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者與余眾》:末日后的島與橋
來源:澎湃新聞 | 王淵  2022年07月29日08:27

在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1572)中,葡萄牙詩人卡蒙斯將愛之島作為象征空間,安排寧芙給予達伽馬船隊肉體與精神上的撫慰,獎賞他們遠航印度的勇氣。數(shù)個世紀后,在動蕩的 2020 年,安哥拉作家阿瓜盧薩出版小說《生者與余眾》,完成了末日背景下島嶼意象的全新演繹。

安哥拉作家阿瓜盧薩

小說的場景設置在莫桑比克島。此島靠近東非海岸,雖然面積不大,但卻見證了數(shù)世紀的跨文化交流,也成為連接上述兩位作家的跨時空之橋。卡蒙斯曾于回國途中在該島停留數(shù)月;而阿瓜盧薩素來四海為家,也曾在島上定居數(shù)年。在《生者與余眾》中,正在舉辦非洲文學節(jié)的這座小島突然與世隔絕。起初,通信中斷被歸咎于風暴襲擊了大陸,正如卡蒙斯筆下諸神的任性之舉。直到數(shù)日后,島上的人才得知,當時耶路撒冷遭到了核彈襲擊,全球隨之爆發(fā)騷亂。然而,在這種表面合理的解釋之外,情節(jié)暗示了另一種可能:島外世界之所以重新出現(xiàn),或許正得益于非洲作家在島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像史詩英雄面臨的歷練一樣,危機中總蘊含著機遇。

《生者與余眾》采取了類似于《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的七日敘事,作為主人公的作家群體也似乎獲得了打破虛實界限的神力。他們此前虛構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這種不可能的邂逅促使作家在島上寫下新的作品,從而創(chuàng)作了真正解決危機的新英雄。新作的主人公或是挖掘出一度消失的世界,或是在生者與未知的所在間建造橋梁,與小說標題產(chǎn)生呼應。最終,小島擺脫了孤立狀態(tài),非洲作家也對自身使命和身份認同有了新的理解。

互文的非洲,重生的島民

島嶼——以及它與大陸的疏離關系——是人類世界觀中一個根深蒂固的隱喻。大陸眼中的島嶼始終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其物理存在得到承認,但精神地位常被忽視。在以大陸為主導的世界觀中,無論島嶼的真實大小如何,都很少有足夠的思想分量。而無論是在地緣政治還是文化、文學領域,其他大陸眼中的非洲不過是一座無足輕重的小島。就像明朝地圖標注異國國名是為了證明本國疆域的遼闊,非洲文學也一直被期望迎合西方的刻板印象,即文中丹尼爾批判的“他們想象出來的非洲”。而與擁有更多海外讀者的英語和法語非洲作家相比,采用葡萄牙語作為文學表達方式的作家還需要做出更多努力,搭建虛擬的橋梁,以加強這座象征之島與大陸間的聯(lián)系。阿瓜盧薩自身作品之間以及與歐洲經(jīng)典的互文性,也應在這一特定的背景下分析。

《生者與余眾》既是與卡蒙斯的跨時空對話,也體現(xiàn)了阿瓜盧薩自身的互文性。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丹尼爾·本希莫爾在阿瓜盧薩此前的作品中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遺忘通論》中,他是專門報道失蹤事件的記者,而在政治色彩濃郁的《非自愿做夢者團體》(A Sociedade dos Sonhadores Involuntários,2017) 中,則 成 為 反 政 府 抗議活動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找到了真愛莫伊拉·費爾南德斯,一位對自己夢境著迷的攝影師。在《生者與余眾》里,丹尼爾和莫伊拉將家安在莫桑比克島,組織了文學節(jié),并隨著情節(jié)推進,生下了女兒特滕布阿。這個小家庭和作家朋友們一起,他們的掙扎與希望在小說中成為現(xiàn)代島嶼的具象,又可以看作當代非洲文學創(chuàng)作的縮影。

