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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色河流》:“每個人都是一條渾濁深潛的河流”
來源:澎湃新聞 | 張宇 董卉川  2022年08月18日15:17

魯敏的小說新作《金色河流》聚焦于有總(穆有衡)生命的最后兩年,借他的目光回望人生,以家族敘事牽扯出改革開放以來40余年的歷史。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建構(gòu)起一種獨特的“河流詩學”,借有總等人的財富史、生命史、心靈史,書寫此時此在溫熱的中國經(jīng)驗。眾人被奔涌的時代河流裹挾著向前,或是乘風破浪,或是巋然不動,或是隨波逐流,或是被拋擲岸邊,或是陷入泥淖……他們被沖刷著,相聚又分離,愛恨癡纏中,上演了一出時代的浪漫傳奇。

一、河流隱喻

魯敏在《金色河流》中精心選取了“河流”這一復雜的象征系統(tǒng),搭建起河流的隱喻體系,包含了多重象征意蘊。“河流”代表了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和傳承,又指涉?zhèn)鹘y(tǒng)文化的綿延;既指涉作品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亦是人生歷程的象征,既然囊括書中人物性格,又是有總精神狀態(tài)的顯影,既是作品多聲部敘事聲音的體現(xiàn),又是寫作過程本身的隱喻,同時更是作品哲學理念的體現(xiàn)。

“金色河流”首先跟“金錢”有關,是財富之河。改革開放以來,商業(yè)社會的壯麗與絢爛,以穆總為代表的草根階層,在摸爬滾打中創(chuàng)造出商業(yè)帝國,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神話,抑或經(jīng)歷挫折與覆滅。商業(yè)大潮中的起起落落,在書中得以顯影。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熱烈擁抱,悄然改變了這些弄潮兒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而他們的活動也反過來影響了時代,推動了時代的大潮。魯敏生動地刻畫了有總“經(jīng)濟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昂揚奮進追求成功的姿態(tài)、強烈的攫取金錢和地位的赤裸裸的野心,無異于當代拉斯蒂涅。盡管有時游走于灰色地帶,但其蒸騰的拼搏精神給改革開放時代留下了一個生動的側(cè)影。

河流自古而今生生不息,亦是昆曲等傳統(tǒng)文化的絕佳寫照。昆曲的困境,也是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中國命運的真實寫照。魯敏對昆曲有著持久的關注和深沉的熱愛,在《冷讀閑讀》《看朱鹮起舞》等文章中都有記敘,她把這份對傳統(tǒng)文化的溫情與敬意投注到小說中。傳統(tǒng)文化要保持活力,也需要自我更新,引時代活水灌溉,在兼容并蓄中不斷向前。正如王桑所說,“其實哪有絕對的原汁原味,傳送到每一代人手上,不都是其所在的當下此刻嘛?!嬲暮脰|西,自然經(jīng)得住加湯攙水、插科打諢?!眰鹘y(tǒng)文化的精魂,自當有傳承的底氣,亦應有變革的決心,如此不棄涓滴,才能巨浪滔滔。

小說分為“巨翅垂伏”、“尺縮鐘慢”、“熱寂對話錄”、“一物靜、萬物奔”、以及尾聲“如涓如滔”五部分,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和河流的發(fā)端、受阻、壯大、歸海相互呼應。它不僅是有總的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更對應了人類生命的各個階段。正如扉頁引羅素的名言,以河流比喻人生,剛開始是涓涓細流,隨后穿山越石,漸漸開闊,最后融入大海。河流之中有漩渦、有暗流,支流匯入大河,大河歸入大海,恰似作品的多聲部體現(xiàn)。每個人都有其自足的天地,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精明多疑的有總,潑辣艷麗的河山,堅守藝術的王桑,追尋自我的丁寧,自得其樂的穆滄……各自的人生得以充分展開,罪愆的懲罰與寬恕,靈肉的遇合與分離,代際的沖突和解。

河流亦是作者生命哲學的體現(xiàn)。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奔騰的生命之河,不為任何人改變或駐足,它裹挾一切向前奔涌,最是無情,也最是長久。那些閃耀的,成為浪花,那些墮落的,沉為泥沙。不管是貧富善惡,最終都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之中,作為后世的滋養(yǎng),“什么你啊我啊,什么好命歹命,什么孫子和票子,都是像河一樣,大街上到處流……”尺縮鐘慢,增熵熱寂,宇宙最終走向熱平衡,萬境歸空,而后周而復始,河流重新孕育新的文明。

