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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的誕生:小仲馬與“茶花女”瑪麗·杜普萊西的糾葛
來源:澎湃新聞 | [法]瑪麗亞娜·肖普、克洛德·肖普  2022年07月29日08:26
關(guān)鍵詞:《茶花女》

1844年9月的一天,小仲馬在歐仁·戴亞杰(Eugène Déjazet)的陪同下去看望父親,他拖著朋友到森林里騎馬。歐仁大他幾歲,是著名的喜劇女演員維爾吉妮·戴亞杰(Virginie Déjazet)的兒子,全靠母親的溺愛,才過著很有排場的生活。他們突然心血來潮,跑出森林回到巴黎去尋找好運。

在蒙馬特大街的雜耍劇院里,那些年輕的交際花經(jīng)常來劇院既是為了露臉,也是為了消遣。小仲馬坐在前排包廂里,他注意到了瑪麗·杜普萊西(Marie Duplessis),此時她已經(jīng)因為美貌、有品位和搞得情人傾家蕩產(chǎn)的傳聞而聲名鵲起。

在《茶花女》的序言中,小仲馬描繪了她的肖像:“她身材頎長、苗條,黑色秀發(fā),面頰白里透紅。她的頭很小,細(xì)長的琺瑯般的眼睛像個日本姑娘,明眸善睞,再加上櫻唇皓齒,人們會說這是一個薩克森瓷娃娃。1844年,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比花還嬌美,正過得春風(fēng)得意?!?/p>

于勒·雅南(Jules Janin)在小說第二版的序言中這樣講述他在劇院簡陋的休息廳初次遇見瑪麗·杜普萊西的情形:

她用腳蹭了蹭多結(jié)的木地板,就像是剛在雨天的大街上走過;她本能地撩起裙子,以免蹭到干涸的泥漿,絲毫沒有想給我們看到什么,根本沒可能。她腳上的鞋穿得很嚴(yán)實,往上是圓潤的小腿,腿上穿著鏤空絲襪。她整體的裝束與柔軟年輕的腰身非常協(xié)調(diào);美麗的鵝蛋臉有些許蒼白,襯托著她周身散發(fā)出的優(yōu)雅,似乎洋溢著微不可察的香氛。[……]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她,壓褶的繡花襯裙上垂落著她的黑發(fā),戴著手套的手讓人相信這就是一幅畫,手中的帕子鑲有精妙的皇家式樣的花邊,耳垂上的兩顆東方珍珠令王后都要嫉妒。她穿戴著這些美麗的衣飾,就像是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習(xí)慣于錦衣玉食,在自己領(lǐng)地的金色殿宇中,頭戴王冠,腳下是爭相奉承的人群。她的穿戴與談吐相匹配,她的思想與微笑相稱,她的妝容與為人一致,想從人世間最高貴的人群中尋找一個比她更美、外表與衣飾和談吐更協(xié)調(diào)的人只能是枉然。

瑪麗·杜普萊西

阿爾封希娜·普萊西(Alphonsine Plessis),也叫瑪麗·杜普萊西,是諾曼底農(nóng)場仆役的女兒。她確定地說,父親把她賣給了波西米亞人,這些人把她帶到了巴黎,放在一個女帽商家里?;蕦m的一位修復(fù)師被她的魅力吸引,將她金屋藏嬌,年輕而俊美的貴族公子哥、蓄著小胡子的吉什公爵小阿日諾爾(Agénor)性情放蕩,專愛拈花惹草,隨后接手了她。還有人說,公爵的叔叔為了結(jié)束這段荒唐的關(guān)系,把阿日諾爾遣送到倫敦,然后又送到維也納?,旣悺ざ牌杖R西于是在那些被她誘惑的上流社會人士中挑選情人,她優(yōu)雅的舉止和教養(yǎng)是其他交際花身上完全沒有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瑪格麗特插戴茶花之外的鮮花,為她提供鮮花的巴爾蓉(Barjon)夫人叫她‘茶花女’,于是這個名字流傳開來?!彼龝椾撉伲矏墼姼?,在她身邊圍著眾多初涉風(fēng)流場的年輕貴族和苦于名聲不顯的詩人。

