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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趙卡:舔蟾蜍(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7期 | 趙卡  2022年08月10日07:32

剛擦拭干凈的窗戶,玻璃讓太陽的光線射入屋里,強轉(zhuǎn)弱,玻璃有過濾光線的作用。時光虛擲啊,經(jīng)過一夜的昏睡(夢見住在洞穴里,殺死了狗和貓),我覺得醒來很有必要性;不然的話,我會在夢里講故事(比如,我媽說我是在男廁所撿的),記得有一次,我在夢里吞咽食人族風干牛肉,感覺還不如直接嚼干屎爽呢。

對于人類這個奇特的生物物種來說,好奇心就是一種十惡不赦的春藥,任何禁止都在暗示荷爾蒙發(fā)出猖獗的邀請。比如死亡,埃及艷后克麗奧佩特拉讓毒蛇把自己的奶子咬了自殺就顯得太隨意了,分明便宜了那條毒蛇嘛!

一個煙霧繚繞的小酒館,一個可怕的人,一大壺泡了罌粟殼的老酒,一個二十八頁的故事?!吧蠋謾C老是掉馬桶,沒辦法,我已經(jīng)憋了兩星期沒上廁所?!彼蛄艘恍】诰普f,“這酒真不錯哎……哎,問一下,印有警察字樣的衣服我能穿出去嗎,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在舊城的這些日子里,我喜歡泡小酒館收購各種故事,我的要求是:1、原味口語,但不能玩粗陋惡俗;2、夾雜地方性知識;3、必須讓我驚訝不已。來的這人叫劉二,嘴里噴著唾沫,我不知道“劉二”是不是他的真名,以我的經(jīng)驗,一般名字里帶“二”的人都以這種古怪的形式自我定義。小酒館的格局頗似明清家具美學,以熟魚為主,兼營旅館業(yè)務;老板娘是個胖子,見到任何一個客人都會大獻殷勤,仿佛要把自己的身體隨時獻出去似的。

“我吃的那條魚剛發(fā)過癲癇,我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通往地獄?!蔽夜嗔艘淮罂诶浰诰茖⒍f,“你說吧,我會付錢的,就當我募捐了?!?/p>

一個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的矮個子正在給老板娘遞錢,老板娘的胸針像一枚半透明的蜘蛛蹲伏在那里,比她下垂的胸形好看。一般來講 ,我特別羨慕那些喝醉了酒還能微昂著頭走出酒館的年輕人,他們臉上始終毫無表情。

“我是在睡夢中接到王小紅電話的,”劉二回過頭看了一眼鄰桌說,鄰桌坐著一個拿手杖的老頭兒獨自飲酒,他戴在小指上的尾戒閃閃發(fā)亮?!巴跣〖t說,她要死了?!?/p>

小酒館外圓內(nèi)方的中國風水學結(jié)構(gòu)唯一的缺陷是排煙氣系統(tǒng)不好,抽煙的人一多,煙霧的鬃毛卷入燈光從四面升起,然后如幼獸的嗥聲傾瀉在油乎乎的墻面上。我后來在我的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中通過回憶來鉤沉了這些業(yè)已消失的物象,類似這樣的文字經(jīng)常占據(jù)我日記里最有利的地形。

“王小紅是誰?”我揉了揉右眼問。

“王小紅是五年前搬進路易十四別墅區(qū)的,你知道路易十四那是個浮華的富人區(qū),每一寸土地都植滿了名貴的花木?!眲⒍∶蛄艘豢诰?,伸出一根食指指著小酒館的房梁說,“王小紅和她的父母一起住。”

“我只知道路易十四的璀璨浮華留下了1793年路易十六被砍頭的后患。”我挪了挪長條木凳上的屁股,扭頭對老板娘說,“再加八兩罌粟酒,吸血鬼豆子一碟?!?/p>

老板娘高高興興地轉(zhuǎn)身打酒去了,背影宛如一畝鮮花。

“王小紅是我的前妻,我們離異五年多了。”劉二說。

老板娘的八兩罌粟酒打來了,和一碟吸血鬼豆子堆在了桌子上,瞬間芳香撲鼻。

“王小紅說她要死了,這可是五年來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以前我給她打過無數(shù)次電話,她都壓了不接?!眲⒍榱艘活w吸血鬼豆子扔在嘴里說,“她肯定是出事了,我能聽出來,電話里她的聲音像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呢,不,她的嘴里像塞了破布條。”

