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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文清麗:嘿,女大校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 | 文清麗  2022年08月12日08:15

當《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響起,我們佩戴金燦燦的軍銜,立正向八一軍旗敬禮時,我恍惚看到了學員隊的大隊長,看到了干休所的協(xié)理員,看到了老主編,恍惚間又看到年輕的我,正背著行李走進軍醫(yī)大學美麗的校園里。

1

下周二上午九點舉行文職干部改任軍官授銜儀式!

小道傳言終于變成了正式通知,我興奮得整夜睡不著覺。金燦燦的兩杠四星大校軍銜,我從當兵的那天起,就日思夜想,終于要戴到肩頭了。因為授銜的人多,負責儀式的人讓我們同事間互戴,三分鐘內(nèi),要給對方把舊的文職軍銜換下,再把新的大校肩章戴上。與我搭檔的也是一位女大校,我們的兵齡和年紀差不多。我以為這是小意思,可預排時,一聲令下,我倆一個比一個緊張,肩章插好,用螺絲固定時,小小的金黃色螺絲釘我怎么也拿不住,不是掉了,就是螺釘插不進螺母,其他戰(zhàn)友都已停止立正昂首站立目視主席臺時,我還是哆嗦得摁不進螺釘?!对郛敱娜恕贰稄娷姂?zhàn)歌》……軍歌一支接一支播放著,好像催促著我趕緊結束,我緊張得滿頭是汗,對面同事已經(jīng)給我戴上了,可我就是給她戴不上,情急之下,我只好把同伴的肩章插進肩套,這才從尷尬中解脫出來??芍魅艘簧旄觳簿炊Y,沒有螺釘固定的肩章馬上像青蛙一樣咧開了嘴巴,好似在嘲笑我,看來真老了,手腳都不靈便了。

我為自己的笨拙羞愧,真想借口有病不參加授銜儀式了,可我不甘心,盼了快三十年了,怎么能在這么重要的場合撤退。從當兵的那天起,就沒有認過輸。在辦公室,看到哪個同事閑著,馬上拉著對方開練。一個人在辦公室,軍裝掛在衣架練。回到家,讓愛人穿著軍裝,我給他別肩章。三分鐘,一篇述職報告都念完了,半公里也跑下來了。你以為授銜只是為了好看?我邊練邊責怪自己,從中尉到大校,走過了多少曲折而艱難的路,怎么能被這芝麻粒般的困難絆住前行的腳步?我感覺練得差不多了,聽聞組織的干事給我換了一個中尉。這雖是溫馨的體貼,但我明白這里面的深意,心里苦澀澀的,埋怨自己,看看,都需要人家來特殊照顧了。

不用擔心,李老師,有我呢。中尉女同事年輕得臉能捏出水來,皮膚光滑得像天鵝絨。

我們還得多練,萬一那天軍樂一響,我又緊張得手不聽使喚,那真就出洋相了。

沒事兒,李老師,別急,這樣,咱們分個工,我?guī)湍銐鹤±锩娴穆菝?,你只管擰螺釘,很簡單的。我年輕。

你多大?

我二十五歲。

我跟她的年齡剛好顛倒。

二十五歲那年,我從正排少尉剛提中尉。歲月,瞬間把我拉回到曾經(jīng)的歲月。

2

那時,我剛從位于山溝里的陸軍步兵一〇五團調(diào)到省城的軍醫(yī)大學,當我背著行囊提著皮箱來到美麗的大學校園時,自豪、幸福、得意,還有那么一縷忐忑。這可是全軍有名的重點大學,校園像花園一般,倒映著藍天綠樹的大湖,綠色操場上年輕的學子在跑步,玉蘭、梅花次第開放,我也許將要在這里度過一生,我感覺未來好似一軸云錦,在我眼前徐徐展開,年輕的心如鼓滿了風帆的船,期待著遠航。

我的新職務是學員隊的干事,也就是說我將跟大學生一起度過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教學樓前,放著一架淡藍色的飛機模型,上面寫著“八一”,表明這是一所空軍院校。校園主干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樹上系著紅布白字的橫幅,上寫:歡迎外軍專家蒞臨我校指導。廣告欄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海報,最醒目的一張上面寫著:周三晚七點半,中科院院士、全國著名神經(jīng)外科教授楊宏在科學會堂做專題講座。全國著名作家趙明周五在研二教室講《詩經(jīng)》。還有什么國標舞培訓班、小提琴提高班、鐳射電影廳……你聽聽,這可是與全國、世界接軌的,全國剛實行了假日雙休制,也就是說我有更多的時間接受全新的熏陶和省城帶給我的便利,我遙遠閉塞的步兵團是沒法比的。偌大的校園,最醒目的是中西結合的教學樓,旁邊是帶懸梯的圖書館,另一邊是寫著游泳館的白色三層小樓,還有籃球場、足球場、銀行、幼兒園、小學、軍人服務社、浴池等。院子大得至少有兩平方千米,來來往往的人都騎著自行車。足不出戶,就生活無憂,幾乎就是一個小世界。大都市的八面來風撲面而來,我腳步輕盈,背著行李的肩膀好像也沒了重量,禁不住跑起來。跑著,跑著,肚子突然好像被一只腳踢了一下,我才醒悟過來,輕輕撫摸了下,吐吐舌頭,心想可不敢再跑了。

報完到,上到四樓宿舍,我渾身是汗,一個長得像洋娃娃的女學員說,李干事,你怎么出這么多汗,身體不舒服?幸虧我穿著厚厚的毛呢冬常服,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隆起的肚子。

對了,我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了。愛人仍在山溝部隊,我即將生產(chǎn),公婆才想辦法把我調(diào)到了省城的這所軍醫(yī)大學。

我非常熱愛我的工作,帶著學員上課、出操,最難受的是上解剖課時。我們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面對一具遺體,一層層地刮脂肪,認肝膽脾臟部位,雖然心里恐懼,福爾馬林的味道又特難聞,可我很珍惜這份工作,因為到省城工作是多么不容易。我走時,步兵團的戰(zhàn)友們別提多羨慕了。

工作了三個月,我就休假生小孩了。

9月學校開學時,我的產(chǎn)假沒休完,可我特別渴望上班,反正家離單位也就隔幾棟樓,上班間隙,我可以回家給孩子喂奶,這是允許的。開學第一天,天空碧藍,桂花的香氣陣陣飄來,伴隨我一路來到大隊部。因為坐月子胖了,我的夏常服上衣穿上有些緊,而我急于上班,媽媽給我把后背放寬了兩厘米。一進大隊長辦公室,我就一股腦兒地把想了三個月的新學期計劃一一給他做了匯報,比如,跟學員們談心,了解他們的思想動態(tài),開辦新聞報道小組,組織黑板報比賽,等等。當我一口氣講完,靜等著大隊長表揚,坐在我對面桌前的他微笑著遞給我一杯茶,說,你剛生完孩子,身體有個恢復期,組織給你安排了相對輕松的工作。

不用,不用,我身體恢復得挺好,早盼著上班了。

大隊長胳膊扶在桌上,手里拿著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撥弄了一會兒,說,你休假時,我們已接到干部處通知,你調(diào)干休所工作了,干休所就在院后門邊,有空來玩。你到學員隊三個多月,大隊黨委對你的工作是滿意的,學員對你也是贊譽有加。他后面還說了些啥,我一句都沒聽進去,好想再分辯幾句,但我明白命運已定,再說徒勞,更何況我是軍人,此時只能服從命令。是我干得不夠好嗎?大隊長說的是客套話?可上班的三個月里我挺著大肚子盡了所有的努力,除了沒有和學員一起跑操,上課,聽報告,啥活動都沒請過假。那么是因為我回去生小孩了?可條令沒說女干部生產(chǎn)就得給調(diào)整工作。

可能我的臉色不好,大隊長又端起茶杯遞給我說,你沒事吧,喝點水。我說,大隊長,干休所是干什么工作的?真的,那時我太年輕,二十五歲,對這么一個單位很是陌生。

應當是為退休的老干部服務吧。大隊長說著,把一張命令遞給我。

上面寫的是我由現(xiàn)役軍官改為文職科員。

我不是軍人了?

還是軍人,只是佩戴文職銜了。干休所的干部都是文職干部。大隊長說著,低下了頭。

二十五歲的我,要離開我熟悉的青年學生走進老干部隊伍,我能為他們服務好嗎?離開學員隊,走過大操場,我感覺高遠的天空一下子低了,陰沉沉地向我壓來,來來往往的大多都是軍人,他們肩上金燦燦的肩章好像在向我示威。我仔細瞧了瞧,發(fā)現(xiàn)大校跟少校的步子不一樣,大校步子穩(wěn)健,少校則速度快捷。而我還是喜歡那些尉官,雖然只有一兩顆星,甚至是紅紅的學員牌,可這預示著年輕,預示著還有長長的未來。而我,從此將不再佩戴心愛的中尉肩章,改為軍隊文職干部,肩上的星星改成了元寶花,也就是說,我的職務將不再從肩章上體現(xiàn)出來。我不再是副連職干事,而成為科員。這跟地方工作人員有什么區(qū)別?我不禁流下了眼淚。行人不停地看我,我怨恨地想,為什么不把你們改為文職,為什么不讓你們到干休所去工作?服務離退休老人,意味著你離全校的中心工作遠了,意味著你要整天與跟父母一般的老人打交道,他們固執(zhí)、啰唆,臉上長滿老年斑,嘴里呼出的是渾濁難聞的氣息。我的青春將要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即便開了花,又能有幾人賞識?

我越想越傷心,走進家屬樓上到五層,推開大門,另外兩間房子靜悄悄的,他們還沒下班,只有右間我家的房門半開著,媽正在給我兒子唱兒歌:

小小娃兒快長大

長大去騎馬

穿上綠軍裝

胸戴大紅花

你看我娃神氣不神氣

……

我一進門,媽馬上住了嘴,探詢地看著我,我也不睬,脫掉帽子,軍裝也不脫,往床上一栽,胳膊枕在腦后,只管不停地流淚。

兒子伸手要我抱,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他大哭起來,眼淚順著面頰嘩嘩地流了下來,媽邊擦邊說,我娃不哭,奶奶抱著你坐火車?媽雙手抱著兒子搖晃,邊小心翼翼地問我,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看你臉色不好,出啥事了?

他們憑什么調(diào)動我的工作?也不征求我的意見,這不欺負人嗎?學員隊那么多年輕干部,為什么只把我調(diào)走了?我本想說我跟干休所一位干事對調(diào)了,她到學員隊,我到干休所。一想媽是農(nóng)村老太太,給她說得越多她越擔心,還于事無補,便收住了后面的話。

把你調(diào)回山溝那個部隊了?

