走在街上的人，不可能只走路不說話。全都安靜，連吞咽口水的聲音都消失后，半仙點燃火把，跳著據(jù)他說的星星舞，以邀約天上的星星。半仙的舞蹈人們不熟，不同于師公舞，也不同于民間舞。半仙跳的這種其實很難看的舞蹈也許只有天上才有。火把隨半仙身子舞動，他嘴里唱著星語。半仙舞蹈過后，點燃地上的干柴，嘴里發(fā)出很大的刺耳的長音。長音剛落，頭頂傳來歌聲。人們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望去，目光停在萬雀山頂。他們相信歌聲是萬雀山頂上的星星唱的。這里的篝火熊熊燃燒，星星得已準確地把歌聲定點送達。聽歌的格拉宮人聽得淚流滿面。星星的歌聲來自天際，帶著穿越時空的能量和信息。他們張開雙臂迎接這歌聲。歌聲優(yōu)美動聽，旋律雖簡單，但每反復一次就能撫慰心靈一回?？上切堑母杪暢臅r間太短，前后不到二十分鐘。已經(jīng)夠了。星星能為你唱歌你就知足吧。
星星唱歌的消息傳遍格拉宮。文武官員請求梅將軍，希望能親耳聽到星星唱歌。他們給梅將軍送來許多金銀財寶。梅將軍計劃恭請板爺聽星星唱歌，板爺很高興。梅將軍問半仙，星星能用沱巴官話唱歌么？半仙說能啊，星星什么話都會。梅將軍讓半仙聯(lián)系星星的管事神仙，明年板爺大壽時把神仙的贊美歌翻譯成沱巴官話，扯富的狗屁詩歌就不要讓星星唱了，不要浪費星星的口水。半仙說這個不難，一句話的事嘛。半仙周密計劃，精心準備，但花費不低。要多少銀子梅將軍都答應(yīng)他。星星為你唱歌，傳給你能量，你不能不花錢燒香敬仙啊。
專為板爺準備的星星演唱會今晚舉行，還是在那萬雀山下。文官準備后勤，武官加強安保。從格拉宮到萬雀山密布著侍衛(wèi)，作為舉足輕重的武將，梅將軍親自檢查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武官，他在格拉宮排第三，但明年，板爺六十壽，星星獻給板爺?shù)馁澑璐螳@成功后，他將統(tǒng)帥三軍。話已經(jīng)從板爺嘴里傳出來了。梅將軍現(xiàn)在的威信很高，他說一無人敢說二。
接近傍晚，卻發(fā)生了意外。半仙被人毒死了。半仙倒在一個黑暗的屋子里，他的嘴角流出烏黑的血。梅將軍懷疑是扯富所為，但扯富不在犯罪現(xiàn)場，扯富雖不在現(xiàn)場，他是幕后總策劃。梅將軍派人捉住扯富，押到板爺身邊?！拔乙衬愕念^。”板爺說。扯富說：“我的頭是板爺?shù)模S時可以砍掉，但我沒毒殺半仙?！卑鍫攬猿忠獨⒊陡唬蟮伦訛槌陡磺笄椋簹⒘顺陡?，還有誰的贊美詩比得上他？留著吧。毒殺半仙者也許另有其人，扯富這里沒有任何證據(jù)。
半仙尸體周圍來了二十余人，向半仙索要報酬。人死了不要緊，不是還有梅將軍么，他們圍向梅將軍。梅將軍還沒破案，他找不到任何線索。他脾氣暴躁，問來者是什么人，為什么要索取報酬。
“我們是星星，是那天為將軍唱歌的星星?！彼麄冋f，“半仙欠我們的報酬一直沒給，說搞完獻給板爺?shù)膶鲅莩獣黄鸾Y(jié)?？墒?，他被毒死了，為我們做主的只有你梅將軍了?！?/p>
梅將軍眺望萬雀山，抽出刀來將半仙碎尸萬段。
半仙是個騙子，制造騙局套取梅將軍的銀子。梅將軍吃了啞巴虧，在板爺身邊假裝哭得嗚呼哀哉，請求板爺嚴懲兇手。梅將軍感謝那個殺手，感謝幕后的指使者。如果事情敗露在板爺?shù)男切茄莩獣匣蛘邥螅穼④娮锎髳簶O，必遭碎尸萬段，滿門抄斬。梅將軍私下親自給了他們銀子，叫他們遠走高飛。他們答應(yīng)死守秘密，可行走不遠，梅將軍派出的人便將他們一一滅口。
