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的太太變成了鼠婦
來源:《青年文學》 | 朱婧  2022年08月21日22:03

姍姍而來,全身披著白紗,就和她的心

靈一樣純潔

她的面容被面紗遮住,然而在我的想象

之中

她的甜蜜和善良使她的整個人都煥發(fā)出

光芒

她的面容是如此清晰,如此快樂,沒有

任何一個人能夠及得上她

——彌爾頓《夢亡妻》

我曾經(jīng)非常喜愛鼠婦,在紅磚平房背陰處,搬開地磚,挪動花盆,把鼠婦一只只從濕潤的泥土里翻檢出來,放在掌心,用手指撥動它蜷縮成團的身體,看著它難以翻身的拙笨姿態(tài),讓我樂此不疲。那時候,我不稱呼它為鼠婦,它在我口中的名字是西瓜蟲,潮蟲是被使用更多的稱呼。如果你看過一本名叫《地下100層的房子》的書,那本書里,地下有一整層就屬于潮蟲,潮蟲們會將自己團成保齡球,讓同伴扔出去。鼠婦是忠厚的游戲?qū)ο?,它沒有讓人生理不適的黏液,黑色硬殼使它不至于太過軟弱,它也不會對我產(chǎn)生任何威脅。我曾經(jīng)是那樣熱愛鼠婦,究竟從何時起變得疏遠了呢?如今的我別說是鼠婦了,對各種生物都感到厭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已經(jīng)把自己封閉在圍城內(nèi)了。我的太太變成鼠婦后,我能感覺到圍城在微微震顫。

我的太太和我通過相親認識,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工作的寫字樓附近的茶餐廳。那種餐廳一度非常流行,寬敞皮革座椅相對,柔和吊燈懸掛,古典主義靜物畫裝飾,提供簡單西式餐食和中餐,后來卻逐漸消失,僅存的幾家也成為遺跡一樣的所在。第一次的見面,她最吸引人的質(zhì)素是一種幼態(tài),或者說是直率的眼神舉止帶來的一種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后來成為年輕女性追求的風尚——白瘦幼的審美標準化為種種細則:讓眼角微微下垂眼圈微微發(fā)紅的無辜感淚眼妝,甚至在耳垂、鎖骨掃上淡淡腮紅制造嬌羞感。我以為我可以一眼看穿矯揉造作,我以為我從平庸之輩中走過,才會如此強烈地被她吸引。

我大概只在兒童那里見到過那樣透亮的眼神,她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坦白。她并非不美麗,而是那種端正的美麗超越了性別,很難說能喚起欲念,但又如此可親,帶著毛茸茸的現(xiàn)實感。那張可愛的面孔在對面,她旁邊是另一張和她一般可愛的,甚至更可愛一些的面孔。同我的太太并排坐著的人是她的發(fā)小,他們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同校,大學也在同一個城市。沐的母親是太太的母親的牌搭子,太太的父親和沐的父親是高中同學,兩家一貫要好。太太和沐最終長成了姐弟一樣的伙伴,太太本科畢業(yè)后的第一次相親,沐陪著她過來,漂亮的兩個人坐在那里,像雙生子一般親密,看向我的眼神,也并無冒犯的意味。

太太的大學專業(yè)是幼兒教育,從本城一所著名的師范學校畢業(yè)。那所學校很漂亮,黃墻紅瓦,綠色梁柱,春之關(guān)山櫻、繡線菊和紫藤,夏之繡球、木槿和合歡,秋之木樨、野菊和銀杏,冬之郁香忍冬、吉祥草和茶梅,四季植物和著風聲奏響不同樂章。校園內(nèi)貓咪傲慢自在地行在路上,掛在樹上,追著鳥雀,撲著昆蟲。這些景象,在太太婚后隨手涂抹的畫兒上能見到。只是她用iPad的Procreate畫的那些畫兒有著工業(yè)化的質(zhì)感,更像照片,或許天然材料才更適合表現(xiàn)天然對象。天然,正是天然讓我的太太成為這個時代彌足珍貴的良才。在南方小城的豐足家庭,在四季自然和父母的愛意中長大,到中等城市完成她的大學學業(yè),見識和欲望調(diào)配得恰到好處。她沒有經(jīng)歷過混沌和骯臟,對動物友善,對兒童和老人友愛,相信愛能戰(zhàn)勝一切。如果不是畢業(yè)后和我立即結(jié)婚,太太大概會成為一所不錯的幼兒園的老師。一般幼兒園的帶班老師中,會有一位成熟的老師作為排名第一的老師,排名第二的老師多數(shù)是新鮮畢業(yè)入職的。她們往往穿著色彩清淡質(zhì)地柔和的束腰連衣裙,頭發(fā)清潔蓬松,長度剛剛好到肩膀的位置,牙齒潔白,笑容明朗。若路過一間外觀可愛的幼兒園,我仿佛能看見我的太太站在門前迎接孩子們的樣子,那形象我是那么熟悉,因為結(jié)婚后,我的太太以這樣的形象在我下班到家時,打開門迎接我走進玄關(guān)??墒?,我的太太沒有一次能真實地站在一所幼兒園面前,去做一個被愛的老師。

