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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江子:燃爆記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 | 江子  2022年08月08日08:09

1

她總是一副滿腹怨氣的樣子。她這一輩子,好像很少有滿意的時候。比如說,她對婚姻不滿意,理由是,她嫁的人家,成分太高,是地主,她是貧農(nóng)的女兒,走起路來從來昂首挺胸,可一嫁進門,她就被迫跟著全家人低下了頭。她的夫家,兄弟姐妹妯娌什么的多得很。人多,矛盾就多,眼高手低的地方就多,她因此受的氣,用籮用筐裝不完。又窮,成分雖是地主,可窮得叮當響,他們新婚后不久按公婆的意思單過,她的婆家,除了一個灶和幾個碗幾雙筷子,一個只有三四十平方米的房間,就什么也沒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是個懦弱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男人,受人欺負是經(jīng)常的事,她當然要跟著受委屈。比如說,生產(chǎn)隊時,村里分的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以致青黃不接時,她要想方設法弄吃的,有時在米飯里搭番薯,有時在飯里搭葉子菜;后來分田到戶,能多打糧食了,可因為孩子們尚小,姐姐十一二歲,我呢只有八九歲,弟妹更小,家里勞動力缺乏,父親又因做篾常不在家,家中主要靠她操勞,她成天勞作,難得有歇息的時候。比如父親干活兒太慢,老出不來活兒,而她力氣又太小,干啥事都很吃力。每逢收割,她與父親扛著打谷機,父親扛著最承重的那頭,她扛著輕的那頭,依然覺得不堪承受,常常腿腳一軟摔在了田埂上。比如她的孩子們,要么愚笨,要么頑劣,一個都不讓她省心。

她總是寡著一張臉,皺著眉,嘴巴嘟起老高,要么長時間沉默不語,要么罵罵咧咧或嘟嘟囔囔。這使得她的臉看起來好苦,在她還算年輕的時候(三十來歲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老相,有很深的法令紋和嘴角紋。她的眼神看起來好兇,很少有柔和的時候。她的身體總是不平衡的樣子,趔趄的、跌跌撞撞的樣子。

她總是怨自己命不好。但平心而論,她不是村里最歹命的女人。我家隔壁鐵匠細五家,也就是我小學同學、身體瘦削外號叫“雞骨頭”的和平的家,境況比我家好不到哪里去,子女跟我家一樣多,房子不一定比我家大,和平的媽,怎么就能整天沒心沒肺,走到哪兒都能歡聲笑語?她怎么就像所有人都欠了她似的,總是讓人感覺陰影深重?她嫁的人,除了性格懦弱些,沒多大的毛病,比跟他兒子和平一樣瘦得全是骨頭的鄰居鐵匠細五好看多了。父親身高一米七六,眉清目秀,輪廓分明,算得上是相貌堂堂,而且性格好,從沒見他發(fā)過火,可以任由她欺負,而不像隔壁鐵匠細五,脾氣暴躁,動不動打老婆。而她才一米五出頭,臉黑,相苦,腳還內(nèi)八。父親是個篾匠師傅,活兒好,帶不少徒弟那種。她呢,其實一點兒也不能干,做的飯從來就沒有好吃過,納個鞋墊都沒個樣子。她憑什么整天寡著個臉?

可她從不這么想。她總認為她的生活全都不對。她是在深淵里,在看不到盡頭的甬道上。她因此很容易生氣,動不動就暴跳如雷。做晚飯時,一摸原本擱放火柴盒的灶角火柴盒不見了,她的火氣就會上來,就會無來由地罵人,最終把火力集中在我身上,污蔑是我偷了,我百般辯解她完全不聽。天變冷了,或者下雨在外淋濕了身,要她找出衣服加上或換了,她一下子沒找到,就開始嘟嘟囔囔。再過一會兒,就會罵罵咧咧,父親沉默,我們一個個不敢出聲,整個家就會極度壓抑,像是一個火藥桶。有一年端午,我不記得是要蒸個什么東西,她安排了我燒火。她看火候未到,又提著桶子舀了豬食去喂豬。可能喂豬的時間有點兒長,等她回來,發(fā)現(xiàn)鍋里的東西蒸老了。她不怪自己喂豬太久,倒怪我當止沒止,火候沒控制(我一孩子哪里知道),嘴上就開始烈火烹油,用盡了贛江以西家鄉(xiāng)最狠毒的話語。我忍著,想不跟她一般見識,結果她越罵越來勁,抄起菜鏟刀,將菜鏟刀的木頭把把,重重地砸在了我的頭上。