梅將軍傳話到民間，尋找另一個半仙，或者能接通上天的高人。應(yīng)者來了兩三個，經(jīng)梅將軍測試，全都是吹牛的騙子。“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泵穼④娬f。他帶著幾個隨從在寬廣的沱巴山區(qū)找能人，只要有能人，沱巴地界外的也要把他找來。沱巴山區(qū)有高山小川，建在深山的茅屋是他們的主要對象。能在茅草屋里找到精瘦的鶴發(fā)童顏長白胡子的人，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高人。他們看到對面山上有一張白發(fā)長胡的臉朝這邊張望，梅將軍一行觀點分成兩派，一派認為那是住在深山里的高人，另一派則說那是一只抬頭眺望的野山羊。爭論不休時，他們涉過溪水，悄悄向那張臉靠近。可是他們沒能捉住那張臉。是人還是羊，成了懸案。行走在山里的石板路上，不時與茅草亭子相遇，偶爾也有磚木結(jié)構(gòu)的高檔亭子。在山里隨性尋訪數(shù)十天，見到長胡子白頭發(fā)的人不少，但都不是高人，因為他們談吐舉止都不具備高人的素質(zhì)。
梅將軍重新?lián)旎貙毩炙?，?jīng)歷尋找高人的一次次失敗，他把寶押回到寶林寺高僧身上。方丈倡導下的大事，高僧們從不懈怠，每日都向佛祖請求，期望天上的神仙以多種方式前來接洽。托夢，傳聲，現(xiàn)身，等等，接洽的方式不拘。除了現(xiàn)身，高僧們常遇到神仙托夢和耳語，但他們通過驗證，均無法與星星建立聯(lián)系。梅將軍患了焦慮癥，美酒打動不了他，美色喚不醒他。梅將軍住在寶林寺里，日夜燒香拜佛，虔誠祈求佛祖開恩。梅將軍不是信徒，他現(xiàn)在開始每日念經(jīng)，苦學佛法。
有星星的晚上，他整夜坐在星空下，仰望星星。半仙組織的那場冒牌星星演唱會時常浮現(xiàn)在他腦海，歌聲有時候從萬雀山飄過來，塞滿他的耳朵。星空下，他做著各式各樣的怪夢美夢驚悚之夢。怪夢噩夢且不說，美夢自然是他暢游星河，聽星星唱歌，與星星一起放聲高唱。天亮之后，方丈卻過來善意提醒他：“你唱東山祝酒歌不可能聯(lián)系上星星，你那東山祝酒歌粗野霸蠻，星星不喜歡。你要是愿意，我教你寶林牧羊曲?！泵穼④娙嗳嘌劬?，他不承認自己唱了沱巴山區(qū)歌謠，他說他唱的是星星的歌。沒人愿意介入方丈與梅將軍的爭論，都說什么也沒聽見。方丈輕聲哼起寶林牧羊曲，曲調(diào)像白云飄過似的輕盈優(yōu)美，梅將軍愿意學習。夜晚星星出來時，梅將軍用他跑調(diào)的寶林牧羊曲對接星星。他唱累了睡，醒過來繼續(xù)唱，唱了一整夜。方丈受不了梅將軍難聽的跑調(diào)，第二天晚上領(lǐng)唱時，不得不糾正梅將軍。梅將軍無音樂天分，無論如何糾偏都跑偏。他的隨從唱得正，他不讓，他要親自唱，他要以自己的真誠打動星星。
秋去冬來春又至。沱巴山區(qū)迎來又一個雨季。暴雨幾天幾夜連續(xù)下著，山洪暴發(fā)，寶林寺香客全都縮在家里。山洪從山上流下來，經(jīng)過半山腰的寶林寺，沖向低處的沱巴河。梅將軍又在唱歌了，他唱著沒人能聽懂的歌曲，旋律混亂不堪，有時候像鋸朽木，有時又像醉漢的呼嚕聲。梅將軍告訴人們，這是星星的歌聲，這是星星贊美板爺?shù)母杪?。寶林寺的人都躲著他。誰跑得慢，梅將軍追上他摁倒在地，對準他的耳朵唱星星之歌。有一位年長的高僧就是這樣被折磨至半死。方丈給格拉宮寫信，希望召回瘋瘋癲癲的梅將軍。格拉宮委托大德子回信，大德子說梅將軍為獻給板爺禮物嘔心瀝血，不能隨意召回。大德子認為從梅將軍的表現(xiàn)看，他離成功不遠了。寶林寺內(nèi)能關(guān)閉的門都緊閉，不讓梅將軍進來騷擾。暴雨之后，天空明亮，沱巴河水比雨季之前更豐沛，水面平緩如鏡。丑時來臨，星星月亮倒映在河水里。梅將軍站在寶林寺高處看到了山腳下的沱巴河，看到河里流動的星空。他高唱著“星星之歌”去擁抱“星星”，走進沱巴河的深處，隨大大小小的魚沉入河底。
