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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7期|阿微木依蘿:螢火滿天(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7期 | 阿微木依蘿  2022年07月26日09:06

這是六月十五日,通過趕路經(jīng)過此地的人談起天氣,我才知道了這個日期。他們在我的院子里歇腳??赡芩麄円詾?,我的家是一座無人居住的荒屋,幸好跟之前路過這里的人一樣,他們只在院子的一隅,點燃柴火煮飯,小聲聊天,吃完東西,滅了火堆,便繼續(xù)趕路;并沒有破壞什么,甚至連自己造下的垃圾也隨手帶走了。

可能出于某種敏感的心情,或者單純?yōu)榱俗鹬匚葜?,從未有人推開院子里的兩個房門,也從未有人提議在院子里露宿,如果不是我的院子修造得十分別致,強烈地吸引了他們,估計誰也不會貿(mào)然闖進來煮東西吃。就是這樣,他們害怕我的房子(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又難以控制地喜歡我的院子。我的院子非常大,很寬敞,是我兩間房子面積的十幾倍,花草樹木,涼亭桌椅,池塘假山,一應(yīng)俱全。涼亭修在兩間房子的正對面,趕路人也總是選在涼亭歇腳,不管他們在院子的任何一個角落煮東西吃,最后總是要到那兒休息一會兒,他們在那兒做了什么,談?wù)摿耸裁矗投紩ㄟ^我房間墻壁上的一個小孔看在我的眼睛里,落進我的耳朵里。

事實上,墻壁上的小孔曾經(jīng)是個很大的窗戶,這聽起來很令人吃驚,但就是這樣,一夜之間,我的窗戶和門一起封閉了,一覺醒來發(fā)覺門板不翼而飛,窗戶縮小到只剩下一個拇指粗的眼孔。我的丈夫在墻外不停地安慰我,即便同時也一個勁兒地說“完了,中邪了”之類的話,可總的說來,他給了我極大信心,使我沒有在當(dāng)時嚇得大哭大叫。我相信就像丈夫說的那樣,這只不過是一場意外,他很快就會想辦法挖開墻壁放我出去。我含著眼淚對他說:“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我會在房間里等著,等你把墻壁打開?!贝皯艉烷T的位置,周圍全是潮濕的新土,有人特意將它塞成一個小小的孔洞似的,不過這個猶疑很快就從我的腦海里消失掉,我是個不太愿意過分思考的人,而且那段時間,我的腦子里亂糟糟的,我只愿意等待,相信第二天一早,我的丈夫就會挖開墻壁。

可是沒有。他挖了一個晚上,我聽見他在外面使勁挖土的聲音,可惜一切都是白費工夫,第二天他很喪氣地告訴我,挖不開,墻壁像石頭一樣硬,他挖土的工具都撬斷了,也沒有奈何得了墻壁的一分一寸。

我當(dāng)然很著急,卻向來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就算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愿意讓他操心。我只“嗯”了一聲,像是一種認(rèn)命的音符。自從給出這個態(tài)度,他就不主動去挖墻壁了。我哪怕內(nèi)心多希望他趕緊動工,也強忍著不說,這樣強忍到最后,我居然習(xí)慣了。丈夫挖了兩次就放棄了,他說,算了吧,看看什么時候能有別的辦法。

我也放棄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外間的路人大喊“救命”,沒有用,沒人能聽見我在房間里送出去的聲音,就算聽見——我從過去那些我懷疑他們能聽見我聲音的人、目光和對話中感覺出來,他們似乎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我能聽見外面的聲音。

我在院子左側(cè)的房間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整整一年。丈夫說,他也被困在自己的房間,讓我不要害怕,他相當(dāng)于陪著我受罪呢。他說他白天活動自如,一到晚上就出不去,曾經(jīng)為了不受困,他特意在傍晚時分將自己鎖在一個離這兒很遠的小鎮(zhèn)的客店里,誰知道,夜幕低垂時,他竟鬼使神差地又坐在了自己房間的竹椅上;幾番折騰,最終都沒有逃脫困境,后來他就懶得出門了,天一黑,乖乖地進了院子右側(cè)的房門,度過漫長的黑夜。也許是因為夜里總是被困住,因而整個白天,除了早晚給我送飯,其余時候都見不到他的影子。