在人物的延續(xù)與發(fā)展之外,阿瓜盧薩的互文性也體現(xiàn)在其對特定主題的關注上,如非洲的邊緣地位以及末日的陰影。在 2013 年的小說《天上的生活》(A Vida no Céu)中,大洪水淹沒陸地,幸存者轉向天空,掌握權勢的人建造了名為上海、東京、圣保羅、紐約的巨大飛行器,而不太幸運的人只能像 16 歲的主角卡洛斯一樣,住在像羅安達這樣由氣球組成的簡陋村莊。為了尋找失蹤的父親,卡洛斯不得不先前往巴黎,這一設置影射了非洲作家對集中于歐美大都會的全球文化商業(yè)網(wǎng)絡的依賴。盡管如此,卡洛斯卻和少年伙伴艾梅一起,成為所經(jīng)之地的救世主,標志著權力結構的逆轉。同樣,在《生者與余眾》里,非洲作家具備將書本內(nèi)容變?yōu)楝F(xiàn)實的神奇能力,由此重啟非洲島嶼應當承擔更多中心職能的議題。兩書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如今的作者 / 拯救者最急需的不是像卡洛斯和艾梅那樣走出島嶼,而是展開內(nèi)向的精神之旅,直面自我,以及會對外部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造物,也即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而若要進一步探究阿瓜盧薩筆下島嶼與大陸的關系演變,那就不僅要將《生者與余眾》放在作家自己的創(chuàng)作宇宙中閱讀,更要將其置于世界文學的語境內(nèi)加以考察。

島嶼的固有特性,如地理上的偏遠、與大陸接觸的困難,不僅鞏固了莫桑比克島作為避難所這種傳統(tǒng)表述,而且也有助于島嶼成為獨一無二的再創(chuàng)造圣地。德勒茲將“荒島”的本質(zhì)看作是“第二次起源”之地,“在一個緩慢重新開始的世界中,一個幸存的神圣之地”。雖然莫桑比克島有人居住,但德勒茲的觀察仍然成立,因為他指出,“一個島嶼不會因為有人居住就不再是荒島”,而非洲人所遭受的普遍忽視證明了這種分類的合理性。德勒茲進一步認為,“第二次起源比第一次更重要,因為它給了我們重復的法則,系列的法則,而第一次起源只給了我們一個瞬間”。因此,第二次起源在本質(zhì)上就是互文的?!渡吲c余眾》中用七天劃分情節(jié),顯然是對《創(chuàng)世記》中有關(第一次)創(chuàng)世的模仿。而雖然有些作家選擇將島嶼視為時間終結之地,但至少丹尼爾覺察到重新創(chuàng)造的可能。對他來說,這片時空體就像“盛放圣物的箱盒”,“世界終結之后,會在島上重新開始”。與之呼應的是,小說安排舊世界的崩潰以核武器投向耶路撒冷作為標志,而這座圣城正是長時間歐洲人眼中的世界中心。

宏觀上,小島是重新創(chuàng)造整個世界的地方,而在個人層面,它也為陷入身份危機的非洲人提供了再生的機遇。對莫伊拉來說,“第一次穿過那座狹長的三公里大橋,她就覺得這才是她的土地”。盡管她并未出生在島上,但在這里她“至少可以嘗試重生”。大橋的“狹”與“長”是一個隱喻,凸顯了非洲人找到一處沒有西方凝視、可以真正做自己的地方有多困難。此處不像開普敦這樣“被流放的歐洲”,而是可以“在公共場合縱情歡笑,而不怕有人投來奇怪的目光”。

對莫伊拉來說,“重生的過程就包括在島上生育一個孩子”。莫桑比克島讓莫伊拉和丹尼爾找回非洲之根,給了他們亟需的歸屬感,女兒特滕布阿也在此出生并度過童年。與計劃相悖,特滕布阿最終降生在島上已然破敗的醫(yī)院,這一事實讓人想起,查拉圖斯特拉在幸福島上熱情洋溢的宣言:“你們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出超人。也許不是你們自己,我的兄弟們!但你們可以把自己重新創(chuàng)造成超人的父親和祖先 :這將是你們最好的創(chuàng)造!”在尼采哲學中,超人代表了已死上帝的繼承者,是人類的終極追求。它指向一種“神秘的狂喜狀態(tài)”,也意指一種了解現(xiàn)實的悲劇本質(zhì),但仍然有能力獲得快樂,達到理想的精神狀態(tài)。

