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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6期|石鐘山:大仇(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6期 | 石鐘山  2022年07月29日08:20

三兒一直閉不上眼睛,滿身血水,一雙渴求又無奈的目光落在馬二的臉上,三兒的目光讓馬二感到有一種叫壯志未酬的東西在閃爍,呼哧連天,身體被子彈穿透了,身上每個槍眼都在冒血,就像一只正在工作的風箱。

三兒軟軟地躺在馬二的懷里,馬二一聲接一聲地大喊,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從對面的溝岔里跑過來,背在后背上寫著紅“十”字的衛(wèi)生箱,輕飄飄地打在屁股上,上下翻飛。衛(wèi)生員姓崔,朝鮮族戰(zhàn)士,漢話說得不太利索,卻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好醫(yī)術(shù),全大隊不管誰受傷,都要喊衛(wèi)生員。一般的小傷輕傷總是手到病除,傷重一點只能聽天由命了。因為衛(wèi)生員的藥箱里藥品少得可憐,很多時候藥箱就是空的。行軍轉(zhuǎn)移時,衛(wèi)生員的任務就是漫山遍野地尋一些草藥,虛虛實實地裝在衛(wèi)生箱里。

衛(wèi)生員小崔呼哧帶喘地跑來了,看見馬二懷里的三兒,三兒有一縷悲涼的目光在衛(wèi)生員臉上掠過。衛(wèi)生員看見負傷的是三兒,似乎松了一口氣。他望著馬二說,三兒不行了,要死了。馬二吼了一聲,你要救它,必須救活。

郭分隊長還有幾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也站在一旁,幾乎齊聲喊,小崔,你要把三兒救活,它是英雄。

就是十幾分鐘前,抗聯(lián)小分隊下山去尋找糧食,碰到了鬼子封山的部隊,兩伙人在山坡上遭遇了。馬大為了掩護馬二向山溝里跑,迎著一隊鬼子上去,舉槍便射擊,不料槍膛里卻是一粒臭子,子彈沒有打響,一個鬼子舉槍便射,正中在馬大的腦袋上。馬大連同頭上的一股血柱直沖沖地仰躺在山坡上。

馬二和三兒沖了過去,馬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著一雙眼睛,望著天空。此時大興安嶺的天空正藍,又高又遠的秋的天空,藍得像一面靜止的湖水。鬼子邊打槍,邊向他們這邊包抄而來。三兒的身子在發(fā)抖,它繞著馬大的身子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它把鼻子貼近馬大的傷口嗅了一下,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三兒的身上皮毛炸散開來,突然像一支射出的箭向敵人的隊伍中沖了過去。低匐著身子正縮小包圍圈的鬼子沒料到一條土黃色的狗會生死不顧地沖了過來,沖向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射擊一槍爆了馬大頭的井邊一郎。井邊一郎眼見一條狗瘋了似的向自己沖了過來,準備再次射擊,子彈還沒射出去,他的左手被三兒一口叼住。井邊一郎大叫著,舞動手臂想把三兒甩開,三兒似乎把自己的嘴巴焊在了這個鬼子的手上,身子被提起來了,嘴卻沒有撒開。

幾個鬼子團團將三兒和井邊一郎圍住,一時不知如何下手。一個鬼子槍響了,射在三兒身上,另一個鬼子的槍也響了。此時的三兒雙眼血紅,身中數(shù)彈,它叼咬住仇人手臂的嘴卻沒撒開。

抗聯(lián)小分隊起初分頭行動的目的,就是為了躲避鬼子封山部隊,聽到槍聲后,他們飛快地向槍響的方向集合。一小隊鬼子發(fā)現(xiàn)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抗聯(lián)隊伍,一邊打槍一邊向后撤退。井邊一郎使出渾身力氣把三兒在自己身上甩開,然后發(fā)出一聲慘叫,隨著隊伍向山坡下撤去。

三兒落在地上,搖晃著身子向馬二跑了過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只在一瞬間,馬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三兒跑了過來。到了近前,在嘴里吐出三根鬼子的手指,然后身子就軟下去。馬二突然淚崩了,一下子抱住三兒,血水瞬間浸濕了他的衣服。郭分隊長和一些抗聯(lián)戰(zhàn)士剛才看到了三兒英勇的一幕,他們唏噓著,感嘆著。

