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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4期|冉正萬:安魂(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4期 | 冉正萬  2022年08月03日08:08

冉正萬,貴州人。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中國作家》《長江文藝》等刊發(fā)表過長、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銀魚來》《天眼》《紙房》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鯉魚巷》。獲得過花城文學(xué)獎新人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

安 魂

冉正萬

寨子下面是北盤江,百天大旱那年到江邊挑水,往返要半天。從早挑到晚只能挑三擔(dān)水,看著很近,其實是山川河岳博大,讓視覺發(fā)生偏差。寨子上面是樹林和玉米地,再往上是懸崖,巨石搖搖欲墜。外地人來寨子里做客,暗自擔(dān)心石頭滾下來。問村里人,滾下來過嗎?村里人笑笑,似乎也拿不準(zhǔn),同時也不在乎。

他去上學(xué),將飯團裝在書包里。飯團用芋葉包裹,母親提前一天撕下芋葉,好讓它變軟變綿實。這是午飯兼零食。

樹林里的小路沒有石板,泥土含鐵,像被大火燒過似的發(fā)紅。一出門就爬坡,露水或雨水常常讓他走一步退兩步。玉米之間的小路砌石頭,種地時刨出來沒什么用處,怕它往山下滾,干脆碼實在小路上。他感覺走起來更累。梯步太大,還高低不一,碼多高全看當(dāng)時刨出來多大石頭。

再往上不再長樹,只長草,草叢里砌石階。就像出門要好好打扮,石階砌得非常漂亮,階面平整,梯步十七公分左右,前兩步調(diào)整好后,可以輕快地爬上去。

爬到峭壁下面,挑擔(dān)子、抬原木、背背篼、抬肥豬者,須沿巖腳小路斜向走三里,再折返回頭走三里,才可翻到懸崖上平臺。

沒有負擔(dān)者十分鐘就可到達崖畔。先爬一條石縫,三層樓高,光滑的石壁鏨出碗口大的石窩,學(xué)四腳動物走路,出右手提左腳,出左手提右腳,熟練者速度極快,仿佛人原本就是這樣走路,天生就會爬行。外地人尤其是婦女,她們怕石縫里有蛇,怕自己被石縫卡住,爬到一半上不去下不來,得有人到寨子里扛來梯子,接下來后全身發(fā)抖,哭著感謝哭著慶幸,再走崖下那條小路也得四腳并用。膽子大的外地人,不敢像本地人那樣全憑感覺,伸手抓石窩時要用眼睛看,腳尖蹬石窩也要仔細看,這樣一來就感覺手腳有點少,眼睛不夠用,既慢又累,爬上去時已大汗淋漓。

石縫上面有一個臺子,籃球場那么寬。后壁長著一棵大樹,枝繁葉茂,看上去既像一棵,也像十余棵緊緊地擠在一起。樹腳有個洞,鉆進去,可以看見一條粗大的棕繩。樹洞彎來拐去,見不到一絲光亮。當(dāng)?shù)厝嗽诶K子的引導(dǎo)下攀爬,最后從離地三尺的樹洞拱出來,動作極快,不用看也不用想,手和腳自帶觸感,知道該往哪里放。落到地上后滿臉得意,拍拍手揚長而去。如果有外地人同行,需得到悉心指引,同時卻又像檢驗勇氣和人品似的看著你。像他這樣的小孩,爬樹洞不但是樂趣,還是形而上的再生,仿佛是對他們永遠年輕的一種批準(zhǔn)。

崖畔離小學(xué)半里路。每天往返并不覺得遠。

大樹叫畢缽羅樹,??崎抛彘艑俅髥棠荆纸衅刑針?,他們叫它升天樹,從樹洞里爬出來,像從地下升到天上。

有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張匯款單,匯款地址很長,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阜康市甘河子鎮(zhèn)天龍鋼鐵廠。這長長的地址改變了他長長的一生。父親取出匯款,將全家?guī)У叫陆?。匯款人是大伯,他在天龍鋼鐵廠當(dāng)技術(shù)員,父親和母親來到鋼鐵廠后一個進車間一個進食堂,他則到小學(xué)當(dāng)插班生。工作后去過全國很多地方,云南貴州也去過,但從沒去過北盤江那個小山寨。臨退休前,兒子問他想去哪里,他說他想去看一棵樹。

“我陪你去?”