當(dāng)小仲馬遇到她時,她正被一位年邁的原駐俄羅斯大使古斯塔夫·恩斯特·馮·斯塔克爾貝格(Gustav Ernst von Stackelberg)伯爵包養(yǎng),這位伯爵即將七十九歲了。那天晚上,歐仁·戴亞杰通過一個很樂意牽線搭橋的老相識,帶著小仲馬來到瑪麗·杜普萊西家中。他們飲酒作樂直至瑪麗因為劇烈的咳嗽而離開——她已經(jīng)患上了肺結(jié)核。小仲馬被迷住了,年輕女子先是推拒了他的追求:她提到自己需要錢,很多錢;她明確表示,自己不是適合年輕男子的快樂女伴。他堅持,她最終讓步了。一對情人過著幸福的日子,演出、晚宴、心血來潮以及撒嬌使性。小仲馬可憐的錢包很快就癟了下去。他求助于父親,但這位也是“漏眼的篩子”,很難滿足兒子的要求?,旣惒粩嗳フ依喜粢约傲硪晃怀錾碛诮鹑谑兰业哪贻p人埃德瓦爾·德·佩雷戈(édouard de Perrégaux)伯爵。

瑪麗糾纏小仲馬要求他把自己介紹給他的父親,會面是在法蘭西喜劇院的一個包廂內(nèi)。

我剛剛閉上眼睛,轉(zhuǎn)過頭,我感到嘴唇觸到兩片戰(zhàn)栗的、發(fā)熱滾燙的芳唇。我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位可愛的年輕女子,二十到二十二歲,和亞歷山大單獨走進來,上來就給了我一個不太像晚輩的吻。我認(rèn)出來,曾經(jīng)在劇院見到她幾次。她就是茶花女瑪麗·杜普萊西。

小仲馬繼續(xù)創(chuàng)作詩篇,父親將這些詩推薦給出版商于勒·黑澤爾(Jules Hetzel)。正如通常在詩的結(jié)尾標(biāo)明的日期所提示的那樣,這些詩以后來的西班牙之旅和其他篇章為靈感(《致父親》《主宮醫(yī)院》《孤獨》《M.D.》)。

我兒子剛剛完成一部精彩的詩稿。您愿意出版嗎?付他一1000法郎就可以。

如果需要序言,我可以為您撰寫。

詩集首先取了個“莊重嚴(yán)肅”的篇名:《生活的序言》,后來改為更謙遜的《青春之罪》。

但是出版商顯然沒有抓住成為小仲馬第一個出版者的建議。不久之后,1845年1月中旬,父親寄給還是這位黑澤爾34頁自己的詩和6頁亞歷山大的詩。他補充道:“我想,您可以大膽地出版而不致破產(chǎn)了,一共付我們700法郎就可以。”

這6頁就是黑澤爾1845年插在《巴黎短箋年鑒》中的《丈夫們》。

小仲馬同時嘗試寫作舞臺劇本。1845年3月8日在卡斯特拉納宅邸的私人小劇場上演了他的獨幕詩劇《王后的珠寶》。日后,他寫信給亨利·拉瓦(Henri Lavoix),信中以帶著距離與寬容的態(tài)度評價這第一次的喜劇嘗試,后來作為序言收入他的《戲劇全集》:“這是我的第一部戲劇作品,時間是1845年,我可以求得原諒的全部理由就在于我當(dāng)時只有二十一歲。好懷念那段幸福的時光!我依然對我的詩有信心,我又開始了[……]。我明智地對自己說:將來你會滿足于寫散文。唯有散文才能說清你要說的,它比有韻腳的形式更適合你所處時代的風(fēng)俗、激情、思考和服飾。它不像對手那樣雄心勃勃,充滿驕傲和挑釁的意味,但它卻是健康、吸引人和堅實的。它既沒有鞋跟可以撐高度,也沒有緊身衣來突顯,也不用花邊來裝扮,它既不涂紅也不抹綠,它就像真相一樣赤裸裸?!?/p>