我在聽,劉二的講述卻似一匹拉車的瘦馬停了下來。

小酒館這時進來一個瘦弱的年輕人,他剛一坐下,就向老板娘招了下手,說:“來二兩五紅杏酒,一碟鸚鵡豆?!彼脑捯魟e人幾乎聽不到,我看見他的牙齒像涂了一層黑釉,一般患了梅毒的都這樣,怪不得他雙唇緊閉。

“咱倆要不去一趟路易十四?”劉二狠狠地灌了一口罌粟酒說。

“行,啥時候?”我問。

“就現(xiàn)在。”劉二站起來,漲紅著臉說。

我和劉二一到路易十四別墅區(qū)大門口,兩個穿著打扮像極了蓋世太保的保安就攔住了我們,一個問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個作勢要登記。這些簡單的問題保安每天都要重復無數(shù)遍,他們也不嫌麻煩,真是奇了怪了。

“到王小紅家取點東西,”劉二瞪著一個保安問,“操,連我都不認識了?”

“咳,二哥呀!”那個被瞪懵了的保安馬上在臉上綻出笑容,給劉二敬了一個禮,隨后恭敬地放行我們。

路易十四別墅區(qū)不愧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理想居所,從形式上看,一定是一個(或數(shù)個)數(shù)學狂設計的,我后來見過無數(shù)風格雷同的別墅區(qū),它們的建筑邏輯無一不遵循設計的美學意志,但與路易十四沒有絲毫一致的地方。路易十四從外部往里看,圍墻呈鏈式結(jié)構(gòu),說句難聽的就是仿若圓形監(jiān)獄,但從內(nèi)部往外看,則壓根兒看不到一點圍墻的影子,無處不在的缺口在填補著無窮無盡的缺口。這種非邏輯性的設計邏輯簡直匪夷所思,一磚一瓦沒有標準,看上去簡單純粹其實玄奧復雜,就像它的地面,長方體地磚嚴絲合縫,合縫處的裂隙在尋求擴大裂隙,裂隙之多容易讓人在視覺上陷入幻覺,除非人絕不低頭走路。

“到了,就這棟,”劉二盯著門禁視頻說,“人臉自動識別,陌生人根本進不來。”

我跟著劉二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棟二層半別墅,里面的家具是伊麗莎白時期英國推崇的那種文藝復興式(也有都鐸式)的樣式,一樓客廳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半人高的《向惠特曼致敬》油畫,手法一看就是佛羅倫薩式反古典傾向的戲劇化構(gòu)圖,但畫師卻是匿名的。二樓有三個臥室,劉二領著我進了最大的一間,即使是白天,我仍能感到一種無聲的黑暗,要不是墻角的那個光線閃動不定的大魚缸,我會認為自己闖進了一座秘密建構(gòu)的墳墓,頃刻之間,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對我的腦神經(jīng)形成了巨大壓迫。

“王小紅那時候真不行了,”劉二指著一張維多利亞風格的床說,“她形容枯槁,眼窩深陷,頭發(fā)都快掉光了,像一根柴禾棍子被一條毛毯苫著,看著嚇人?!?/p>

“她家人呢?”我問,“她沒家人嗎,給你打電話?”

“她弟五年前死的,她父母前年死的,沒人了?!眲⒍⒅~缸說。

這個魚缸是長方體的,可以盛放一個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畫,畫面色彩充滿幻想,里面游弋著一條白腹黑鯊、一條漆魚、一條印度狗魚、五條念經(jīng)鸚鵡魚,最顯眼的是,魚缸底部蹲著一頭獨腿元寶蟾,雙眼暴凸,扁嘴張著,有著米開朗琪羅設計的短縮形體夸張效果,乍一看像真的。

“怎么……”我吃了一驚,感覺有三張看不見的臉皮非??膳碌嘏菰隰~缸里。“這……這不是兇宅吧?”

