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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的瓦爾登湖浮不起船
來源:解放日報 | 林少華  2022年08月19日08:50

有件事你說怪不怪,40年來我厚厚薄薄翻譯了不止一百種日本小說,而且大部分是名家名作,從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到村上春樹,從《我是貓》《伊豆舞女》到《挪威的森林》,而我、翻譯小說的我卻橫豎寫不出小說。散文、隨筆已經(jīng)長長短短寫六七百篇了,但小說徹底零生產(chǎn)、零銷售、零庫存。俗話說照葫蘆畫瓢還不會?可我偏偏不會——葫蘆累累下垂直碰腦袋,而半個葫蘆的瓢卻沒有,愣是守著葫蘆沒瓢使。

何況又不是要寫《西游記》《官場現(xiàn)形記》和村上君的《尋羊冒險記》,我不過是要寫自己熟悉且本人即是的教授們——自己本身就是葫蘆,“自畫像”還畫不出?說起來,俺是1998年當(dāng)?shù)慕淌?,而副教授,?yīng)從1985年起算。并且是破格提拔,是第一人口大省廣東省當(dāng)時最年輕的文科副教授,破格第二天名字就出現(xiàn)在《羊城晚報》第一版,一時風(fēng)光無兩。

自那以來我就在副教授、教授堆里討生活。其中,白發(fā)蒼蒼德高望重者有之,秀發(fā)飄飄風(fēng)韻猶存者有之,堂堂正正躊躇滿志者有之,蠅營狗茍才不配位者亦有之?;蛞娰t思齊,或見異思遷,爾來37年矣。榮辱浮沉,朝暉夕陰,閉目沉思,歷歷如昨。人物呼之欲出,細節(jié)蜂擁而來,語句活色生香。于是心中暗想,錢鍾書先生能以一部《圍城》讓民國教授個個躍然紙上,我難道就不能為新時代教授譜寫篇章來一部“《圍城》二世”?

況且,按村上的說法,寫小說似乎比翻譯輕松得多:“寫小說的念頭出現(xiàn)可以鎖定在一個時刻:1978年4月1日下午1:30左右。那天,我在神宮球場的外場席一個人喝著啤酒看棒球賽……我歪在草坪上,一邊啜著啤酒仰望天空,一邊悠然自得地看球賽……第一擊球手希爾頓(從美國新來的年輕外場手)打出左場線,球棒不偏不倚迅速擊中飛球,那尖銳的聲音響徹整個球場。希爾頓飛快繞過一壘,三步兩步跑到二壘?!茫瑢懶≌f好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動了這個念頭。一碧萬里的天空,剛剛返青的草坪的感觸,球棒愜意的聲響,這些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時,有什么從天空靜靜飄落下來,而我把它穩(wěn)穩(wěn)接在手中?!痹谖业拈喿x范圍內(nèi),類似的話村上至少說過三次。喏,寫小說多容易??!聽得一聲擊球聲響就冒出寫小說的念頭,就把天空飄落的“什么”接在了手里。自不待言,那個“什么”,首先就是其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

我呢,棒球賽固然沒看過,但乒乓球賽、排球賽不知看過多少次,尤其“鐵榔頭”郎平單手擊球的聲響,聽起來何止“愜意”,簡直讓人熱血沸騰、欣喜若狂。盡管如此,卻一次也不曾因之動過寫小說的念頭,未能成為“《圍城》二世”誕生的神奇契機。怎么回事呢?對了,一次村上甚至忽悠說寫小說跟“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沒什么區(qū)別。不過這好像沒多大說服力。作為男人,哪個不曾向女孩子花言巧語?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村上以下說法后來讓我茅塞頓開:“小說是‘大大的謊言’。不要忘記這一點。寫小說時,我必須高明地說謊?!锰摷俚拇u塊砌就真實的墻壁’,這就是我的工作?!边@意味著,我之所以寫不出小說,根本原因是我不會說謊,不會高明地說謊,不會高明地“向女孩子花言巧語”——年輕時即使會也不夠高明,而年老的現(xiàn)在,即使再高明也無濟于事了。