丈夫能聽見我的聲音,我也能聽見他的,可我們極少交流,就算能聽見彼此說話,也很費勁,必須沖著對方大喊大叫,主要是我必須大喊大叫,他才能聽見,而他不知道我可以正常聽見他的聲音……對此我沒有給他提醒和解釋,沒有告訴他,跟我說話不需要那么大聲??赡艹鲇谀撤N公平的考慮,我覺得他也大喊大叫才是對的。這種交流太費嗓子,也有點兒令人難堪和傷心,就仿佛我們兩個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曾打算將房頂拆個洞爬出去,可惜房頂也拆不掉,首先,我自己不可能辦到,我的房里缺少拆房頂?shù)墓ぞ?,并且這種活計之前從未干過,光是動腦子想一想我就覺得很累了。我只能依靠丈夫。他說他用盡方法,也沒能抬起房頂?shù)哪呐乱桓景澹骸爸行傲耍绬?,完全沒有用!”他泄氣地坐在外面抱怨。挖地洞更是徒勞,無論怎么瞄準(zhǔn)了挖,總是反方向而去,無法將我從這個房間里解救出去。幸好在我和他的房間相隔的這面墻壁上,居然打通了兩個同樣只有拇指大小的眼子。“再想擴大一點兒是不可能了,我擔(dān)心它總有辦法縮小?!睂λ@句話,我不反對。像個望遠鏡似的,每天晚上,我們想見對方的時候,就把兩個眼睛“搭”在上面照看,每次只能一個人把眼睛搭上去,另一個人退開一點兒。如果同時把眼睛搭在上面,那么彼此看見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只能依靠流食生活。丈夫?qū)⒁桓浰芰祥L管插在房間外面裝稀飯的杯子里,我在房間里用嘴吸食,吃著吃著,覺得是在吸食一種恥辱和自卑的生活。我一開始還向他提一提要求,比方說,稀飯?zhí)?,或者太咸了,后來什么也不愿意說了,因為我聽不清他在外面回答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沒說。我很想放棄眼下這種腐爛的日子,可丈夫又顯得極有耐心,一日兩餐(我們只吃兩餐),一餐不落,使我對這種被照顧的生活,不敢說一個“不”字。我感覺現(xiàn)在生命已經(jīng)不是握在自己手中,而是為了“報答”和“感激”必須活下去。我也相信丈夫的耐心。我們的婚姻一直很穩(wěn)定,可以說,我們互相敬重。我覺得我不能這么早放棄。除了被困住,其實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響,起碼上廁所沒有那么麻煩,房間的抽水馬桶和洗澡間,包括電視機、電燈,一切正常;僅僅是門打不開,窗戶縮小了,房頂受了魔咒一樣堅固;而無盡的孤獨會撕扯我,在黑暗的房間里像山霧一樣涌來。我極少開燈,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光明和自由被堵在門外、自身被囚禁的時候,燈光根本撫慰不了人心,燈光只會將內(nèi)心的悲哀照得更加惶然……這些情緒偶爾會擊潰我。

我是最近這幾日,才聽丈夫在外面吼著跟我說,被困在房間里的人不是只有我一個,這個村子幾乎每一個家庭,每一對夫妻,要么妻子晝夜被困在自己的房間,要么丈夫被困在自己的房間,這種情況已經(jīng)成了普遍性,丈夫說他懷疑這現(xiàn)象肯定不止一年了,應(yīng)該很久了,之所以我們毫不知情,是那些人羞于將自己的困境說出來。他們不像我,發(fā)現(xiàn)被困后大哭大鬧,也不像他,在我被困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戶去求助。難怪對于我們的求助,那些人的態(tài)度總顯得懶散和冷漠。他說他們只對他報以同情的微笑,不咸不淡地安慰他兩句,就打發(fā)他回來了。

“只能說我們的運氣都壞掉了?!蔽艺煞蜻@么跟我感嘆。

現(xiàn)在看來,不管什么困境,只要所有人一起遭遇,似乎就可以接受,就可以忍受,我和丈夫這種舉動反而不得體——“噓,別嚷嚷!”他們應(yīng)該就是這么想的。

六月十九日(從六月十五日那天開始,我把日期記在了本子上),又一群過客在我的院子里短暫休息后離開了。丈夫給我送來了早飯,是他昨天晚上吃剩的飯,摻水熬成稀粥,比直接用生米熬粥寡淡多了,米湯看上去幾乎就是清水,一點兒也不黏稠?!斑f”給我這樣一碗飯,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天,我其實很餓,流食根本無法保障一天的飽足。這個事情我沒有跟丈夫提出半點兒要求,他只會跟我說:“窗戶就那么一點兒大,您也看到了,我對此沒有任何辦法,您準(zhǔn)備讓我怎么辦?”