劉二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魚缸旁邊的漆器和織物,搖搖頭說:“空虛始終占據(jù)了這個屋子的全部,人只能在裂隙中生存。”

即便這不是一幢兇宅,我也感到胸悶氣短,甚至,有幾秒鐘我都覺得自己的思維全部喪失了,這間屋子絕對有問題。如果一個人住在這里,一日又一日,他(她)會不會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一個絕望的人意味著不會傷害他人,但絕對會傷害自己。我走到窗戶前,拉開窗簾,下午四點鐘的陽光倏地射進來,仿佛用色大膽的匠人在戰(zhàn)栗中打呼哨,房間瞬間如荒野一般空曠起來。

“連窗戶也打開吧!”劉二說。

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草木氣息就像一頭頭幼獸不受任何束縛跳進來,我的肺舒暢多了,當然,吸入肺里的還有污水的臭味,看來,小區(qū)外面那條骯臟的馬路排水道又被堵了。

“后來怎么樣了?”我長出了一口氣問。

“后來……”劉二也長出了一口氣,“后來我把王小紅送醫(yī)院了。”

劉二話音未落,床頭柜子上的一架老式電話機突然瘋狂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感覺那架老式電話機就像一只弓起背受到了嚴重挑釁的貓。

“喂?”劉二抓起電話聽著,“哦,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劉二抓著我的胳臂瘋狂地搖著說:“卡哥,關了窗戶,拉上窗簾,和我去趟醫(yī)院,王小紅她蘇醒了?!?/p>

我是收買故事的,不是跑腿的,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原則告訴劉二。離開路易十四別墅區(qū),劉二攔了一輛黑車告訴司機,往市立第二醫(yī)院趕,司機說市立第二醫(yī)院有點遠哦,劉二告訴司機,只管加速開就行了,錢的事他不用擔心。我本來想和劉二說我是收買故事不陪跑腿的話,但看到他那張焦急而可憐的臉,于心不忍了,我于是決定陪他看完王小紅再說。

“王小紅昏迷了七天,我以為她沒救了,”劉二的口氣污濁,罌粟酒才漾起了它的后勁。

“死的假象都是虛設的,”我對他說,“祈求諸神護佑吧!再說了,死也沒有什么更可怕的。”

劉二斜在后大座上睡著了,我卻毫無睡意,罌粟酒液在我胃里發(fā)酵,如熊熊燃燒的火讓我既興奮又有點恐懼。

從殺縣到市里,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司機選了一條近路,道路兩邊的荊棘和灌木被唰唰地甩在身后,飛揚的塵土原地蕩起又落回原地。司機是個娃娃臉,其實歲數(shù)不小了,大約有四十多歲?!安?,”司機齜牙一樂說,“六十多了?!蔽彝ε宸@么大歲數(shù)了還出來跑車養(yǎng)家,司機又齜牙一樂說,“這都是專門等你們的?!蔽乙汇?,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司機真是個幽默的人,不存在意外,只有突然性。

“別胡說!”睡在后大座上的劉二大聲呵斥司機。

“瞧!”司機瞧了一眼后視鏡,對我齜牙一樂說,“你那位朋友在說夢話。”

當我們到達市立第二醫(yī)院時,已是傍晚7點鐘,市立第二醫(yī)院周邊的路太惡劣了,坑坑洼洼積了很多淤泥和污水?!罢f是二醫(yī)院要擴建,病人多得放不下了?!彼緳C說。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劉二給司機掏了四百塊錢,司機樂得眉眼棱角分明,他非要給我留他的電話,說我們以后用車時隨時打他的電話,不管多遠他都會來接我們,我拗不過他的熱情,只好在手機里存了一個:徐強強,138047139**。

市立第二醫(yī)院不大,目測不過五畝地的樣子,也就五層樓,樓西側(cè)有一排破屋子,司機說的那種病人多得放不下的現(xiàn)象根本不存在。劉二帶我直接上了二樓,醫(yī)院的走廊像一條長長的空蕩蕩的街道,從病房里飄出來的藥臭味如粉塵一樣直躥鼻子,我擔心這么走下去會得肺炎。我跟著劉二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在一堵長方體的墻前面停了,這堵墻一看也是數(shù)學家設計的,墻上全是裂隙和用裂隙堵上的裂隙,裂隙多到不計其數(shù)就變成了缺口,我們從一個缺口進去,在一條只掛了一盞燈的巷子里見到了給劉二打電話的人。

