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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2年第4期|王祥夫:等待父親(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2年第4期 | 王祥夫  2022年08月24日08:36

王祥夫,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家,主要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見于《中國作家》《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新華文摘》《收獲》《北京文學》《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學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五十余部。

 

等待父親(節(jié)選)

| 王祥夫

米格和朋友們說好了下雪天要去吃驢肉,結(jié)果真下雪了。

米格的家在六中的西邊,其實米格的院子的東墻就是學校的西墻。沒事的時候米格可以透過南邊的窗子看到學校那邊的學生們在上課。冬天天黑得早,學校教室里的燈早早就亮了。每次朝那邊看的時候米格就會想到自己上學的事,米格那年代數(shù)只考了八分,天啊,這簡直沒人會相信,但米格那年確實是只考了八分。沒人知道這件事對米格的打擊有多大,那之后米格經(jīng)常會做有關(guān)考試的噩夢,而且每次做夢總是考代數(shù),又總是考不好,每次做這樣的夢他都會覺得很累,而且很敗興。他對父親說過這事,米格的父親說你不要去想它就好了。并且說,我記得你小時候算術(shù)也不比別人差。從小到大,米格的父親很少關(guān)心米格的事,他好像很煩他這個兒子,他的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女人的身上。米格記不住父親到底有過多少姘頭,只記得有一個姘頭打上門來,被父親用手拽著頭發(fā)不停地往墻上撞,而馬上他們就又和好了。

下雪了,雪不是很大,這個季節(jié)按說不應該再有雪了,但現(xiàn)在的季節(jié)都很亂,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會經(jīng)常發(fā)生。米格在電話里對彭比說自己要洗一下澡再過去,時間還早呢,估計他們下午才會回來,晚上七點左右吃飯也不算晚。因為米格早上去的那個地方實在是太熱了,暖氣送得有點過了頭,人也太多,那么多的女人在練瑜伽,房間里充斥著一種讓人看不到卻能感覺到的異性的氣息,時不時地米格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會發(fā)生意外,這讓他多少有點緊張。米格對電話那邊的彭比說他現(xiàn)在身上都是臭汗味。米格洗澡的時候聽到了飛機飛過的聲音,聲音可真不小。米格在浴室的噴頭下用手順著自己的胸口往下摸,毛從胸口一直漫延到它該漫延到的地方。米格很羨慕那些身上沒毛的人,這他在澡堂里看到過。米格準備去搞一瓶那種脫毛劑,據(jù)說只要往毛多的地方一抹,用不了十分鐘毛就都掉了。這種脫毛劑買來后就一直在衛(wèi)生間門口書架上放著,他一直沒敢用。米格洗完澡,他站在鏡子前看了一會兒自己,他很喜歡看自己的裸體,這不能算是什么錯,說實話米格的體型還真不錯,他和父親一起去洗澡,父親還對他說什么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父親這么說話的時候惹得旁邊的人不住朝這邊看,那時候米格的父親已經(jīng)瘦極了,簡直就是骨頭架子,有點怕人,米格認為這都是父親當年縱欲的結(jié)果,沒人會喜歡自己有一個縱欲的父親。

這是我兒子。父親那天還對搓澡的師傅這么說。

米格對這種話也很反感,覺得父親這人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

外邊的雪其實消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這個季節(jié)一般來說雪一落在地上差不多就消掉了,所以街道上總是濕漉漉的,只有樹上和屋頂上的雪會存在一兩天。米格透過北邊的窗戶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如果雪全部消掉的話行人也許就會多起來,一只黑貓正舉著它的尾巴慢慢慢慢穿過街道往這邊走,它一點兒也不擔心會有車出現(xiàn)什么的,它好像什么都不擔心,完全是在瞎逛悠,這你就可以知道路上的人到底有多少了。米格還知道下雪的時候是鳥們最難過的時候,它們會成批成批的餓死,雪對它們而言就是一場戰(zhàn)爭。因為下雪,它們什么吃的東西都會找不到,它們一般是黑夜從樹枝上“啪噠、啪噠、啪噠”掉下來死掉,也就是說它們也許是正做著夢就死了,所以說做夢并不是什么好事,這個夢那個夢并不是什么好事,人還是要真真實實活著的好。那些鳥在夜間從樹枝上掉下來,然后就被流浪貓當了晚餐,這也是人們一般根本看不到死鳥的原因。