她是我的母親,1946年生,是離我家三里路的積富村人。1965年,她嫁給了我的父親,從此成了我們一家的女主人。

2

她不僅怨氣重,還格外吝嗇。我沒有見過比她更小氣的人。她這一輩子,把錢看得太重,好像錢才是她的命根子,我們卻不是。我們一家,經(jīng)濟來源主要靠種地、父親偶爾出去做篾掙點兒工錢,還有她養(yǎng)豬。我們村地少,每人八分地,一家人五六畝,打不了多少糧食,賣不了多少錢。父親做篾,掙到的工錢也不多。她每年養(yǎng)豬,頂多出欄兩頭,也收益甚少。進賬不多,要安排一家人的開銷,就得靠節(jié)省,這個道理誰都懂。可她的節(jié)省,完全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舉個例子,從小到大,我們一家人,沒有誰過過生日,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過年從沒有得過哪怕一毛錢的壓歲錢。因為在她的觀念里,這些都不是必需,沒有必要白浪費錢。

她還不讓姐姐讀書。姐姐讀了一年級就輟了學。這表面上是父親的決定,但我們知道,當家的是她,沒有她的點頭,父親的話頂個屁用。姐姐不讀書,就可以省了錢,還可以幫她做事情,看看她的算盤打得有多精,雖然那時候,學費低得很,小學一年級只要一塊五,可如果一直讀,還不得花一大筆費用,她的觀念,女孩家的,早晚是別人家的人,浪費這錢做啥。然后是妹妹,讀到三年級也輟了學。他們甚至想讓弟弟也不讀了,跟著父親去做篾。因為家里剛剛蓋了新房,欠了親友們好大一筆錢,讓他們覺得負擔太重。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聽到他們的打算,立馬把弟弟帶在身邊讀書,并且承擔了他所有的費用,最后他讀到了高中畢業(yè)。

她有沒有讓我也輟學的念頭,我不能確定。但有一件事我是記得的,我小學升初中,到了開學的日子,要去十幾里外的鄉(xiāng)中學報名,學費是六元五角。我向她要,她沒理我,去田里做事。我追到田里,一直不依不饒向她討。她的表情很不好看,拉長著臉,嘴巴嘟起老高,偶爾望著我的眼神充滿惱怒和怨恨。同村相邀一起去報名的小伙伴們在遠處喊,說再不動身他們就要走了。我求著他們再等等,然后繼續(xù)死皮賴臉地纏著她。我猜她是希望我知難而退,她就可以省下這六元五角。這對她來說,是一筆巨款,她心頭上很大的一塊肉??墒俏也灰啦火埖膽B(tài)度讓她也沒辦法。她終是狠不下心,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從褲袋里掏出一個精心折疊的原本裝洗衣粉的塑料袋,從中找出錢遞到我手上,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是被剜了肉的疼。拿到錢,我頓時飛奔,加入一起去報名的隊伍中。

一方面是吝嗇,另一方面遇到不得不花的錢,她就希望回報最大化,甚至希望有超值的收獲。村里的屠戶最怕看到她。她到屠案上買肉(那多半是年節(jié)、農(nóng)忙或來了客人),肉要部位好,上面不能有一點兒骨頭,秤要翹得高高的。屠戶說哪有肉不長骨頭的,她說她可不管,她買的是肉,骨頭不能吃,就不能算肉。付錢的時候,她都以種種理由,少付一毛兩毛。有時她忙不過來,派父親去買肉,提回來的肉部位不對,又好大一塊骨頭,還搭了雜七雜八,她會先把父親罵一頓,然后提著肉到屠案退換,指著這里那里,挑肥揀瘦,直到她滿意為止。

她的吝嗇不僅對我們,還對自己。她幾乎從不添置衣服,記憶中她身上的毛衣,花花綠綠,是幾件壞了的毛衣拆了湊著織起來的,丑得很,可她毫不在意。家里來了客人,有限的葷菜的碗,她幾乎從不下筷。她身體不舒服,比如消化不好脹肚子,比如牙疼,比如感冒發(fā)燒,也從不去醫(yī)院,都是自己熬過去。我們勸她看醫(yī)生,她說不要緊,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只是舍不得看病的錢財。虧了她運氣不錯,每次都能熬過去,沒有越病越重。家里的剩菜剩飯她都舍不得倒掉,第二頓接著吃。在桌上,我們看她只吃剩菜或蔬菜,就會給她夾新鮮的葷菜。她會配合,伸出碗,但才夾兩下她就會把碗縮回去。