因為她在我們的婚禮上點頭承諾,應許做我的妻子。她披著長長的頭紗從通道的那一端向我走來,穿過綴滿茄紫馬蹄蓮、紫丁香和粉色火鶴花的花架走向我,手捧著由荷蘭繡球、銀蓮花和紫紅色芍藥組成的手捧花。頭紗邊緣精致的蕾絲花邊嬌柔地襯住我的太太毫無瑕疵的面孔,她微微仰起頭看向我,她是我見過的真實的人類中最美麗的一個,毋庸置疑。

婚后我對太太提出不要出去工作的要求,她連軟弱的抵抗也沒有。她從學校離開就走進家庭,做了我的妻子。我一度相信她喜愛這種沒有壓力的生活,比起那些同她一般年紀朝九晚五在通勤的地鐵和辦公場所里日夜消磨青春的女性,她很早就可以從容地出沒于這個城市最好的消費場所,她買東西之前不需要小心地詢問價格或者翻取標簽,她的天真和驕矜不需要受到現(xiàn)實的破壞。她回報予我對于家的熱愛和投入,她很容易建立起一種讓生活流暢到絲一般滑順的日常,她給了我美麗舒適的家。

沐送給太太一只小狗作為結(jié)婚禮物,那是一只白色巨型貴賓,鼻頭濕潤,杏仁狀的眼睛、略窄的頭骨和鈍感的眼神如購買它的人一般,并不顯得聰明。沐和我們差不多的時間結(jié)婚,也是通過相親。像太太和沐這樣美麗的人,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幾乎不用表現(xiàn)出太強烈的意愿,他們只需要順著命運的水流抵達一個結(jié)果,因為總有另一方會比他們更渴望。沐是經(jīng)濟專業(yè)的名校畢業(yè),不過他早早離開證券公司,去了一間與證券相關(guān)的報社工作,拜訪廣告客戶,投放資訊信息,做一些離專業(yè)不遠的低競爭性工作。男性的美麗造成的脆弱感和優(yōu)柔寡斷的氣質(zhì)在他的身上一覽無余?;叵胂嘤H日,他站起來同我握手,坐下來傾聽我和太太的對話,眼神流轉(zhuǎn)不多,卻自有一份滯鈍的誠實。他明確自己在現(xiàn)場的責任,試圖時時警惕,但無法掩蓋自身的局促。面對同性的我,他僅僅處理好無所不在的被比較的壓力就已經(jīng)不易,更難說去保護身邊人。面對這樣的對手獲得的勝利甚至是寡淡無趣的,我在太太贊美和仰慕的眼神中起身,去取車送他們回去。她和身邊人親密無間的場在那一刻被破壞,她逐漸脫離,試圖獨立,我看到她身邊人不可掩藏的失落。我走出餐廳,隔著落地窗回頭看他們,我看到太太與他熱烈對話,歡悅的神情,我看到他把目光投向我,卻很快移開。

如果去看太太的童年相冊,很難把她同今日站在我面前的優(yōu)雅女士聯(lián)系起來。她那時更像一個男孩,精力充沛,自由自在。她在公園里的秋千上,蕩到很高的位置,她甚至不是坐在上面,而是站在上面,用小小的身體迎接清風和晨光。太太小時候也喜愛過鼠婦,在家中小院子里,她一只腳踏上花壇邊緣,拿住小鏟子,聚精會神在泥土里翻檢。春天從江岸的豐茂草坡上往下滾;夏日午后跟著大孩子們騎自行車在小城的窄巷中穿梭,停下車,黏糊糊的手接過推著冰棍箱的老頭遞過來的一根牛奶棒冰,是她最快樂的事。那個老頭,把另一根遞給了她身邊同樣曬得黑俏的沐。沐還會和她一起,在公園的碰碰車上,在湖面的鴨子船中,在生日宴的蛋糕前,甚至,他們倆一上一下掛在公園的滑桿上。那些影像留在了他們的家庭相冊,成為我無法觸摸到的太太的一部分。