衛(wèi)生員有些不情愿地上前給三兒做檢查,然后抬起頭,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稍寬心的話:“是貫通傷?!惫株犻L說:“不論啥傷,都得治?!贝扌l(wèi)生員看著空蕩蕩的急救箱,拿出一包消炎粉,猶豫著,郭分隊長又喊一聲:“三兒是咱們的戰(zhàn)友?!?/p>

衛(wèi)生員把消炎粉哆嗦著撒在三兒的傷口上,還剩下一點,想要收回去。馬二一把抓過來,把最后一點消炎粉也撒在了三兒的傷口上。

三兒被繃帶纏著,氣息奄奄的樣子。郭分隊長讓兩個戰(zhàn)士把馬大的尸體背在他背上,馬二懷抱著三兒向山里撤去。再過兩個山頭,就是他們抗聯(lián)的營地了。三兒一直用力氣梗著腦袋,望著隊前方向,那里有背在郭分隊長肩上的馬大。它的眼里蓄了一層淚,隨時要流下來的樣子。

一個戰(zhàn)士在草叢里找到了從三兒嘴里吐出的三根手指頭,用樹葉包裹了,那是他們的戰(zhàn)利品。

一年前,馬大、馬二的父親,偷偷地給山里的抗聯(lián)隊伍送了一筐蘿卜,隨即被漢奸出賣了,就在他們村頭那棵歪脖樹下,幾個鬼子給父親點了天燈?;饛陌砣计?,一直燒到半夜。剛開始他們的父親還能發(fā)出咒罵聲,罵鬼子和出賣他的漢奸,后來罵不出來了,歪脖樹冠也被燃著了,最后只剩下一個禿禿的樹樁。那年馬大十八,馬二十六,他們嗷叫著要沖出家門,和鬼子、漢奸同歸于盡。是娘把身子橫在門前,那時的三兒從鄰居家剛抱進家門,它還是只幼崽,顯然被眼前發(fā)生的事嚇傻了,縮在一角,瑟縮著身子,發(fā)出陣陣低吟。

馬大、馬二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父親在村頭正活活被燒死,他們怎么能咽下這口氣,要從母親身邊沖過去。娘最后跪在了他們面前,哀求著道:“你們倆這么去,也是送死呀。”娘和他們抱在一起哀哀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娘帶他們到村頭那棵歪脖樹下給父親收尸,高大的父親只剩下幾塊骨頭。后來,他們在山坡上給父親建了一處高大的墳塋,就像父親活著一樣,高高大大地矗立在他們面前。

又過了幾日,娘收拾了兩個包裹,一個塞給馬大,另一個自己背上。母親紅著眼圈沖兩個兒子說:“你們進山吧,替你們的爹報仇。俺回娘家?!蹦赣H的娘家在江東,要坐著“小火輪”才能到,兩人小時候去過母親的老家,那是一片平原。

父親死后這幾天,馬大和馬二眼睛一直在充血,他們就像關(guān)在屋子里的兩只小驢子,除了去埋葬父親,再也沒有讓他們外出過。他們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報仇。

母親終于答應他們進山了,母親要回娘家,一家三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分手告別。兩人沖母親說:“娘,你先走?!蹦镎f:“你們走?!闭f完三個人都不動,僵持著,娘最后說:“咱們一起走。”說完轉(zhuǎn)身向另一側(cè)走去,兩人望著母親的背影遲疑著,轉(zhuǎn)身也向前走去。走了兩步,他們聽到一聲哀鳴,是三兒,立在原地,左看,右看,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母親輕嘆一聲,轉(zhuǎn)身往回走,兩人也走回來。三兒一臉惶恐,就像無家可歸的樣子。三兒是馬大從鄰居家抱來的,那會兒它才剛出生二十幾天,眼睛還沒睜開,是娘用米湯一口又一口把它喂大。本想讓三兒長大看家護院,讓寂寥的日子多些聲響。