米格已經(jīng)請彭比和他的另外幾個好朋友直接去火葬場了,他需要他們的幫忙,這種事,他想了想還是不準備去了,雖然按理說應該和父親做一次最后的告別。但米格說算了,下一輩子我也不打算再跟他做父子。彭比和他的那些朋友對米格的這種決定好像很吃驚但也表示理解,他們也沒說什么,這畢竟是米格自己的事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做法,但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是件傷心的事,正常的情況下一般人都會這么認為,但對米格來說,這不是傷心而是煩心,是一件很讓他煩心的事。他明白自己也不是很怕面對火葬場的工人們把那個火化死人的長方形鐵盤子從爐子里拉出來給他看,人人都能想得到里邊是一個人型,當然肌肉和毛發(fā)什么的都不會存在了,人人都知道到這種時候里邊只會剩下一具尚未燒盡的骨頭渣子或幾顆牙齒,一般來說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看到這種玩意兒,所以米格打發(fā)彭比和他的朋友們替他去辦這件事。米格準備把老爺子的骨灰先存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里,然后再處理掉,如果現(xiàn)在馬上就處理掉總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再說要是他的姐姐真要趕回來的話也是個問題。這么一想的時候米格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想一想姐姐會怎么看那一堆骨頭渣子,到時候最好骨頭渣子里有幾顆燒剩下的牙齒。也許為了這他才決定不馬上把父親的骨灰處理掉,只有這樣他認為才能打擊一下他的姐姐。但他想這種東西最后總是要處理掉的,總不能把它老放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怎么處理父親的骨灰米格也想好了,也許就把它揚在老爺子最喜歡釣魚的那個地方。那地方原先是個很大的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湖早就被填平了,房地產(chǎn)商在那地方蓋了不少從外面看上去可真是漂亮的樓房,這就讓米格很為難,但也讓米格很開心,米格已經(jīng)想好了,到時候就把老爺子的骨灰撒到那些樓群里去,到時候即使有人看到也想不到他是在那里撒骨灰,因為米格早就想好了,到時候不會舉行任何形式,誰也不通知到場。米格最討厭形式了,到時候他只需把老爺子的骨灰放在一個布口袋里就行,別人也許會認為他是在給小區(qū)的某些植物施某種化肥。米格現(xiàn)在很慶幸自己沒結(jié)婚,米格根本也不想結(jié)婚,米格從來都不缺少那點樂趣,他會變著方法讓自己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這誰也不能說他不對。

上次去養(yǎng)老院,這里必須要說明的一點是,米格的父親其實可以不去養(yǎng)老院,而他自己非要堅持去,就去了,因為他有個女朋友也在那里,她和他一樣都很老了。但米格還是想父親這個歲數(shù)會不會在養(yǎng)老院里找機會和他的老女朋友來那么一下子。在此之前,父親本來也可以不去上海,但他非要去,其實米格覺得父親可真是夠蠢的,他只不過是想去吃一碗正宗的上海蔥油面而已,然后就坐上飛機去了,然后就正好趕上了疫情,只好在上海待了二十多天。從上?;貋?,這邊又不準許他回家,讓他再隔離十四天。雖然米格在防控中心上班,但他也沒什么辦法可想,他也只能眼看著老爺子去了這邊的那個破賓館,被隔離的人都去那個賓館,那家賓館條件說不上好,但收費很高,最要命的是這家賓館的地板是很過時的那種,像玻璃一樣滑極了,你要是趴下身子把臉靠近地板你都可以對著地板刮胡子,這你就知道了吧。老爺子那天晚上出去,其實他就是想去護士那里要一個棉棒,想把耳朵掏掏,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滑倒了,他倒在那里一動不動大約待了整整一個小時才有人過來問他怎么了?老爺子聽到旁邊還有個人說可能這個人也不行了,不知道用不用上氧氣機?前邊問話的那個人馬上好像就生了氣,大聲斥責這個人說現(xiàn)在哪還有氧氣機,還有一個是給副市長留著的。然后他們就互相看著什么也不敢再說了,他們都知道自己是說走了嘴。再到后來,他們眼看著米格的爸爸自己在地上把身子稍微側(cè)了一下。米格的父親當時穿著一件油綠色的皮夾克,這就讓他顯得比原本的歲數(shù)小,米格的父親總是喜歡穿各種皮衣,米格的父親有五六件皮衣,他穿皮衣好多年了,所以家里總是皮衣的那種味道。他對米格說男人穿皮衣的好處就在于不用老是洗衣服,又省水又省洗衣液,結(jié)果米格現(xiàn)在跟他父親一樣,也總是喜歡穿各種皮衣,米格有十多件皮衣,但他還總是在淘寶網(wǎng)上看各種皮衣。