“不用,我一個人去?!?/p>

我覺得不大對勁,雖然內(nèi)心升起別樣的敬意,但和記憶中的地物地貌相去甚遠。從掛在懸崖上的公路慢慢開下來,記憶中這里是一疊梯田,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桂花林。停車看了看,有青岡樹和毛栗樹、楓樹,斜坡這么陡,想象不出這里怎么能種水稻。

大樹在哪里呀。

公路和栽種改變了懸崖的模樣,走了幾十步,彎出桂花樹林,陡峭的山坡豁然敞開,沒有一棵大樹,茅草梳子梳過似的一律向下,山坡沒有任何扭捏,直插北盤江。手機放到茅草上,仿佛能一滑到底。江水渾黃,似只有兩拃寬。雙層渡船像個玩具,卻又分明能看見上面有活人走動。我右腿輕輕地往前探,左腿后彎如自卸車升降軸,以便讓身體與斜坡平行。胸前紐扣此時斷線,恐怕也能從渡船上飛過去,吱扭一聲沉入江底。右腿后縮,左腿向后半步跳,步步為營,移動到馬路中間,再也看不到北盤江,尾椎骨才不再幽涼。

怕什么呢,以前從沒怕過呀。無意中抬頭,感覺懸崖正向自己壓來。修馬路炸松開的石頭搖搖欲墜。我坐在馬路中間,不敢往巖壁上靠,也不敢到邊上去。一根枯草掉下來,沙子應(yīng)聲溜下,我以為緊接著山崩地裂。一只巖鷹在天上盤旋,我像在陡峭無邊的夢境里,伸出手去卻什么也抓不著。馬路如同一條波浪線,我像死魚一樣隨波逐流??謶种钥謶?,是因為恐懼不含偏見。我再也不敢開車,連回到租來的車上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摁了好一陣?yán)?,怎么停在這里呀?他們不高興地嘀咕著來到他面前,看見他像蛤蟆一樣趴在馬路上,臉像紙一樣白。都病成這樣,怎么不坐車上,趴在這里干什么呀?他們請他讓車,他交出鑰匙,既羞愧又難受。

村子叫擺勺村,一把小小的勺子擺在斜坡上,幾十戶人家住在勺底。他們把他扶到后座,一個小伙子替他開車,他感覺像坐在快要散架的飛機上,失重感非常明顯。年輕人得知他害怕懸崖公路,顯擺似的把車開得飛快,三分鐘就到 了勺底。停下車,回頭笑了笑,自顧自下車離開。他歪在座位上驚魂未定,只敢看著車?yán)?。他將趕航班、租車、買地圖等細數(shù)一遍,數(shù)到擺勺村,眼睛終于可以看出車窗。兩層木瓦房,上面一層住人,下面一層關(guān)豬牛羊。當(dāng)年,他家也是這種房子??床灰姂已?,懸崖被一片樹林擋住,也看不見北盤江,勺子邊上全是大樹和大石頭。當(dāng)時只有十來戶,現(xiàn)在多多了,有三四十戶吧,不過好多房子都空著沒人住。老房子不見蹤影,大概位置不會記錯,地勢完全改變,原先的地基現(xiàn)在一半玉米地一半人工種植的紅豆杉,屋檐下的院子和曾經(jīng)的菜園建了兩棟房子。滿心失落,加上找不到記憶里確切記得的東西,只站了一小會兒。對面山坡形狀沒變,植被與五十年前沒什么不同。越遠越契合記憶,越近越感覺陌生。

村前下江路口一戶人家院子里人頭攢動,還不時傳來笑聲。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去湊熱鬧,怕沒有一個認識的,說起話來尷尬。擺勺村已經(jīng)將五十年前這一家人徹底遺忘,當(dāng)然這不是他們的錯。清朝光緒年間一個采藥的人發(fā)現(xiàn)這里,把家搬來,其后有犯事走投無路者,有在別處買不起土地來此開荒者,有喜歡清靜來此安居者。村子不大,姓氏卻很雜,拐彎抹角也很難扯上親戚關(guān)系。

寨子里到處是巨大的畢缽羅樹,樹蔭覆蓋面積超過一棟房。當(dāng)年似乎沒這么多也沒這么大,五十年就長這么多這么大似乎又不可能。出戶小路和院子鋪青石板,菜園柵欄用篾片編成菱形格,耐看。穿過一條青石巷,院子里有兩個人,背對他的女人彎腰篩谷子,男人六十出頭,撮谷子扎口袋有條不紊。女人身后有一棵拳頭粗的大果榕,樹腳和樹干上結(jié)了一嘟嚕果子,他記得這叫饅頭果。饅頭果仿佛是一個開關(guān),他一下認出干活的男人。有福。他叫出他名字并且是小名。有福無動于衷。

“你是有福嗎?”冷淡讓他有點難堪。

“是我?!?/p>

“你不認識我了?”