伺候老干部,還在咱這個院子里。

我還以為有多大的事,不就換了個單位嘛,還在一個院里,又穿著軍裝,比你在山溝部隊好多了。安心去上班。種不了小麥咱種玉米,只要人勤快,餓不死。

難道我當兵就是為了混飽肚子嗎?我很想責怪媽幾句,一看到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不停地擦著飯桌,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媽就起來給我熨軍裝。吃完飯,離上班還有二十分鐘,媽一直看著我,我裝作沒看見,只顧低頭給兒子洗衣服。媽說人家鄰居都上班去了。說著把軍裝遞給我,說,你去上班,衣服我來洗。你不上班,媽心跳得直打鼓。拿公家的錢,不上班,就是不講理呀。你爹最瞧不起不講理的人了。

爹在生產(chǎn)隊當過隊長,這話我倒是常聽他說。張三拿了救濟款還不干活兒,不講理。李四干活兒挑三揀四,還嫌給的工分低,不講理。媽點著油燈說閑話,不講理……媽一說到去世的爹,眼淚就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行了行了,哭啥嘛,我上班去還不行嗎?

媽一聽,馬上從衣架上給我把軍裝拿下,雙袖撐開,說,媽就愛看你們兄妹穿軍裝的樣子,你兩個哥的軍裝都穿了很多年,你也要把軍裝給媽穿老,給咱農(nóng)村人爭氣。當農(nóng)民,你知道苦得很。

對了,我給我大哥打電話。我剛熟悉了學員隊的工作,我不走。我說著,就想起身到電信局去。電信局就在學校對面。

行了,別打擾你哥,你爹不是老說嘛,凡事不要看表面,只要踏實干,說不定壞事能變好事,快去上班。

當我穿好軍裝,在大衣柜鏡子前照時,不禁又心酸了,這怕是最后一次戴它了,今后我從軍生涯的最高軍銜怕就是這兩顆星的中尉了。

3

沒想到媽——一個一字不識的農(nóng)村老太太倒有遠見,我到干休所工作后,工作比學員隊清閑不說,首先改觀的是住房。在學員隊時,我住的是一套三家合住的公寓房,公用廚房、衛(wèi)生間,屬于我的是一間朝西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間,一張大床,一張沙發(fā),滿滿當當?shù)?。我一到干休所報到,就分了房子。打開門,我就驚呆了,是兩室一廳的營職房,廚房、衛(wèi)生間都挺大,還有一個從臥室通向廚房的大陽臺,洗的衣服不再像合住時得掛到窗外露天的鐵絲上,稍不注意就掉到了樓下。媽抱著兒子,邊走邊說,你看我說準了吧,這房子多好,又大又向陽,廚房、衛(wèi)生間單獨用,陽臺這么大,咱冬天放上白菜大蔥,再擺幾盆花,我抱娃坐到陽臺看風景,多舒坦。

帶我看房子的是干休所協(xié)理員,他說,因為我職務是副連,不,科級,按干部住房有關規(guī)定,不能住營職房,但干休所沒有相應的房間,就把另一間小的鎖了。我說鎖吧,鎖吧,按規(guī)定來。我已經(jīng)知足了。一廳一房一衛(wèi)一廚,在軍醫(yī)大學像我這樣年輕的干部是不可能分到這么好的房子的。

媽擠了一下眼,笑得眼睛都沒縫了,你看,我說著了吧,到這兒工作,也是好事。

好事還真不少,干休所比學員隊獨立,人雖少,但政工營房車管軍需財務,部門齊全,還有一個衛(wèi)生所,醫(yī)生護士就六個,還有三個高級職稱。我一聽,對他們的醫(yī)術就佩服得不行。這些部門都在一棟家屬樓里,只不過占了四套單元房。這樣家居式的辦公環(huán)境,讓我很詫異,但的確給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媽有時頭疼腦熱,到一樓的衛(wèi)生所看病不用交錢。有時出門辦事碰到我們所的車,年輕的司機總熱情地說,大媽,上車。讓我媽感覺美得很,說她也當老干部了,享大福了。

政工辦本來有兩個干事,我剛報到,漂亮的女干事就把一串鑰匙交到我手里,我還沒分清哪把鑰匙開哪個柜子,她就休產(chǎn)假了。

在野戰(zhàn)部隊和學員隊我都是宣傳干事,主要分管新聞報道,現(xiàn)在,我這個新來的干事組干宣保一肩挑。除了管理我們十幾個干部、戰(zhàn)士的調(diào)級晉職立功受獎,還有為老干部服務的日常工作,雖然忙,但是我心里很充實。家在五樓,辦公室在二樓,我經(jīng)常在辦公室加班,媽抱著孩子到辦公室來玩。媽說,多好的單位呀,上班都不用下樓,風刮不著,雨淋不到,你比皇上還舒服。媽愛看古裝電視劇,知道皇上刮風下雨還得坐著轎子上朝理事。

可心里的苦悶我沒辦法給她講。干部工作好說,只要把十幾個現(xiàn)職官兵哪年調(diào)級、晉職的情況摸清,把晉升人員的情況及時上報所黨委及機關就可以了。關鍵是寫工作總結,寫教育計劃,可真難為死我了。

我的直接領導是干休所的協(xié)理員,他是從青藏高原部隊調(diào)來的,汽車兵出身。有天他到我家來看望我媽,我媽一聽我介紹,就非要把剛出鍋的包子往人家懷里塞,搞得協(xié)理員只好拿了一個。媽說,你嘗嘗,我家老二跟你是戰(zhàn)友,你也是我兒。缺什么,我下次放上。協(xié)理員剛吃了一口,可能是被燙了一下,嘴一咧,媽說,是不是不好吃,協(xié)理員忙說好吃好吃,真的太香了,跟我媽包的一個味。

媽高興地又拿了一個,吹了吹,說,那就再吃一個。

不了,大媽,我還有事。協(xié)理員說著就打開了門。

媽硬是追出去,把一鍋包子全塞到了他懷里。

關上門,我低聲埋怨媽說,我剛到新單位,千萬不要給我添亂,要不人家會認為我巴結領導呢,傳出去影響不好。

媽說,不要怕人說,走得端行得正。你們領導跟你二哥都是高原兵,媽看著不知怎么,就那么親。人家怎么能想辦法調(diào)回來,你哥干了二十年了,還在高原受苦。說著,又開始抹眼淚。

協(xié)理員一點兒也不像山東兵,個子不高,嗓門不大,走路慢吞吞的。軍裝筆挺,稀疏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上面還打了發(fā)膠。對于我的調(diào)來,他很熱情,笑瞇瞇地說,來了趕緊把工作挑起來,一個要生娃,一個整天鬧著要調(diào)走,急死我了,幸虧你來了。聽說你是政治學院畢業(yè)的,又在野戰(zhàn)部隊待過,我對你寄予厚望,把咱所里的政治工作全擔起來,還要干得出彩。

誰知我把第一份寫干休所先進事跡的材料交給協(xié)理員,他就打了回來,上面寫著一行斗大的字:沒有思想高度,內(nèi)容空洞,結構松散。

一看這評語,我感覺他給我的政治生涯宣判了死刑,一點兒信心也沒有了。晚上大家都下班了,我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面對著材料發(fā)呆。媽下樓叫了我?guī)状位丶页燥?,我也沒心思。明天機關就要材料,今天必須改好??墒窃趺锤模倚睦镆稽c兒底也沒有。

正在這時,協(xié)理員推開辦公室的門,說,吃飯了沒?

我搖搖頭。

回去吃飯。然后下來咱們推材料。

對,他說的是推。這我在原單位時聽老干事老說,但不知如何推。草草地吃過飯,就趕緊下來,協(xié)理員正在辦公室看《中國老年報》。他一看我進去,就說,怎么沒帶紙筆?聲音很輕,但我知道每一個字的分量。

我拿著筆記本坐到他對面。他說寫材料,先要吃透上級的精神。要知道黨和國家對老干部工作的政策是什么。廣大離退休老干部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我們干休所的中心工作就是要讓他們老有所學,老有所樂,老有所為。政治上尊重老同志,精神上關愛老同志,生活上關心老同志,進一步發(fā)揮好老干部的重要作用,讓老干部度過快樂、幸福、充實的晚年。首先,我們選舉了過硬的支部班子,選派思想過硬的老同志擔任支部帶頭人,做到支委班子健全。咱們有兩個老干支部,東院是軍職干部,西院是師職干部,每周一、三、五是軍職老干部學習日,每周二、四是西院老干部學習日,堅持了十二年,一直到今天。通過學習,老干部提高了政治覺悟,對黨和國家及學校的建設了解得比較透徹。其次,我們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服務機制。一是建立走訪慰問制度。我們做到了重大節(jié)日,重點走訪到老干部家中。老干部住院,工作人員親切慰問到床前。老干部及配偶去世,所黨委忙前忙后到現(xiàn)場,一年來,走訪慰問老干部多少人次,探望患病住院老干部多少人次,發(fā)放慰問品及慰問金多少元。二是堅持校情通報制度。召開座談會,請校領導給老干部講黨和國家形勢,介紹學校建設情況,及時把各級重要會議精神傳達給老干部。三是發(fā)揮老干部的作用,請他們給中小學生講黨史軍史,發(fā)揮他們的余熱。全年請他們做革命教育多少次。四是完善為老干部辦實事辦好事制度。定期組織老干部開展喜聞樂見的文體娛樂活動,如春賞花秋游園,冬觀冰燈,平時組織門球比賽、老年運動會、京劇晚會等。同時,為老干部做好服務保障工作,每月供雞蛋、肉菜,夏天供西瓜,冬天供白菜大蔥,查體多少人次。供應了什么菜,什么品種,多少品種,怎么分類打包,又怎么送到家的。還有處理老干部家庭矛盾多少起,事因,經(jīng)過,達到的效果,都要寫清楚。

沒人告訴我。我感到好委屈,心想,我才剛來三天,情況還沒了解清楚,就要寫這樣的大材料,委實難為人。

你得主動向各部門了解呀,不就樓上樓下嘛,要盡快熟悉情況。只有情況摸透了,材料才能寫得厚實。還有標題,內(nèi)容上概括要準確,中心突出,邏輯清晰,逐層深化,形式上,工整對稱,結構統(tǒng)一,言簡意賅,易懂好記。你看你用的不是材料語言,而是散文筆調(diào)。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課,幾經(jīng)努力,我終于明白了材料如何寫。后來,我再到大機關,寫材料,領導也只是改了幾個字,我不得不感謝我人生的第一個老師——協(xié)理員。