那只狗在我們的屋子里住的時間很短,僅僅三個白天和兩個夜晚。我進屋的時候,那只狗取代太太站在玄關(guān)的通道迎接我,在射燈柔和的光線下,白色的細卷毛發(fā)呈出凝脂般的蠟色,并著它略微呆滯的表情,不像活物,卻似畫中物。太太刻意讓它單獨迎接我,它卻沒有迎上來,它轉(zhuǎn)頭離去,覓著太太的氣息向廚房去,繞在她的腳旁。太太走出來,它跟隨著,太太的表情里有希望也有請求。當晚,太太在客廳給它放好了窩和食盆。睡前,它發(fā)出啾啾的叫聲,用爪子撓動我們的臥室房門,迫切地要求進來。太太出去安撫它,在客廳陪了它好一會兒,待她回到臥室,它又堅定地跟過來,持續(xù)地撓門。最終,太太把它的窩拿到了我們的床邊,它爬進去很快安靜了。在被送過來之前,它已經(jīng)在寵物店寄養(yǎng)了一周。沐認為它長大些,習慣好些,太太照顧起來輕省。他一并買好了它的臥具、食物和玩具送過來??伤降啄隁q還小,脾性又懦弱膽怯,換了新的環(huán)境,總想和我們一起睡。只是對我來說,不耐煩的直感蓋過試圖理解的意愿。第二天晚上,我堅定地同太太說讓它睡在陽臺,把陽臺的門鎖上。它的應對之道是在陽臺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它的聲音雖然不大,卻相當尖厲。物業(yè)接到鄰居的投訴,深夜按響門鈴請我們務(wù)必處理好陽臺上的狗。太太一邊道歉,一邊解脫般地打開客廳門,它似一道白光閃入室內(nèi),她把它抱在懷里,抱到我們床鋪的角落。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們睡。我看著太太抱著它的樣子,才發(fā)現(xiàn)這只據(jù)說是巨型貴賓的小狗,蜷縮在我的太太瘦到手肘突出的懷抱里,也只是那么小的一團。她們兩個從客廳的樓梯走上來,走進主臥,像兩只孩子氣的幼獸。太太的寬大的白色棉質(zhì)睡裙,被從露臺吹進的風鼓起來,她們好似駕著云朵浮上來。

曾經(jīng),如果有人問我男女之間有無另一種情誼,我會覺得可笑。但是,在我太太和沐這里,我承認我的惡意毫無必要。不僅照片記錄的兩家人共同的旅行和飯局,還有無數(shù)我無法和她共同經(jīng)歷的時刻,皆能看到對方的影蹤。他們的照片被小鎮(zhèn)照相館放大掛在櫥窗;他們一起上過地方新聞,因為被選去中學新校區(qū)奠基禮上詩歌朗誦。令我記憶深刻的卻是一件小事。太太和沐所在的小城中學安排過一次學農(nóng)活動,其實也就是乘巴士到離小城不到一小時車程的鄉(xiāng)村觀覽。“那景象并不陌生,”太太說,“春天從位于小城邊緣的中學騎車十多分鐘就能看到郊區(qū)的油菜花地,黃色蜜蜂和白色蝶子都是常見的?!笨赡谴蔚奶貏e之處在于,他們要好的幾個人離開旅行巴士駐留的主干道,順著灰白色石子混合的岔路前行,道旁是水杉,兩側(cè)盡是農(nóng)田。他們走上田埂,直走到田地中間的闊道,兩邊有溝渠。溝渠尚濕潤,但不見多少水,土壁上可見一個個孔洞,旋入不可知的幽深。這對于沒有農(nóng)事經(jīng)驗的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猜測著,那是龍蝦的洞穴?還是螃蟹的?還是黃鱔的?并沒有一個明確答案。蛇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起先是一條,細長的,橫在道路中間,接著另一條靠近過來,身體團起,兩條皆是泛黃的土色,灰撲撲不起眼的模樣。他們?nèi)鍌€人停住腳步,卻沒有一個打算后退,他們就靜待著蛇,蛇也全不顧望他們?!叭缓竽??”我問太太?!叭缓笊呱⒘耍稳肓藴锨?,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吹缴叩年P(guān)鍵是,不要讓它離開你的視線,就不會害怕。”太太這樣說。經(jīng)歷了蛇之冒險,上車晚了的他們坐在了最后一排。沐和太太,恰好在座位的中間,直面著過道,沐微微側(cè)身護著她。一點殘余的興奮過去,車內(nèi)談鬧聲漸漸平息,睡眠之神悄然張開羽翼覆上在暮色中搖晃的車廂。太太睡著,夢的結(jié)界開啟,她的頭靠上了沐的肩;也許,是沐用手托著她隨著車廂節(jié)奏點頓的下頜,像護著寶石。