母親低下身,把手放到三兒的頭上,三兒的名字就是母親起的,在她眼里,三兒就是她又一個孩子。此時的三兒,已長成半大狗,早已成為了他們家人。母親盯著三兒就說:“你和哥哥們走吧?!碧痤^又沖哥倆說:“你們多個三兒,也有個照應?!备鐐z看著三兒,有點想哭,他們又把目光盯到母親臉上。馬大說,娘,你帶三兒吧,幫你認個路。母親擺了下頭,你們要去的地方是荒山野嶺,你們更需要三兒。說完母親伸手從包袱里拿出半塊餅子,遞給三兒,三兒大口含住,母親又輕拍了下三兒的頭頂說,三兒,跟著兩個哥哥。三兒這回似乎聽懂了,先是淚眼汪汪地看著娘一步步走進黑暗里,才戀戀不舍地隨兩個哥哥走去。

哥倆帶著三兒參加了嶺南的抗聯(lián)獨立大隊,父親就是為抗聯(lián)大隊送了一筐蘿卜才被鬼子燒死的??孤?lián)最苦的日子就是缺糧少衣,鬼子封山,所有糧食都斷了,他們吃果子、樹皮,熬著艱苦歲月。三兒是個天生的好獵手,總是在出其不意時叼回一只野兔、山雞什么的,三兒成了抗聯(lián)大隊最受歡迎的戰(zhàn)友。三兒經(jīng)常也會空手而歸,哥倆便把他們分到的橡子面窩窩頭分給三兒,三兒從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三兒經(jīng)常蹲在某棵樹前,向遠方張望,哥倆知道,三兒這是想從前那個家了,更想母親。想著蹲在母親膝前等食的時光。哥倆看到三兒這樣心里就酸酸的,發(fā)誓要照顧好三兒,這是母親的托付。

三兒竟奇跡般地生還了。在抗聯(lián)大隊,三兒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一員,有幾次日本人偷襲抗聯(lián)營地,就是三兒報的警。有一次,他們陷入到鬼子封山的包圍圈,正是三兒在一個溝底找到一條羊腸小道,把他們帶出了鬼子的包圍圈。游擊大隊的金政委,那次突圍成功后,把三兒抱在懷里,撫摸著它的頭說:“三兒是我們的好戰(zhàn)友,打起仗來能抵得上一個排。”三兒早就和游擊大隊的每個官兵成了朋友,不論他們生活有多艱苦,總會從自己牙縫里擠出一些吃的,留給三兒吃。甚至,每次露營搭好窩棚,都想讓三兒睡在里面,和他們一起。但三兒從不睡窩棚,總是會臥伏在哨兵的身后,瞇著眼睛,每根神經(jīng)卻都警惕著。只要有個風吹草動,它立馬躥出來,跑上前去查看情況,只要有危險,便用吠叫提醒抗聯(lián)大隊的人。

三兒負傷,被馬二抱回到營地,戰(zhàn)友們看著氣息奄奄的三兒,都難過萬分。還是郭分隊長和金政委命令衛(wèi)生員小崔找出全大隊最后一點藥品來救治三兒。馬二一直抱著三兒,他想起了犧牲的哥哥,看著身負重傷的三兒,想起一年前告別母親,馬大在前,三兒跟在后面,他們投奔抗聯(lián)大隊的情景。當初母親給它起的“三兒”這個名字,就是把它當成了家庭中的一員。馬二流淚,三兒在他懷里也流淚。三兒在馬二懷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第四天早晨,馬二覺得三兒在舔他的手,他醒過來,果然看見三兒醒了,正溫順地舔著他的手。他在心里叫了一聲:“三兒?!?/p>

從那天開始,三兒一天天好了起來,崔衛(wèi)生員說:“它中了七槍,雖然是貫通傷,但槍槍要命?!彼袘?zhàn)友也覺得三兒命大。

恢復一些體力后的三兒,能經(jīng)常到處走一走了,它到處聞一聞,轉(zhuǎn)一轉(zhuǎn),晚上依然會臥伏在哨兵的不遠處,似乎和以前并沒有什么兩樣。馬二發(fā)現(xiàn),三兒的眼神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么清澈單純,總有些憂郁的東西在眼里飄過。