魯敏在《金色河流》精心營構(gòu)出復雜的河流隱喻體系,包孕著多重內(nèi)蘊,這一隱喻體系裝置使文本意義不斷增殖。可以說,在當代文學中如《金色河流》一般有著復雜、精密、系統(tǒng)的隱喻的作品,并不多見。

二、史詩建構(gòu)

作為改革開放的同代人,魯敏深刻感受到時代巨變,更深知物質(zhì)創(chuàng)造的重要性。她在《金色河流》中,將另外一只“鏡筒”對準“壯麗的豐沛的財富物質(zhì)創(chuàng)造”,為金錢和物質(zhì)正名,繪制新鮮潑辣、生氣勃勃、泥沙俱下的改革開放史。她避開二元對立式的價值判斷,也未站在道德至高點進行仇富式寫作,而是著力呈現(xiàn)巨大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及其綿延不斷的傳承。

不同于《伴宴》中藝術與世俗的緊張博弈,《金色河流》中,藝術與金錢成為盟友。不管是凹九空間的昆曲推廣計劃,還是河山的青山堂藝術畫展,都離不開金錢的支持,也離不開穆總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穆總的遺產(chǎn),給了他們藝術夢想實現(xiàn)的可能。這種膠葛與糾纏,正是魯敏新財富觀、新物質(zhì)觀的展現(xiàn)。在魯敏看來,精神創(chuàng)造固然偉大,物質(zhì)積累同樣不可小覷。她正視財富的創(chuàng)造,認同物質(zhì)傳承與精神傳承是人類社會發(fā)展不可偏廢的兩翼。經(jīng)由穆總泥沙俱下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肯定“經(jīng)濟人”的“尊嚴與價值”,借此重新處理個人與時代的關系,為物質(zhì)與商業(yè)正名,昭示出在場書寫、及物書寫的勇氣。

除了為時代作傳,魯敏更是以細膩溫潤的筆觸,記錄下國人四十年來的生命史,解讀心靈密碼,繪制精神地圖。精神書寫是魯敏一貫的強項,在《暗疾》《謝伯茂之死》《奔月》等小說中都有精彩呈現(xiàn)。她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呈現(xiàn)人類心理、思想、精神、意志的復雜性,探索世界存在和真理,關注生命意義和道德實踐。小說中的人物,自有著一種強韌的精神力與生命力,他們生活河流中奮力掙扎,即使遇到巨石的阻攔,最終仍能以水滴石穿之勢匯入大海。

穆總身負原罪,他挪用老友何吉祥的遺產(chǎn),作為自己發(fā)家的第一桶金,經(jīng)過生猛隱秘、狼吞虎咽、不擇手段的資本原始積累,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財富。然而穆總始終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罪惡感,河山和紅蓮的命運被他徹底改變,他用一生為自己贖罪,不計一切供養(yǎng)河山,打聽紅蓮下落,希望能減輕自己的罪孽,并將遺產(chǎn)留給河山運營。中風后的有總漸趨衰亡,他成了“墻上的父親”,作為一位缺席的在場者,他的離開尤其漫長。他的精神遺傳,在子女身上各有不同的顯現(xiàn):他對于生命延續(xù)的執(zhí)著渴望,攪動了子女們的命運;他的物質(zhì)財富積累,也牽引著“財主底子女”們的人生道路。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穆滄如《莊子·應帝王》中的中央之帝“混沌”,“不區(qū)分、不留戀、不占有,只繼續(xù)保持他的自給自足”,“閉目塞聽”但通于大道。他如大海中的燈塔,是動蕩歲月中的唯一安穩(wěn)之物。穆滄的時間永遠停留在90年代,他是人類童年的象征。當所有人在狂亂中迷失時,只穆滄保留了人性的整全與真純。王桑是叛逆之子,極力對抗有總對他的一切人生安排,不管是學習、事業(yè)、愛情、生育,他都予以抵抗和逃避,直到父親日薄西山之時,聽到父親半夢半醒的口述錄音,才終于明白父親的苦心,與父親達成和解。二十年的時間,“潛伏”的特稿記者謝老師由穆家的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甚至深度介入其中,他也由有總的仇讎變成了管家、秘書、老友……他的紅皮筆記本原本要揭露資本的罪惡,卻因為二十余年的相處,改寫了敘事的路向,最終走向了虛構(gòu),為有總留名后世。對于絕對真實的放棄,正是因為他已將自己的生命之流匯入了穆總的大江大河。