三
板爺六十大壽，如果禮物不重不奇，他記不住，人們記不住，等于白送。但不能不送。禮物奇特，有獎，不送禮物則死路一條。格拉宮上下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在為特別禮物傷透腦筋之時，也在積極準備禮物，盡最大所能送給板爺不生氣的禮物。衛(wèi)涯是一員小武將，渴望升遷多年了。因送禮少，升得慢，收入低；又因官職低，收入少，無錢送大禮，升遷緩慢。惡性循環(huán)。人人都想有跨越式升遷機會。就在聽傳說梅將軍準備好了讓星星為板爺唱贊歌的那天晚上，衛(wèi)涯來了靈感。他要送給板爺一個特別禮物。當夜激動，一宿無眠。第二天一早，衛(wèi)涯打通層層關(guān)卡來到大德子屋前。大德子隔著木壁聽衛(wèi)涯稟報。
“我給板爺表演自殺?！毙l(wèi)涯說。
大德子來了興趣，他拉開木門，喚衛(wèi)涯入室?！肮獗硌葸€不行，必須真的自殺?！贝蟮伦诱f。衛(wèi)涯跪在地上回答：“明白。先表演后自殺。一上來就自殺，節(jié)目不好看?！毙l(wèi)涯說。
“表演要新穎，自殺要有質(zhì)量?！贝蟮伦诱f。
“愿聽爺爺教誨?！毙l(wèi)涯說。
“表演怎么樣才能達到絕倫，你自己琢磨。但你的這份禮物入選了。”大德子說。
大德子帶衛(wèi)涯去見板爺，板爺見衛(wèi)涯身材魁梧，又能玩一手好劍，表示喜歡這份禮物。板爺叫人送來一袋銀子，當場升衛(wèi)涯三級。一袋銀子加提升三級的薪水，喜從天降。板爺還留下話，慶生當天“禮物”出色，還有重賞還有升遷。衛(wèi)涯表演自殺，人不在了，不指望升遷，但他要重獎，如果升遷能換成獎勵，更為理想。
衛(wèi)涯為板爺慶生表演自殺，禮物特別。消息迅速傳遍格拉宮，好些武士抓耳撓腮，自責無此創(chuàng)意和想象力。別人都知道了消息，衛(wèi)涯夫人卻最后一個知道。衛(wèi)涯不跟夫人商量，怕的就是夫人阻撓。禮物板爺通過，已無退路。不送板爺自殺禮物，衛(wèi)涯一輩子不能進步，夫人也富貴不起來。現(xiàn)在，按衛(wèi)涯官職，夫人已離貴婦一步之遙，有人說她一只腳已在貴婦門檻里面了。他勸夫人不要哭，人一輩子要的就是名利雙收。什么是名利雙收？比如我衛(wèi)涯送給板爺“自殺禮物”。衛(wèi)涯走在格拉宮里，頭昂著，下官們統(tǒng)統(tǒng)給他下跪。他給高官下跪后，高官豎起大拇指。他向格拉宮里的武林高手請教，表演如何才能達到巔峰？高手嫉妒衛(wèi)涯，嘴上說一套，教他的卻是另一套。他表演給他的士兵看，士兵說動作難看。他回家表演給夫人看，夫人說，這樣的表演你只有白白自殺，板爺不僅不會重賞，追認你更高官職，還要收回前面獎賞。夫人在格拉宮里是文職人員，為文武百官跳舞，是不錯的舞蹈家?？上б郧靶l(wèi)涯級別不夠，從未見過夫人跳舞。夫人給衛(wèi)涯做了幾個舞蹈動作，希望他能編排到自殺的舞劍動作里。衛(wèi)涯取來利劍模仿夫人的動作。