有福把裝滿谷子的口袋碼好,嗯了一聲。

他說出自己名字,父母名字,有福像看一本怎么也看不懂的書似的看著他,直至他說了兩個小學(xué)老師的名字,有福姐姐的名字,有福才看懂了似的,但并沒跳過來擁抱,也沒和他握手,或者奔走相告,仍然提著口袋,口袋似已長在手上。篩谷子的老女人扭過頭,面無表情,頭只比篩子高了一點點,腰似再也直不起來。最讓人驚訝的是她的衣襟打開,乳房像裝了兩個土豆似的垂懸,同樣面無表情。是有福母親嗎?正要問她對自己父母有無印象,她麻木不仁地繼續(xù)篩谷子。八十有余了吧,乳房扯那么長,一定是長期彎著腰造成的。他難堪又難過。正要離開,有福放下口袋,叫他進屋去坐。他不想耽擱他篩谷子,有福說不用管,放在這里不會跑。

“為什么要篩?我記得可以用風(fēng)簸搖。”

“好幾年沒做了,今年做了一點點?!?/p>

“我專門回來看那棵樹,小時候我們一起爬過空心樹,我們叫它升天樹?!?/p>

“進屋坐?!?/p>

有福擺上茶碗,從灶洞里拿出茶罐。還是幾十年前的喝法。這是擺勺村臺茶,種在土臺子堡坎上,春天采摘炒制好,放竹編貓篼里保存。每天早飯后,三個指頭拈一撮放進黑色陶罐,泉水加滿,抵近明火燒開,帶泡沫的茶水撲騰干凈后退出茶罐,用半明半暗將要變成灰燼的火石保溫,以微燙只可小口啜飲為宜。貓篼用慈竹黃篾來編,透氣性好,像只胖貓,掛墻上,除了茶葉還可往里放橘皮。茶碗是敞口土碗,顯得平坦,茶水比在杯子里涼得快。茶湯紅亮,格子窗的倒影在里面,看上去深不可測,縱身一躍,即可沉入歲月的井底。雙手捧起茶碗,以此岸到彼岸的從容,慢慢喝。茶極釅,醇厚的香味浸透每一根神經(jīng)。挺了挺身體,正準(zhǔn)備隨便聊聊,有福說,你慢慢喝,我去殺豬。把他嚇了一跳,他不允許,有福說,你這么多年沒回來,殺豬給你吃是應(yīng)該的。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老虎,哪能為了我一個人殺豬呀。有福已經(jīng)從廚房后門出去。不像剛才篩谷子,速度極快,不快捉不住豬似的。他放下茶碗去阻止,站起時險些把小方桌絆倒。頭頂樓幅比他身高只高出一拃半,給他的感覺是隨時有可能碰上。心驚膽戰(zhàn)走到門邊,打開門,老婦人正要進來。又得一驚,他再快半步,會把她撞飛到天上去。幸好門往里開,他來得及后退。老婦人橫抱著幾根干竹篙,吃力地仰起頭,這個失去體重的老婦人,體重比手上的干竹篙還輕。他急忙后退,退得太急,手肘碰在門上,砰的一聲,來不及喊痛,忙著繼續(xù)退。退到屋中間讓老婦人進來。胸前衣襟已掩上。她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懂。和有福說話時已意識到,自己的口音改變很大,而擺勺村人說的話,他也只能聽懂大半。老婦人放下竹篙往鐵鍋里舀水,浸濕的白楊水瓢又大又重,他忙拿過來替她舀。老婦人彎到灶前去燒火。這時有福進來,一手提著殺死的豬,一手端血碗。這么快,盛血的碗和刀難道放在豬的床頭?不是大肥豬,他松了口氣。這豬是近幾年引進的小滾豬,只能長到十幾斤。有福把豬放在臉盆大小的木盆里,小滾豬的小腿不時彈一下,他不忍心看,掉過臉看燒水的鐵鍋。鐵鍋直徑大約五十公分,蓋著彎木作把手的鍋蓋。煙囪上掛著一個葫蘆,被煙熏得焦黃,可剖開作水瓢,顯然已被遺忘。想問有福,你老婆呢,你孩子呢?屋子被遺忘的輕悲氛圍籠罩,不好開口。水燒開,直接澆到小滾豬身上。這時進來三個人,進來后垂手而立,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叫他公,叫他大叔。最年長的一位五十來歲,另外兩位三十出頭。大叔你既然趕巧回來,只得麻煩你嘍,擔(dān)弓都來了。他微笑著,詞匯支離破碎,話能聽懂大半,組合起來卻不知所云。