正在這時,我聽到辦公室大門外怯怯的敲門聲,媽一手抱著娃,一手提著一袋餃子,說,給你們協(xié)理員,人家那么費心教你學本事,咱不謝怎么行。

協(xié)理員馬上出來說吃過飯了,媽說帶回家,讓你媳婦孩子嘗嘗,你吃了就是我家老二吃了,他最愛吃我包的大肉包子和三鮮餃子了。協(xié)理員說,大媽,李政委我人不熟,但是講話我們官兵都愛聽,說得有水平,又貼心。

媽一聽就說,你說說我家老二怎么工作的,我怎么發(fā)現(xiàn)他到家一句話都不說。

媽,我跟協(xié)理員正談工作呢。我急忙說。

我們談完了,大媽,你這么想李政委,我的辦公室可以打軍線長途,你給李政委打電話。

中中中!要不是協(xié)理員扶住,媽高興得差點兒絆倒在旁邊的椅子上了。

跟哥通了電話后,媽興奮得半天睡不著,給我說二哥,說完又說大哥,最后又說協(xié)理員是個好人,讓我跟著他好好學本事。

后來協(xié)理員常去我家看我媽,還說我媽像他媽,可惜他媽走得早。說得我媽跟他眼圈都紅紅的。

我媽說這正好,你就把這兒當你家,常來吃我做的飯。還有曉音這個女子死倔,但娃心里一直想著干好工作哩,你好好引導她,農(nóng)村娃考上軍校,又分到大城市不容易,該罵時就罵,就算打她我也沒意見,樹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才。

協(xié)理員笑著說,大媽,你放心,我最會調(diào)教兵了。

我放心,放心,你看看,你辦公室這么多獎牌,可不就說明你會帶兵嘛。媽指著獎牌一個個地數(shù),邊數(shù)邊說,乖乖,八個獎牌呢,把娃送到你手里,我放心。

大媽,那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們?nèi)藛T干得都很好。

那也是你火車頭帶得好。沒想到媽一說還一套一套的,搞得協(xié)理員很不自然地摸著稀疏的頭發(fā)嘿嘿地笑。

4

現(xiàn)在想起干休所老干部看文件的情景,清晰得好像昨天才發(fā)生的。

軍職離休老干部集中住在校園東北角的獨門獨院里,院子門口有傳達室,正軍職或一些老資格的副軍職都住帶花園的二層小樓,其他資歷較淺的住樓房,七室兩廳三衛(wèi)。他們大多都是從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可寫一部長篇小說,每每走進這個院子里,我不由自主地整理好軍裝,推著自行車,小心地走進大門,生怕打擾老干部寧靜的退休生活。

會議室在二樓,里面是長條大桌子,十幾個老干部圍坐一圈,每人面前都放著一兩份文件,邊看邊記筆記。

該支部老干部學習比師職支部學文件認真,誰有事必須跟支部書記請假。支部書記姓林,退休前,是某部隊正軍職政委,他特嚴肅。

我每周從學校保密室領回新的《內(nèi)部參考》《國際消息》《國內(nèi)外動態(tài)》《全軍政治工作通訊》等文件,他們看完后,都在扉頁寫上“已閱”,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時間。每周一、周三中午休息時,會有保健醫(yī)生提著藥箱來巡診。周五是集體討論,老干部發(fā)言很積極。

從上午八點半開始看文件,十一點結束。沒看完的文件,因為多數(shù)帶密級,不能帶回家。我每天手提文件包,騎著自行車,東西兩院輪流送文件。每每經(jīng)過學員隊那灰色的大樓時,我就頭一低,腳狠狠地一蹬,讓自行車快速穿過。

老干部看文件時,我在一邊看書,或?qū)憱|西。每當我累時,看到他們戴著老花鏡認真學習的樣子,就不由自主地低頭看起書來。

別看老干部戰(zhàn)爭年代打過仗,行伍出身,但他們大多能文能武,且多數(shù)出身于富庶家庭,上過大學,棋琴書畫樣樣行。就在他們抄錄的毛澤東詩詞的書法作品里,我認識了熟宣生宣,明白了什么是魏碑什么是顏體,也知道了紅星牌的宣紙出產(chǎn)于安徽涇縣。

所里為老干部組織了豐富多彩的文化活動,我跟他們一起扭秧歌,一起參加老干部大合唱。即便五音不全,也得硬著頭皮站在他們隊伍前打拍子,時間長了,慢慢也有了些樂感。我們帶著老干部到古城公園觀花,到城墻賞燈,到老年大學學畫牡丹、葡萄,到郊區(qū)釣魚,到黃河邊上看船,到寒窯看王寶釧。走遍了駐地的名勝古跡。只要老干部過得舒心、快樂,我們的工作就做好了。

那時流行跳交際舞,我到省藝術學校請來老師教老干部跳舞。教舞的老師是個老頭兒,喜歡跟一個女老干部跳舞,其他女干部有意見,堅決要換老師,還孤立了那位女老干部。我說是因為那位女老干部跳得好,她們一聽急了,馬上去找協(xié)理員,氣得我好幾天都不想去組織她們活動了?,F(xiàn)在想想,她們?yōu)槟莻€老師爭得面紅耳赤,這個說老師跟那位女老干部一下午跳了整整兩個小時,另一個說不只是跳舞,那老師還一直望著女老干部笑,說他們關系不正常。我不信,但又不能批評她們,左一個劉醫(yī)生、右一個張阿姨地勸,現(xiàn)在想來還挺有趣,可當時我真的好煩。

組織老干部出行時,我背著海鷗牌相機給他們照相,那時不像現(xiàn)在,隨便拍。膠卷是要錢的,舍不得。但經(jīng)不住女老干部這一個李干事、那一個小李地請求,我一舉相機,她們就排成一隊,再也停不下來。她們在鏡頭前做各種表情,或坐或站,或把絲巾纏在胸前,或搭在脖上,還不停地說,拍呀,拍呀。不一時,一卷膠卷就用完了,可還有一多半老干部一張都沒照上。男老干部對照相不在意,可他們愛吵架,動不動掀了棋盤、扔了乒乓球是小事,有時還動手,那可真是理不清的雞毛蒜皮,斷不完的家長里短。

這些事還好說,最怕的是給老干部處理后事,到太平間給他們換衣服。他們走時,要放哀樂,我感覺好像給自己放,晚上做夢都在抬遺體。

媽說,娃,你做的是積福行善的事,不要害怕,就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爹媽,還有什么怕的。

離開干休所后,我每每看到軍報,只要發(fā)現(xiàn)上面有老干部去世的訃告,總要仔細看,有沒有我認識的老人。

有年出差,我到軍大,因為正課時間都有活動,清晨我早早起床,想悄悄到干休所去看看,不驚動任何人。當我一走進軍職院子,看到過去花木茂盛的院子,不知是因為時光的推移,還是因為我當時的錯覺,眼前的院子又小又破。一個正出來到報箱取牛奶的老干部盯著我看了半天,說,你是小李干事吧?

首長,是我。

快到家里去。

不用了。

我們大家可想你了。

我去了幾個熟悉的老干部家,支部書記林政委、副書記賀校長已經(jīng)走了。而我難忘的就是他們。他們怎么就走了?

你上學去時他們八十多了,當時最年輕的我現(xiàn)在也八十了。給花園澆水的林副校長說。

我忽然想落淚。我說你們還看文件嗎?

還看,不過,看的人越來越少了,手機上什么都有。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在干休所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隔著門看了會兒活動室,還發(fā)現(xiàn)新建了閱覽室。感覺空落落的心里踏實多了,才踏上了回去的路。

5

在干休所待的時間長了,原有的激情淡了,我感到我的人生就要跟老人這么過下去,真不甘心。有天,我在學校閱覽室看到一本大型軍事文學雙月刊《紅星》,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我把自己到干休所的一些感受寫成一篇散文,寄到了北京的編輯部。

兩周后,我收到了一封《紅星》編輯部老師的回信,他有一個很怪的姓,查,叫查風。那時作家都興筆名,我相信這是他的筆名。他寫的字很有特色,方正中含著筋骨,一看就是男人的筆跡。他說收到我的稿子了。他們雜志開了一個專欄叫《山外山》,專門為基層文學愛好者開設的,我這篇還不錯,但不能發(fā),沒有新意,不要寫別人寫過的,當兵想家呀,女兵剪頭發(fā)哭呀,全是別人寫爛的故事,這篇只能列為候選,也就是只在雜志上刊登個題目。下期的主題是“女兵的故事”,讓我努力,我既然在干休所工作,一定能寫出自己熟悉的生活。

我又寫了一篇小說,寄去兩周后,他很快回信,說,擬用的這篇是小說,不過標題他會改的,為什么要叫虛無縹緲的《女神、戰(zhàn)神》呢?

管他改成什么,只要發(fā)了就行。那可是全軍最厲害的軍事刊物,是所有部隊軍事文學愛好者向往的殿堂,只要是部隊作家,大多是從那兒走向全國文壇的。

我收到用稿信三個月后,稿子才發(fā)了出來,題目叫“我為老干部處理后事”,不是我想象中的詩意或深刻,直接開門見山。

看著寫著自己名字的雜志感受就不一樣了,特別是“紅星”二字好親切。一曲“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閃閃暖胸懷”,是我們那個年代唱得最多的歌。戴軍星,穿綠軍裝,更是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的夢想。

那時我年輕又虛榮,把雜志故意放在辦公桌上,同事十幾個,進進出出但沒一個人留意。雜志放在辦公室的第三天,協(xié)理員進到我的辦公室,我心跳得好快。我把雜志拿在手里,想告訴他又不好意思。協(xié)理員說看書呢。我怕他說我不務正業(yè),又看小說了,便解釋說,這上面有報告文學,我看能不能按照人家的風格,寫寫咱們干休所的工作。

好呀,我支持你。我從小就喜歡看這本刊物,它與我同齡。我好久沒看到了,看看與過去有什么變化。協(xié)理員說著拿起雜志翻了翻,我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緊張得渾身冒汗。他嘩嘩地翻了一遍,說,不錯,有兵味,我借去看看。我以為他說我的小說,正想謙虛,他卻說你看看這頭題稿名字多大氣,《誰來保衛(wèi)2000年的中國》。他低頭看著,這時對面他辦公室的電話響了,他拿著雜志揮揮說,我借去看看。