“不行。”衛(wèi)涯說，“動作軟綿綿的，比驅(qū)鬼神還難看?！?/p>
“雖然分解動作難看，但動作一完整，就好看了。板爺從沒見過這樣的舞劍自殺動作，不高興才怪?！狈蛉苏f。
“你是舞蹈，我是武術(shù)，貓和狗一樣不同?！毙l(wèi)涯說。
夫人哭起來，“你離死亡不到一年了，你還這么不聽我的話。到了陰間你會后悔的?！?/p>
衛(wèi)涯聽來傷感，他答應(yīng)聽夫人的。夫人長得這么漂亮，嫁給他以來，并沒享受什么榮華富貴。有更多官職比他大的文武官員撩撥夫人，撬他的墻腳，許諾她金錢地位，夫人都沒動過心。衛(wèi)涯內(nèi)心深處感激夫人。夫人一招一式耐心教衛(wèi)涯，衛(wèi)涯有武術(shù)套路基礎(chǔ)，學得快。七八天后，他就能夠耍一整套自殺舞蹈了。夫人基本滿意，希望他繼續(xù)排練。衛(wèi)涯表演給他的士兵看，士兵笑翻了天。這種娘娘舞蹈只適合拿假劍在舞臺上表演。
大德子要審查衛(wèi)涯的自殺表演，衛(wèi)涯怕大德子笑話夫人編排的那套過于娘娘腔，臨時又拿不出完整節(jié)目，只好臨場發(fā)揮。大德子看后，罵道：“狗奴才，你表演的是什么爬地蟲子動作！應(yīng)付板爺，小心腦袋！”衛(wèi)涯參考多個門派劍術(shù)，自行編排自殺舞蹈，應(yīng)付夫人一套，到時獻給板爺又是一套。他的士兵給了他很大幫助，每一個動作，動作之間的連接，都經(jīng)過反復斟酌修改。一套自殺節(jié)目表演下來，十分鐘。都覺得有點長，商量結(jié)果是壓縮到八分鐘，忍心砍掉幾個動作。五分鐘呢，又稍短了點。所以，大家一致認為現(xiàn)在的篇幅恰到好處。
大德子第二次審查衛(wèi)涯的自殺表演?？赐辏蟮伦犹岢鰞牲c修改意見，一是不能有攻擊性，會被在場文武官員誤會，以為趁機造反；二是表演中對板爺?shù)馁澝酪黠@。動作不攻擊，做得到；但如何贊美，難度大了。衛(wèi)涯反饋給夫人說：“節(jié)目審查結(jié)果是缺少對板爺?shù)馁澝??！狈蛉瞬环?，她說她編排的所有動作都含贊美之意?！斑@是贊美板爺英俊，”夫人做出一個動作，“這是贊美板爺家財萬貫；這是贊美板爺釣魚姿勢優(yōu)美……”衛(wèi)涯無話反駁。夫人質(zhì)問審查節(jié)目的是誰？這太外行了！聽了夫人的話，衛(wèi)涯拿夫人編排的節(jié)目主動接受大德子的審查。大德子看了衛(wèi)涯夫人編排的舞蹈，下結(jié)論說：“贊美成分是有了，但缺了力量之美，少了剛性。”衛(wèi)涯第二次表演時，加重了舞蹈的力量，特別在幾度利劍橫架在脖子上自殺的動作，賦予力量之美。大德子拍了掌，表示基本通過，未來只要在熟練程度上加強，就完美了。衛(wèi)涯感謝夫人，夫人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既然是節(jié)目，就不能按武術(shù)那一套，藝術(shù)是生活的提煉，不是生搬硬套。
一覺醒來，大德子對衛(wèi)涯的自殺節(jié)目放心不下，總覺得還缺點什么。于是第三次宣衛(wèi)涯進來。衛(wèi)涯連續(xù)表演兩遍，大德子拍拍腦袋說：“找到了，找到了，這個節(jié)目缺少音樂！”大德子叫來格拉宮的音樂行家，選配了五六個曲子都沒達到大德子想要的效果。衛(wèi)涯說：“不妨聽聽我夫人的意見？”夫人被宣進大德子的屋子來。夫人脫口而出：“選《落花流水》呀！”大德子恍然大悟，對，就是它了。衛(wèi)涯夫人坐到琴前，親自為衛(wèi)涯伴奏?！堵浠魉放c自殺表演結(jié)合，天衣無縫。大德子再出主意：讓琴箏琵琶諸樂器合奏，陪伴衛(wèi)涯舞動自殺之劍。數(shù)個玩音樂的女子坐在音樂池里，衛(wèi)涯夫人既是指揮者也是彈奏者。《落花流水》的合奏與自殺劍舞珠聯(lián)璧合，天下絕配。