書中女性人物的生命史,尤為出彩與動人。河山作為小說中最耀眼的女性形象,一直野蠻生長,在男性世界中四處沖撞、掙扎,她利用自己的身體達到目標,但也因為身體被榨干、被拋棄、被傷害。她的出現(xiàn),攪動了一切。她是欲望女神,毀滅女神,但又是純潔的墮落天使。在她那美艷的外表之下,安放的是一顆殘缺破碎的靈魂。她的對鏡自白,裸呈出血肉模糊的悲哀真相。河山最終迎來了生命之河的拐點,飽受欺凌、自我毀棄之后重生,爾后山河寬闊,在人世的荒漠中,與穆滄彼此依偎。丁寧則從一個“花瓶”成長為一個堅定的女性主義者。她原來只為愛而活,被王桑當空氣,忍受著冷暴力,她的人生就像文中那個發(fā)霉的結(jié)婚紀念日蛋糕,徒有甜蜜外表,內(nèi)在早已腐壞。受夠了傀儡人生的丁寧,毅然走上了艱難求子的道路,并在孕育生命的過程中,復蘇了自我。她以“姐妹情誼”對河山進行愛的教育與啟蒙,補全了山河在兩性關系認知中的缺失。肖姨,則扮演了一個大母神的角色,她以溫厚寬容的愛滋養(yǎng)著穆家,燒一手精致的江南菜肴,悉心照顧有總到最后一刻,關愛每一位穆家人。她是穆家的凝聚劑,也是定心丸。魏媽媽雖出場不多,但卻足夠鮮明,足夠復雜。一方面,她照拂愛心驛站的孤兒,給他們以慈悲與關懷,但同時,她又毫不心軟地利用孤兒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她市儈精明,狠辣中有慈悲,如雙面的雅努斯,給予并剝奪,復活又毀滅。她一手將河山變成了“畸零人”,但也曾給她留下溫情的回憶。藍房子的紅姑,為南來北往的人,提供了一方肉體“驛站”。這朵紅蓮深陷泥淖之中,然而卻不減損她的高貴。她的自我放逐,背后暗藏著的是對何吉祥愛與恨。她是一尊苦度菩薩,以作踐自己的方式,為萬千男子渡劫、提供溫情與慰藉,自己卻深處無愛地獄之中。小說中每個人都是執(zhí)拗的甚至是殘缺的,有各自難以放下的心結(jié),也存在著各自精神的暗疾,魯敏以悲憫之心,照拂他們的人性,紓解他們的苦難,與生活達成和解。

魯敏中年變法,宕開一筆,不再拘囿于家庭空間,而是以開闊的筆勢,力圖為后四十年作傳,表現(xiàn)出宏大氣象與可貴野心。從“東壩系列”到“城市暗疾”到“荷爾蒙系列”再到“商業(yè)史詩”,魯敏不斷突破自我寫作的邊界,而對于人性,也有了更為寬厚與多元的理解。她不再執(zhí)著于“人性中渾濁下沉的部分”,而是轉(zhuǎn)向“圓通、謙卑、悲憫”,以溫情的筆觸,皴染人性中的明亮與寬容,對人性進行“探測與撫摸”,感知人性的溫度與深度。

三、文體內(nèi)爆

在魯敏所有小說中,《金色河流》顯得空前復雜,如水草豐美的河流一般搖曳多姿。它既融合了魯敏對于倫理、死亡、人性、藝術等母題一貫的敏感,又加入了“財富、死亡、兄弟、背叛、遺囑、傻子、孕婦、孤兒、失敗者”等吸引眼球的通俗元素,同時顯出新的質(zhì)地。面對潛在的敘事困境與危機,魯敏有意尋求審美的突圍,力圖在古老的長篇體式中尋求內(nèi)爆,以此涉渡“寬大的、波濤洶涌的”文學之河。