他一走,我關上門,長長地出了口氣。

下午一上班我老想著協(xié)理員的反應,他仍然跟往常一樣,進來交代工作,然后離去,稿子的事一字沒提。

他是真的熱愛文學,還是沒時間看?我好失望。

第二天,全所召開軍人大會,協(xié)理員說的都是如何為老干部服務。忽然間,他從桌上拿起了那本《紅星》雜志,說,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干休所上雜志了,作者是李曉音同志,寫了我們?nèi)绾螢槔细刹糠盏模覀冃⌒〉母尚菟?,不但校領導知道我們做了哪些工作,總部首長也知道了,全軍各個部隊都知道了,今天學校林政委專門打電話表揚了此事,我建議所黨委研究,給李曉音同志立三等功。

其他人的反應有高興的,有不屑一顧的,所長帶頭鼓掌。協(xié)理員在會上還即興念了一段,我很受鼓勵。

年底所黨委果然給我立了三等功,媽摸著沉甸甸的三等功章,說,你看看,我說得沒錯吧。給你兩個哥寫信,告訴他們你立功了。

這一下,我寫作的勁頭更足,但感覺平常的生活沒有多少可寫的內(nèi)容,查老師給我寫信說,那是因為你現(xiàn)在身陷其中,好好觀察,你會寫出你眼中的老干部的,你寫的老干部看文件的細節(jié)多鮮活呀,就要找到這樣動人的、飽滿的、獨特的細節(jié)。

在他的鼓勵下,我一篇篇地投給他,他有時發(fā),有時沒發(fā),我也不在意,想著只要我寫,總會越寫越好的。

我牢記著他說的話,對生活要仔細觀察,特別是生活中跟別人不一樣的人。我觀察了一個月,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們所有什么特別的人。突然,聽說汽車班有位司機,找了個女干部,這個消息讓我很吃驚。一個志愿兵找一個女軍官?這小伙兒個子低不說,平時開車經(jīng)常熄火,特別是我?guī)Ю细刹繀⒓踊顒雍笙胭I一罐煤氣時,車到半路,他說車壞了,害得我推著自行車去換氣。他有什么魅力?原以為那個女干部長相不行,可看到后,發(fā)現(xiàn)人家各方面都不錯,我更好奇了。而且他們還幸福地結婚了。

有天我到他家玩,發(fā)現(xiàn)他很會做飯,腌的泡菜特別好吃,人很勤快,家收拾得特別干凈,就在這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家竟然有臺黑白長城286電腦,不是他軍官愛人用,而是他用。我說你要電腦干什么?我心想一個司機買電腦,太讓人不能理解了,要知道20世紀90年代初,電腦可是金貴物,我根本舍不得花幾千塊錢買的。

他說作用太多了。什么作用他沒說。

我寫東西用處太多了,若用電腦修改就不用再抄了。賣給我行不?

他說你要是喜歡,就賣給你。我再買一臺就是了。

我花一千塊錢買了那臺電腦,用了好多年。那時輸入法沒有五筆,只能用拼音,雖然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手很累,但是看到屏幕上的文章,我感覺好像發(fā)表了一樣。電腦啟動程序很慢聲音又很大,進入DOS系統(tǒng)后,電腦出現(xiàn)中文輸入法,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就此開始了。手片大的3.5寸軟盤,我一直不明白它為何如此神奇,能裝那么多東西。就在這臺電腦上,我寫出了二十多篇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了。

6

春天的一個下午,學校宣傳處忽然通知我去參加全軍文學筆會。

通知拿到手里,一看是《紅星》雜志在陸軍學院舉辦的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地點在桂林。那是我夢想中的城市,是劉三姐的家鄉(xiāng)。我怕協(xié)理員不讓我去,恰逢一位老干部去世,我主動到太平間,甚至大著膽在老干部遺體火化前取掉了他軍裝上的肩章領花(因為火化前要卸掉金屬)。

協(xié)理員接過通知說,這是全軍的筆會,小李,你行呀,已經(jīng)寫得全軍有名了,盡管去參加全軍筆會,來回路費所里報銷。

謝謝協(xié)理員,我一定處理好工作與寫作的關系,努力干好本職工作,為老干部做好服務。

協(xié)理員笑了,我們給全軍培養(yǎng)了一個作家,也是干休所的光榮。

協(xié)理員,你知道筆會是啥意思,去干什么?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全軍筆會呀,去了好好向人家學習。

太高興了,我興沖沖地坐了十幾小時的綠皮火車,到了桂林。說的是桂林,其實我們開會的地點在郊區(qū),出門即山。從小生在黃土高原的我看到如畫的山水,感覺好像在夢中,是那么不真實。

查老師是最后一個到的,會議主辦方安排另一位來自空軍的通信技士去接站,我說我也去,女技士白了我一眼,沒說話。我心想老師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搶先登上了來自北京的綠皮火車。

與查老師神交一年多了,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心里既緊張又好奇。我們氣喘吁吁地跑進站臺,火車剛進站,車上下來了一個男人,個子不高,戴著眼鏡,穿著黑色夾克外套,口袋里裝著一本書。女技士搶先跑上前去,喊道,查老師好!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搖搖頭,朝我們笑笑走了。

女技士瞪了我一眼說,下次你主動問。

正說著,車上又下來一位穿著卡其色風衣、淺藍色牛仔褲,濃密長發(fā)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高個子,皮膚白凈,眼神憂郁,神情冷傲。我心想這可能是查老師,看了眼女技士,她下巴一抬,示意我向前,我把手中舉著的《紅星》揚了揚,男人緊皺的眉頭瞬間舒展,說,我是查風。聽口音,是南方人。

我跑到他跟前,說了我的名字,他好像整天見我似的,淡淡地說,你好,小李。

我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會面可不是這樣的,是什么樣的?我也說不清。

一路上,都是女技士在給查老師講解,講桂林的山水,講桂林的小吃,還說自己知道哪家的米粉最正宗。因為她有親戚就在桂林,在某軍校當副院長,少將。她專門強調(diào)了一句。

跟她坐在后面的查老師什么表情,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我看不到,只聽他一會兒說“嗯”,一會兒再“嗯”一下。我呢,心跳得一句話都不敢問。

查老師先問技士家在什么地方,技士說家在江蘇,跟查老師是老鄉(xiāng)。然后又說,老師,我還沒對象,請老師幫忙找一個。查老師說好呀,要什么條件?

就像老師這樣的。

查老師哈哈大笑,說,小李,你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吧,有沒男朋友?

這是查老師第一次問及我的私人問題,我們通信一年多,從來沒有問過此事。

老師,李曉音的孩子已經(jīng)兩歲了。

是嗎?這么年輕就有了孩子?查老師說。

我結婚不早,還休了晚婚假。我望著前方說,感覺后面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得我后背發(fā)燙。

我很生技士的氣,我們倆同屋,吃飯時,我沒跟她一起去,借口有事,讓她先走。

筆會上,查老師是大家議論的中心,他不但長得帥,詩寫得也棒,比我大九歲,單身。有位小有名氣的女作家,給來講課的老師們排了魅力榜,查老師排在第一。他穿衣特有品位,要么中山裝立領,像五四學生,要么深藍色休閑西服,白襯衣。每天都換。反正,每件衣服好像都是為他添色的,穿哪件都好看。褲子全是淡色的。他不像別的男人把襯衣下擺別進腰里,而是松松地放下來,更顯身材修長,有種玉樹臨風的感覺。我想象他要是穿上古戲裝,手拿折扇,就是翩翩秀才郎。

女技士跟我同屋,我認為她迷上了查老師,她卻不停地說,他多帥呀,李曉音,可惜你結婚了。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喜歡他,我們女孩子都喜歡他,可是他好像對我們都不在意,偏偏對你這個已婚女挺關照的,一年六期《紅星》,就發(fā)了你兩篇稿子。你說實話,這次筆會是不是他請你來的?

你呢?

我嘛,當然是他了。

我不是某個人請我來的,一年來,我在《紅星》的《山外山》欄目“女兵的故事”“新兵的故事”發(fā)了兩篇小說??晌也荒苷f。我問她寫了什么文章?

我嘛,會寫出優(yōu)秀作品的。她氣呼呼地說著,閉上眼睛,又大聲說,睡覺,你寫字的聲音吵得我根本無法入睡。

我把筆放輕了些,可寫到激動處,又忘了,聲音又刺激她了。

她砸了一通床,然后把被子蓋在了頭上,本來我還有些歉意,她這么一鬧,我心想,宿舍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誰讓你瞧不起我,處處想指揮我,我偏不聽你的。

沒過五分鐘,她騰地又坐起來,說,哎,李曉音,我告訴你,聽人說查老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最近剛離了婚,你知道原因嗎?

我既想知道又不能問,便含糊地問,你知道?

聽說他看上某位女詩人了,為了跟他妻子離婚,故意讓他一個朋友去勾引他妻子,然后以妻子出軌為理由離婚的。

我聽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相信,便說,管他呢,他是老師,我們是學生,好好寫東西即可,婚姻是人家私事,我們無權議論。

我也只是聽說,你不要跟別人說,更不能跟查老師說,我也不相信。她說著,又躺下了。

我當然不會說,老師就是老師,雖然我想知道,但是我絕對不會問,更不會關心此事,因為我是一個已婚女性,我有一個兩歲的兒子。我的愛人仍在遙遠的山溝部隊工作,全力支持我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而我年邁的母親一個人在家為我辛辛苦苦地帶著兒子。參加筆會的有全國一流的編輯老師,這機會我不能錯過。這么一想,我又嘩嘩地寫下去,對面床又不停地咯吱了,管她呢,誰讓她胡說八道,我心想,我就寫,就寫,氣死你!