米格的父親倒在地上的時候,旁邊那些人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家伙髖骨骨折了,而且很厲害,而且他是后腦勺先著地,所以第二天米格的父親就昏迷了?,F(xiàn)在想想,可以說米格的父親是從上海吃那碗蔥油面開始就交上了倒霉運。然后,米格的父親直接就住進了養(yǎng)老院。這倒和米格的想法挺一致,如果回家更麻煩。父親從出事到前天死亡前后只有半年時間,但還不能算是植物人,他還會一句兩句地說話。有時候還會問到他的那個老女朋友,但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也沒過來看過他,就像是壓根不認識他這個人一樣。

“她不來更好,”父親那天還算清醒,對米格說,“一個老女人把腳趾甲染得那么紅可真讓人受不了,最難看的女人就是染腳趾甲的老女人。”關(guān)于這一點,米格也同意父親的說法,米格也很討厭把腳趾甲染紅的老女人。

“父親終于死了。”整整兩天的時間里,米格總是能聽見自己心里在不停地說這句話,這讓米格很煩,這讓米格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個人,如果在疾控中心待久了也許就真的會變得很麻木。

米格不想想這些了,尤其是不想讓心里再響起“父親終于死了”這句話,米格對彭比說過,說每個人的心里其實都還有一張嘴,這張嘴會說各種話,只不過這種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也好在別人聽不到。

米格此刻坐下來,他先給自己的腳趾甲上涂了點藥水,那種小瓶裝的日本藥水,他把兩只腳都涂了涂,然后開始看那本圖冊,那是本專門講男士手鐲的書,其實是一本印得很粗糙的圖冊,是朋友自費印的那種書。米格馬上又把書合上了,米格奇怪自己怎么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悲傷,甚至還一下子覺得輕松了許多,真是十分輕松。但那個人畢竟是他的父親,所以這讓他多多少少覺得有點罪惡感,有點兒對不起父親。他現(xiàn)在是在等朋友們從火葬場回來,但那邊來電話告訴他要排隊,因為有許多人都在等著進那個爐子,所以,他們非要等到下午才可能回來。米格已經(jīng)把鑰匙給了他的朋友彭比,讓他直接把車開到地下車庫去,直接把父親的骨灰盒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那里邊有不少酒,可以說除了酒就是酒,他讓彭比幫他把父親的骨灰盒就放到那里邊,他不愿看也不愿碰那個東西,一般人都不愿意碰那種雕著花的木頭盒子。米格想好了,等他們辦完了這事要請他們?nèi)コ燥垼赃@個城市里最好的烤鴨。再說他自己也好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米格和他的朋友們都在疾控中心工作,他們最近的事特別多,主要是檢查,給各種人做核酸。因為父親的事,米格好不容易才跟單位的領(lǐng)導請了兩天的假,米格想讓自己借此好好兒輕松一下。

米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象一下戴上銀戒指會是什么樣。米格覺得男人戴戒指是不是要比戴鐲子好一些。雖然自己一直想的是銀鐲子。

米格又想到了圖冊里邊的那個銀鐲子,那個銀鐲的款式他十分喜歡。他準備從網(wǎng)上買這只銀鐲,也可以算做是對這個特殊的日子的一種紀念。他很早就想給自己買一只銀鐲子,因為米格認為男人戴銀鐲有種特別的味道。他甚至都想好了配什么衣服,當然是黑色的衣服。父親剛剛?cè)ナ?,他正好穿黑色的衣服。米格有許多件黑色的衣服,但他最中意的是那件黑色帶帽子的皮大衣,衣服的后肩那地方有一根莫名其妙的小皮帶兒,小皮帶兒的末端是個長條形小銀片,很好看,這正好和銀鐲子搭配。

結(jié)果是,米格把書翻來翻去并沒有買那個銀鐲,而是興致勃勃地給自己買了兩個鍍銀的戒指,一個要一百多,另一個才要了三十一塊錢。米格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兩個戒指。他想自己應該把它們戴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

這時候有人打來了電話,是彭比,他在電話里小聲嘻嘻哈哈說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骨頭渣子了?!芭肀冗@家伙很愛開玩笑,也不分什么場合,但米格對這些一點兒都不在意。

“差不多就好,我們也只不過都是些骨頭渣子?!泵赘裾f。

彭比又嘻嘻哈哈問要什么價位的那種盒子。

“這種盒子以后就沒什么用了?!泵赘耨R上說,“要便宜的,省下錢咱們喝酒。”

米格這么一說,彭比就在電話里停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有點不相信米格會這樣對待他的父親,或者這是他說的話,這是不是有點太對不起死者了?