“這是我妹。”劉二指著那個人對我說。

“這是卡哥?!眲⒍钢覍δ莻€人說。

劉二的妹妹體形粗獷,長著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她看上去很焦急?!巴跣〖t的醫(yī)生早就等上你了,”她說。劉二點點頭,沒做聲。劉二的妹妹把我倆帶進了一間屋子,屋子也是長方體的,擺了兩副擔架,顯得有點逼仄,其中一副上面睡著一個女人,像一截長著頭發(fā)的鐵鏈被裹得嚴嚴實實,看來就是王小紅無疑了。

“病人醒了,目前看沒有生命之憂了。”醫(yī)生說。

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醫(yī)生竟然是拉我們來的那個黑車司機徐強強?!靶鞄煾?,你這是……”我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一樣,都有點語無倫次了。醫(yī)生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擺了擺手說,“是我哥把你們拉來的吧?咳,我是他弟徐強大。”

“還是講講病情吧!”劉二的手捂著嘴輕咳了一聲說。

徐醫(yī)生看了我這個陌生訪客一眼,又看了看劉二。我明白,他意思是征詢劉二的意見,我是否需要回避。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太自然,正要識趣地轉(zhuǎn)身走,劉二說:“不妨事,說吧!”我就站了沒動。

“是這樣,劉老板,”徐醫(yī)生聳聳肩,不自然地攤開雙手說,“按道理我們做醫(yī)生的不應該說這種話,您愛人估計是‘雙中’了……咳咳……就是既中毒又中邪了……咳咳……毒我這邊暫時解了,但驅(qū)邪我們醫(yī)生沒這個本事……咳咳……我這么說您能聽明白嗎?”

“中毒又中邪……這……”劉二一臉詫異,看了我一眼。

“對,”徐醫(yī)生疲憊不堪地說,“我建議您把您愛人接回去,盡快尋找高人診治,否則,她……咳咳……活不到立冬。我,我們醫(yī)院盡力了。”

睡在擔架上的王小紅翻了半個身子,輕輕吭了一聲。

“知道了,那就給徐師傅打電話吧!”劉二看了一眼擔架上的王小紅,和我說,“讓他再跑一趟,返回來接我們?!?/p>

夏日將盡,殺縣的白天如旱谷不減險峻的炙熱,只有到了黃昏時才暑氣漸弱。

我和劉二在小酒館泡了七個晚上,這七個晚上我們沒有喝酒,只喝紅茶,現(xiàn)煮咖啡是喝不起了,據(jù)老板娘說,去年世界各大咖啡產(chǎn)區(qū)蟲害猖獗,導致咖啡豆產(chǎn)量下降而價格上揚,還是喝茶實惠。留給王小紅的時間不多了,對于垂死的王小紅,我和劉二絞盡腦汁誰也拿不出有效的拯救方案,最后還是劉二下了決心,帶上王小紅出一趟門,按徐強大醫(yī)生的說法尋找高人診治。

“高人在哪里,那得走多少天啊?”我問懨懨欲睡的劉二。

“不知道?!眲⒍f完,晃著腦袋笑了。

劉二和王小紅是五年前辦的離婚手續(xù),劉二說他和王小紅之所以離婚,責任在他。“你能想到嗎?一個在別人看來歲月靜好的女孩子,背地里居然連多余的錢都沒有,甚至還欠著螞蟻花唄……”劉二眼眶潮紅,帶著自責的口氣說,“王小紅現(xiàn)在成了這樣,我無法洗脫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可以死去,但王小紅必須幸免于地獄?!?/p>

茶喝淡了,我喊老板娘過來續(xù)水,老板娘過來續(xù)完水,茶更淡了。

“你說,這高人在哪里,咋才算是高人呢?”我喝了一口淡茶問。

“還是換一壺吧,沒法喝了。”劉二扭頭喊老板娘,“老板娘,換一壺新的,鳳慶大葉種吧!”