筆會期間,吃米粉吃啤酒魚,登象鼻山,游漓江。那時沒有手機,我們賞景不會看手機;那時沒有網(wǎng)絡,我們坐在屋里聊文學很專注。

坐船從桂林到陽朔時,大家都在船艙打牌,我看查老師不在,走出艙外,發(fā)現(xiàn)查老師一個人坐在甲板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遠望著兩岸。

我走到他跟前,他說,知道兩岸種的是什么樹嗎?我一瞧,一叢叢的細竹,遠看顯得毛茸茸的,搖曳生姿,仿佛婆娑起舞,很是漂亮。那叫鳳尾竹,有首民樂,用葫蘆絲演奏的,叫《月光下的鳳尾竹》,可好聽了。這兩岸的樹是周恩來同志建議栽的,當時因大煉鋼鐵把樹砍了,光禿禿的很難看,周恩來同志來視察時,建議引進鳳尾竹,才使漓江兩岸有了嫵媚的鳳尾竹。

老師知道的真多。我由衷地贊嘆道。

作家是寫生活的,生活無奇不有,當然啥都要知道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音樂、繪畫、柴米油鹽,都要懂。你聽聽民樂《花好月圓》《喜洋洋》《姑蘇行》,就知道音樂有多美了。還有《浮生六記》《夜航船》《西湖夢尋》《陶庵夢憶》,你好好讀讀,就知道讀書是人間至美的享受了。它益智、生趣。

謝謝老師,回去我要把你提到的書借來好好讀,我讀的書太少了。

忽然他說,別說話,你聽。他說著,閉上了眼睛,你聽,是不是有魚兒在跳?你再感覺,風是什么形狀?那發(fā)青的胡茬兒不知為什么,忽然哆嗦了一下,讓我心跳了好幾下。

我閉上眼睛,什么都沒聽到,我想因為我不是詩人,我的五官還沒有敏感地捕捉到那奇異的感受,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聽到的,會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摸到別人看不見的物體形狀。

到了西街,大家都說啤酒魚好吃,吃得大汗淋漓的。查老師卻站在鐵爐前,看廚師做魚。我悄悄走過去,他點點頭,仍在仔細看?,F(xiàn)在我還記著啤酒魚的做法跟我們平時做魚不一樣:從漓江現(xiàn)撈的新鮮鯉魚,以魚鱗面下鍋。西紅柿切成塊,與姜蒜青椒一起炒,倒的是一小罐啤酒。查老師邊看邊說,寫東西跟炒菜一個理,配料、火候很重要,你掌握不住,炒的菜就不香。

我們在陽朔只待一天,第二天上午自由活動,下午返回。

第二天清早,我吃過飯,沿街散步。此時,大街上還沒多少人,街道有一種寧靜的美。正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查老師騎著自行車過來了,我問他干啥去,他說去十里畫廊,問我去不去。

我說好呀。我也像他一樣租了一輛自行車。

他說有兩條路,一條走大眾游覽路,騎著自行車到十里畫廊,去看工農(nóng)橋、蝴蝶泉、大榕樹、月亮山。月亮山很有名,山頂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洞將山體從兩面貫通開來,遠看酷似一輪明月懸于此處,因此得名“明月峰”,俗稱月亮山。大榕樹景區(qū),有棵遮天蔽日的古榕,至今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是電影《劉三姐》里阿牛哥和劉三姐的定情拍攝處。

第二條從縣城出來,經(jīng)蟠桃路、觀蓮路沿著漓江一路南下,之后轉(zhuǎn)入Y092鄉(xiāng)道,經(jīng)過幾個村莊,然后是綠浪般的稻田,果樹林地,玉米、花生、慈姑、馬蹄等等應有盡有。咱們因為時間關系,只能選一條,你想走哪條?

我說聽老師的。他說好,聽我的,走鄉(xiāng)間小路。

路雖難走,但行人稀少,一派寧靜的田園風光,梯田變化多端的曲線,云霧繚繞的遠山,郁郁蔥蔥的竹子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山上巖石呈現(xiàn)的各色紋路,都似花非花,似畫非畫,越看越有味。我們騎過小水庫,來到綠樹掩映的古樸小村。村里到處是廢棄的民居,殘垣斷壁間,開著一叢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兒。墻上的苔蘚,瓦片上的小草,沿墻緩流的小溪,掉了牙的老人坐在門前打量著我們。

沒想到這兒還有幾棟清代的大宅,上面寫著狀元及第、大夫府第,查老師不停地抄著大門兩邊古樸的對聯(lián)。我猛抬頭,看到青石板小路上走來一個農(nóng)人,頭戴斗笠,挑著筐,里面放著水嫩嫩的小白菜。再往前走,是一座古樸的人字形木橋,江邊洗衣洗菜的婦女,有個還唱著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不怕險灘彎又多?!边h處水牛在稻田行走,牧童在身后跟著,只是他手中沒有笛子。

查老師不停地拿著相機邊拍邊道,這樣的美景,可惜不能把它留住。正說著,忽然說,快走,躲過水牛。他說著,騎上自行車,腳猛踩踏板,腰一彎,自行車飛出好幾米遠。我正要騎過去,成群的水牛從田里爬上來,死死地把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堵住了。遠處的老師朝我喊了一句,我也沒聽清,著急地盼著水牛過去。

水牛卻比蝸牛還慢,我只好把車子推到一邊,一直等著水牛過去。已經(jīng)找不到查老師了,我猛蹬自行車,終于發(fā)現(xiàn)一輛自行車倒在路邊,而人不見蹤影,兩邊全是河和成片的鳳尾竹。

我扔下自行車,跑下右?guī)r堤,渾身軟得都站不住了,我想他肯定掉到水里了,因為河岸有串雜亂的足跡。

老師,查老師。那時也沒有手機,BB機只有少數(shù)人用。望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空無一人的鄉(xiāng)間小路,我只有扯著嗓子大聲地喊,越喊我越緊張,越喊我越無望。

正在這時,我聽到身后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查老師拿著相機從小路對面走過來,竟然還笑著說,那邊風景太美了,我?guī)闳タ纯础?/p>

我氣得一句話也沒說,騎著自行車就走。

他跟上來,說,你真不動腦子呀,我這么一個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再說,右岸沒人,你就不能往左岸瞧一眼,我就是在左岸拍照呢。

你就不能應一聲?

我怕驚動了多情的魚兒,驚散了水中的光波,怕聽不清自然的天籟。

你這是狗屁邏輯。我很想喊出這句粗話,可畢竟他是老師,又感覺特委屈,便一句話也沒說,只管使勁蹬著自行車,任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他跟我并行著,給我講笑話,說,我記著一首兒歌說給你聽聽:“千萬個月亮一顆星,千萬個將軍一個兵。那天我從你家門前過,看見外孫抱外婆。”

我一聽,就想樂,可一想,又咬著嘴唇,沒有笑。

他“唉”地嘆了一聲,說,給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講笑話,真是對牛彈琴。對了,小李,你說牧童吹笛水牛都能聽懂,為什么對牛彈琴牛不懂呢?

我想凡事不要太過,便想接話,發(fā)現(xiàn)一輛手扶拖拉機拉著一廂長長的竹子開過來了,便想加速躍過去。

忽聽身后“哎喲”了一聲,我忙回頭急問怎么了,他笑著說,我要是不喊,你還不跟我說話。

進招待所時,我有些猶豫是否跟他一起進門,看他很坦然,我便也大大方方地與他同行。

女技士說,聽說你跟查老師出去玩了?

對呀。

她哼了一聲,說,大家都在議論呢。

我一聽心里很緊張,怕給老師造成不好的影響。結果一上車,他就高興地給大家說,他跟李曉音騎車去看風景了,說著一路見聞,還不時把他拍的照片給大家傳看,坦蕩得讓所有人一時無語了。

筆會結束前的一天晚上,老師們在宿舍打牌,一位女作家體貼地把毛毯放在查老師的腿上,說天冷。另一位女作家坐在他腳下的地毯上,把右胳膊放在他的大腿上,我看著很不舒服,發(fā)現(xiàn)大家好像都沒看見似的,誰也不說話。

查老師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雙王調(diào)主!然后說自己膝蓋受過傷,平常他喜歡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架的時間長了就疼。鉆心地疼。女作家一聽這話,臉騰地紅了,忙移開了她的胳膊。打牌的看牌的人,誰也沒在意。就此事,我更佩服查老師了,他不像一些編輯就喜歡跟女作家打情罵俏,也不愛跳舞,打牌輸贏也不責怪對家笨。他巧妙地讓女作家知難而退,既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也照顧了對方的體面。這正是我理想中的老師形象,既正直又體貼。從那以后,女作者們好像都對他敬而遠之。我跟他不敢說話,一說話就緊張。一次我們談論稿子時,他說,好好寫作,不要亂想,不要走歪門邪道,寫作的道路上沒有捷徑可走,寫好稿子是王道。

就是在那次筆會上,我才知道開筆會就是要交稿子,讓編輯老師提意見,這是一條培養(yǎng)作家的有效途徑。

別人跳舞打牌時,我在宿舍里硬著頭皮寫。當時連稿紙都沒帶,更別說構思了,天天想,夜夜思,終于想出一個故事,到駐地部隊要了一本稿紙,準備完成作業(yè),心想這次筆會總不能不交一篇作品吧。

好久不在紙上寫了,感覺別扭。

我沒想到筆會來的《中國作家》《十月》等許多大刊的老師,讓我們講感動自己的故事。我講了老干部看文件的故事,有天上午我一個外地同學來了,當時軍職老干部看文件差不多了,只有支部書記林政委一個人在看。反正學習時間快到了,我便輕手輕腳地收放在座位上的其他文件,他忽然把正在看的文件扔到面前,背著手批評了我一頓,說我剝奪了他應享受的政治待遇。一位大刊的老師一聽這故事,大聲說,這句話很棒,看文件也是老干部的政治待遇,多好的素材呀,趕緊寫。

我寫的就是這個故事,交稿后,老師卻搖著頭說我講得好,寫得卻沒有講時那么生動。為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后來此文改了三遍,在《紅星》雜志上發(fā)表了,我才明白,我少了細節(jié)的支撐。比如林政委生氣回家,下臺階時腿晃了一下,我要扶,他甩開了我的手。我提著文件包跟他到了他家門口,不敢進去,他老伴兒請我進去,還給我水果吃。林政委坐在一邊只顧看電視,他老伴兒笑著說,別理他,他太孤獨了,是在跟你鬧著玩呢??晌夷母已?,給老干部說了好多道歉的話后,他才起來,背著手,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說,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我也不給你們所長協(xié)理員說這事,好好工作吧。查老師說,這就是這篇小說的血肉。小說有了血肉,人物就立起來了。

筆會除了到部隊觀摩學習,游覽當?shù)仫L光,就是談稿。老師跟作者一對一地談,然后改稿,再然后老師帶著稿子走了。稿子被帶走的學員高興,沒被帶走的臉色就很難看。

二十年后我才在那次筆會上得知的大刊上發(fā)了稿子,可見文學之路是多么不易,多么漫長。

后來我又參加了《紅星》雜志的大連小平島、青藏線等筆會,從南到北,從軍營到哨所,從都市到山溝,我認識了許多作家朋友,知道了全國有很多文學刊物,當然也知道了,開筆會,必須帶稿子。

7

一年后的春天,我接到了查老師的信,他說你不能在干休所干一輩子吧,聽說解放軍藝術學院要招干部學員了,何不試試?系統(tǒng)地學習下文學知識,對你將來有好處。

哇,太棒了,我好像有了前進的路標,立即著手復習。

參加了全軍文化課考試后,我感覺自己考得還行,一直盼著專業(yè)課復試。就在這時,有四名老干部要到延安中央醫(yī)科大學舊址去故地重游,雖然我們政工辦有兩名干事,但老干部點名讓我去,這是工作,我不能不去。