“咱們可以不喝酒?!迸肀日f。

“你什么意思?”米格說。

“最貴的那種才兩萬多,黃花梨的?!迸肀刃÷曊f。

“要便宜的。”米格馬上又說,“沒用,再貴也沒用?!?/p>

“你說的也是?!迸肀群孟癖粐樦?,不再說什么。

“你決定了嗎?”彭比把電話已經(jīng)給了米格的另外一個朋友,讓這個朋友再跟米格證實一下,這個朋友在電話里說。

“幾百塊錢的就行了,如果有一百塊錢的也可以?!泵赘裾f。

電話就這么放下了,因為緊接著那邊就沒一點點聲音了。米格想象不出那邊是什么情況,也想象不出他的那幾個朋友此刻是在燒死人的爐子邊上還是在什么地方,如果在爐子邊上那味道肯定不會怎么好聞,那味道可能與燒烤的味道有點兒接近。但米格知道父親現(xiàn)在一定還沒有被推進那個烈焰騰騰的爐子,因為等著進那個爐子的人據(jù)說今天實在是太多了。米格長這么大只去過一次火葬場,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記得那個院子里種了不少楊樹,那根大煙囪,大家都知道那根大煙囪是怎么回事,大家也都知道從里邊冒出的青煙是怎么回事,是一個人又一個人從那里邊升到了天空之上,如果只這么想想,人來到這個地方也可以說是種幸福,化作一縷青煙總比埋在地下喂蛆蟲幸福得多。

“確實是什么盒子都一樣。”米格對自己說。

“其實把骨灰放在榨菜壇子里也不錯?!泵赘裼衷谛睦镎f。

不知怎么,米格忽然有些犯困,他想就在屋里溜達溜達,讓自己不再犯困。他往起一站那條很肥的老狗也就跟著馬上站了起來,從前天開始,它就已經(jīng)一聲不吭了,這時突然“哼”了一聲,可以看出它很悲傷,米格也知道它肯定是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關(guān)于它是怎么知道的米格就不清楚了。從父親去世那天開始這條老肥狗就不吃一點兒東西。這讓米格想到了不少事情,想到他以前帶著這條老肥狗去養(yǎng)老院看望父親。比如說第二天要去,它不知道怎么頭一天就肯定會知道,而且會興奮地不停打轉(zhuǎn)。米格現(xiàn)在想應該給它找點東西吃,看它會不會吃。米格去了廚房,廚房里彌漫著一股炒菜的味道,樓下不知道哪一個人家又在開始做飯,但這個鐘點肯定不會是中午飯,但說它是早上的飯似乎又晚了那么一點。但米格知道這家人很會做菜,他們一年到頭總是在下邊又烹又炒,各種味道會準時躥到米格的屋子里來。米格還是把油煙機開了一下,但從樓下躥上來的味道說實話確實不錯。米格用鼻子分析了一下,這家人應該是在燒烤,孜然的味道說不上好聞但很吸引人,米格忽然覺得餓了。

米格給老肥狗找出來兩個前幾天的包子,把它放在那個鐵盤子里,那盤子是老肥狗的餐具,但老肥狗只聞了聞,可以看出它是沒有一點點胃口。要是米格的父親活著,肯定又會把這條老肥狗一頓臭罵。但米格只用手輕輕拍了拍老肥狗。米格對老肥狗說,“他死了,我看你也快了,活著其實沒什么意思?!闭f完這話,米格愣了好一會兒。