他還致力于一部小說《法比安》的寫作,父親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同時,他擔(dān)負(fù)起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承擔(dān)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父親熱忱的保衛(wèi)者。實際上,1845年2月,歐仁·德·米爾古發(fā)表了題為《生產(chǎn)小說:亞歷山大·仲馬有限公司》的小冊子,揭露大仲馬是一系列罪惡剝削的始作俑者,他讓窮困的作者寫書而署自己的名,獨享利益和名望;他舉出他稱之為“真正作者”的姓名:阿道爾夫·德·魯汶(Adolphe de Leuven),奧古斯特·阿尼賽-布爾熱瓦(Auguste Anicet-Bourgeois),弗雷德里克·加亞爾代(Frédéric Gaillardet),杰拉爾·德·內(nèi)瓦爾(Gérard de Nerval),泰奧菲爾·戈蒂耶,費利西安·馬勒費耶(Félicien Mallefille),保羅·穆里斯,還有特別是奧古斯特·馬凱(Auguste Maquet)。1845年2月17日,仲馬在寫給文學(xué)家協(xié)會委員會的信中提出這個問題:“兩個人根據(jù)私下協(xié)議合作創(chuàng)作是否有罪?這個合作協(xié)議依據(jù)特別約定而訂立,雙方始終接受而且將繼續(xù)接受這個聯(lián)合協(xié)議。”[……]“合作協(xié)議是否損害了某個人或者某些東西?”隨后大仲馬進行反擊,在輕罪第六法庭狀告米爾古。1845年3月15日,法庭判米爾古十五天監(jiān)禁,并在大仲馬指定的十家報刊上刊登判決結(jié)果。米爾古在監(jiān)禁期間給《剪影報》寄去了題為《我的監(jiān)禁生涯》的文章,是對西爾維奧·佩里科(Silvio Pellico)著名作品的模仿。

“文章一登載,有個年輕人就來到報紙的辦公室。他用隨身帶著的馬鞭把桌子上的報紙和手稿抽得飛了起來;他一邊咒罵一邊索要米爾古的地址。這個無法無天的孩子就是小仲馬。第二天,他派了兩個證人來到米爾古家里?!碑?dāng)后者得知證人是兒子而不是父親派來的,他把自己的小兒子叫來,孩子大約四五歲,身上沾著果醬。他向來訪者指明這個舉動的可笑之處。“先生們,正如大仲馬先生的兒子在意他的名譽,我相信我的兒子同樣在意我的名譽。既然他們同為人子,你們應(yīng)該跟他講理。[……]大仲馬先生非常強壯,我攻擊的是他,讓他來找我講理!我跟他的兒子沒有任何瓜葛?!边@是米爾古的說法。

小仲馬肖像

無法無天的孩子和瑪麗·杜普萊西之間的愛情之火沒有燃燒很久。交際花沒能將收入與愛情協(xié)調(diào)起來。她的謊言招來亞歷山大的責(zé)備。他們的愛情淪為一地雞毛,陷入反復(fù)的分手與和解。

如果他在1845年3月2日寫給約瑟夫·奧唐的信中提到的那位寡婦是瑪麗,這應(yīng)該是一次臨時斷交。他對奧唐提到了瑪麗極為虛榮的一次背叛,因為新情人正是國王的兒子——年輕的蒙龐希耶(Montpensier)公爵:“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的寡婦是位公爵夫人——左手牽著蒙龐希耶。”

瑪麗曾對登臺演出有過朦朧的愿望,但得知要研究劇本、大量排練才能演出便拒絕了。面對憂心忡忡的父親,小仲馬很快就對姑娘萌生憐憫而不是愛慕。

1845年8月30日,他決定斷絕關(guān)系:

我親愛的瑪麗:

我不夠富有,無法隨心所欲地愛你;也不夠貧窮,好讓您按您希望的那樣愛我。我們忘記彼此吧——我的名字對您而言幾乎不值一提,對我來說則是一場沒有可能的幸福。

跟您說我是多么悲傷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您很清楚我是多么愛您。別了,您有太多的心思,無法理解我這封信的緣由,也有太多的智慧不去原諒我。

萬千回憶。

A.D.