衛(wèi)涯每日排練幾十次，八分鐘的自殺表演已玩得爐火純青。單獨練習時有時夫人為他彈琴或撥箏，有時候衛(wèi)涯不要音樂，因為音樂毫無損耗地回響在他腦子里。每半個月左右，大德子組織合樂一次，以保持參與者熟練度、默契度。
死亡時間一天天臨近，家里開始為他的后事做準備。夫人為他挑選棺材。格拉宮官辦的棺材鋪在城外，附近也有許多民辦的，為了與官辦的競爭，一些民辦的在選材上做工上都很講究。格拉宮里的普通職員，寧可選擇私人鋪子的棺材。以前衛(wèi)涯是低職位的普通人，在私家鋪子為他買棺材，夫人不會有二話；現(xiàn)在，衛(wèi)涯官職連升三級，身份地位都不一樣了，等到表演完自殺節(jié)目，職位還會上升，她不能用私家鋪子的棺材應(yīng)付了事，做事必須符合身份。衛(wèi)涯不贊成夫人這種鋪張浪費，他想留更多的錢給夫人和孩子們。但衛(wèi)涯爭不過夫人，夫人說，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你還跟我爭？！夫人在官辦鋪子訂下一口上好棺材。再說了，為板爺慶生表演自殺節(jié)目的人使用私家棺材，格拉宮知道了也不會答應(yīng)。官辦鋪子老板十分贊賞衛(wèi)涯夫人的行為。夫人還在別人的建議下準備了許多陪葬品。大德子答應(yīng)為衛(wèi)涯寫悼詞，刻在竹簡上，擱進棺材陪伴衛(wèi)涯。這一輪下來，花費挺大，衛(wèi)涯心痛，但想到這是夫人對自己的好就無話反駁了。
板爺心血來潮，他要親自審核衛(wèi)涯的自殺表演。夫人叫衛(wèi)涯好好表現(xiàn)，不要砸了招牌。大德子反復叮囑，不可讓板爺失望。節(jié)目審核地點在綠瓦臺，臺階上可以坐幾百個文武官員。陪同板爺參與節(jié)目審核的人員由大德子定，大德子不想讓更多人參與，知道的人越多神秘感就越不足。最終只有板爺?shù)陌脖Ｈ藛T后勤人員，加上大德子定的少量人參與。衛(wèi)涯穿著節(jié)日盛裝，頭系紫紅絲帶，早早在綠瓦臺恭候。彈奏音樂的女子一襲色彩豐富、飄逸的長裙，也早早候在那里了。
板爺被前呼后擁。板爺?shù)絹?，人群歡呼。今天天氣涼爽。安靜下來后，大德子一聲令下，表演開始。音樂即起，衛(wèi)涯那把格拉宮里一流的劍開始舞動。大德子自作主張，站在板爺一旁，解讀每一個贊美板爺?shù)奈鑴幼?。衛(wèi)涯舞得忘我，看客如醉如癡。節(jié)目中編排有數(shù)次自殺而又放棄動作，形成一次又一次小高潮。所有鋪墊奔向最終的大高潮。音樂戛然停止，看客們的眼力聽力聚集在緊貼脖子的利劍那里。只聽得衛(wèi)涯大喊一聲，利劍橫抹脖子。
衛(wèi)涯緩緩倒下。板爺連喝好好好。看臺上掌聲雷動。
衛(wèi)涯倒在血泊中。他太投入，假戲真做了。板爺狂笑著離去。他既沒給衛(wèi)涯重賞，也沒有追認衛(wèi)涯的級別待遇。大德子很遺憾，對衛(wèi)涯夫人表示哀悼后隨板爺離開。
衛(wèi)涯夫人給衛(wèi)涯厚葬，花盡板爺賞賜的銀子，還額外補貼了一部分。出殯那天，為衛(wèi)涯伴奏的女子全來送葬，她們像衛(wèi)涯夫人一樣哭得死去活來。大德子心情不好，衛(wèi)涯假戲真做自殺身亡，這個獻給板爺?shù)奶貏e禮物沒了。