作為小說中下一代的代表,特滕布阿和白化病女孩埃努爾均可能是跨越敘事層級的另一位“超人”穆維里。在堂娜“電影院”奶奶的故事中,后者獨自拯救了世界。而“成為超人的父母”這一行為既可以從字面理解,同時也象征著文學創(chuàng)作。丹尼爾的好友烏利曾表示,他相信“名字決定了人物的性格。就好像是天生注定”。一方面,丹尼爾的女兒特滕布阿這個名字在安哥拉金邦杜語中意為“星星”,而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小說中外部世界的重現(xiàn)是以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許多星星為標志,這與《圣經(jīng)·啟示錄》中描述的“天上的星辰墜落在地上,像無花果樹被大風搖動,落下還沒有成熟的果子”形成明顯對照。以這句話為媒介,阿瓜盧薩實現(xiàn)了與《圣經(jīng)》和尼采的互文,因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題為“論幸福島”的章節(jié)正是以關于無花果樹的隱喻開篇,將掉落的無花果比作先知的教誨,從無花果的成熟引出關于超人已能取代上帝的討論。成為特滕布阿這位“超人”的父親,幫助丹尼爾在小說結尾度過心理危機,恢復了對生活的信心。面對自身只是一個虛構產(chǎn)物的可能,是對妻兒的愛讓他自己也接近“超人”的狀態(tài),明白雖然自由意志是幻覺,但接納這一點,繼續(xù)熱愛生活,是唯一的前行之道。另一方面,尼日利亞作家科內(nèi)利婭則成為白化女孩埃努爾文學上的母親,將女孩作為下一部小說的主角,并就此擺脫了創(chuàng)造力枯竭的境地。無論特滕布阿和埃努爾兩人誰是次級敘事中的救世英雄,在主敘事中,她們都各自成就了肉體和文學上的“父母”。多層次的敘事彰顯阿瓜盧薩對非洲必將發(fā)揮更大作用的構想,也體現(xiàn)他對非洲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過程的認識。莫桑比克島這塊神奇的地域賦予“父女”兩代人成長的可能,而對孤島空間和時間元素的改造,則是達成個人重生和世界再起源的關鍵。

島嶼的具現(xiàn),自我的尋找

小說反復強調(diào)莫桑比克島與外界的不同。丹尼爾評論說“有時候,我們能看見海那邊的暴風雨,就好像它發(fā)生在遙遠的星球”,而莫伊拉則提及在島上時夜晚也一直戴墨鏡的英國人,“因為他受不了璀璨的星光”。盡管與大陸失聯(lián),開始面臨物資短缺,文學節(jié)活動卻照常進行,證明了精神活動的韌性。而這個 21 世紀的島嶼最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它同時從其空間的具體性和時間的模糊性中汲取力量,從而實現(xiàn)重建外部世界的目標。

在空間層面,該島的非洲身份得到清楚呈現(xiàn)。莫桑比克島是一個在歷史和社會中實際存在之地,以民族、宗教和文化元素“光芒四射的混合”聞名。除了展示該島作為島民鮮活的生活環(huán)境外,阿瓜盧薩還通過描繪本地動植物,如黑冠鶴、天堂鳥和非洲黑木等,賦予非洲身份以實質(zhì)。學者利切特提出,“島嶼的文本構建是人類居住的一部分 ;無論如何與意識形態(tài)糾纏,島嶼的詩學表現(xiàn)都是一種與空間性發(fā)生關聯(lián)的形式”。明確莫桑比克島的空間性是有意義的,因為當此地成為陷入身份危機的作家的監(jiān)牢,當他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墜入亡靈國度,島嶼的物質(zhì)屬性為擁抱自身非洲特質(zhì)且思想開放的作家提供了堅實的錨。