她不僅自己舍不得花錢,還干涉我們的花銷。過年時給家里的老人拜年,或者探視生病的親友長輩,她會告誡我們這個東西不要買,那個費用可減半。我們當然不會聽她的。我們早已不是孩子,要屈從于她。她也知道我們不會聽她的,但就是忍不住要說。

3

很早的時候我會認為她沒有熱度。我很少見到她與誰特別要好。她幾乎沒有朋友,沒有說得來的人。也沒見她對誰特別好,無論父親、我們,還是我們的祖父、祖母、叔叔嬸嬸,甚至她的父母兄弟。她總是冷冷的。我懷疑她對這世界并無愛意。我們于她只是她前輩子欠下的債務。她生下我們,只是被動地、認命地接受母親這一角色,勉為其難地完成養(yǎng)育之職。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對我溫存慈藹過——除了生病了,她會伸手摸摸我的額頭試試體溫。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她從來是沉默的、怨恨的、寡著臉的,或者是罵罵咧咧的。她幾乎沒有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過話,或者用無限溫柔的眼光注視過我。她更不會告訴我們說她愛我們,我們是她的命,不會說萬一我們有什么三長兩短她肯定不活了。我犯了事,比如偷了家里的錢,跟別人打了架家長帶著孩子告上門,她打我,下起手來真狠,棍子鞭子凳子,手里有什么就使什么。我的身上經(jīng)常是青一塊紫一塊。我畏懼懲罰不回家,偷偷躲到村里人的豬圈里睡覺,第二天從豬圈里趕去學校上學,她也從來不會找我,巷子里,從來不會響起她焦急的喚我的聲音。她不疼我們倒也罷了,還經(jīng)??謬樜覀?,說日子萬一過不下去了,她就喝兩口農(nóng)藥一了百了。這恐嚇極其管用,我們經(jīng)常聽到農(nóng)村女人喝農(nóng)藥自殺的消息。每次她生氣,我們就大氣不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然后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打開一瓶農(nóng)藥咕嚕咕嚕喝下去。她要拿到農(nóng)藥一點兒不難,我們家床底下,墻角邊,到處都是農(nóng)藥瓶子。

我們甚至覺得她對她喂的豬都比對我們要好。有一年欄里的豬生了病,不吃不喝,哼哼的聲音聽起來難受。她請來獸醫(yī),治了好幾天都不見好。每次她提過來多少豬食,又提回去倒掉多少。她的臉一天比一天暗下去,眉頭一日緊似一日。到后來,她干脆搬來一個凳子,對著那頭病豬說話,完全是哀求的語氣,求它早點兒好起來,好好吃東西,好好長膘。到最后,她竟然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說她多么不容易,哭豬養(yǎng)了這么久,哭家里的開銷大全指望著它賣錢……她哭了整整一個上午!她對豬的好讓我們妒忌,豬好起來后,我們趁她不在,偷偷到豬欄邊,用鞭子把豬狠狠揍了一頓。

然而有件事讓我動搖了她對我們?nèi)珶o溫情的判斷。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我的遠房堂姑在上海生了娃,想從老家找一個人去幫忙看護孩子,理由是老家人知根知底來路正,安全可靠。那時候妹妹十四歲,為人乖巧,做事麻利,族里的人覺得是個不錯的人選。她也覺得沒有問題,堂姑是自己家人,肯定虧待不了妹妹,妹妹可以掙一份工錢,還可以見世面長見識。等妹妹跟著護送的族人去了上海沒幾天,我們發(fā)現(xiàn)她神態(tài)不對了。她開始落淚,做飯的時候落,吃飯的時候也落,在桌上用飯團一層層粘布做鞋底時也落。淚落在鍋里、碗里和鞋底面上。我們知道她是擔心和想念妹妹了。那時是大冬天,天冷,人很容易受寒,而且一個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習慣?妹妹才十四歲。以前她沒有預料到這些,沒有預料到分離會讓她的心這么痛。這是我們猜想的,至于她真正的心理是什么,她也從來沒有說起。她只是不停地落淚,一句話也不說。每當有人來家,她馬上就把眼淚擦了,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事兒是她應下的,她當然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難受。可只要來人一離開,她的眼淚就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半個月后,妹妹回到了家里。堂姑見到妹妹,還是覺得妹妹太小,也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就讓人送了回來。她看到“完好無損”的妹妹,那張苦臉竟然綻放出了難得的笑意,好像一塊貧瘠的田地里,開放出了絢爛的花朵。可這樣的時候沒有多久,她就又恢復了滿臉怨氣深重的表情。