格拉宮里沉寂一段時間后，武士簡水喚開了大德子的家門：“我要送給板爺自殺禮物?！贝蟮伦痈吲d，一口熱茶噴到丫鬟身上。大德子叫簡水表演一段劍術(shù)，簡水劍術(shù)不錯，就是手頭的劍太差。簡水是最下層的武士，身無好劍不奇怪。簡水的劍術(shù)還缺乏贊美板爺?shù)膭幼?，這兩條補齊，基本達到要求。見板爺前，簡水借錢花重金買來上等好劍。好劍一配，簡水檔次上來了，就像一匹普通馬配了個好鞍。大德子帶著簡水求見板爺，板爺平靜地說，好。板爺轉(zhuǎn)過身回殿里去了。簡水長跪在地，他幾次聽到清脆的銀子聲、板爺?shù)娜蚊?，但都是自己的想象。大德子聽到周邊久久無聲，站起來踢簡水，說：“快起，等著板爺驅(qū)趕？！”簡水趴在地上：“板爺有話沒說完，有事還沒做。我的官職，我的銀子呢。”
“做夢去吧！”大德子甩簡水一耳光。
自殺禮物后繼有人，格拉宮里的氣氛又活躍起來。許多人對簡水表示了祝賀。簡水百口難辯。他本意不是要無償獻給板爺一條命，他要以命換重賞換待遇，帶給家里榮華富貴。簡水無心排練節(jié)目，他請求大德子稟報板爺，獲取重賞，又遭大德子兩耳光。大德子喚來行家為簡水編排節(jié)目，行家主要為音樂舞蹈方面的女子。衛(wèi)涯夫人沒有來，大德子考慮她正在服喪就放過了她。簡水心不在焉，大德子的衛(wèi)士抽出大刀威逼。音樂選取上他們討論了幾輪，在要不要《落花流水》這個曲子上有不同觀點。大德子擔心板爺突然審核節(jié)目，簡水控制不住走衛(wèi)涯一樣的路。板爺大壽時間越來越近，不能再有閃失了。找不到好曲子，這個背景音樂的事就暫時擱下，先編排節(jié)目。
從大德子那里回來，簡水并不排練自殺節(jié)目。他情緒低落。親戚朋友譏笑他，數(shù)落他。過去一個月了，板爺那里沒有升職重賞的任何跡象，都分析說板爺不可能有賞了。節(jié)目只有一個，重賞提職也只有一份，已經(jīng)讓衛(wèi)涯占用。簡水只是衛(wèi)涯的替代品。誰也不能怪，只怪簡水自己。簡水帶著復仇的情緒苦練劍術(shù)，手中那把借重金購來的利劍寒光閃閃?！拔乙獨⒌舭鍫?！”簡水說。他的嘴巴立即被夫人捂住了，他掙脫后說：“捂我的嘴我也要殺了他！”刺殺板爺談何容易，刺殺板爺身邊一只雞都難。簡水前來衛(wèi)涯家討主意。衛(wèi)涯夫人消瘦了許多，她臉上還掛著失夫的悲痛淚珠?！靶l(wèi)涯死得冤。”她說。簡水向她致哀后，說：“將來我死得更冤?！?/p>
衛(wèi)涯夫人沒有更多的建議，她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哪來你們男人的計謀。衛(wèi)涯夫人希望簡水刺殺板爺成功，她會給他暗中加油，刺進板爺心臟的那一劍也有衛(wèi)涯一家的仇恨。“仇恨不止你一家，還有沱巴的百姓，格拉宮里眾多文武官員?！毙l(wèi)涯夫人補充說。
簡水攻擊性的劍術(shù)練得純熟，他請求大德子帶他求見板爺。大德子先審查簡水的自殺節(jié)目，簡水達不到大德子的要求。大德子拒絕帶他求見板爺，簡水繼續(xù)挨了幾個耳光。大德子身邊不乏武林高手，他們看得出簡水舞劍的意圖。有人好心反饋給簡水，提醒簡水先別張揚，以免殺身之禍。簡水立即收斂自己，假意認真學習格拉宮藝術(shù)家為他編排的自殺節(jié)目，以遮人耳目。