此種新型人地關系的孵化需要特殊的空間設置。小島的封閉性在限制與外界接觸的同時,極大加強了內(nèi)部交流的頻率。不僅創(chuàng)作者之間可以在文學節(jié)上展開多層次的交流,在寫作上達成合作,創(chuàng)作者和他們的造物間也在此面對面對話。在這個文化混雜的空間里,雖然只有短短七天,但來自不同民族、操著各種語言的非洲作家邁出了第一步,形成了文學共同體的雛形。

無論在情節(jié)還是寓意上,跨越敘事層面的相遇和人際交流同等重要。對于前者,小說詳細描述了兩個案例 :科內(nèi)利婭與她童年唯一的玩伴蟑螂女孩露西,以及裘德與他的邪惡分身。只有在與自己最引以為豪,又最令人不安的文學人物達成和解后,兩位來自島外的作家才能在充滿象征意義的島嶼空間創(chuàng)造出新的作品??苾?nèi)利婭西化程度頗深,一度把莫桑比克島看作是“逼仄、封閉、野蠻”之地,“遠離她所鐘愛的一切”,但在島上的獨特體驗促使她重審自己的內(nèi)心。在面對面的交心中,科內(nèi)利婭和露西承認都對“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懷有恐懼,而科內(nèi)利婭對露西最后的建議,讓她去找“和你一樣的”馬克斯,不僅成功使露西離開,擺脫彼此交纏的夢魘,同時促使科內(nèi)利婭寫作末日后的拯救故事。造物對造物主的莫大影響,讓科內(nèi)利婭領會到權力逆轉的可能,因此她才能從“唯一的島”的角度出發(fā),構思由島民拯救已經(jīng)墮落為“世界盡頭”的大陸。只有通過對島的認同,她才走出了寫作的困境。安哥拉作家奧費利婭認為,這座島是煉獄,“如果不和彼此和解,最重要的是和我們的幽靈和解,那誰也不能離開這里”,這為解釋科內(nèi)利婭的轉變提供了一個恰當?shù)慕嵌?。阿瓜盧薩本人也認為,科內(nèi)利婭是小說中最有趣的人物,原因是她的成長最為顯著。

相對而言,裘德在與同名小說角色的關系中更加被動。當后者初次出現(xiàn),作家裘德感到嚴重不適,“感覺肚子里的一切都快跑到外面了”。第二次也是最后的會面中,也是書中人低聲說 :“我來這里是為了讓你解放。”如果說科內(nèi)利婭通過提醒露西尋找馬克斯給她自由,裘德的自由則需要經(jīng)由他的造物之口宣布。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解放”包含了對裘德非洲一面的認同。在裘德第一次與他的造物相遇后,他嘔吐不停,所思所想仍然是典型的英式禮節(jié),擔心的是英國邊檢會因為邋遢拒絕他入境。然而,與二重身的互動幫助他重新評估自己,尤其是像“割裂的混合物”一樣同時作為尼日利亞人和英國人的現(xiàn)實。臨近小說結尾,裘德承認,他仍然會用來自外部的眼光看這座大陸,“帶著普通英國公民的恐懼和偏見”,但轉型的跡象已然出現(xiàn) :“在島上的這短短幾天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他,他再也不稀罕之前的生活,不稀罕英格蘭昏暗的日子,雨傘在臺階上滴水,約翰一直彬彬有禮,為無依無靠的人和偉大利益辯護時一直振振有詞,頭發(fā)一直那么金黃,也一直那么令人厭煩地毫無新意……”

正如科內(nèi)利婭與露西相遇后寫出挖掘被淹沒大陸的故事,裘德也在與書本人物的不期而遇后迸發(fā)創(chuàng)作的激情,創(chuàng)造了城堡建筑師找到真愛、變成橋梁工程師的夢幻故事。從城堡代表的防備心態(tài),到橋梁開辟的交往可能,主角的轉變也映照出作家本人對非洲、對島嶼更加開放的心理。而對小說主線情節(jié)來說,科內(nèi)利婭和裘德各自的靈感迸發(fā),并非巧合地出現(xiàn)在從末日到再起源的重要轉折點。小說并未明言,但諸多伏筆都指向奇幻的鋪陳,即兩人寫作的故事與星星重新出現(xiàn)、莫桑比克島與世界恢復聯(lián)系構成因果。當虛擬的橋梁建成,現(xiàn)實之橋才可以完成跨越。