到延安的第三天,我接到協(xié)理員打來的電話,說軍校忽然通知我三天后參加專業(yè)復試。我?guī)У睦细刹慷际前耸畾q以上,他們當時還沒參觀完,我要回去他們怎么辦?再換一個干事,工作又不熟悉。協(xié)理員說。

我想了想,說,工作重要,上學的事只有下次再說。

協(xié)理員找到校領導,校領導又跟藝術學院老師溝通,讓我參加了一周后的專業(yè)課補考。一個大教室,只有我一個考生。而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考的專業(yè)課有一道論述題,就一種藝術樣式簡析傳統(tǒng)文化對人們的影響(除文學外)。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想到我跟著老干部看了那么多的京劇,什么《鎖麟囊》《下河東》《賀后罵殿》《貴妃醉酒》。那時最熱鬧的是京劇納涼晚會,滿院子坐滿了老干部,我起初聽不進去,后來越看越有味。我想起京劇,大加發(fā)揮,寫了三頁紙,沒想到京劇為我掙得了高分,使我終于考上了夢想的藝術學院文學系。

我走時,協(xié)理員已任政委,工作崗位雖然沒變,但協(xié)理員改政委,我認為是對他工作的肯定。

他笑著說,我這次可以讓司機光明正大地送你去上學了。

畢業(yè)后我還回來。

別回來,鳥兒要飛向高天,好好飛去吧。

在我上學出發(fā)前,媽說,你看我沒說錯吧,咱只要好好干,肯定越走越遠。你要是在原單位,說不定還沒現(xiàn)在好呢。

媽的一席話,使我忽然想到學員隊去看看。還沒走進去,就看到大隊長迎面走了過來,我正想說告別之類的話,他倒先開口了,說,祝賀你,考上北京的大學了。

謝謝大隊長。

是金子在哪兒都閃光。曉音,我一直都認為你不錯。不像我們大隊的那位,三年來,工作就別提了,心不在焉。在他的慨嘆中,我才知道跟我互換的那位干事前不久轉(zhuǎn)業(yè)了。

邁進了藝術學院的大門,我激動是因為終于可以好好學文學了,更重要的是,我離自己向往的刊物和編輯老師更近了。

到北京后,一直想去看查老師,學校跟雜志社只隔了一條馬路??晌揖褪翘鼐o張,一直下不了決心去看他,只告訴他,剛到學校,等寫出好作品再去看老師。

他說,安心學習寫好東西。

有次聽說他病了住院了,我約了一個同學去看他。那時我工資多半都給在軍醫(yī)大學的媽媽寄去,她帶著兒子不容易。一直想給老師買什么禮物,我問一位要好的同學,她說有種綠豆糕特別好吃。她帶著我買了一包,倒了三次公交車,趕到醫(yī)院時,他已轉(zhuǎn)院。后來我們又到單位,他在辦公室,里面還有一個人。他跟我們說了一會兒話,送我們出來時,我把綠豆糕送給他,他堅決不要,我跟同學回到學校打開吃時,才發(fā)現(xiàn)在車上把綠豆糕擠成一團渣了,心想幸虧老師沒要,否則這也太寒磣了。

8

在校兩年,查老師又給我發(fā)了兩組小說,有一篇還是中篇。那時他已經(jīng)當了主編。他說我進步很大,還寫了主編推薦語,讓我在文學系里驕傲了好一陣子。

大學畢業(yè),因為發(fā)了一些作品,在查老師的努力下,我分到了《紅星》雜志。

到雜志社工作的第一天,我一上樓,看到上面的大紅牌子上寫著兩行金色的大字:軍事文學的殿堂,軍旅作家的搖籃。我感覺胸中有股熱浪涌上來,就像第一次登上天安門城樓的那種感覺,腿有些發(fā)飄??吹綐翘菘趬ι蠚v任編輯的名字,看到樓道兩邊墻上貼的作家照片,我發(fā)軟的腿好像又有了力量,心想,我的名字何時才能印到這面墻上,成為那方隊中的一顆小星星。

老師變成了領導,我們談得更投機,每次跟他說話,我總能學到很多知識。他不但懂文學,還懂美術、音樂,最喜歡的軍旅詩人是岑參。

李白你不喜歡?

他太輕,浪漫,不喜歡。我喜歡有力量的詩句。

那杜甫呢?

他當然很好,但我們是軍人,邊塞詩里面的那種開闊和壯美更契合我的審美情趣。

王昌齡、高適不都寫了很多邊塞詩嗎?

你好好讀讀《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首詩讀十幾遍,在不同年齡讀,你都能發(fā)現(xiàn)它的諸多好,如果做到了,你就成長了。詩要有趣,要新,要有情。讀多了,你就明白好詩與平庸的詩的差別了。

他辦公室有健身器材,他愛喝茶。我們開會時,邊開會邊喝茶。冬日的陽光落在桌面、映在茶里時,感覺一切是那么不真實。

我們相處得很融洽,我慶幸又遇到了一位好領導。發(fā)現(xiàn)好稿,我會立馬給他打電話,無論他在家干什么,一定會聽我說完,最后說,你覺得好,肯定就不錯,我們要鼓勵年輕人,我要親自寫主編推薦語。他有時遇到好稿,在樓道里大聲喊我過去,我剛坐到沙發(fā)對面的茶幾上,他就開始洗杯,他說無論是什么茶葉,泡之前一定要用開水把茶具清洗干凈,這樣沖泡出來的茶湯滋味才更加醇厚。他有好幾套漂亮的茶具,那個淡青色的瓷杯我一直喝,編輯部的小王喜歡的是玻璃杯,里面倒上茶后,呈琥珀色,特別好看。而查主編喜歡的是紫砂杯。他一會兒讓我們嘗紅茶,一會兒又讓我們喝綠茶、白茶。喝什么,依本人喜好。我喝茶是小白,到現(xiàn)在也分不清茶葉的種類。我記得他最愛喝的茶叫小青柑,用金黃色錫紙裹著的果子,聞起來有股橘子味,聽他說能降脂降壓,性溫和。每每他把茶泡好,讓我們喝時,會講解好茶入口順滑,果香味濃,口感醇厚,問我們喝得舒不舒服。大家都說好喝。其實我知道年輕人愛喝的是奶茶,而我常喝的是白水,但我們會端著那些精致的茶杯,聞著茶香,聽著他聊文學,感覺文學編輯部的氛圍就應當是這樣優(yōu)雅精致。

有天聽到他喊我,我進到他辦公室,接過他遞來的小茶杯一飲而盡,他搖搖頭,說,好失敗,還是沒有教會你品茶,又給我倒了一杯,然后笑著說,你猜,有啥好事了?

他從一包黃金葉中抽出一支細煙,吸了一口,坐在沙發(fā)上,腿上放著一沓稿子笑著不說話。

遇到好稿了?

對呀,他拍著大腿道,我終于不焦慮了,咱們下期有頭題稿了,這個稿,你來編,我大略看了,有毛病,但確實是好東西,一個字:新穎。我說,你說了兩個字。他大笑,說,我都高興糊涂了。你看了就知道了。我昨晚就想給你打電話,還是堅持住了,怕你愛人說我公私不分。但這篇稿真是好作品,作者又是新人,沒想到這么老到。你看看這節(jié),倆農(nóng)村小男孩拌嘴,如果你寫,會怎么寫?

我腦子里快速轉(zhuǎn)了一下,說,我想起小時我們跟小伙伴吵嘴,一個叫另一個爹媽的名字。

他笑了,說,這個作者寫道,一個孩子說,你再叫我爹的外號,我就說你姐給我哥說的悄悄話。有意思不?但是結尾,沒攏住,你看了咱們再交流。

我笑了。

這樣的聊天好興奮。

他經(jīng)常帶我到著名作家的家里去取稿,先是騎著自行車去,后來他計劃買車。買車那天,是編輯部的小王開車載我們?nèi)サ?。剛?S店挑車時,小王接到電話,說父親忽然摔倒,小王急奔醫(yī)院。查主編剛拿到駕照,沒上過路,北京的路上車多得簡直沒法說。查主編說,你打車回去吧。

你呢?

我一個人開車回去。

那怎么行,來時同來,回時也要一同回去。

他看著我,說,你還是打車回去。

我說我相信你,開慢點兒就行了。我想只要他在,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一篇退掉有些可惜、用又不能直接用的稿,他一點撥,我馬上領會了,讓作者改?,F(xiàn)在坐在他車上,能聽到他緊張的呼吸,看他手忙腳亂,那一刻我想,即便有事,我也必須跟他在一起。我不能半途離開,這不人道。就像兩個戰(zhàn)友上前線,遇到危險,一個人先撤了,讓另一個戰(zhàn)友留下,這還叫軍人嗎?還是親密的戰(zhàn)友嗎?

當我們終于回到單位,我襯衣的后背都濕了一片,他叫了一聲,小李!再也無語。

他帶我們?nèi)庉嫴康娜巳ヌで?,凡有新電影上映,我們也集體上陣。他愛看俄羅斯油畫,站在畫前,給我們講構圖,講用光,講布局。每次出去,都是他開車。那是一輛白色路虎越野,能坐五個人。車門鋼板很厚,坐著很舒服。副駕駛位置前的臺面上放著一只小老虎,我第一次見到說這是不是狗?笑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帶著我們認識玻璃海棠,給我們買棒棒糖,還帶我們到他常學古琴的地方,聽《陽關三疊》《流水》《梅花三弄》等古樂。

他夫人跟他是老鄉(xiāng),很會做菜。逢年過節(jié),單位的年輕編輯不能回家,他就把大家叫到他家里。我們吃著可口的菜,喝著紅酒,他上小學的兒子拉著小提琴《梁?!贰K蛉讼矚g跳舞,拉著他,他不會跳,就像走步子,逗得我們不停地喊,一二一!轉(zhuǎn)身,繼續(xù),一二一!他也不惱,還自嘲這叫消食。

夏目漱石的長篇小說《心》是他讓我反復讀的,讓我明白了“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細節(jié)效果。杭州作家之家是他推薦我去的,讓我看到了茶園之美。桂林療養(yǎng)院是他提議社里讓我跟愛人去的,為的是獎勵我編輯的稿件轉(zhuǎn)載量全編輯部最多。我把俳句念成非句是他幫我糾正的。金圣嘆這名字是我從他車里的書上認識的。井上靖的《冰壁》是我從他多次講話中得知的。還有,每天睡前讀幾首詩,也是我學著他的。我知道他家鄉(xiāng)在江蘇淮安,那兒有條美麗的大運河,叫清江浦,是吳承恩、劉鶚的老家,洪澤湖春天最美麗。那兒有很好吃的平橋豆腐、淮餃、茶馓,還有一條古街叫花街,他從小就在那兒長大。這些不是主編告訴我的。至于我怎么知道的,這是個秘密,容我不再說。

很多時候,我把他當成兄長,當成親人,無論遇到什么煩心的事,都跟他講,他總能讓我得到滿意的答案。我甚至有時想,如果我是男性多好,可以和他喝酒,聊天,促膝談心,成為一生的朋友。

看稿累了,我坐在高高的七層辦公樓窗前,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慶幸遇到了一個兄長般的好領導,有份熱愛的工作,此生,還有何求。

我調(diào)到雜志社半年后,魯迅文學院一位老師打電話問我,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要招生了,問我想不想去學習,但必須脫產(chǎn)四個半月。那時正值雜志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全編輯部忙得要死,主編住在辦公室,我實在無法開口,可又特想去學習,魯迅文學院,那是全國文學界的最高學府,各地作家齊聚一起,各領域的名家來上課,機會難得。我硬著頭皮到他辦公室,他正在看稿子,看我半天不說話,笑問,什么事?