“《圍城》二世”無法破城突圍,就此敗下陣來。卻又心有不甘。也巧,日前看梭羅的《瓦爾登湖》,看著看著,就像村上看棒球賽,忽然心生一念:好,寫這個好了!寫本土版《瓦爾登湖》!我的哲理性思維應(yīng)該比不上梭羅,但對于大自然的熱愛絕不在其之下。當(dāng)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文體?!锻郀柕呛凡皇切≌f、不是“大大的謊言”,而是親身經(jīng)歷、是在題為“我的經(jīng)歷”之演講基礎(chǔ)上寫的大大的隨筆式散文——用真實的磚塊砌就真實的墻壁。

是的,我熱愛大自然。青島算是宜居城市了吧?可我每年夏天一定回鄉(xiāng)下老家,歸心似箭。鄉(xiāng)居地處半山區(qū)。南面是山,北面是山,兩山之間的平川有一座小鎮(zhèn),小鎮(zhèn)西端有我的鄉(xiāng)居院落。小鎮(zhèn)不比康科德鎮(zhèn),沒有瓦爾登湖那么大的湖,好在有個小池塘意思意思。池塘小得浮不起船,不能像梭羅那樣“常常坐在船里吹笛,看著鱸魚在我的周圍游來游去”,但同樣有“河生樹木猶如纖細的睫毛”給池塘周邊“增添了美麗的流蘇”。不過最讓我感到愜意的是蛙鳴。鄉(xiāng)親們睡得早,八九點鐘關(guān)燈歇息,四周萬籟俱寂了。我常常在這一時分去池塘邊散步。滿天星斗,一川清風(fēng)?;蜚y盤乍涌,遍地清輝。忽然,咕呱一聲蛙鳴。旋即,撲通一聲水響?!肮懦靥?,青蛙入水,水聲響”——較之松尾芭蕉那首俳句,我想起的更是遠逝的童年,甚至地老天荒的“很久很久以前”。

而更多的感觸,來自鄉(xiāng)居院落的前前后后、邊邊角角。前天早上,倉房前緊靠墻角的水泥小道上有一朵粉色的牽?;ㄩ_了。節(jié)令還不到牽?;?,何況開在這樣的地方!蹲下細看,看到花朵緊貼地皮——沒爬蔓就開了。想必它知道自己沒有爬蔓的機會,生在水泥縫隙,又是人來人往的通道,所以只好縮短生命周期,省略成長過程,直接朝著養(yǎng)育子女留下后代這一終點沖刺。你說它怎么這么懂事呢?感動,心疼,悵惘……

書屋窗前的百日菊一朵接一朵開了,紅的、粉的、黃的、白的、橙色的,除了綠色的,幾乎所有顏色都有。五顏六色,真正的五顏六色。如果每一朵上面分別落了一只白粉蝶或一只紅腦袋蜻蜓加一只小蜜蜂——這樣的場景絕不少見——而我正斜對著它們寫寫看看,所謂幸福人生,大約莫過于此了。還有,百日菊性格非常倔強,花莖筆直挺立,寧折不彎;花朵仰面朝天,絕不左顧右盼。這每每讓我想起上小學(xué)時女生在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的彩碟舞。每一只小手擎起一支細竹竿,竹竿上頂一枚彩色瓷碟,瓷碟滴溜溜旋轉(zhuǎn)不止——幾十只小手,幾十支竹竿,幾十枚彩碟,隨著風(fēng)琴聲旋轉(zhuǎn)著晃動,晃動著旋轉(zhuǎn),看得我們這些小男生大氣不敢出,看完再不抓女生的小辮子了……

噢,要說的太多了。最后說兩句南瓜花吧!西山墻外柴垛上爬了兩條南瓜蔓,那氣勢,好像明天就能爬去月球背面。清晨起來一看,蔓上必然開出兩三朵大黃花,如大太陽留下的黃艷艷的小太陽,又好像西天晚霞遺落的金燦燦的邊角料,圓滾滾的露珠在上面閃閃爍爍、交頭接耳……引用《瓦爾登湖》的一句話:“每一個黎明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請,使我的生活跟大自然一樣簡樸,也可以說純真?!?/p>

如何?我的本土《瓦爾登湖》這樣寫下去,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吧?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