4

攤上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家庭,我很小就懂事得很。毫不諱言,我是個特別早熟的人。很小我就知道,這個無力的家給不了我任何的保障。它如同深淵。很小的時候,我就想著如何逃離它。小學五年級,我十歲,要去五里外的村莊寄宿上學。很多比我大的小伙伴告訴我,去那里讀書會特別想家,會想得哭。及我上學,甚至長大,我卻從來不知道想家是何滋味。很小我就知道,要逃離這個家最好的出路是讀書。我拼命讀書,結果我成功了,我考上了師范,成了一名教師。后來又因為寫作,去了縣機關,又調(diào)到市里,然后調(diào)入省城工作。

我娶了妻,妻性格溫和,面帶微笑,完全是她的反面。從小我就發(fā)誓,要找一個與她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做妻子。我生了娃,并且發(fā)誓要保護好她,永遠不讓她受我小時候受過的種種委屈。

我逃出了這個深淵一般的家,并且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我想著反哺他們。他們太苦了,我希望憑我的力氣,能讓他們有所改變。我?guī)退麄凁B(yǎng)兒子(帶弟弟讀書),他們建房,我想辦法幫他們還債。我一輩子反抗她,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遺傳了她的缺點:內(nèi)八字腳,節(jié)儉成性。我舍不得花錢,更舍不得為自己花錢。自己出門,舍不得住高檔酒店。平日出行,能坐公交地鐵就不打車。我承認我有輕微的自虐癥。

她與父親越來越老了。村莊荒涼,留守的人越來越少。他們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為了讓他們有個好一點兒的晚年,我提出在縣城買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給他們住。這樣花錢少,姐姐和妹妹都住在縣城,也方便照顧他們??伤f,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那么小,不要。過年你們回家,怎么???住酒店,不好,沒有氣氛。要買就買大房子,過年我和弟弟兩家人回來都住在房子里,多熱鬧。沒辦法,我調(diào)整計劃,其他地方擠擠,拿出更多錢,與弟弟一起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二手房。房子在中心區(qū),離姐姐妹妹家都近,離醫(yī)院也近,又在二樓,方便腿腳不好的她進出。房子有三個房間,我和弟弟各一間,她與父親一間。依她所愿,過年回來,我們都住在了一起。

可即使這樣,我依然不能讓她滿意。她依然怨氣深重,認為我對家人親友們不夠盡心。當有人告訴她我的職務跟縣長一樣大時,她竟然認為我權力不小,當面指責我沒有蔭庇好弟弟一家,沒有為弟弟招攬生意,讓弟弟過上更好的生活。她認為弟弟在廣東打工,辦廠,折騰多年依然沒有掙到錢,罪魁禍首是我。她甚至說,村里很多人都因此笑話她。我讓她在村里臉面全無。

5

我早已學會無視她的怨恨,經(jīng)常心平氣和地從省城趕回縣城那個二手房的家中,為她與父親處理生活中的種種。我給他們買常用藥,做飯。燒水壺有銹斑我給買新的,水龍頭壞了我給換水龍頭,衛(wèi)生間漏水我請師傅修理,下水道堵了我叫師傅疏通,地板臟了我給拖地……我不時地催促在縣城的姐姐和妹妹給他們清理冰箱,及時處理變質的食物。隔三岔五去看看他們,陪他們說說話。我希望這兩個可憐的長期在底層掙扎的人,晚年能多一點兒幸福。

可我與他們究竟不是同類人。他們對我的了解微乎其微。他們不知道我的愛好,我的飲食口味,我喜歡穿的衣服的品牌。他們不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哪些指標不正常,哪些器官有了隱疾,有過哪些病史。他們不知道我的工作情況,我每天干些什么,跟什么樣的人打交道,我都有哪些本領,哪些又是我的弱項。他們不知道我的價值觀,我對這世界的許多事情的觀點和態(tài)度。他們大約知道我是個作家,是個靠寫點兒文章維持臉面的人,但我寫下的文章,他們一篇都沒讀過,雖然他們都有高小文化水平,足夠看懂電視劇的對白。我出了哪些書,我的那些文章和作品集都有怎樣的反應,他們根本毫不知情,也毫無興趣了解。我和他們坐在沙發(fā)上,除了聊一些生活瑣事,家長里短,就無話可說。電視屏幕上播放著電視劇,我陪他們看著,長時間不發(fā)一言,仿佛大海中幾塊彼此不相關的礁石。