馬大的尸體也被戰(zhàn)友們抬了回來,就葬在營地的后山坡上。每天早晨醒來,三兒總是要到后山坡上轉(zhuǎn)悠一圈,在馬大的墓前聞一聞,嗅一嗅,然后獨自蹲在馬大的墓前,目光望著某個地方愣神。

總之,從那以后,三兒多了心事,有事沒事總是沖著山林中的某個角落里發(fā)呆。馬二看著三兒的樣子,心里也跟著七上八下的。馬二自從失去哥哥,自然也多了心事,想起哥哥生前的種種,經(jīng)常讓淚水濕了眼窩。馬二發(fā)愁發(fā)呆時,三兒總是會到他的身邊陪他,像人似的半蹲在他的身旁,目光盯著山嶺樹木。

秋天走了,夏天又來了,抗聯(lián)游擊隊也在山嶺間輾轉(zhuǎn)著,與敵人周旋。他們打過勝仗,也吃過敗仗,陸續(xù)有戰(zhàn)友犧牲,也有新入伍的戰(zhàn)友充實到游擊隊中來。三兒在一年又一年往復中漸漸衰老了,它的毛色不再鮮亮,食欲似乎也沒有了以前的振作,但它依然忠實于自己的主人。抗聯(lián)大隊每個戰(zhàn)友都是它的主人,不論行軍打仗,它總是不離不棄地隨在他們一旁。

有一次,日本鬼子追得緊,他們都撤退到了邊境旁,再退就得出國了。正是冬天,林密雪厚,他們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連一粒糧食都找不到了。就在這時,三兒失蹤了,大家都以為三兒受不了這苦,自尋出路去了。傍晚的時候,三兒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視線里,它叼回了一只野兔。它趔趄地走在雪地里,渾身的毛發(fā)亂蓬著,到了近前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身上被樹枝劃出了口子,正有血水沁出。三兒是冒著怎樣的困難去尋吃食的?那天他們熬了一鍋兔肉湯,他們一邊喝湯,一邊去望三兒。三兒蹲在高處,警惕地向遠處望去,饑腸轆轆的三兒,這時還沒忘記給他們站崗。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了。在這之前,抗聯(lián)游擊隊已經(jīng)走出山林,和蘇聯(lián)紅軍一道開始圍剿日軍。

那天,大街上路過一隊日本俘虜,昔日趾高氣揚的鬼子,此時低垂著腦袋,排在隊列里,引來許多百姓圍觀。游擊隊正在清理日本人一個彈藥庫,有日本俘虜經(jīng)過,他們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去看那些俘虜。三兒本來臥在一旁,曬著太陽似乎睡著了。三兒已經(jīng)老了,總是不停地昏睡。就在這時,三兒突然睜開眼睛,快速地起身,一連串的動作和它的年齡很不相符。正當人們愣神的工夫,三兒突然躥了出去,奔向那一長列俘虜。人們還沒反應過來,三兒像一名戰(zhàn)士似的猛地沖向一個俘虜,它跳起來,一口咬住那個俘虜?shù)牟鳖i,再也沒有撒開口……

當人們把三兒和那個俘虜分開時,俘虜已氣絕身亡,躺在地上抽搐著。三兒似乎也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氣喘吁吁地在人群中尋找著,終于找到了馬二的臉龐,它的眼里閃過一抹亮光,然后頭一歪,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們再審視那個死去的俘虜時,發(fā)現(xiàn)那俘虜左手竟少了三根手指。人們自然想到三兒受傷那一次,就是硬生生地咬斷了那個日本士兵的三根手指,他是殺害馬大的兇手。幾年前的往事了,就連馬二都忘了殺害哥哥兇手的長相,唯有三兒還記得。它用生命最后的一絲力氣,和當年的仇人同歸于盡。那個日本俘虜?shù)拿纸芯呉焕伞?/p>

一條狗的故事成了一個傳說。

……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6期)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1600余萬字、影視作品30余部。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