《金色河流》由“紅皮本子”始,由“橡皮”終,謝老師作為“講故事的人”廁身其間搜集素材,穆家的故事以素材的形式出現(xiàn)在紅皮筆記本上,形成了嵌套結(jié)構(gòu)。同時,昆曲的融入,在當代小說中顯得尤為新奇,顯示了跨界書寫的新可能??缥捏w寫作,其實是魯敏一貫擅長的?!栋讎薄分械娜沼洠栋滓隆防锏拿耖g偏方,《博情書》中的博客,《取景器》里的毛主席語錄,乃至其他小說里的電影錄音、歌詞、古詩,再到《金色河流》中的昆曲……這一嘗試,有效拓寬了小說文體的邊界?!堕L生殿》《獅吼記》《玉簪記》《牡丹亭》《白羅衫》《南西廂記》等昆曲唱詞的有機嵌套,化作文本肌理的內(nèi)在組成,與人物的心境、命運密切相關。而以王桑、木良為核心展開的昆曲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故事支線,“一桌二椅·對話”的實驗、“昆曲+”的文化創(chuàng)意、都表現(xiàn)出魯敏出色的跨媒介創(chuàng)意思維。

小說本身也可以理解為謝老師的寫作過程,是魯敏對“元小說”形態(tài)的積極嘗試。小說五個部分亦可以看作是不同階段的寫作狀態(tài)。185個素材,30多個場景,故事內(nèi)嵌故事,素材中套素材,4種寫作“思路”,6個人生“橡皮”,盡力呈現(xiàn)“材料”與“文本”的雙向營構(gòu)。謝老師以“臥底”身份潛伏多年,穆總的生活被素材化,但同時謝老師又是故事中人,他的參與也在改變著故事的走向。紅皮筆記本的存在,營造出擬真幻覺,打破了紀實和虛構(gòu)的界限。這種設置,是魯敏對海登·懷特的有意致敬,彰顯出“新歷史主義”的認知。小說的敘事視角和聲音也尤為復雜。敘事者的視點與謝老師的視點亦有離合,有時附身其中掬一捧同情的熱淚,有時則超拔出來冷靜審視眾人。同時,小說中還表現(xiàn)出復雜的四層窺視視角,敘事者窺視謝老師,謝老師窺視有總,有總窺視穆滄,王桑窺視河山。不斷變換的視點與聲音,增加了小說的閱讀難度,但也豐盈了敘事的潛力。這種開放的書寫姿態(tài),昭示出“個人生命史的崎嶇與蜿蜒,以及時代對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與延展”。

小說放棄了直露的道德審判,盡力呈現(xiàn)財富、金錢、人性、倫理的灰色地帶,因而每個人的存在具有自足性,各自的人性也得以充分展演,小說中融入穆總的聲部、山河的聲部,表現(xiàn)人物的自我剖白、靈魂省思,形成了一種“復調(diào)”敘述。每個人抱持著人性的枷鎖艱難地前行,泥沙俱下卻依舊蓬蓬勃勃,充滿了一種混亂的生機。魯敏在個人的寫作中重新開辟了“一條旁逸斜出的陌生之徑”,以“閃閃發(fā)光的小說”,建造出紙托邦,表現(xiàn)出生命的莊嚴。結(jié)尾大團圓的結(jié)局設置,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善惡有報的傳統(tǒng)倫理的回歸,透露溫情主義的格調(diào),也給了讀者甜蜜的精神安慰劑。

“時間就是所有關系的總和”, 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河中,人的一生如浪花般短暫易逝,然而一代一代的生命綿延不息,每朵浪花都留下了痕跡?!笆朗铝鲃?,每個人都是一條渾濁深潛的河流,有著無法預測的小小航道”。魯敏在《金色河流》中,通過“河流詩學”的建構(gòu),將個人經(jīng)驗與時代經(jīng)驗融通、諧振,以筆墨為這些“河流”賦形,記錄下獨屬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財富故事、家族故事、情感故事、人性故事,探索中國人的心靈與命運,為當代文學貢獻了獨特的美學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