他跟我說話的語氣變得很客氣,也許,他想用這種客客氣氣的方式來消減我們對彼此大喊大叫造成的內(nèi)心傷害。他一定也跟我一樣,每次吼完不僅嗓子不舒服,心靈也極不舒服。

我不分晝夜地將電視機打開,隨便它播放什么,我只是需要聽到一點兒人的聲音。可能晝夜開機的緣故,昨天晚上它徹底壞掉了,再也修不好。之前壞了三次,其中兩次是它自己恢復(fù)了播放,剩下那一次,是我使勁拍打電視機身(它已經(jīng)被稱為“老爺機”——我的收藏品),也恢復(fù)了播放。

現(xiàn)在是中午,我通過那個小孔看到了外面的陽光。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感覺還是怎么,從前天晚上開始,那個小孔并沒有妨礙我觀察外界,它的廣角沒有受限,我能看到很寬的地方。院子里灑滿了陽光,應(yīng)該很熱了,我早年栽的那棵野生番石榴樹已經(jīng)掛果,葉片茂盛,果子比去年少一些,這說明到了秋天,它們會非常香甜。

幸好我的房子是蓋瓦的,那些瓦片像生根石一樣揭不開,但是它很透氣。我唯一覺得后悔的,是當(dāng)年沒有聽從丈夫的意見,在瓦片當(dāng)中安裝一些透明的亮瓦,那樣的話,我現(xiàn)在被囚于房間,最起碼還有許多“天窗”,夜間的黑暗不會徹底淹沒我,躺在床上可以看見星空,而白天,陽光會把亮瓦照成無數(shù)個小太陽,會轉(zhuǎn)換更多的光芒垂在房間里。

只能說我注定要獨自面對這些黑暗和孤寂。

我已經(jīng)喝了三杯水,越喝越把身體里僅存的那些流食給沖刷得更加干凈,肚子餓得怪叫。我打算回想一點兒跟丈夫之間的什么往事來分散注意力,比方說,我們當(dāng)年第一次見面,那是十五年前,我跟他都才二十五歲,在去年之前的那些年中,我們還摟在一起無數(shù)次回溯那次“刻骨銘心”的見面——我們把它稱為“刻骨銘心”??赡苣翘煳覀兊囊娒娴拇_讓彼此心動,印象深刻到雙方都心甘情愿并且真摯地將這次見面歸入“刻骨銘心”,而事實上,那天我們只是在正常的會面之后去路邊小茶館一起吃了兩碗茶,一些象征甜蜜的果品,隨后又去川菜館吃了一頓小火鍋,僅此而已。我在房間里踱步,從這頭走到那頭,如此三趟,腦海里搜出跟他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時,竟覺得寡淡。我心里吃驚不小,差點兒懷疑我跟丈夫之前那么肯定的“刻骨銘心”只是為了哄彼此開心。當(dāng)然啦,也許就算我有這個懷疑,也錯不了多少,畢竟很多時候,我們兩個彼此心里都跟鏡子一樣明白,當(dāng)我們回憶起第一次見面的事情,心里已經(jīng)覺得疲倦了。這從他的臉色里可以捕捉,而我自己,我就更能清楚地說起那次見面的時候心里閃過的無奈和厭倦,我們似乎是沒有別的東西可回味,才不得不一次次“翻舊賬”。這只能怪我們兩個把后來的日子過得實在太穩(wěn)了,穩(wěn)得過于平淡。我們從不吵架,也極少交流心靈,除了每日買菜做飯,一起客客氣氣地吃完飯,就各自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喝茶看書,他看書散步,除了晚上睡覺(后來我們直接不睡在一起,各自一個房間),我們互不干涉??峙轮荒苓@樣說:再好的往事多回憶幾遍,就跟炒冷飯一樣沒滋味了。