主編,我想到魯迅文學院學習,你放心,我不會耽誤工作,每月二十日之前按期交稿。除了學習,還能認識全國著名作家,肯定能約到好稿。還能提高自己的專業(yè)水平,以便更好地工作。

好呀,學習是好事,去吧,多給咱們刊物約稿。主編說著,站起來說,學習是好事,我全力支持。

兩年后,社里想推薦我參加中層領導干部培訓班,征求我意見。這一去又是兩個月。我問主編的意見,感覺到他不太高興,心想,這是組織讓我去的,再說我去也沒有誤了工作,照樣編稿子交稿子。

你不用交稿子了,安心學習。我無法斷定他是為我好,還是帶著情緒,反正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

學習歸來兩個月后,在他提議下,我當了副主編。我特高興,更加努力地工作。那時大部分作者還是交手寫稿,須找排版公司錄入。出版前,得一張張片子跟原膠片核對。主編忙,我總想多干些,可我發(fā)現(xiàn)他跟我說話少了,也不叫我去喝茶了。愛人告訴我,你干得多了,領導對你不放心了,感覺你有其他想法了。

我說主編不是那樣的人。

有次他不在,我們?nèi):蟮那鍢铀蜕珙I導,社長說頭題稿調(diào)子有些灰,放后些,換了我編的一篇稿子。

主編以為是我找了社長,當時一句話沒有說。但從此,我感覺他跟我說工作以外的事更少了。

我感覺好委屈,可又解釋不清,我編的稿他不發(fā),也不給我安排工作。我到他辦公室,說主編,我可能有些事沒做好,請你說明,但換稿子的事肯定是誤解,我不想上班啥事也不干。

主編頭也沒抬,沒有說話。

我咬著嘴唇說,主編,我編的稿是不是水平太差?請你指出來。他仍無語。

不久,社里組織出版一套全軍征文叢書,編纂工作為期一年,我想?yún)⑴c,改善一下目前的處境,也讓自己多些做書的經(jīng)驗。

社里打電話通知主編,他接完電話后,在辦公樓的走廊里喊我。他擦著墻上的作家照片,我拿起毛巾也想擦,他也不理我,背對著我說,社里通知你去征文辦,我沒同意。

那是個大項目,最能鍛煉人。就一年時間,再說我現(xiàn)在沒有事干。我大聲說。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大聲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一年后工作并沒完成,我當然不能要求回雜志社,而這時,我聽說主編找了個理由,說我長年不在雜志社工作,雜志社黨委免了我的副主編職務。

初聽消息,我從社辦公樓正要下樓,一腳踩空,從樓梯摔了下去,愛人出差了,兒子在外地上大學,我也不想回家,忍著痛,一瘸一拐走到什剎海西海邊,坐在岸邊,感覺心里空蕩蕩的,幾次給主編打電話,他沒接,只發(fā)了一條短信,證實傳言是可靠的。因為剛下過雪,四周無人,冰面發(fā)著蛋清色的光,更讓人感覺刺骨地冷。

我感到好委屈。我們搞的征文是一次全軍性活動,作者上至將軍,下至士兵,文化程度不一,水平參差不齊,有些句子都不通。因為是臨時組織的,來的人都是從各部門抽調(diào)的,用的辦公桌是從倉庫搬來的,桌斗鎖著,鑰匙不知去向,桌縫里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霉味。我們只好用白紙把桌縫糊住,在上面辦公。因為年底要出十本書,我們只有三個人,周末加班是常事。有個周六,我剛下公交車加班時,忽然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路虎呼地開了過來,那是主編帶著編輯部的同事去郊區(qū)舉辦詩歌朗誦會。我想主編一定看到了周末加班的我,他們唱著歌從我面前一閃而去,連句招呼也不打。是不是從那時起,他就已經(jīng)沒有把我當編輯部的人看?而說你不要再回來,這并不是氣話。朗誦會一定是長得漂亮的小李主持,開頭一定是小王用他的河南方言朗讀,營造歡樂的氣氛,然后是取得普通話二級證書的小劉表演,最后就是主編講析某首名詩。這次他是講塞弗爾特的《紫羅蘭》,還是講佩索阿的《牧人》,或者是我最喜歡的策蘭的詩?我知道,他們這次去的是東壩河郊野公園,我在時,每次出去活動的地點都是我從網(wǎng)上查后,主編定的。昨晚小王問我,我脫口而出,東壩河郊野公園。郊野公園此時一定開滿了藍鳶尾,成片的紫槐,后面是一條長長的生銹的廢棄鐵路。他們是坐在鐵路邊上,還是坐在花海中?那天一篇四五千字的稿子我都沒編完,案頭那語句不通的句子和我想象中他們朗讀的美麗詩歌一直糾纏在我的腦海中。后來,我每次都看雜志社同事們發(fā)的朋友圈,他們在辦筆會。他們在開佳作欣賞會。他們在看電影。而我只有一個任務,一個個地打電話,讓那些并不喜歡寫作的人給我們寫征文,完成了任務,我就可以回到我心愛的雜志社了,會跟同事一起享受文學帶給我們的快樂和榮光。更讓我受刺激的是,他們前不久在朋友圈曬出了一組“全家?!?,他們撐著上面寫著“紅星”的旗子,背著紅星雙肩式背包,在山林,在花地,在河流間去采風。我本當生活在這樣一個詩意而和諧的家庭中,都怪自己執(zhí)意要離開?,F(xiàn)在好了,他們過得越詩意,反襯得我的日子越平淡。

我現(xiàn)在更怕回不去了。

半夜我膝蓋疼得更厲害,第二天到醫(yī)院一檢查,髕骨骨裂。我打了石膏在家休息了兩個月,主編來看我,愛人不讓進,我說還是讓他進來吧,他是我的老師。他來了,也不說話,愛人連杯茶也沒給他倒,我要倒,他攔住我說,我馬上走,可他仍坐著,也不說話。我更委屈,也不開口。半小時后他走了,只說好好養(yǎng)病。

不久,他唯一的兒子突然得了病,再也站不起來。

愛人說,人做了虧心事,這就是報應。

我惱火道,你不能說這話!

愛人說,他不撤你的職,能有這報應?

他是我的老師,沒有他,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你從山溝部隊調(diào)京,是他幫你找的人,他說我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為我解決后顧之憂,是他作為領導的本分。此事怪我,他不讓我去,直到社領導打了三次電話,他才同意的。

那是因為他對你不好。他怕你頂了他的位置。

行了,行了。我不耐煩地說。

大項任務結束,我可以到其他部門當副主任,斗爭一夜,我給主編打電話,說我還是想回到我喜歡的《紅星》雜志。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這次要想好,副主編的位子已經(jīng)沒有了。

我說自從到征文辦兩年來,我才知道我深愛《紅星》,只要回去,干什么都行。

他同意了。

雖然跟主編每天見,卻少了過去的那種默契,我們?nèi)院炔?,仍多次投機地談工作,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我倆都在盡力調(diào)整我們之間的關系,可越這樣,越變得客氣而禮貌,心離得越遠。主編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我想主動地跟他恢復到以前的關系,可又想,我在做大項工作,年底還評了先進,為什么卻免了我的職,事先也不說聲。這樣對他就更生分了。

正在這時,一家雜志社想調(diào)我過去當副主編,我馬上回話,不去。

不久,主編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還關上了辦公室門,然后說,我想跟你談件事。

他從來沒有這么鄭重其事過,我說請主編講。

為了你的前途,我把你推薦給咱們社另一個部門當主編,我也跟社領導溝通過,只要你同意,你馬上就可去。

那是一個綜合刊物,我當年也投過不少稿。

我說主編,我喜歡《紅星》,如果你不趕我走,我將在此干到退休。

他顯然吃了一驚,然后又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建議你還是先去,干兩年再回來,把你的職務解決了。我想為你好,你看你在咱們編輯部,職務……

我不圖職務,我只是喜歡《紅星》。只要你信任我,我哪兒都不去。我此時難過,是因為我以為他了解我,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我??磥砹私庖粋€人多么難呀,話說回來,我也并不了解他。所以我愛文學,文學拷問的是人的靈魂。我以為我們是知己,卻都并不理解對方。

這時他電話響了,我如釋重負。

半年后他退休。

9

隨著強軍征程越來越走向深入,部隊走向正規(guī)化,日常管理越來越嚴,干部考核制度越來越細,不少好友紛紛離開了部隊,一邊是睡到自然醒的舒適自由,一邊是年年軍事考核、越來越難做的紙媒,我處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一直鼓勵我的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已經(jīng)退休的兩位軍人哥哥說,堅持下去,只要工作需要,就好好干。只有你脫了軍裝,才知道軍裝對一個人是多么重要。

我聽了他們的話,留了下來,當了雜志主編。就在這兩年時間里,我感覺前面有座山,一直豎在我面前,我無論怎么努力,它都擋在我面前,要想超越它很難。

有天跟一位作家朋友談稿子,我說你這篇稿子的完成度不夠。

她笑得好詭秘。

怎么了?

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像一個人?

誰?