這些天，格拉宮一位音樂家特意為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背景曲子，取名《烏爾蘇拉》，從字面上誰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據(jù)說它來自沱巴山區(qū)某個方言，是“甘愿為你（板爺）獻身”的意思。《烏爾蘇拉》曲調(diào)優(yōu)美，剛?cè)嵯酀?，柔的地方配合贊美板爺，剛硬之處表現(xiàn)舞者赴死的決心和信心，以及獻出生命的快樂。簡水練習的自殺節(jié)目始終不在樂曲調(diào)子上，動作與音樂不合拍。大德子罵簡水是頭豬，板爺六十大壽會上表演殺豬有辱板爺?shù)挠⒚鱾ゴ蟆?/p>
大德子這里都通不過，簡水便沒有機會請板爺審核節(jié)目，而無法接近板爺。刺殺板爺?shù)臋C會只有慶生那天。
衛(wèi)涯夫人利用給文武官員演奏曲目的機會接近武將，暗示簡水將趁機刺殺板斧，請給予配合。武將們?nèi)巳酥斏鳈C靈，一次次當作聽不見，不理會她的意思。衛(wèi)涯夫人知道她接近的這些武將都有除掉板爺?shù)南敕?，卻一個個裝著很忠誠的樣子，誰也不暴露自己。他們都希望別人聯(lián)合起來，幫自己完成心愿。他們都想明哲保身，所以需要一個有膽識有威信的牽頭人和一群呼應(yīng)者。衛(wèi)涯夫人在有限的接觸中，無法了解誰是這樣的人，因此浪費了一天又一天時間。
大德子看重自殺表演這個節(jié)目，督促緊，每五天叫簡水匯報表演一次。這個陰冷的雨天，《烏爾蘇拉》的曲子連續(xù)演奏了好幾遍，簡水還是沒有來。大德子派出的人回來稟報說簡水臥病不起。簡水裝病，想躲避大德子的折磨。大德子叫人將簡水捆綁來?！澳悴〉煤苤貑?？”大德子問。簡水有氣無力地回答：“很重，很重。”大德子叫人弄來涼水潑到簡水身上：“我給你治治……現(xiàn)在舒服多了嗎？”
簡水看到提著木桶的人排成長隊，他們準備聽大德子指令，一桶桶冷水澆到他身上。簡水閉上眼，心里說好，幾十桶冷水澆來，病真的就會到來。所有冷水澆過之后，大德子叫人把簡水壓在冷水池子里，只留下呼吸用的嘴巴和鼻子。簡水被折磨出大病，全身發(fā)燒說胡話亂唱歌。梅將軍的夫人聽到了簡水的胡言亂語，她對格拉宮里的人說：“簡水唱的是‘星星之歌’?！比藗兩钚挪灰?。因為他們都認為，梅將軍至今還待在寶林寺里，每晚與星星為伍，甚至成為星星的一員，梅將軍是星星在人間的代言人。大德子要簡水好好活著，一直活到為板爺慶生自殺。格拉宮里的郎中受命來到簡水的病床前，簡水病情雖得到緩解，卻離治愈很遠。有人給大德子提供了為黑狗雙親治病的苗郎中，大德子差人將苗郎中抓去給簡水治病。
苗郎中有不進格拉宮治病的習慣，強抓進來也不治，如果逼急了他會來個魚死網(wǎng)破，給病人以及強迫他治病的權(quán)貴下毒藥，急性毒藥慢性毒藥都行。苗郎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簡水夫人說：“求你救救我夫君，他要在慶生會上殺掉板爺?！泵缋芍凶聛?，嘴巴貼近簡水耳朵問他是真的嗎？簡水說是真的。苗郎中說：“我救你，我代表沱巴百姓救你。我分文不取地救你?！泵缋芍心眠^簡水的手為他把脈，通過切脈，他清楚了簡水的病情。苗郎中開了藥方，簡水夫人拿去抓藥。
三天后，簡水病情好轉(zhuǎn)，頭腦清醒并且有了食欲。大德子差人帶來話說：“快點好起來，抓緊練劍。必須交給板爺最滿意的答卷?！币驗榻o簡水治病，苗郎中進出格拉宮頻繁，為了少些麻煩，簡水夫人送給他一個格拉宮布袋。進格拉宮時布袋裝著中草藥，出格拉宮時布袋空空的癟癟的。苗郎中不要簡水夫人送的銀子和物品，他說過免費為簡水治療就堅決做到。