“我操,你要干嘛呀?”我吃驚地說,“鳳慶大葉種,鳳慶香竹箐大茶樹,樹齡高達3200年,是人類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樹齡最長、樹干最粗的人工栽培大茶樹呀!”

劉二把身子往后一仰,盯著小酒館油綠綠的頂棚說:“啊咳,走哪算哪?!?/p>

小酒館剩下的最后一桌客人就是我和劉二了,老板娘把頭放在胳臂彎里打瞌睡,不時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那是快耗盡了身體原力導致的。我感覺此時的小酒館和外面的街道一樣荒蕪蒼涼,我和劉二該走了,劉二還懷著治療王小紅的希望,或者說他早已絕望了,只是隱而不語而已。

“其實大多數(shù)男人并不知道女人也會寂寞的?!蔽铱戳艘谎酆ㄋ械睦习迥锖蛣⒍f。

“我不明白王小紅為什么喜歡周黑鴨味道的香水?”劉二說。

我站起身,放了189元在老板娘的胳臂彎里,這是沒喝的那壺鳳慶大葉種茶錢。

“女人是用來x的,不是用來揍的,”我對劉二說,“夫妻不能搞成陌生人,你他媽下手太狠了,那是家暴,難怪王小紅要離開你?!?/p>

“你等等,”出了小酒館,劉二站在街上憤怒地對我大聲喊,“我才沒使用暴力呢!”

尋訪高人的工作必須進行,王小紅的病情就是命令。我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在那幾天瘋狂查閱大量的醫(yī)藥學資料和巫蠱之類的書,包括孤本、殘本、刻本、手抄本等等,結(jié)果不太理想,沒有類似案例。我開始懷疑起徐強大醫(yī)生的“雙中”說法,他一定是自己的醫(yī)術不行才托出那個無法求證的說辭來,與其聽他那荒誕不經(jīng)的醫(yī)囑,還不如直接去北京找最好的醫(yī)院治療呢。

“去北京的大醫(yī)院吧,現(xiàn)在算是一個最佳時機?!蔽医o劉二打電話說。

“你要是還沒睡就來趟我這里,”劉二在電話里說,“那個什么……王小紅她……算了,你馬上過來,來了再說?!?/p>

聽劉二吞吞吐吐的口氣,王小紅應該是很不妙了,要是這么著,那王小紅去不去北京已經(jīng)不重要了。依我的庸常之見,這人的命運啊,自剝離娘胎就被索命幽靈盯上了,只不過在趕赴滅絕的途中聽不到死亡的腳步聲罷了,但像王小紅這樣荒謬的狀況還是罕見。

我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劉二住處,一所在我的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中第7頁記載的通過多視點強化透視效果的小破院。這個小破院緊鄰縣舊貨市場,據(jù)說這個舊貨市場在縣城的最新規(guī)劃中要被拆掉的,劉二自從狗特幣挖礦生意破產(chǎn)后,就剩了父母留給他的這套院子,如果被拆了,估計能向政府訛到一筆可觀的拆遷款。

“我們有理性的人不會恐懼一件無法感受的事物吧?”在小院門口,劉二一見我就說,“我是夢游時被你電話叫醒的,他媽的街上的人滿了,治愈王小紅疾病的藥物從墻頭上長出來……”

“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我兜襠踢了劉二一腳,罵道:“像頭瘟豬瞎哼哼,我操!”

劉二魔術般地躲過了我這兜襠腳,一定是看到我滿腹疑惑,他詭秘地一笑,扯著我的袖子進了偏屋。屋子不算大,潮濕陰冷,最多能放兩萬卷書,每個角落里都長了綠毛,給人一種地下埋了很多死人似的感覺。王小紅睡在一張三條腿的木床上,猛一看以為她是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存在,屋里靜極了,除了一個老式掛鐘的滴答聲。

“徐強大醫(yī)生給我來電話說,讓我再仔細看看王小紅住過的地方有沒有可疑之處,”劉二看著王小紅枯葉似的面容說,“還真是提醒了我,一個獨身女人住一個空房子,說不定真有什么邪祟的東西侵入……”

“什么東西?”