他們的生活習慣越來越讓我無法忍受:嶄新的沙發(fā),他們鋪上舊的顏色不同的床單,說是防臟;重新粉刷過的好好的墻上,他們給打上了幾個釘子,釘子上掛著帽子、公交免費卡等物件,或者是不曉得裝了什么寶貝東西的塑料袋;垃圾桶里盛裝垃圾的袋子經(jīng)常不換,只倒換里面的垃圾,垃圾袋因此經(jīng)常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氣味;有個角落是擱放破爛兒的,說是積到一定量就拿去賣錢;廚房里到處是油膩膩的,原因是炒完菜就立馬關了油煙機,說是要節(jié)省電費;洗臉洗腳的水舍不得倒掉,倒進衛(wèi)生間的一個蓄水桶里,說是要用來沖廁所(衛(wèi)生間也因此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氣味);不愛洗澡,常常好多天才洗一次……整座房子里,色彩駁雜,五味雜陳,令人欲言又止。他們兩個老人,衣衫襤褸地出入其中(妻子、弟媳、姐姐和妹妹給他們買的新衣服他們都壓在箱底,舍不得穿)。這樣的人家,如果與我不太相干,我去了一次就不會再去第二次。

可他們是我的父母。他們逐漸老去。我不得不一次次往家里跑。從省城到縣城,兩百公里路程,開車兩個多小時。最近通了高鐵就更快了,火車上只要一小時。以前我大約一個月回一次家,然后加上春節(jié)、清明、五一、國慶等相關節(jié)假日。而最近我回去得越發(fā)勤了,原因是父親的頸椎病復發(fā)了。

父親患上頸椎病簡直是必然的:他是篾匠,又是農(nóng)民,性格又懦弱,低頭是他的常態(tài)。六十歲時,他的頸椎病開始發(fā)作,眩暈,嘔吐,全身大汗,肌肉僵直,面色慘白。那時他們還在村里生活,她慌忙請村里的野德醫(yī)生來治療。野德醫(yī)生給他掛了幾天擴充血管的點滴癥狀才消失。我從省城回家,帶著父親到縣城醫(yī)院拍片,又帶著片子去省城找骨科專家。骨科專家說,父親的病有兩種治療方案:一種是手術,但如手術失敗可能終身致殘癱瘓在床;另一種是保守治療,就是采取輸液等方法,但以后病情會逐漸嚴重。我們經(jīng)過商量,最終選擇了不開刀,不冒風險。

從此父親的頸椎病經(jīng)常復發(fā)。有時兩年發(fā)作一次,有時一年發(fā)作兩三次。我們已經(jīng)摸出了規(guī)律,每次都找已經(jīng)對他的病熟悉的野德醫(yī)生給他治療。每次輸液或三五天,或七八天,父親就會慢慢緩過勁來。

而每一次發(fā)作,她當然是陪護左右的。隨著年長,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整體。他的病當然也是她的病。她對這一疾病早已熟悉,一看父親的神態(tài)就知曉是否發(fā)作前兆。她就會把枕頭放平讓父親到床上躺好,準備好塑料盆供父親嘔吐,用毛巾給他擦臉上沁出來的汗,給野德醫(yī)生打電話,請他過來輸液。守在父親身邊,看點滴快慢和進度。侍候病人是個系統(tǒng)工程,包括營養(yǎng)、護理、情緒管理,等等。她很難說是無微不至,但大致可以說差強人意。

然而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開始我們沒有當一回事,以為不過是很多次發(fā)作中的一次而已,按照老步驟給他治療。可斷斷續(xù)續(xù)地,入冬以來發(fā)病已經(jīng)三個月了,父親的病一點兒也不見好。檢查什么的也做了,除了老毛病沒新毛病。我們指望著老辦法會慢慢起作用,認為這次需要的時間不過要長一點兒而已,可是一直沒有改善的跡象。他依然眩暈,嘔吐,吃不下東西,身體在不經(jīng)意間消瘦了下去,臉上的皮膚松弛了下來,看起來毫無光澤,走起路來有了些晃蕩的意思。我以前給他買的金屬拐杖他終是用上了。他偶爾強撐著從房間走到客廳,腳明顯打著抖。坐在沙發(fā)上,他瞇著眼,皺著眉,齜著牙,跟他說啥他都不回應,感覺說一句話都嫌累。而母親的臉,一直陰著,像是誰向她借了錢不還似的。