與此同時,非洲作家間的互動、友誼和愛,是這部小說的另一個重點。島上的經(jīng)歷不僅幫助科內(nèi)利婭面對亦敵亦友的童年伙伴露西,同時也幫助她認識到自己多么需要丈夫皮埃爾,一位擁有剛果和法國血統(tǒng)的作家。裘德的轉變也是雙重的,不僅源自作家與書中人物的互動,也發(fā)軔于和安哥拉詩人露西婭的戀情。露西婭幫助裘德克服了與邪惡二重身初見的震驚,也促使他重新審視生活中的諸多選擇。在狹小島嶼上的高密度交往也激發(fā)了文學上的合作,如儒利奧和奧費利婭決定共同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小說中的合作與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對照,因為阿瓜盧薩和他多年好友、莫桑比克朋友作家米亞·科托在2019 年合著了短篇集《高貴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兩人不區(qū)分任一章節(jié)、段落由誰寫就。虛構理想和現(xiàn)實實踐的混合,正是阿瓜盧薩的島嶼敘事的精髓,也是對現(xiàn)代讀者產(chǎn)生吸引力的重要因素。作為較為邊緣的非洲葡語作家,阿瓜盧薩本人在世界主流文學界的成功則證明,承擔起創(chuàng)造者的角色后,廣義上的島嶼能夠迸發(fā)出巨大潛力。

時間的重組,橋梁的搭建

通過具體化卡蒙斯被動的愛之島,引入莫桑比克島獨特的文化和文學交流傳統(tǒng),賦予其屬于非洲的空間和聲音,阿瓜盧薩得以闡發(fā)一個具有非洲特色的后末日故事。而為了創(chuàng)造新世界,需要暫時停止時間的線性流向。阿瓜盧薩承認,無論是在《生者與余眾》,還是在啟發(fā)了這部小說的短篇《城堡建筑師》(“O Construtor de Castelos”,2012)中,他的目標都是“寫一部關于人們被困在時間膠囊之中、來到現(xiàn)實難以觸及之地的小說”。書中的島嶼被描繪成時間的逃犯 :“‘所有的東西來到島上都要更久,’烏利用柔和的聲音說道,‘包括時間本身。’”正是在消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界限的過程中,島嶼呈現(xiàn)出其最根本的解放和救贖力量。

總體而言,《生者與余眾》呈現(xiàn)了多向的時間意象,消除了唯一的結局 / 命運。仿佛是對目的論的刻意調(diào)侃,“命運”成為小說中一只盲鵝的名字。在主敘事層面,“被擦去又歸來的人”,帶著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回來,想起了按照時間線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而在堂娜“電影院”奶奶的故事中,末日始于時間秩序的紊亂,“日子也走散了,明天和昨天混淆了,在異常的混亂中,人們今天入睡,卻在五天前醒來”。在這兩個例子中,時間的重組造成了混亂,正如革命會打破先前的社會結構,但同時也會引發(fā)對新開始的需求,賦予劣勢地位的人更大的能動性。小女孩穆維里此前沒有資格參加專屬成年男性的神圣儀式,后來卻獨自拯救了世界,從而實現(xiàn)性別和世代間的權力顛倒。