你的老主編呀。

他退休五年了。

你聽聽,你對稿子的判定,說話的語氣,還有用詞,什么撩撥呀,通透呀,文學完成度不夠,這不是你們老主編當年常說的話嗎?還有,每天下午三點半你在樓下跑步,難道不是受他影響。

她說得也對,五年過去了,雖然我跟老主編沒有往來,可我經(jīng)常夢見他,不是在談稿子,就是在組稿的路上。

我想,如果我沒當這個主編,可能不會意識到他當年的難處,因此,我才不時地想起他的好來。

有人頻繁地請假,我會很不高興。如果一個編輯不來,全編輯部的工作就會受到影響,編雜志不像做圖書,它需要全體人員通力合作。

當發(fā)現(xiàn)編輯編稿不認真時,我又想起了當年老主編發(fā)現(xiàn)我編稿不認真,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一個接一個地指給我看,臊得我臉皮發(fā)燒。

我這時特別想老主編,但我一想起后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又打消了與他聯(lián)系的念頭。

這期間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我的老單位軍醫(yī)大學干休所的老政委病了,到北京來看病。我?guī)〉浇夥跑娍傖t(yī)院后,他問起我的工作,我不禁像跟朋友似的說起了與老主編的往事。他說,凡事,想好就去做,不要等后悔了,再沒機會彌補。凡事要站到別人的立場想一想,你想想,如果你是主編,你能讓部下一次次地去學習?日常工作是瑣碎的,是具體的。編輯部還有不少人呢,大家會怎么想?你從外面調(diào)來,讓你一會兒去學習,又讓你當副主編,別人會不會有想法,主編又如何給別人做工作,你又是他調(diào)來的。你得替他想想。

政委的話促使我拿起了電話,撥了那個好久沒有撥的電話。那電話二十年來我背得太熟,卻是空號。

到手機通信錄上查,才發(fā)現(xiàn)里面也沒有了。是我自己刪的,還是換手機時掉了?我希望是后者。

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手機號,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便從曾經(jīng)的通信錄上找,那時還沒有手機,電話都是寫在本子上的,而那個本子還是我剛到雜志社時,他給我的,是雜志社統(tǒng)一做的筆記本,紅色的,上面沒有格子,白紙寫字特別漂亮,在本子的最后一頁,通信錄上我第一個寫的是主編家里的電話。后來有了手機,我又在后面用紅筆注明了。

接到電話,他吃了一驚。他說退休好幾年了,沒想到我還會給他打電話。問我,有事嗎?

我說查主編,我想跟你靜靜地聊聊往事。他停頓了一會兒,說,說。

當我坐在雕刻時光咖啡館等他時,心情特緊張。往事一樁樁地涌了上來。他曾是我的上級,也是我文學上的引路人。作為異性,我曾經(jīng)對他有一種超越了友誼的情感,這感覺不像我對干休所的協(xié)理員的那種。雖然不一定是愛情,但肯定比友誼要深。幾天不見他,心里就空空的。我甚至想如果我那時沒有結婚,多好。

為什么一對關系那么融洽的師生就生分了呢?

好幾年沒有說話了,第一句怎么說?只要這一關過了,我們就好往下聊。我越想越理不清頭緒,忽然想,有了。

他來了,頭發(fā)灰白,但身材保持得還是不錯。在位時,他不但到健身房,一周還長跑三四次,冬天也不間斷。想必現(xiàn)在仍在堅持鍛煉。

我說,主編好。

他擺擺手,坐到我對面的沙發(fā)上,掏出一包煙,仍然是黃金葉。他說有什么事,電話里說就行了,為何還要坐這里,浪費李大主編的時間?

主編!一聽他話里的譏笑,我叫了一聲,說不下去了,打開手機上的音頻,一曲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響了起來。

一堆煙灰搖搖晃晃要掉下來了,他也沒理會,卻說,你還記著?

當然,岑參、啤酒魚、小青柑茶,還有很多。這么多年,不管你在不在,都在影響著編輯部,使我不知不覺就成了你。這些話我想了好久,終于說了出來,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他可能不相信我的話,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我,淡淡地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自言自語,我沒有你那么全才,版式配圖,一步步學;我的黨史軍史知識沒有你豐富,起初看稿有些吃力;我沒有凝聚力,還不能讓更多優(yōu)秀作家加盟《紅星》。我過去對你有些看法,可到了你的位置,我才理解了你當初的做法。

他好像忽然輕松了許多,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了,輕輕地笑了,說,你寄的雜志每期都收到了,我每期都看,還標記了。你如果不忙的話,可以看看。我在雜志社干了三十年,不看心里還空落落的。

我心里一熱,把十幾本雜志接過來,緊緊抱著說,你和好幾任主編給雜志打好了基礎,調(diào)整了定價,擴充了頁碼,完善了雜志的歷史資料,咱們雜志的資料是社里最完整的,上級檢查時,咱們財務是清清白白的。你們留下的合訂本,三審三校稿,都是那么規(guī)范齊全。一代代辦刊人形成了一個刊物很好的辦刊風格,作為后來人,我們只有繼續(xù)發(fā)揚。

過獎過獎。他哈哈大笑,卻抹了一下眼睛。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又繼續(xù)說,你當時說,搞文學心要靜,你整天跑,一會兒到這兒學習,一會兒到那兒開會,我是看不慣的?,F(xiàn)在我才深深地理解了。文學編輯,本身就是孤獨的工作。我有時說出的話,自己都吃一驚,因為那是你曾經(jīng)說的話。你背著大包,我剛開始不理解,后來才知道,每次你都帶著稿子回家看。字體,版式,文章的搭配,頭題稿發(fā)什么,我不知不覺沿用著你過去的方法。好作者你抓住不放,經(jīng)常打電話催稿。雜志下廠之前,看無數(shù)次片子。雖然現(xiàn)在不用看膠片,都數(shù)碼化了,郵寄稿費也改成了電子匯款,可是當年那些美好的日子我怎么能忘記呢。我一晃在雜志社干了也快二十年了?,F(xiàn)在網(wǎng)絡化后,傳統(tǒng)媒體也要跟上時代前進的步子,比如開抖音、辦公眾號、做有聲刊等等,一句話,我不能把這么好的刊物辦不好,否則對不起前任的老師們。我越說越激動,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在用心地聽。

現(xiàn)在你們管理越來越嚴了吧。

是的,咱們文職干部變化最大,1988年讓我們穿上了軍裝,07式軍服又讓咱們戴上了表明職務的資歷章,現(xiàn)在又要實施新軍官制度條例,我們將從文職軍人改為現(xiàn)役軍官,這是黨和國家對部隊知識分子的關心,更是強軍新舉措。當然,我們考核更嚴,學軍事,學業(yè)務,考體能,練本領,平時考核,年度考核,要求越來越嚴。

你趕上了好時光,任重而道遠,好好干吧,大校。

叫我小李吧,主編,你啥時回來看看,你在時建立的作家墻我們又補充了更多的作家,他們越來越年輕,還成立了雜志史館,存放了作家手稿、老雜志封面、歷次筆會照片、獲獎證書,還在資料室開辦了不定期作家沙龍,你提提意見。

好的。

老主編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把你調(diào)來,我不后悔。他說完,忽然說,原諒我。

我一直盼著他說出這句話,當他真的說出來了,望著他滿頭白發(fā),我聽得淚流滿面,我說,你不要這么說,主編,是我不好。我很想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一些多年來想過卻沒說出的話,我們認識近三十年,竟然連手都沒握過??墒俏议_不了口,伸出的手整理了被風吹散的頭發(fā)。他望著來來往往的人,也不看我,好像是對著行人說,我調(diào)你來的那天就想培養(yǎng)你,可你三番五次地離開編輯部,讓我懷疑自己是否挑錯了人。我大學畢業(yè)就分到了《紅星》雜志,它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年紀大了,需要找一個可靠的人來接班??赡氵€是走了,社領導說位子不能空著,讓培養(yǎng)新人,我提了一個老同志,用意是明顯的,我心想,你要是能受得住磨礪,終將還會回來,走上自己喜歡的平臺,也算因你的浮躁給你個教訓。

主編你當時為什么不說?

我以為你了解我當如我了解你一樣。唉,不提了,好好干吧,《紅星》交給你,我放心……他話還沒說完,疾步而走,頭也不回。我應當說話,可那時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春風浩野,路上海棠榆葉梅燦燦地在爭艷,春天實實在在來了。

與主編一番交流,我全身輕松。出租車上響起最近熱播的電視劇《人世間》的主題曲:草木會發(fā)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命運的站臺悲歡離合,都是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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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行授銜儀式那天,春光明媚,我們穿上了只有重大場合才穿的新嶄嶄的漂亮禮服,走進了從沒來過的上級機關金碧輝煌的禮堂。綠色的軍裝,白色的襯衣,金光閃閃的黃色綬帶,我們相處二三十年的同事竟然一下子沒認出來,先是一愣,然后細一瞧,哈哈大笑。我不好意思地拉拉正在一旁照相的伙伴小中尉說,趁儀式還沒開始,咱們再練練互戴肩章行不?我怕一聲命令,手指又開始哆嗦。

李老師,好的,你別緊張。

望著那一張年輕的臉,兩顆星,我忽然不緊張了,我不也是從年輕的臉一天天經(jīng)過歲月風霜變老的嗎?這時我有了自信,沉穩(wěn)而自信。

你這次速度很快呀。

老了,手腳也遲鈍了,就得練,我就不信它不聽我指揮。

你一點兒也不老,正當盛年。我昨天在操場上看到你跑步速度好快呀,哪天咱們比一比?

好呀,我跑不過你,走也要走下去。我笑著,摸了摸肩膀上的四顆星星,感覺它們沉甸甸的,讓我踏實而溫暖。

音樂起,一個個氣宇軒昂的少將中將走上了主席臺。

當《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響起,我們佩戴金燦燦的軍銜,立正向八一軍旗敬禮時,我恍惚看到了學員隊的大隊長,看到了干休所的協(xié)理員,看到了老主編,恍惚間又看到年輕的我,正背著行李走進軍醫(yī)大學美麗的校園里。嗬,二十五歲的中尉喲,五十二歲的我好想與你賽跑。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1986年入伍,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就讀于北京大學藝術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花城》《作家》等刊發(fā)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我愛桃花》《則為你如花美眷》,長篇非虛構《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獲《長江文藝》方圓杯小說獎,《廣州文藝》第四屆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解放軍報》第九屆長征文藝獎,第四屆“中駿杯”《小說選刊》獎,第十九屆《小說月報》百花獎。榮登《北京文學》2003年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青年文學》2019年度“城市文學”專家推薦榜和讀者人氣榜,一些作品被各種年選轉(zhuǎn)載?,F(xiàn)任《解放軍文藝》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