簡水經(jīng)過半個月的病痛折磨，身體基本康復。他又起來練劍了。他自小習武，立志當個有權(quán)有勢的武官，到現(xiàn)在還是個小小武士。本想以表演自殺實現(xiàn)人生理想，不想竹籃打水。他琢磨在無人配合之下如何殺掉板爺，在有武士阻擋下如何破陣然后殺掉板爺。板爺身邊全是武林高手，一對一，簡水的勝算都不大，不用說破陣了。想著頭痛的事，他頭真的痛起來。還是衛(wèi)涯夫人想得好，唯有聯(lián)合反板爺?shù)奈涔伲飸?yīng)外合，才能刺殺成功。
簡水從大德子那里受訓回來的路上，碰上幾個閑游的武官。簡水給他們行禮后嘴巴咬著一個武官的耳朵說：“我要殺掉板爺，請你參與。”武官說，你的話我聽不見，請你再說一遍。簡水看看另外的武官，用嘴形說，“我要殺掉板爺，請你們參與?！逼渲幸粋€武官翻譯了“啞語”。這幾個武官驚訝地說：“你好大膽??！”“我要稟報板爺，立即將你處死?！?/p>
“到那天，只要你們不阻攔，并且阻攔反對我殺板爺?shù)奈涔?，我就能成功。”簡水說。
“板爺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不僅不會殺他，還要擁護他保護他。你不能亂來，不能亂……來！”武官紛紛表態(tài)。
“你們就別裝了，骨子里恨不得立即殺掉板爺。你們是一群自私鬼?！焙喫f。
“狗奴才，你算什么東西，膽敢教育我們？膽敢統(tǒng)領(lǐng)我們？！”一個武官說。
“還不快滾！再不滾，我可要喊‘有刺客，有人要刺殺板爺’了！”另一個武官說。
“你要殺板爺，我們不支持不反對不聯(lián)合?！钡谌齻€武官壓低聲音說。
“還有一條，我們不舉報?！钡谒膫€武官說。
這些見風使舵的人，簡水指望不上。衛(wèi)涯夫人給簡水分析說：“你刺殺板爺勝算很小?！薄澳窃趺崔k？我不能白白丟一條命。”簡水說。
“我們目前毫無辦法。殺掉板爺就像除掉九華山那只食人的老虎一樣難。”衛(wèi)涯夫人說，“你最正確的方向就是認真地做好自殺表演，爭取板爺開心，一激動給你重賞。”
經(jīng)過這些日子，簡水對重賞已經(jīng)不感興趣，他夫人也一樣，已不再渴望板爺給的權(quán)力和榮華富貴。兩口子視板爺給的權(quán)力、金錢如糞土。
苗郎中對格拉宮那些虛偽的武官表示憤恨，那些墻頭草隨時可能反水、當叛徒。苗郎中建議簡水放棄刺殺板爺，也不要做自殺表演，因為那將是白搭一條性命。苗郎中給出了一個主意，簡水及其夫人愉快地接受了。
還是一個陰冷的早上，簡水脫光衣服浸入冷水池里，一直浸到全身麻木失去知覺。苗郎中給簡水下了藥，那是一副毒藥。大德子派來的格拉宮郎中，對簡水因中毒得病無可奈何。苗郎中又主動來了，他加大毒藥的用量，直到簡水中度中毒。苗郎中穩(wěn)定簡水身上的毒素，吊著他的生命。簡水已成廢人。大德子終于放棄。
簡水夫人拉著簡水搬離格拉宮，搬到黑狗他們村上。苗郎中私下為簡水治病，他向簡水夫人保證：簡水病到板爺生日，躲過風頭，最終健康活下去。
村里空無一人，據(jù)說，村人化整為零逃出了沱巴。苗郎中走在黑狗他們村開始衰敗的道路上，進入一家家破敗的屋子，舉頭望天空，眺遠山，尋找村里人的影子。他希望有一天，村里人全都安全回來，再次把這個村莊填滿。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