米格其實只迷糊了一會兒,也許才只有十來分鐘,但就在這十來分鐘的時間里,米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站在了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這真是神奇,所以說這可能只是一個短暫的夢。他正準備往里邊父親住的那個屋子走的時候,那個叫小賀的年輕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忽然出現(xiàn)了,他對米格說前幾天院里給你父親換了一間屋子,已經(jīng)不在那邊了,你往這邊來,這下好了,你父親天天都可以曬到太陽了。米格這么一聽心里很高興。米格緊跟在小賀的后邊,看見小賀穿的那雙鞋子干凈得出奇,小賀穿了雙李寧牌的白運動鞋,白運動鞋上是紅鞋帶,這可真是夠鮮明的,米格還能看到小賀腳上穿的是白襪子,米格對白襪子一直都很有好感。米格就那么跟在小賀的后邊,他們的前邊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個子很高的瘦管理員,瘦管理員的手里“嘩啦嘩啦”拿著一大串亮晶晶的鑰匙,只有他把那道鐵門打開人們才能進到養(yǎng)老院的宿舍里去。他們現(xiàn)在都很怕米格,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后。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事,只不過是有天夜里有人把米格的父親打了兩下,是夜里,誰也看不見誰,就有人摸黑在米格父親的臉上連打了兩拳。恰好第二天米格去了養(yǎng)老院,他是去給父親送茶葉,還有那塊修好了的老上海牌子的手表,米格不知道父親住在養(yǎng)老院里還堅持戴手表是什么意思,時間對他還有什么意義?米格是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親的臉上掛花,剛開始,米格還以為是父親自己碰的,比如說上廁所不小心滑倒了。但米格馬上明白父親連地都下不了怎么會去廁所?父親的臉上其實也不能說是掛花,只是臉上靠近眼窩的地方青了兩塊兒,用父親的話說就是“烏眼青”,父親的樣子當時差點讓米格笑出聲,可到了后來米格馬上就生起氣來,因為父親那幾天口齒還算可以,只要他清醒的時候就可以把話說清楚。米格馬上就知道了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是有人摸黑往父親臉上來了那么兩下子。米格把這事對彭比說了,米格知道彭比的一個姐姐在紀檢委工作,這種事只能讓彭比的姐姐來幫忙,這種事對彭比的姐姐來說當然是小菜一碟。彭比的那個姐姐可真是夠意思,馬上就給民政局打了電話,讓民政局局長打電話把養(yǎng)老院的院長臭罵了一頓,并且說還要把視頻調(diào)出來查一下打人的那個人是誰。而且還要馬上派人下去查一下養(yǎng)老院這幾年的賬目。這可把養(yǎng)老院的院長嚇得夠嗆。

“你算是找對人了。”小賀后來對米格說那個管理員馬上就給換了,小賀還對米格說那個人其實精神上有點問題,晚上被你父親吵得睡不著所以就氣了。

“我父親是吵還是打呼嚕?”米格說。

“是打呼嚕?!毙≠R說。

“連荷爾蒙都沒了還打什么唿嚕?!泵赘裥χf。

米格就和小賀兩個人都笑了起來,說荷爾蒙可是個好東西。

讓我們還是說夢吧,在夢里,米格跟在小賀的身后,小賀跟在那個個子很高的瘦管理員的身后。米格問父親新?lián)Q的這個病房是不是朝南。

“必須朝南?!毙≠R說。

“住病房有太陽曬真是好事?!泵赘裾f。

“應該叫宿舍吧?”小賀小聲說。

米格馬上覺得自己又說錯了,又把那些老年人住的房子叫成了“病房”,上次他這么說也是被小賀及時糾正了一下。米格后來想想,養(yǎng)老院的那些住人的房子還真是不能叫作病房。

“這些老年人很怕別人說他們的宿舍叫病房?!毙≠R小聲對米格說,“有時候他們就因為有人不小心把他們住的屋子叫了病房而鬧事?!?/p>

米格問小賀他們怎么鬧事,“都七老八十了,荷爾蒙都沒有了?!?/p>

小賀說他們鬧事就是不吃飯,亂摔東西。

“把吃的東西扔滿地。”小賀說。

“那怎么辦?”米格問小賀。

“沒辦法?!毙≠R說所以這地方只能用這種摔不壞的塑料碗和塑料盤子,當然勺子也是塑料的,怎么摔也摔不壞。

“你們還能沒辦法?”米格小聲對小賀說,“到時候把他們一個一個都綁在床上?”