為了盡量撫慰自己與瑪麗·杜普萊西的不幸愛情,兒子和父親一樣,對初出茅廬的喜劇演員下手。其中有一位名叫阿黛娜伊斯-波利娜(Athéna?s-Pauline),也叫阿娜伊斯·里耶維納(Ana?s Liévenne),是雜耍劇團的演員。她在名人后代中間非常特殊,因為幾年之后,弗朗索瓦-維克多·雨果瘋狂地愛上了她。

這個時期,父親在圣日耳曼昂萊租了美第奇公館,他和兒子住在里面。公館坐落在一個大花園里,包括一棟樓,被稱為黎塞留樓,還有一棟平房。按照加布里埃爾·費里的說法,勞爾·拉貝也在圣日耳曼租了房子,以便更好地照顧兒子。

如果說他們退隱鄉(xiāng)間是為了抵御巴黎的旋渦、平靜地寫作,父親和兒子卻都不打算就此過隱士的生活:他們隨時能坐火車從圣日耳曼回到巴黎,為了各種事務(wù)或者樂趣重返首都。他們自1844年開始就在茹貝爾街10號有個落腳處,1850年的《名人錄》將小仲馬寫在了這個地址。

父親利用自己的聲望向出版商亞歷山大·加多(Alexandre Cadot)施加影響,讓出版商接受了兒子浪漫風(fēng)格的散文。

先生:

我父親告訴我您對他說愿意以1000法郎的價格接受80頁的《一位女子的小說》,請費心告訴我,您是否依然愿意這樣做。

那天我來跟您談這件事,還給您留了言,您忘記回復(fù)我了。

致意,匆匆。

小仲馬

茹貝爾街10號

1845年11月17日,兒子接受了出版商的條件,與亞歷山大·加多簽下了平生第一份出版合同,出版《一位女子的小說》,條件是先連載發(fā)表。

在《我的野獸的故事》中,大仲馬講述了一個劇團受邀到美第奇公館的情形:

我接待客人,把從酒窖到谷倉的一切都提供給他們,有四匹馬的馬廄、三輛馬車和工具棚、花園和雞舍、猴館、鳥欄、暖房、酒桶和鮮花。

我只為自己留了一座彩色玻璃亭,讓人靠墻加出一張桌子,夏天的時候用作我的書房。

無論父親是怎么寫的,共居還是會有沖突的。當(dāng)然,兒子欽佩父親的機智和想象力,但是他無法忍受依附父親生活的狀態(tài),這令他深感屈辱,何況還要忍受父親的可笑和吹噓。父親的揮霍也讓他心生怨懟,因為他無法從父親那里拿到錢。

再有,他的小說連載被推后了:

《一位女子的小說》要很久之后才在《新聞報》上登出,因為父親、巴爾扎克和蘇利耶(Soulié)的作品插到我前面了,當(dāng)然是出于吸引讀者以及長幼有序的考慮。

立即出版這四卷未發(fā)表過的東西對您有什么好處嗎?而我還沒有在任何地方發(fā)表過任何東西。

但是您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您要出點兒血了——您能出多少?

小仲馬在2月遷入紐夫杜盧森堡街25號的公寓,然后在自己家招待馬賽的朋友約瑟夫·奧唐,約瑟夫·奧唐要在這里住幾個星期,參加26日舉行的瑪爾斯小姐的葬禮,瑪爾斯小姐是《亨利三世和他的宮廷》中德·吉斯公爵夫人以及《艾爾那尼》中堂娜·索爾的首演者?!坝旯?、仲馬和我,我們悲傷地站在從瑪?shù)氯R娜大街出發(fā)到拉雪茲神父公墓的送葬隊伍中,兩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人,觀看巴黎最隆重的葬禮。左右兩邊站著成千上萬好奇的人,對著隊伍中的名人指指點點:‘快看大仲馬!快看大仲馬!’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但我沒聽到有人說:‘快看雨果!’