值得注意的是,烏利的溺亡發(fā)生在聽完穆維里的故事之后,象征著混亂的時間跨越敘事層面的交叉影響。烏利之死也許是小說中最大的謎團。如果只聚焦烏利個人的軌跡,小說反復強調(diào)作家怕水,原因是早已預感自己會溺亡,似乎阿瓜盧薩是在書寫命運恒定。然而,如果跳出單人視角,烏利看似必然的結局其實是他人與預言斗爭的副產(chǎn)品。就在前一小節(jié),神秘的恩扎基突然交給烏利的好友丹尼爾一本名為《本希莫爾之謎》的書,不僅揭露了后者童年無人知曉的隱秘,甚至還預敘了未來,聲稱他的妻子莫伊拉將與烏利有染,并在海中游泳時差點被龍魚咬死。恩扎基讓丹尼爾讀完后“按您覺得最好的方式去做”,而在情感上掙扎許久后,丹尼爾選擇燒掉這本書,并對妻子保密。烏利后來的死亡與丹尼爾對預言的拒斥密切相關,因為這位預言中人物的離世使得此種未來不再可能。丹尼爾對莫伊拉的愛,以及他從莫伊拉那里得到的愛,幫助他確信,“不管是不是活人,他都真切地活著”,因為這份愛已經(jīng)為他的存在提供了足夠的意義。正如政治學者萊斯利·保羅·蒂勒指出的,“命運之愛(amor fati)是超人的天性”,丹尼爾已然理解自己作為書中人物的虛構性,但卻勇于接受自身的不存在,并在每一次的永恒復歸中發(fā)現(xiàn)快樂。丹尼爾和烏利的差異在兩人有關時間的對話中已然體現(xiàn)。當?shù)つ釥柋粏柤埃绻嗌急仨氈貜瓦^同一天,他會如何選擇,他的答案是閱讀、寫作、游泳、散步的平凡一天,但最重要的是,他在這一天抱著莫伊拉安詳?shù)匚缢O啾戎?,烏利卻覺得自己“是如此不幸”,以至于沒有答案。在生活中尋找安寧的能力差異,反映了兩人在永恒復歸上的根本分歧,并預示了他們的結局。丹尼爾從愛中汲取力量,接近超人的地位,并在此過程中對他人施加了影響,阻止了妻子未來的外遇和瀕死經(jīng)歷,雖然也意味著需以好友烏利的溺水為代價。

線性的、進步的時間源自西方,但已然全球化,如今卻在島上暫停 ;充滿象征意味的七天,仿佛一塊時間膠囊,身處其中的獨特體驗為作家們提供機遇,挑戰(zhàn)原有的時間觀念,反思與自身、與創(chuàng)造物以及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在一切似乎恢復正常后,奧費利婭和儒利奧計劃合作的小說正是這段經(jīng)歷的結晶。這部小說的核心是不區(qū)分時間先后,“人物都同時處在所有的時間”,并保持開放結局,“因為如果是開放的,那就不可能是結局”。事實上,聚焦多向時間的虛構作品是兩人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鏡子,再次實現(xiàn)虛實的交織。不僅如此,創(chuàng)造過程還會成為兩位合作者之間的情感橋梁,就像儒利奧最后的邀請 :“奧費利婭,今天的天難得這么漂亮!讓我們通過散步書寫我們的故事吧。”最好的愛情故事,既需要付諸文字,更需要用生活講述。

救贖:以文學和愛之名

從邏輯上說,當代文學中的末日書寫增多,對終結的恐懼和對重新創(chuàng)世的渴望交織,大多源于對當今世界體系的不滿,對缺陷的無奈最終化作對大規(guī)模、革命式劇變的期待。而除了非洲在文學和政治領域的邊緣地位之外,《生者與余眾》還提出更普遍的當代問題 :寫作與本地現(xiàn)實的分離 ;社會網(wǎng)絡的泛濫與生活中社交技能的缺乏 ;全球化的世界中不同身份的調(diào)解等。這些運作不良的機制一齊匯入緩慢上漲的洪水,威脅著淹沒整個世界。