“你怎么知道?”小賀用那種目光看著米格。

“這不難想象。”米格說,“人老了就是讓人討厭。”

“話可不能這么說?!毙≠R馬上說。

“人老了就什么也沒有了,隨便你們怎么樣都行?!泵赘裼终f。

小賀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他對此心里更明白。小賀小聲告訴米格院里有許多老年人根本就沒人來看他們,一兩年都不來一次。

“其實也沒啥好看,有什么好看。”米格聽見自己說。

米格的話讓小賀覺得很吃驚,他就不再說什么了。但他想了想還是對米格說,“你父親其實一點兒也不招人討厭,他很平易近人?!?/p>

“那是在他不清醒的時候吧?!泵赘裥α似饋?。

小賀就更不知道說什么了,他實在想不出應該說什么話了。

米格其實只迷糊了一會兒,也許頂多就十多分鐘,他馬上就又醒了過來,這個夢真是奇怪,居然又讓自己去了一趟養(yǎng)老院,那個養(yǎng)老院,自己以后不可能再去了。米格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電腦前的那把椅子上,這就更讓他明白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個夢。夢這個東西真是奇怪,什么地方都能去。

米格看看時間還早,忽然就想起剛剛上演的一部電影來了,這部電影宣傳得夠火的,但不知道好看不好看。電影院就在米格家的北邊,米格覺得自己還不如先去看個電影再說,看電影是打發(fā)時間的最好辦法,電影看完彭比他們也許就從火葬場那邊回來了。米格看看時間,電影還趕得上,米格馬上站起身子,去找他的皮夾克,他準備穿帶帽子的那件。米格找衣服的時候那條老肥狗緊跟著他,米格對它說你是不是也想去看電影?老肥狗和米格對視了一會兒,米格就準備帶上它一塊兒去,米格皮在它的脖子上套好皮套,這條狗可真是太肥了,米格早就對父親說過要他給這條老肥狗換一個脖套,以免哪天不小心把它給弄窒息。米格把狗脖子上的皮套卡在最前邊的那個孔里,老肥狗這時候就開始喘,“呼哧呼哧。”不過它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米格也習慣了,連鄰居們也都習慣了。

進電影院的時候,米格先帶著老肥狗去了一下光線暗淡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剛剛擦過地板,水漬還沒太干,米格站在那里“嘩啦嘩啦”的時候就聽見那個三十多歲的清潔工很不客氣地對他說:

“請你把煙頭撿起來?!?/p>

米格這才看到他旁邊的地上有個煙頭。但米格沒抽煙,所以他就覺得自己沒有回答的必要,想不到那個年輕的清潔工站在他身后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請你把你的煙頭撿起來?!?/p>

“那不是我的煙頭。”米格覺得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

米格說話的時候那條老肥狗一直抬頭看著他。

“不是你的那又是誰的?”年輕的清潔工看上去像是剛才碰到了什么不高興的事,所以情緒很不好。實際上是剛剛有人來檢查,因為某種原因罰了他的款,這讓他很不開心。他說話的時候老肥狗也一直抬頭看著他。

“我哪能知道是誰的?”米格突然也有點兒火,對這個年輕的清潔工,說你問問它是誰扔的。米格又說了一句,我又不抽這種煙。

“煙屁股都一樣?!蹦贻p的清潔工氣性不小。

“我的煙就沒有煙屁股?!泵赘翊舐曊f。

這時候又有人進來了,解開了褲子,看著米格和這個清潔工,他希望他們打起來,看樣子有這個可能,他有點尿不出來。

這時候米格把他的電子煙取了出來,并且馬上抽了一口。

年輕的清潔工這下子不說話了,轉(zhuǎn)了一下身,到一邊去了,去整理他的畫報去了。電影院的衛(wèi)生間代賣許多刊物,還有報紙,當然主要是畫報?,F(xiàn)在看這些東西的人好像不多了,但還是有人在等電影開的時候會在這里隨便看看,所以那里的不少舊畫報已經(jīng)被翻得很爛了,但還是放在那里。自從有疫情以來,好像是有人提過要把那些被人翻過的舊畫報都處理掉,或者都用酒精擦一遍,但那些舊畫報現(xiàn)在還放在那里。反正離電影開演還有一會兒,米格不知怎么就又站到了那些報紙和舊畫報的前邊,也就是說他又站到了那個年輕的清潔工面前。

年輕的清潔工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他好像對米格很戒備。

“請你別找我的碴?!蹦贻p的清潔工說,“我剛才弄錯了?!?/p>

米格對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煩?!?/p>

剛才因為是在小便池那邊,光線暗,看不太清,現(xiàn)在這邊光線好了,可以看出來這個年輕清潔工要比剛才的感覺年輕得多。米格對他說我說什么你別在意,剛才那個煙頭確實不是我扔的,我就不抽那種煙,我只抽電子煙,電子煙除了有時候會漏一點點油,其實很省事。