雨果本人也意識到“帶著兒子來到我們這里的”大仲馬廣受歡迎,“人們認(rèn)出了他蓬亂的頭發(fā),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小仲馬當(dāng)時剛完成了小說《四個女人和一只鸚鵡的冒險》,幾乎就是改寫了他那部沒有找到買主的小說《法比安》。出版商亞歷山大·加多把兒子的小說《兩位戴安娜》和父親的《亨利二世的統(tǒng)治》的啟事合并在一起刊發(fā):“這兩部小說尚未出版,也不會連載?!?/p>

對父親來說,這是美好的年代:在馬爾利港的蒙費朗山上建造了自己的城堡,不久改名為基督山城堡,而矗立在圣殿大街上的歷史劇院則給予上演他創(chuàng)作的“悲劇、喜劇和童話劇”的特權(quán)。此外,國家撥款給他進行一次壯游,他將首先到達(dá)馬德里,參加德·蒙龐希耶公爵與瑪麗亞·費爾南達(dá)(Maria Fernanda)公主的婚禮,然后受公共教育部部長薩爾旺迪(Salvandy)的委托到阿爾及利亞,以便在公眾中宣傳這個新殖民地。而小仲馬,既然什么熱鬧都少不了他,他也加入了旅行。后來,他說在西班牙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車隊于1846年10月啟程。除了仲馬父子之外,還有畫家布朗熱和奧古斯特·馬凱。畫家德巴羅爾(Desbarolles)和吉羅(Giraud)將自馬德里之后加入他們最初的四人組。在《旅行印象(從巴黎到加的斯)》中,大仲馬以同伴們的肖像作為開篇開始了他的敘述,并分析了兒子奇怪的自我,即“矛盾的組合”:

他是光明與陰影的復(fù)合體;他雖然懶惰,卻很活躍;他既貪吃又有節(jié)制;他既奢靡又很節(jié)儉;他既多疑又輕信。他對一切感覺麻木,但他很單純;他無憂無慮,專心致志;他冷言冷語,出手敏捷;他挖空心思地嘲笑我,他又全心全意地愛著我。最后,他總是準(zhǔn)備像瓦萊爾(Valère)那樣偷我的財寶匣,或者像熙德(Cid)一樣為我而戰(zhàn)。[……]

此外,他馬術(shù)嫻熟,劍術(shù)過得去,能使用獵槍、手槍,還可以優(yōu)雅地跳各種舞。自從英國民間舞和加沃特舞沒落之后,法國引入了不少有特色的交誼舞。我們不時爭吵,他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在取得合法身份之后離開了父親的家:有一天,我買了一頭小牛,將它喂肥,提前一個月就確信他會回來吃他的那份。確實,不懷好意的人會說他是為了小牛而來,不是為了我,但我知道該怎么辦。

這次旅程伴隨著種種波折,大仲馬用他慣常的興致娓娓道來,吉羅愉快地畫了很多漫畫,或者為《維羅斯號》畫插圖。這些漫畫后來被卡斯特博物館收藏,其中“小仲馬跳加沃特舞”的漫畫特別有趣。

年輕的亞歷山大永遠(yuǎn)在尋找好運氣,活力四射地參加游歷途中各種臨時的游樂和固定節(jié)慶。

但在馬德里,關(guān)于瑪麗·杜普萊西的記憶困擾著他,他拿起筆:“穆捷(Moutier)到了馬德里。他告訴我,他離開巴黎時你病倒了。你會允許我成為看到你受苦而難過的眾多人中的一員嗎?當(dāng)八天后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將到達(dá)阿爾及爾。如果我收到你給我留在郵局待取的一句話,并且原諒我在一年前犯下的錯誤,我會在返回法國時沒有那么傷心,如果能得到您的寬恕,而且如果您已經(jīng)痊愈,我將非常開心?!?/p>

西班牙賦予他靈感,他投身詩的創(chuàng)作:“從1846年11月6日開始,直到12月底,我每天都在寫詩?!?/p>

在安達(dá)盧西亞之行即將結(jié)束時,他因為卷入了一樁西班牙式的風(fēng)流韻事而失蹤了幾日,被誘惑和劫持的姑娘的父親和哥哥都參與進來。他遲些日子才自己找到辦法與同伴會合:實際上,負(fù)責(zé)將小仲馬從加的斯送到阿爾及爾的維羅斯號船沒有等到他就啟程了,他的父親一直很擔(dān)心,請求一位朋友在當(dāng)?shù)氐人?、照顧他,送他去地中海的另一邊?/p>