他們是誰,要干什么,怎么就知道他回來了,他像恐高時一樣暈眩。

擔(dān)弓是古稱,別處稱端公。古書記載:愚民有病,不請醫(yī)生請巫師,俗稱端公,古稱擔(dān)弓。偏遠的地方反倒保存著古音。端公既打醮,也念佛經(jīng),但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僧人,是娛神罵鬼祈福禳災(zāi)的術(shù)士。大唐時侍御史別稱端公,足見史上地位不低。有福嗔怪他們不早點來,他把豬都殺了。他們賠笑,這豬又不會跑,打整好明天再請大叔吃。在他們故意東拉西扯的交談中,他總算聽出眉目。一個叫黑山的年輕人被接回來,就是掛壁公路上被他擋住那輛車,現(xiàn)在他們要為他安魂。公作為在外工作的人,去給黑山安魂比其他人效果更好,可以讓黑山的魂走正道。按輩分黑山叫他公。他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問黑山在哪里丟了魂,他們在有福家不說,在路上才說。黑山在黔西打工,老鄉(xiāng)喊他幫忙打架,他沒遲疑,提著洋鏟助戰(zhàn),混戰(zhàn)中打傷別人,自己也頭破血流,同伙有的拘留,有的判刑,黑山被關(guān)了四年。當(dāng)時魂若不丟,不會去打架,不打架,不會被關(guān)?,F(xiàn)在得替他把魂找回來,讓他當(dāng)個正常人。他們避諱監(jiān)獄、坐牢等一切不好的詞。竹林邊一棵籃球般粗壯的大果榕,樹腳生病起泡似的幾十個饅頭果,樹杈上、樹干上也不少,想起小時候吃過的茶泡,一種大茶樹結(jié)的空心果,顏色像鴨蛋一樣綠,比鴨蛋圓,又脆又甜,只吃過一次,現(xiàn)在不會有了吧。

兩只小滾豬在吊腳樓下干燥的土灰里打滾,公雞看不起它們似的,帶著一群母雞繞道而行。它們有魂嗎?應(yīng)該有吧,自己反倒莫名其妙失魂落魄。七歲時,他趁弟弟睡著后在他臉上畫畫。母親發(fā)現(xiàn)后立即把弟弟的臉洗干凈,邊洗邊警告他,再這樣做非剁掉他的手不可。說小孩和大人不同,小孩睡著后魂會到處跑到處飛,玩累了回來認不出這是自己的臉,不敢鉆進去,他的魂有可能永遠回不來。五十多年沒想過這事,現(xiàn)在突然想起,連弟弟睡過的麥秸稈的溫度和氣味都能感覺到。

堂屋里擺了張大方桌。桌上除了端公的法器,還有一個印斗,印斗裝了滿滿一升米,插著香和燭。紙錢燒在地上。黑山坐左側(cè)上首,端公請他坐右側(cè)上首。他在擺勺村出生,父母是地道本地人,他的身高卻比村子里所有人都高,就像上天自有安排,他必須在北方工作和生活。

不知道有這風(fēng)俗,但既然回到出生地,一點不介意自列于眾,樂意聽從調(diào)遣。和他一邊的全是上了年紀(jì)的長者。有福也在其中。端公恭請的神仙有真武大將、東九夷兵、南八蠻兵、泰洪寶山、五谷神農(nóng)大帝、東樓圣公、統(tǒng)兵圣姥、雷公電母、祖本二師、玉皇星主、花園姊妹、執(zhí)符童子、金槍太子。他們的名字寫在小小的黃紙上,并列立在神龕前面。先是端公領(lǐng)唱,兩位助手在狹窄的空間里起舞,臉色和動作莊重。在場的人也如同列席重要會議,做肅穆穩(wěn)重狀,挺腰垂首,雙手平放雙膝。他聽不懂端公念唱,也看不到其他人表情,看得最清楚的是黑山。