“你這么年輕怎么會在這地方干這種工作?!?/p>

米格問這個年輕人,米格忽然很想和這個年輕人說說話。

年輕人顯得很不開心,笑了一下,說他是替他父親臨時照看一下,他父親這幾天有事,“所以,其實,說真的,”年輕人好像一下子就不會說話了,年輕人說他真的不喜歡不停地用個拖把去擦別人的尿液,“有人總是把尿灑在外邊?!?/p>

米格看見年輕人的手邊放了幾個圓圓的三合板做的小圓片,米格過來的時候年輕人正在往上邊涂那種叫“哥倆好”的膠。這種膠要事先涂在上邊干到一定時候才能粘到什么地方去。味道挺刺鼻的。

老肥狗這時把頭猛地搖了一下,它肯定不喜歡這種味道。

電影馬上就要開了,米格帶著老肥狗往里邊走的時候,收票員看了一下老肥狗的嘴套和它屁股后邊的那個尿不濕就放行了,這是這家電影院的規(guī)定,以免寵物在電影院里又拉又尿,戴上嘴套也能讓它們不隨便亂叫。

看電影的時候米格變得開心起來,他笑了好幾次,每次他發(fā)笑的時候老肥狗就會來一陣騷動,但它叫不出聲。因為看電影的人不算多,米格旁邊的座位都空著,米格就把老肥狗費勁地抱在了椅子上,再到后來,老肥狗把兩只前爪子搭在了前排的椅背上。但這樣子肯定是讓它感到了不舒服,它就又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趴在了米格的腳下,它習慣把前邊的倆爪子放在米格的鞋子上,以證明它的存在。與此同時,坐在米格前邊的那個年輕女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給另一個老女人講述正在上演的這個電影的故事,這真是有點煞風景。米格心想這應該是母女倆人,講述電影的應該是姑娘,聽她講述的可能是這個姑娘的母親,這個做母親的還時不時地提出些問題,這又接近像是某種討論,這可更讓人心煩。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才可以算是真正陪人看電影,她們實際上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靠這部電影聯(lián)系彼此的感情或增加感情。從小到大,米格的父親從來都沒有在看電影的時候給米格講過電影,米格也沒有給父親講過。

電影演到一半的時候,彭比突然從火葬場那邊打來了電話,“馬上就輪到了?!?/p>

“什么意思?”米格小聲問,因為他不能聲音太大,這會影響別人看電影?!跋氩坏交鹪釄鲞@邊還有和尚,那幫和尚問要不要在老爺子進爐子前超度一下?”彭比說,“其實也用不了多長時間?!?/p>

“怎么超度?”米格低聲說。

“在爐子旁邊念經(jīng)唄?!迸肀日f。

“不要。”米格說,“那些和尚又會收不少錢?!?/p>

“他們說一般人都會做這種超度?!迸肀日f。

“不要。”米格又說。

“他們說還可以打折。”彭比又說。

“那就更不要!”米格又重申了一下,彭比那邊就沒有聲音了,不是沒有聲音,彭比好像是在和那邊的什么人在說話,米格心想另外的那幾個人肯定就是那些和尚,米格真想不到火葬廠里會住著一幫這樣的和尚。

米格在心里罵了一句。

“沒事了沒事了?!迸肀鹊穆曇粲衷陔娫捓锍霈F(xiàn)了,說很快就輪到咱們了。又說,“那幾個和尚可是真氣壞了?!?/p>

“他們什么都做,應該看看他們口袋里邊有沒有……?!泵赘襁€沒說完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句話真是挺好笑。

“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彭比在電話里問,“你真不趕過來嗎,現(xiàn)在還來得及。”

米格告訴彭比他正在看電影,一個很好笑的電影。

“你在看電影?”彭比說。

“對,我在看電影?!泵赘裾f。

“馬上就進爐子了,你就不來見最后一面嗎?”彭比又說。

“我見夠了?!泵赘裾f,“我在家里等著他?!?/p>

彭比那邊不再說話,把手機關(guān)了。

“我在家里等著他。”米格又說。

其實沒人聽米格這句話,米格只好用手拍了拍老肥狗。

……

(本文節(jié)選自2022年第4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