無論是非洲像島嶼一樣的邊緣地位,還是上述更普遍的難題,其最終解決顯然需要全方位的行動。而阿瓜盧薩這樣的作家所力所能及的,首先是進行和呼吁更有意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揭露與非洲現(xiàn)實關系最密切的問題。在此意義上,小說采用文學節(jié)作為故事背景,體現(xiàn)了鮮明的現(xiàn)實考量。非洲語言眾多,本土語言文學受眾大多局限一地,而使用英、法、葡語的作家分屬不同社交網(wǎng)絡,缺乏跨語種的非洲文學共同體認同。小說虛構了在窮國莫桑比克的小島上舉辦非洲文學節(jié),以半邊緣化的葡萄牙語作為工作語言,在安哥拉、莫桑比克、葡萄牙等葡語國家之外,還成功邀請來自尼日利亞、馬里、南非等國的作家,這種安排本身就是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運行機制的挑戰(zhàn)。在文學節(jié)上,背景不一的非洲作家展開難得的互動,屢次談起的話題則是自身渴望與外界期望的矛盾。經(jīng)紀人、記者和讀者通常都來自非洲大陸之外,對非洲文學擁有定式期待。烏利在柏林文學展會上人氣爆棚,不是因為他的作品,而是因為他掌握了莫桑比克傳統(tǒng)的廷洛洛占卜 ;設定中最有名的作家科內(nèi)利婭在島上最為不安,部分原因是她無法完成已經(jīng)被《泰晤士報文學評論贈刊》大肆宣傳成“非洲的第二次去殖民化”的下一本書。面對這種落差,部分作者采取非正統(tǒng)的寫作進行反抗。裘德沒有出版第二部書,因為他拒絕重復自己 ;儒利奧則在每一本書中都重復書寫同一個故事,只是視角不同。正是在分享外界對非洲作者的成見、交流個人反抗經(jīng)歷的過程中,作者之間建立了初步的認同。他們用各自的方式挖掘非洲文學的潛能,探索如何為當代創(chuàng)作做出貢獻,甚至超越在某些方面陷入停滯的西方主流文學。例如,裘德發(fā)現(xiàn),“虛構的快樂”在當代歐洲文學中已然不見影蹤,但非洲的故事講述仍然充滿活力。如果我們考慮到,“烏托邦”的詞源不僅僅是“不存在的地方”,還可能指向“快樂之地”,那么對于這些作家在島上的日常聊天看似輕松的描述,以及烏利、裘德和露西婭三人的即興游戲(猜測別人的故事是真實還是虛構),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消遣,因為新一代非洲烏托邦的核心正源于這種日常快樂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切聯(lián)系。這三位作家后來揭曉,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這再次模糊了敘事層級之間、虛構和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

然而,文學的救贖功能在文中同樣經(jīng)歷了重大考驗,各位作家創(chuàng)造的人物脫離紙張來到現(xiàn)實,兩個世界的融合加劇了作家們的認知危機。一些人開始懷疑,他們在島上的存在是否是死亡的一種形式。事實上,小說的莫桑比克島明顯背離了經(jīng)典的田園意象,因為它同時指向天堂和地獄。丹尼爾和莫伊拉選擇定居這座島,讓女兒在這里出生長大,并不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完美的天堂”,因為在丹尼爾眼中,這個說法不是同義反復,而是矛盾修辭。他們之所以如此選擇,是因為莫伊拉在島上終于可以做她自己,而丹尼爾對她有著無條件的愛。“而他,丹尼爾,撞了大運,不僅收獲了莫伊拉,也收獲了她的島嶼?!?/p>

在阿瓜盧薩的最新小說中,愛情的首要地位及其與知識的密切聯(lián)系得以保持,因為只有通過愛,裘德、科內(nèi)利婭還有其他人才能理解自身的非洲性,以及如何在生活和寫作中將其表述。至于位于小說核心的丹尼爾一家,讀者能夠從書中頻繁使用的倒敘中得知,他和莫伊拉的女兒特滕布阿將成為“最富好奇心也最善交際的生靈,無比熱愛喧囂、聚會和人群”。在之前孤立的島嶼拯救大陸、重塑世界秩序后,所有傳統(tǒng)上與非洲關聯(lián)的特征洗刷了污名,成為正面人性的象征。愛沒有引導這些人物接近上帝,而是引領他們接近尼采為上帝指定的繼任者 :成為屬于非洲和島嶼的超人。阿瓜盧薩在采訪中透露,他在小說中最感興趣的是“作為烏托邦的夢,作為變革根源的夢”,而查拉圖斯特拉著名的感嘆“人類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們是橋梁,而不是目的”,恰如其分地概括了非洲人身份的重新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