“通往縣火葬場的唯一一條路就在路易十四別墅區(qū)后面,距別墅區(qū)后墻欄也就一公里,你說運尸車上會不會半途有尸體逃逸……”

“別說了!”我打了一個寒噤,用含有警告意味的口氣對劉二說,“你他媽這樣講故事會讓別人無法抑制地浮想聯(lián)翩?!?/p>

王小紅輕輕哼了一聲,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我和劉二之間的對話。

“咱倆現(xiàn)在就再去一趟路易十四?”劉二說。

“嗯,”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是要再去看看,不然我們的想象力被限制了?!?/p>

這回我和劉二沒攔出租車,劉二說步行去路易十四也不遠,抄別墅區(qū)后墻欄的近道,順便看看有沒有往火葬場運尸的車。果然,我們走到以分段修建的體系方法編織起來的路易十四別墅區(qū)后墻欄的時候,我隱約耳聞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嚇得我倒退了十三步不止,接著,我看見一輛車頭綰了黑紗開著霧燈的白色面包車從通往火葬場的那條路慢慢駛過來,跟在運尸車后面的是氣喘吁吁疾跑的兩個人,他們的腳脖子被落葉卷纏著,我嗅到了一股新墳里的氣味。

“別理他們,”劉二低聲說,“咱們跳墻欄進去?!?/p>

本來我已快暈倒在地了,聽劉二這么一說,覺得真暈倒了很不體面,只好把攥在手心里和閃現(xiàn)在腦子里的恐慌不停地扔掉,跟著他跳了空蕩蕩的墻欄。

路易十四別墅區(qū)最早以前是塊墳地,建好至少有八年了,是殺縣第一個高檔富人區(qū),可惜偌大殺縣沒那么多富人,真正入住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5年前有謠言傳,房子老沒人住鬼就會住進來,謠言的傳播速度和面積堪比瘟疫對一個地區(qū)的劫掠,如此一來,路易十四別墅區(qū)的房子更不好賣了。我記得我問過劉二這么險惡的地方王小紅為什么住進來,劉二說那套別墅是王小紅弟弟買的,王小紅弟弟死了以后,她就搬進去和父母住,結(jié)果沒兩年父母也死了,現(xiàn)在王小紅也快死了?!安唬荒芩??!眲⒍淅涞卣f,“我相信她會好起來的,因為她是一個死不了的人?!?/p>

夜色被層層卷起的云團壓著,別墅區(qū)內(nèi)的路燈一絲不掛地蹲在一根根樹杈上。說也奇怪,情況確實是這樣,這些路燈樹杈設計得像粘了血肉模糊的人的四肢,好在我認得院內(nèi)的香根草、冷杉、矮柏和月桂葉,要不這種比驚悚電影還有想象力的光學布局會嚇癱我。

“進吧!”劉二在王小紅家的門禁前刷了臉后,給我做了一個手勢。

屋里很香,氣味很難形容,有種被什么東西打中腦門的甜辣感,我記得我上次進來時沒有這股香味。我抽搐了一下鼻子,差點打出噴嚏,但還是忍住了。劉二對香味不敏感,撳開了燈,我跟著他直接上了二樓王小紅的臥室,香味更濃烈了,我終于沒忍住打出了噴嚏,擠出幾滴生淚。臥室和我們上次來時一樣,那個提香畫背景的長方體魚缸里游弋著一條白腹黑鯊、一條漆魚、一條印度狗魚和五條念經(jīng)鸚鵡魚,魚缸底部還蹲著那頭雙眼暴凸大扁嘴張著的獨腿元寶蟾,有意思的是,那條印度狗魚伸出細繩一樣的舌頭在舔獨腿元寶蟾身上的疙瘩。

“舔蟾蜍?”我隨口說了一聲。

“嗯!”劉二從兜里掏出手機,開始從臥室的每個邊邊角角啪啪啪地拍起來。

“要干嘛?”我問劉二。

“留下痕跡,”他答道,“空間意識,物體在空間的位置、顏色,空間形狀,物體的視覺和觸覺領域?!?/p>

自然或者當然的,我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幽閉恐懼癥的文本中心,幽幽香味乃插入的一段巴結(jié)逢迎的敘事,哪里是可供逃逸的裂隙呢?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二百五十步開外的雞鳴聲,天要亮了。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