外面來了一個人,我聽出來是我的朋友——小時候的玩伴:阿烏爾善。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語。我很奇怪,他已經(jīng)不住在這個村子,我們也有一年沒有見面,自我被困以后,聽說他的身體更差了,幾乎病到下不了床,他自然也就不再出門,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身體這么虛弱,這個季節(jié)炎熱,沒有什么事情,他絕不可能頂著太陽出門。我們曾經(jīng)一起趕過無數(shù)次夜路,在星辰下,他好幾次差點兒暈倒在半途。他心臟虛弱。

我決定待他稍微緩一緩,喘口氣,就必須想辦法將他“趕”走。我丈夫極不愿看見我與他見面。

“古莫依里、古莫依里……”他坐在涼亭上休息,嘴里像是無意識地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張口想答應(yīng),卻沒有吱聲。沒準(zhǔn)兒他能輕易聽到我的聲音——一種直覺,我覺得跟他說話不需要大吼大叫。

他被一片突然而起的蟬鳴聲包圍了(之前只有兩三只在孤寂地鳴叫),我也因此沒聽見他喊我之后說了什么。靠在涼亭的一根柱子上,我看見他的側(cè)臉,頭發(fā)在耳根上邊的位置白了一小片,就仿佛黑色的草叢中冒出來一撮抽穗的芭茅草。

我忍了忍,不能出聲,心里卻極其難過,想起這個提前蒼老的中年漢子。我們小的時候,像兩個窮鬼在夜路上瘋跑,我們?nèi)ミb遠的另一個村子,照著月光在夏天的甘蔗地里撿人家不要的甘蔗尖。我們總是收獲很多,扛著那些已經(jīng)不甜的甘蔗尖子,回來分給我們共同的朋友。我們一起放過牛、羊、豬,一起在高山唱歌。后來的事情我就不想再回憶了,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刻意讓它們在腦海里淡化。

“古莫依里……”他扭頭望著我的房間。這個房間他最熟悉,因為,我的房子就是他和我們共同的朋友一起修建的,收取的工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至今覺得虧欠。按道理我現(xiàn)在……不,是在房子修建起來的那個時候,應(yīng)該好好請他吃一頓飯作為酬謝,哪怕親自下廚也是應(yīng)該的??墒菦]有,我丈夫不喜歡見到他,我們的房子,阿烏爾善連進來做一次客的資格都被取消。要不是這一年我被困在房間,丈夫恐怕也不會敞開院子大門,他知道我出不了自己的房間,別人也進不了我的房間。

看天色,再過大約一個半時辰,我丈夫就要回來給我送晚飯了。我退回到床上躺了一下,覺得眼眶很熱,又爬起來靠在椅子上。我想跟阿烏爾善說話,我內(nèi)心有種情緒在催逼,可另一種聲音又告誡我,應(yīng)該任由阿烏爾善空空地坐在那里,他空空地坐一會兒就會離開。

“你可真討嫌,親愛的爾木先生,趕緊從我的床上起來,從我的房間里滾出去?!?/p>

我就從她的房間里滾出來了。

她是鎮(zhèn)上新來的姑娘(來不及問她家鄉(xiāng)在哪里,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會幾句什么地區(qū)的方言,長相和氣質(zhì)都很洋氣,不像我之前遇到的那些姑娘),她在這里開了一家小客棧,我們算是熟人了。今天我們第一次說了好幾句話,本來應(yīng)該交談得更歡愉,可惜中途出了岔子,主要是我,說話的語氣和內(nèi)心的情緒有點兒波動,我很緊張,表現(xiàn)得實在太像做賊了。她對此非常不滿,就把我給轟出來了。

我的衣服隨后被丟出門,落在腳前。

怒氣、羞臊、委屈,我想辯白兩句,伸了伸舌頭又縮回來。我頂著白晃晃的太陽,它也像是剛被誰丟到光天上,熱辣辣的要曬死我。

摟了衣服,逃跑似的趕緊離開她的大門口,躲進另外一家客棧的后院,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幸好這個時段,以及火熱的天氣,沒有人愿意站在外面,否則我此刻的丑樣就會被看見,就會被傳進我妻子古莫依里的耳朵——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她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有人還記得我的丑事,跟她說三道四,那么她就有理由跟我大吵一架。我知道我們兩個之間,主要是她,一直在等待跟我大鬧一場。

——但眼下,我們看上去多么恩愛,呵呵呵,是啊,多么恩愛!