6

我給我的發(fā)小李樂打電話。他是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我問他怎么辦,要不要去省城。他說老年人的病嘛,常見,但難治。去大醫(yī)院也沒用,治法都一樣,老人家這種身體,經(jīng)不起路上折騰,護理沒有小地方方便。可以考慮西醫(yī),通過輸液用藥,改善他的頸椎環(huán)境,提高頸動脈的供血能力。他說他不是骨科大夫。他要我找他的同事、內(nèi)科主任李昌東。他說李昌東對這類病人見得多,有經(jīng)驗,你去找他,就說是我發(fā)小。

我?guī)е赣H找到了李昌東。李醫(yī)生熱情,說李樂交代過了。他安慰著我們,說會好的,會好的。然后是拍片,驗血。沒有其他方面的問題,還是頸椎反弓退行性變,伴隨頸椎間盤突出,頸動脈受壓迫,天冷,血管收縮,腦部供血就更不足,就頭暈嘔吐。李醫(yī)生說,我開藥,打十天點滴,一定會改善。

我交代了姐姐和妹妹排班送父親去打點滴,然后返回了省城。

十天之后,父親的頸椎病沒有改善。父親還是眼睛半開不開,飯吃不下,我為改善他的飲食結構買的小米、薏苡仁、黑米,經(jīng)過她燒熬看起來很不錯,可大都留在電飯煲里。原來上午時還會強撐著到客廳待會兒,現(xiàn)在根本不出來,一天到晚在房間床上躺著,每到下午,頭就更暈,就吐。他吃得少,吐出來的東西就都是液體。他吐的時候,身體折轉過來向著床邊,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枯白的頭發(fā),宛如冬日寒風中的衰草。

周末,我又從省城趕回縣城的家中。這段時間,她對我越來越不好。以前回家,我敲門,她開,會說一聲“回來了”?,F(xiàn)在,她一言不發(fā),臉上毫無表情,立馬轉身去陪父親。好像父親的病,是我害的,我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一家的罪人。

她不僅對我不好,還對生病的父親不好。她一再地逼父親吃飯,毫不掩飾她的壞脾氣。她說你把飯吃下去,就會有抗病的力氣。你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你想折磨誰!

我看了父親,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想著接下來怎么辦。可我聽到他們的房間里傳出了她惡狠狠的聲音。她說怎么一點兒不上心。交的什么亂七八糟朋友,找不到能治好病的醫(yī)生。她說自己前輩子造了啥孽,攤上了這樣的一個老公,也沒生下一個靠得住的兒女。他這輩子受盡了苦,年輕時受人欺,年紀大了又老生病,她跟著受委屈不算,還要一天到晚侍候人。侍候人人家認也就罷了,可三個多月沒見好,什么人!

我沉默。我讓她撒氣。我想她罵一罵就會好。可這次她明顯不想停下來。她進進出出,嘴里越罵越歡,身體的動作越來越大。她踢倒了客廳的凳子,摔掉了沙發(fā)前茶幾上的一個空了的鐵皮瓶子——它們在家里發(fā)出劇烈的聲響。她根本不打算控制自己。她警告說,這個老頭兒如果有什么三長兩短,誰都沒有好下場。

她又來了老一套,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她早就不想活了。她隨時準備買一點兒農(nóng)藥,咕嚕咕嚕喝下去。她怎么還不死,早死早埋,省得在這世上遭罪。她沒過一天好日子!

我板著臉。我不說話。我想氣撒了這么久,她總該要歇下來??墒撬廊徊豢贤W臁KR得更難聽了,就像我小時候犯了錯那樣,用了贛江以西最狠毒的話語。我頓時忍不住了。

我憤怒地望著她。我說你住嘴!我的聲音大得很,嚇了我一跳。我繼續(xù)說,你怎么仗著你是長輩,就什么話都說得出口?這么多年,你怎么就一點兒長進也沒有?我不是醫(yī)生,我怎么知道該怎么治。總要讓人慢慢想辦法。你不要把什么事都堆在我身上。你有本事,你來給這個老頭兒治一治!