吉羅畫了一幅西班牙之旅的畫,表現(xiàn)旅行隊伍騎著騾子在內(nèi)華達(dá)山勢陡峭的風(fēng)景中穿行:年輕的亞歷山大穿著白襯衣,引人注目,他出現(xiàn)在狹長畫面中的行李隊伍中,手拿香煙,姿態(tài)隨意。

幾天后,亞歷山大終于在直布羅陀與隊伍會合了。船從摩洛哥到阿爾及爾繼續(xù)沿著非洲海岸航行,瑪麗·杜普萊西沒有給亞歷山大寫過只言片語。向突尼斯方向前進之后,維羅斯號將旅客放在阿爾及爾,他們于1847年1月下船前往土倫。

小仲馬用短詩講述自己的旅程,總體都是獻給女性的:《安托尼婭》《孔希塔》《露易絲和安娜·瑪麗》《致Z小姐》《歸來》《靠近阿爾及爾》,最后都收入《青春之罪》。

他的父親返回了巴黎,亞歷山大則在馬賽流連:

“我八天后回巴黎,一下船就去看你。我專門留在馬賽寫作。”他對亞歷山大·加多這樣說。

他是在馬賽得知2月3日瑪麗·杜普萊西突然去世的噩耗。這個消息使他充滿悲傷和懊悔。一回到巴黎,他重訪了那間公寓,里面所有的家具都在進行拍賣展示。心亂如麻的小仲馬寫下了這些題為《M.D.》的詩,題獻給泰奧菲爾·戈蒂耶:

我們鬧翻了,為什么?我說不清;

什么都不為!就為懷疑一份莫名的感情;

我從您身邊逃開,而今我痛惜萬分

那個曾經(jīng)離開的我現(xiàn)在重又返身。

我寫信告訴您會前來,女士,

歸來尋求您的寬恕;

因為有個意念深埋于我的靈魂,

尚欠第一次拜訪,訪我這最后的愛情。

當(dāng)我久已丟失的靈魂趕來,

您的窗戶關(guān)閉了,您還關(guān)閉了大門;

現(xiàn)在人們指給我一個新的墳塋

它永遠(yuǎn)蓋住了我曾經(jīng)如此愛慕的面容。

[……]

可憐的女孩!人們說在您最后的時刻

只有一個男人在場,為您合上眼睛,

而且,在去往墓地的路上,

只有兩位您往昔朋友的身影!

好吧!兩人都沒戴帽子,愿上帝保佑你們,

你們藐視這個無禮世界的議論紛紛,

伸出你們的手,引領(lǐng)出殯的儀仗,

對熟識的女子善始善終!

你們曾經(jīng)愛她,曾經(jīng)苦苦追求!

你們不是公爵、侯爵,也不是貴人,

但因為曾經(jīng)供養(yǎng)她而自豪,

這還不包括陪伴她去世的光榮!

和以前的詩一樣,這些詩句被收錄進《青春之罪》,費倫與穆拉出版社6月開始銷售,泰奧菲爾·戈蒂耶向《新聞報》的訂閱者熱烈推薦:

如果有一本書是個例外,那肯定就是小仲馬的《青春之罪》。那些迷人的罪過啊,而我們這些老家伙,曾經(jīng)向回聲求韻,我們只有邪惡。[……]

有一首詩特別打動我們,那就是詩人清晨離開舞會,去見一位醫(yī)生朋友,并且跟隨他來到主宮醫(yī)院。在那里,他看見一個死去的貧窮女孩躺在墓地的石板路上,才二十歲。他用玩牌剩下的最后一點兒錢為她買了一塊裹尸布。這種對比如此強烈而出乎意料,借助具有高度戲劇性的技巧表達(dá)出來。最后的詩節(jié)既飽含諷刺又顯露出敏感之心,讓人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最近西班牙和阿爾及利亞的旅行已經(jīng)使詩卷的最新部分成為對東方明亮和多彩的映射。在某些詩節(jié)中,我們感受到阿爾弗雷德·德·繆塞般的輕盈在雨果的紫紅外套下跳躍……萬一他被杰出的父親責(zé)備,我們建議小仲馬再次犯下這類錯誤,因為一切值得寬恕的罪過中,排第一的是韻律分明的罪過。