店家給了我一杯濃淡適宜的綠茶,與我之前喝過的綠茶相比,這是口感最好的。我慌慌張張跑進來的這家客棧的名字就叫“一碗云客?!?。名字簡單而美好,或許它的主人要的就是這種結(jié)果。回頭又喝了幾口茶水,口齒清新,舌尖仿佛沾著幾滴回甘的露水。剛才老板娘親自給我送的茶水,她不算年輕了,甚至如果不保養(yǎng)的話,也許看上去比我還要大上幾歲。她那身出色的打扮和雅致的氣韻,就算我先前還處于慌張的情緒里,也被她吸引。她含著微笑跟我說,先生您慢用,小心燙,然后就走開了。她讓我用茶的聲音那么好聽,走去很遠了,聲音還裝在我耳朵里。

她的院子與我家的院子差不多一樣,我是說,感覺上是一樣的,仿佛回到自家院子里坐著。有一點卻比在家里舒服,那就是,我坐在這里不需要考慮給古莫依里送飯。她肯定開始挑剔我做的飯不合口味,可我有什么辦法?我知道那些流食頂多夠她支撐三個小時,她整個白天都會在饑餓和對美食的幻想中度過。我沒有辦法改變現(xiàn)狀,也懶得面對,她在房間里絕對喋喋不休(至少在心里喋喋不休),我不想面對這種景況,每次送完早飯就“逃走”,不用觸景生悲。想到我們這一輩子都要這么度過就覺得無比傷心。

好幾次我在想,我和古莫依里到底觸犯了什么,讓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變成如今這副樣子?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腦筋。

茶水幾乎要喝出酒的味道,一口被我飲盡,茶葉沉在杯底。

我應(yīng)該找個小酒館,飽飽地醉上一場。

我們的鎮(zhèn)子周圍都是新開發(fā)的風(fēng)景區(qū),高山頂上,風(fēng)力發(fā)電機的葉片每天像風(fēng)箏一樣旋轉(zhuǎn)在山梁上,那些在城里待夠了的人,成群結(jié)隊去看風(fēng)力電場周圍的野杜鵑,大多是年輕的情侶和年老的情侶,他們真幸運(也許是暫時幸運),還沒有遭遇我和古莫依里這樣的事。因為人流量不斷,我們的鎮(zhèn)子非常繁華,到處都是飯館、酒館、茶館,隨處可見的外地老板將這里的房子整棟承租下來,開起了吃飯、喝茶和住宿一體的“野生客?!?。之所以被稱為“野生客?!?,是那些外地人很會打扮房子,幾乎要將它侍弄得不像是人力修建,像是自然地從土里長出來。最起碼我此刻坐在院子里的這一家客棧,它給我的感覺就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就連老板娘本人,也像是從土里……天哪,我不能這么打比方,但我確實對這位美麗的女店主抱有很深的好感。我想起了我跟古莫依里第一次見面,我對她的心情大概就是眼前這種心情??蔀槭裁?,那時候我認(rèn)定這種心情就是愛情,而現(xiàn)在,我卻知道這種心情僅僅出于一種對美的人和事物的正常贊譽。當(dāng)然也可能是,那時候我特別渴望愛情,古莫依里也特別渴望愛情,因為我們都在年輕階段里的最恰好的那段時間,那時候只要有一份好心情墊底,我們兩個就會將它拉過來,作為我們愛情起步的奠基石——是這樣的嗎?人心真復(fù)雜,有時候自己的心更比外人的心還要捉摸不定。

我在搜尋,這里還有別的客人用茶嗎?汗水已經(jīng)從我臉上消下去,又一次添滿的茶水也涼好了。

……

(節(jié)選,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7期)

阿微木依蘿,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羊角口哨》《我的父親王不死》《書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過道上》等。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文學(xué)類)中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