這是我這輩子對她唯一的一次咆哮。與她完全不一樣,我是一個溫和的人。我很少生氣。她讓我知道,生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她愣住了。她從沒見我發(fā)這么大的火。她終于停止了叫罵,默默轉到廚房里給父親準備吃的。

7

問題總歸要解決的。我想讓父親試試中醫(yī)。我給縣中醫(yī)院的醫(yī)生朋友王浩打電話。王浩說,他們院的康復科肖衍虎主任的針灸技術很高,很多老年人有腰腿疼痛、經(jīng)絡不通的問題經(jīng)他治療都有緩解。你愿意一試,我就先跟他打個招呼,然后你就帶你父親去找他。

聯(lián)系好了肖主任,我給父親戴了帽子,系了圍巾,裹上了厚厚的羽絨服,然后背著他下了樓,讓他坐在輪椅上。從家到中醫(yī)院只有兩百米左右,可是父親即使撐著拐杖也已經(jīng)走不動了。他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我推著輪椅,在寒冷的街道走著,內(nèi)心是恓惶的:如果父親得不到有效治療,他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

通過查看病灶影像和血檢報告,肖主任為父親制訂了針灸、按摩加中藥調(diào)理脾胃和祛風寒的綜合治療方案。我給父親一層層脫了衣服,以方便肖主任扎針。肖主任給他的身體扎下了長長的密密麻麻的銀針,頭頂、頸部、肩部、腹部,甚至腿部。那些銀針在父親身體上顯得橫豎不一毫無章法,一盞紅外線理療燈罩著他的脖子,也就是病灶部位。我心里嘀咕:這些細如發(fā)絲跌跌撞撞的銀針,能幫父親打贏這場看似平常其實慘烈的戰(zhàn)爭嗎?

我通過微信聯(lián)系姐姐和妹妹,重新對送父親去醫(yī)院治療進行了分工。我交代她們,要注意保暖,關注父親的療效,要不斷地鼓勵他吃東西,變著法子弄不同的食物激發(fā)父親的食欲,要他不要怕吐,吃下去總會有吸收,就會長力氣。我跟父親說,不要怕,要有信心。這是我們要共同面對的一道難關。檢查結果并不壞,您其他器官、身體其他指標都沒有問題。要鼓起勁來,我們一起扛過去!

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真是博大精深,一段時間后,這看似毫無章法的針灸加祛風寒調(diào)脾胃的中藥調(diào)理的治療漸漸有了效果。父親的癥狀在緩慢減輕。他的暈眩沒那么厲害了,嘔吐的頻率越來越少。他慢慢能吃下一點兒東西。我前一陣子買的小米、薏苡仁、黑米已經(jīng)告罄,我到超市又給他買了些。

他的臉慢慢有了些血色,眼睛也能睜開一些了。雖然依然不能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但在床上,他坐起的時間要多一些了。他依然不愿意說話,但他的飯量在增加。除了粥,他每頓能吃下半碗米飯了。

她的臉色愁云也在變少。過去,她的臉堆滿了積雨云,甚至隱藏著雷電,現(xiàn)在,雖然依然不見太陽(太陽在她的臉上,從來就是稀有之物),但云層沒這么厚了。每次回家敲門,她打開,見到我,表情雖是淡淡的,但已經(jīng)不像是面對罪人的神色了。她有時會跟我打聲招呼,說“回來了”。我嘴里含糊應著。我不想理她。

她跟父親說話的聲音柔和了許多。每次吃飯,都由她做好盛進碗里,再端進房間里喂給父親吃。每次,她都像哄著小孩樣,要他慢慢吃,問有沒有燙,干了還是稀了,菜是否可口,蔬菜要不要多夾些來,可不可以再吃兩口。她邊喂他,邊鼓勵說,吃了才有力氣,有病也不怕的。這樣的話,因反復說,早已讓聽的人覺得不新鮮,可她不管,每次喂食,都要來一遍。

說話間,年就到了。弟弟弟媳從廣東回來,我?guī)е胰藦氖〕腔乜h城。一家子又齊全了。我們都帶回去了不少年貨:除夕團圓飯和招待客人喝的酒,孩子吃的零食,大量的包裝得夸張和彩艷的年貨。它們堆滿了家里的角角落落,讓整個家顯得擁擠不堪,也使得這個充滿了老年體味的家,有了難得的春節(jié)喜氣。我們一起買菜,做飯,以若無其事的口氣說話,盡量讓整個家顯得與平常無異。

可是我們心里都清楚,這一次過年,與往年有了很大的不同。因為父親病了。以前他在客廳來來去去,雖然背有些駝,但他行動利索,聲音大,臉上總是帶著與年齡遠不相稱的孩童一樣的笑,讓人安心??涩F(xiàn)在,他瘦得很,臉色很差,沒有精氣神,也不愿說話。原來戴著合適的棉帽,現(xiàn)在就嫌大了,老從頭頂滑下來,蓋住他的眉眼。