黑山面無表情,膝蓋相碰,雙腳微微排開,雙手蓋在大腿間,似謹防那只小鳥飛走。端公開始敲打念唱,黑山雙膝分開,兩只手向外翻,十個指頭像十個慵懶又無所事事的壯漢。看得出來,一旦干起活來,這十個指頭就不只是黑山一個人,而是十個健壯小伙子。不看端公做法事,兩個助手圍著桌子跳,跳到他面前時,他把兩只手蓋在大腿上,他們離開,重新縮回原處。滿臉不以為然似想表明,要不是父母逼我,我是不會坐在這里的嘍。一只汗蜂不知從何處飛來,在黑山頭上飛了兩個8字,然后在鼻尖前振趐懸停,猶如真武大將派出的觀察員,特地來觀察黑山是否集中精力。黑山開始不想管它,哪知它太過分、太不把他當(dāng)活人,竟然想吃他臉上的汗。皺著眉頭把臉往后一縮,巴掌同時扇下去。手指碰到了汗蜂,是死是活不知道,心想非死即傷,再也不會來討嫌。片刻之后看見這只汗蜂在對面一位長輩面前纏繞,這位長輩吹胡子瞪眼無可奈何,黑山拼命忍住笑,把笑往肚子里咽,嘴里像包著一只活青蛙。旁邊的人同情地想,他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身體還不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自由,魂回來就好了。

端公已和神融為一體,由兩個助手敲打樂器,端公起舞念唱,如醉如癡,動作輕盈灑脫,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把方桌四條腿當(dāng)成支撐年月日時大廈的四根神柱,閃身鉆到桌子底下,在桌腿之間騰挪自如,身纏柱子做攀緣狀、依附狀,從桌子下面鉆出去,輕輕一縱跳到桌面上,似已從地獄跳到天堂,在桌子四角又唱又跳,驚險動作層出不窮。端公六十出頭,身段還像年輕女子一樣靈活,在座諸老五體投地,敬佩地用目光抬他幫他,以免他從桌子上摔下來。年輕一輩冒出給他當(dāng)徒弟的念頭,這本事平時沒用,有用時讓人拜倒轅門,也不枉活一生了哈。

老端公精神抖擻,跳過大門檻,從堂屋去到院子里。兩個助手做攙扶狀,請他到外面去。院子正中間安放了一張老式靠背椅,他們讓他坐上去。端公拜完四方,把黑山拉到他面前,讓他跪下,叫他公。他非常不安,感覺這對黑山是一種羞辱,用羞辱來實現(xiàn)對一個人的教育不僅非常糟糕,還會埋下仇恨的種子。但他不得不正襟危坐,這么多人看著他,把他當(dāng)教學(xué)用具,他難堪地一動不動。

端公先生清晰的聲音說:黑山,我要你像水那樣,你看,人用水清洗臟東西,水一點也不會難過傷心,真正的臟水并不存在,它可以往地里走,也可以往天上走,無論往哪里走,它都是原來那個水,不會把臟東西帶走。黑山,我要你像火那樣,火會毫無分別地燃燒能燒的東西,不介意燒掉的東西是來自哪里,萬物平等,沒有好壞。黑山,我要你像空氣那樣,空氣運載著所有的氣味,不管它是香是臭,概不拒絕,沒有任何分別。黑山,我要你用慈愛驅(qū)趕嗔怒,不可生氣;我要你用悲心趕走殘忍,不可殺生;我要你用歡喜趕走怨恨,不可愁煩;我要你用助人趕走偏執(zhí),不可孤行。

端公說完,帶著黑山向天和地作揖。做完這個儀式,他們讓他起來,讓黑山坐上去。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來到黑山面前,給他磕頭,“黑山叔,你回家來呀?!卑藗€孩子,一一上前磕頭,跪下去叫黑山回家。黑山黑著臉,當(dāng)孩子脆生生的叫聲一聲接一聲,他的臉突然一松,眼淚嘩啦滾出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