從西班牙和非洲歸來后,仲馬父子沒有返回美第奇公館:父親在巴黎等待為基督山城堡揭幕,并著手準(zhǔn)備歷史劇院即將開始的演出季。

然而,這次歸來卻遇到了狂風(fēng)驟雨。

出版商催促大仲馬履行合同,他還在眾議院當(dāng)眾被攻擊“竊取了”國家的一艘船。與出言相辱的議員進行決斗勢在必行:“我們在眾議院遭到侮辱,據(jù)說法國國旗因為庇護了文學(xué)而失去尊嚴(yán)。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明天我會要求馬勒維爾(Malleville)先生道歉——我的兒子與拉科羅斯(Lacrosse)決斗,馬凱與德·卡斯特拉內(nèi)(de Castellane)先生決斗。您愿意做我的證人嗎?”大仲馬問維克多·雨果。這樁公案件沒有繼續(xù)下去,但兒子在1847年2月的一首詩中馳援父親:

怎么?思想者,詩人,我的父親!

你永遠(yuǎn)打不破你的文學(xué)鎖鏈;

你將被迫聽任別人

輪番靠你豐饒的創(chuàng)作成為富翁

甚至在一周結(jié)束時,

第七天,略事休息也不行。

[……]

應(yīng)該讓人們一直盯著你的窗欞,

當(dāng)夜幕降臨,當(dāng)曙光就要來臨,

書房里的燈光通宵達(dá)旦;

而你卻被自己的天才奴役,無法

在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漏夜工作和失眠之后,

以金子般的價格,享受三個月的自由光景。

[……]

工作吧!但如果明天你乘船歸來,

六個禮拜以來這艘巨艇

為你遮風(fēng)避雨,那是國家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

失敗的雄辯家們驕傲于自己的名姓,

偶然成名的米拉波們,垃圾般的貝里耶們,

為了自己出名卻來抹黑你的名聲!

[……]

重新開始你的工作吧!我來守候你的大門。

我不在乎這些人會說我什么!

沒有他們,我也能成就我想要的名聲!

我是虔誠的哨兵,現(xiàn)在只想

捍衛(wèi)父親的榮譽

就像捍衛(wèi)不可侵犯的守護神。

[……]

工作吧!有人付錢給你。思考吧,崇高的工人,

為了有權(quán)剝削你的臃腫的買家,

工作吧,你從來不關(guān)心前景,

為了這個擁護立憲的人,

如果我們的國王仍然撫摸瘰癘患者,

他就還將忠于國王——直到治好病人。

工作吧!因為明天矮胖的薩達(dá)納帕洛斯,

為了給他蒼白的夜晚,

還有他惡臭的房間和空蕩蕩的床鍍金,

不妨再次付你一周的報酬,

向某位墨爾波墨涅(Melpomène)支付1000法郎,

為了他的詼諧天分。

前四節(jié)詩被收錄進《青春之罪》,但出版商不敢冒險刊發(fā)最后兩節(jié),“擔(dān)心遭到被指控的人追究”。被攻擊的人可能是前面提到的兩位報社的經(jīng)理。

1847年5月,還是在圣日耳曼昂萊,但卻是巴黎街的白馬公館,小仲馬全身心投入對瑪麗的懷念中。他已經(jīng)有了書名:《茶花女》。在他計劃寫的小說中,回憶成為有限的素材。

當(dāng)然,生活放蕩的女人自我救贖,這樣的主題根本談不上新穎。小仲馬在序言中并沒有隱瞞靈感的浪漫來源:“雨果塑造了瑪麗蓉·德·洛爾姆,繆塞創(chuàng)造了貝爾娜萊特,大仲馬創(chuàng)造了費爾南德,各個時代的思想家和詩人都把仁慈的憐憫獻給這些交際花,有時偉大之人還會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愛甚至自己的姓氏為其恢復(fù)名譽?!毙≌f中最引人入勝的場景引起極大的反響,阿爾芒第一次見到瑪格麗特時的情景充滿莎士比亞風(fēng)格:

可怕極了,不忍目睹,難以講述。一對眼睛只剩下兩個窟窿,嘴唇爛掉了,雪白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干枯而黑乎乎的長發(fā)貼在太陽穴上,稀稀拉拉地掩蓋著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頰。不過,我還是能從這張臉龐上認(rèn)出我以前經(jīng)常見到的那張白里透紅、喜氣洋洋的臉蛋。

阿爾芒的目光無法離開這張面孔,掏出手帕來,放在嘴里咬住。

故事開始于死者財產(chǎn)的拍賣,拍賣前的展示為好奇的公眾提供了一位香消玉殞的女子的遺物,將奢華與哀婉動人的結(jié)局融為一體。敘述者得到一本《曼儂·萊斯戈》,上面題寫著:“從曼儂到瑪格麗特。謙恭”,他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

小仲馬一上來就成功地運用幾件被遺棄的物品暗示了生命的虛空,并控訴世界的殘酷,引發(fā)了讀者的憐憫。這樣,他就站在了普雷沃(Prévost)神父一邊,后者將在《繆斯泰爾攝政》中出現(xiàn)。他用獨特的方式引入了阿爾芒·杜瓦爾(Armand Duval)這個人物,也就是他的另一個自我:相同的姓名首字母縮寫,在死亡面前同樣的無能為力,亞歷山大·仲馬和阿爾芒·杜瓦爾就是一個人。阿爾芒·杜瓦爾,剛剛旅行歸來(和小仲馬一樣從西班牙回來),去敘述者那里討要這本書。敘述者善意地給了他書之后,詢問這個因瑪格麗特·戈蒂埃(Marguerite Gautier)之死而絕望的年輕人。打開了阿爾芒和瑪格麗特的愛情故事的講述之門,同時夾雜著敘述者的評論。

據(jù)傳說,小仲馬買下了瑪麗的珍珠項鏈,這是他送給瑪麗的第一件禮物。他是從一位在拍賣會上購得此物的商人那兒買下來的,后來送給二女兒雅妮娜(Jeannine)。

在劇本的序言中,他強調(diào)從現(xiàn)實中抽取創(chuàng)作的自由,并承認(rèn)自己沒有做到阿爾芒的程度:

然而,瑪麗·杜普萊西并沒有我賦予瑪格麗特·戈蒂埃的所有悲傷的經(jīng)歷,但她必須要有。如果她沒有為阿爾芒犧牲任何東西,那是因為阿爾芒不愿意,那就只能很遺憾地上演劇本的第一幕和第二幕。她總是重復(fù)這些場景,就像佩內(nèi)洛普(Pénélope)重復(fù)他的畫一樣;唯有白天使她擺脫夜晚開始的一切。她生前也沒有被稱為茶花女。我給瑪格麗特·戈蒂埃的花名是純粹的杜撰。在瑪麗·杜普萊西去世一年后,小說出版了,這個綽號還是轉(zhuǎn)彎抹角地回到了瑪麗·杜普萊西身上。如果在蒙馬特公墓里,您要求看茶花女的墓,墓園管理人會帶您來到一個小小的方形建筑前,上面刻有阿爾封希娜·普萊西的字樣,一頂白色的人造茶花編織的花冠圍繞著大理石墓碑,外面罩著玻璃罩?,F(xiàn)在,這座墓有了自己的傳說。

很快,有人建議年輕的作家以此為基礎(chǔ)編一部《茶花女》的劇本。把小說改編為戲劇是很常見的做法?!盀槭裁床话涯男≌f編成劇本呢?”滑稽劇作家保羅·希羅丹(Paul Siraudin)問他,“親愛的,您手里有一塊肥沃的土地,不應(yīng)該讓它荒在那里?!边@是1847年年底。

兒子向父親說明了打算,希望這個劇本可以在歷史劇院的舞臺上演出,但后者推脫了:“不,《茶花女》的主題不合戲劇的口味,我永遠(yuǎn)不能讓你上演這種東西。”

(本文摘編自瑪麗亞娜·肖普、克洛德·肖普著《小仲馬傳——反俄狄浦斯者》,張文英譯,商務(wù)印書館,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