除夕團圓飯,父親沒有上桌。這是我記事以來父親第一次缺席年夜飯。母親因為喂他,到好久才上桌匆匆扒了幾口飯。我和弟弟心照不宣地喝酒,向大大小小家人說著祝詞。我們一起敬母親,感謝她在父親病時對父親的照料,祝福她和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她潦草應著,舉著裝著飯的碗,笨拙地回著祝福之語。

這一年的不同,還在于舉國禁爆??赡苁浅鲇诃h(huán)境保護的考慮,上頭要求春節(jié)期間不能燃爆。縣里通過政府微信公眾號、手機短信等平臺,向所有人發(fā)出了禁爆的公告,通告說組織了警察、司法、城管等部門組成的檢查隊伍日夜巡邏,對有違抗者進行懲罰。因為禁爆,整個除夕顯得冷冷清清。我和弟弟喝酒,掩飾著內(nèi)心因父母老邁帶來的寒涼。遠處,有零星的爆竹聲傳來??倳蓄B固的人,遵循古老的秩序,無視嶄新的規(guī)則。我們擔心著他,不知他是否會被逮住,是否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8

我的春節(jié)假期用完了。吃過早飯,我收拾好行李,與父親告別。我跟父親說,要聽醫(yī)生的話,繼續(xù)做針灸治療,按時吃藥。身體逐漸向好,說明醫(yī)生的治療是對了路的。要相信他。我多次跟醫(yī)生溝通過的,他說會好的。要有信心。要努力吃飯,不要怕嘔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順順利利過這一關的。我交代母親,要有耐心,對老頭兒好點兒。

我領著妻兒下了樓。母親跟在后面,是要送行的意思。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儀式,每年我和弟弟春節(jié)后離開家,父母都會一起給我們送行??山衲?,只有她一個人。

我看到她少有地把手背在后面。我大概猜到了,她手里拿著一掛爆竹。按照老家的年俗,子女春節(jié)后出門,父母都要給遠行人放一掛爆竹以祝福平安。

可今年全國上下禁爆。這是旨在移風易俗的決定。放爆竹,太吵,也容易發(fā)生火災和污染空氣,我舉雙手贊成。是的,我認為這種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的風俗并無必要。春節(jié)時候的爆竹,跟一個人一年的運氣有多少關系呢?每年每家買爆竹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是到了禁止燃放爆竹的時候了。

可是她要為我們的離開放一掛爆竹。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企圖。那紅色的爆竹在她背后露出了尾巴。是呀,她個子太小,也瘦,怎么擋得住一掛賊頭賊腦的、長長的爆竹呢。

我停下了腳步。我要她別送,上樓回家。我要她別放爆竹。我給她說理,說我是公家的人,當然要遵守公家的規(guī)定。我嚇她,縣里安排了好多個檢查組。說不定檢查組就在附近。只要聽到響聲,他們就會沖進來的。

她答應著,要我上車??晌铱吹剿纳裆?,她根本不打算放棄。過完了年,兒子遠行,她的祝??隙ㄊ且统鋈サ?。而以她的經(jīng)驗、她的理解,沒有什么比一掛爆竹更能表達她的祝福了。政府的規(guī)定,根本無法阻止她。她鐵了心要做一個違法亂紀者。檢查組沖進來抓到了她又能怎樣,任何的處罰她都愿意認。

——她多像這掛爆竹呀,早已不合時宜,其實也一無是處,可依然要虛張聲勢。她的心,也像這一掛掛爆竹,基本是實心的,也是沉默的。可她并非對這世界沒有熱情,對親人們沒有愛意。只是她拙于表達。而唯有春節(jié),做了讓她釋放的引線和火苗。

我趕緊發(fā)動了車子。我希望盡快離開這個現(xiàn)場。如果她點燃了爆竹,正好有人沖進來,知道她是我的母親,我該有多丟人呀。

我掛了擋,踩了油門。車徐徐開動。爆竹在后面不顧一切地響了起來。我側過頭來,從后視鏡看到,她站在那里,身體歪斜著,既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變得虛弱無比,又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因此心滿意足。硝煙升起,她的小小身體,隱沒于硝煙之中,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兩百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天涯》等刊物。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xiāng)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畬酵隆返?。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F(xiàn)在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