送走這只狗,她只花了一天時間。我離開,再回家,她擺好餐桌,端上晚飯。狗已經(jīng)無蹤跡,仿佛從未存在過。這一天,我的太太是這樣度過的。她送我出門,買了火車票回到距此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她的家鄉(xiāng)小城。她背了一只布包,過安檢的時候,把狗的頭略略往包里按了一按,讓它隱沒其中。十年前火車站的安檢比較寬松,沒有人特別留意我乖巧的太太和那只乖巧的狗。她把那只狗拜托給了沐的一個親戚,那個親戚在一個老舊小區(qū)開了一間超市,有足夠空間養(yǎng)育那只狗,那只狗有它自己的命運。她乘當天的火車回來,去菜場買菜,做飯,等我回家,一如往常。我的太太沒有告訴我,在火車上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風景時,隔著布包摸著狗溫熱身體的觸感,以及把它交給他人離開時,它是否又曾尖厲地叫喚?她如何回應它熱切的眼神?后來,太太會定期購買貓糧,喂養(yǎng)小區(qū)里的野貓。她在固定的幾個地方放了食盆和水盆,每日去添加更換。不多久,她就幾乎認得了小區(qū)內(nèi)所有的野貓,我們下樓散步的時候,她能指著某一只,說出細微的特征。但她不給它們?nèi)∶?,只以特征稱呼,她說名字是區(qū)別家貓和野貓的關(guān)鍵,情感不可過溢到給野貓取名。

“看到蛇的關(guān)鍵是,不要讓它離開你的視線,就不會害怕。”我嬌養(yǎng)的妻子離開了紫馬蹄蓮、紫丁香和粉色火鶴花裝飾的婚禮,黑色的婚車在細雨中載著她返回我們的新居,雨滴在車窗疾速漂移。下車時,婚紗的裙擺被輕輕提起,我看到她纖細的鞋跟、緊繃的小腿,美麗又脆弱的景象閃現(xiàn)。胖胖的五福奶奶,燃起線香繞著她的周身游走,祝福她富麗而多產(chǎn)。她走向她未來的家,白色蕾絲的手套包裹著她的手,像等待拆開的禮物,被交代在我的手掌,我感覺不到她的溫度,也感受不到任何力量和回應。我不曾知道,也不曾想過,她是否害怕。

她很快習慣了一個賢良妻子的角色。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她一定做好了飯,端上餐桌。她也一定洗過澡,吹干了頭發(fā),穿著清潔的衣衫,總有馨香。新烘干的毛巾疊放齊整,衛(wèi)生間的地面干燥,連一根頭發(fā)都沒有。她需要計算好我回家的時間,提前做好飯菜,在飯菜不至于冷卻、我也還沒有到家的短暫空隙,迅速地洗好澡,吹干頭發(fā)。她沒讓我看到過狼狽,她總把事情做得好像天生就該那樣。或許為了方便,她結(jié)婚后不久就將頭發(fā)剪成了短發(fā),只超過耳朵一些。夏天的夜晚,我們在小區(qū)附近沿著江岸的公園騎車,穿著寬松T恤和短褲的她像個男孩,平時收斂起來的生命熱量此時閃現(xiàn)。她喜愛將車蹬得飛快,沖在前面,遠遠回頭看我,復又繼續(xù)向前;通過減速帶時,她靈活地站起身來避開顛簸;有時她停下等我,與我并行。路燈下的樹影在她的身上移動,我看見她的背影、她的側(cè)臉、她剪短的黑發(fā)、她動輒露出的精巧耳垂,蟬鳴吞沒了無聲無息的閑靜光陰,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無窮無盡騎行下去。

婚后的第二年,太太第一次懷孕,只是五十天后她失去了那個胚胎。我把裝有機票和酒店確認單的信封放在她枕頭下面,帶她外出旅行。一年半后,她第二次懷孕。那次懷孕異常艱難,發(fā)現(xiàn)懷孕時在五月,胚胎的數(shù)值不甚理想,她每天早晨步行去社區(qū)醫(yī)院注射黃體酮。六月時,她的背部突發(fā)了帶狀皰疹,孕期不能用藥,只能自行恢復,病期被延長,神經(jīng)痛并著漸生的暑熱折磨著她,她多數(shù)時間只能趴在床上。夏夜,她解開連衣裙背后的衣扣,敞露那處尚在炎癥發(fā)作的傷口;肩胛之上,她柔弱的脖頸在床邊低垂,似已不能負擔更多一點的重量。夏日之夜,有如苦竹。整個六月,病癥未愈,對于她腹中胎兒的命運我們或多或少已有所準備。七十天的時候,那個曾經(jīng)有過胎心的胚胎停止了發(fā)育,在B超的照片里,能看出如幼芽一般的手腳形態(tài)。太太第二次失去孩子。她背上留下了一個淡色瘢痕,偶爾的神經(jīng)痛還會造訪她。

我認真和她談過,也許我們未必一定要有一個孩子。那幾年,我密集地安排兩人的旅行,我?guī)ブ黝}樂園,參與人群中的歌舞狂歡,守候城堡上的激光投影和盛大煙火。我?guī)ズ_吘频辏宄亢桶硗嗄_在濕軟的沙灘走過;在下午熱乎乎的海風里,團在沙灘椅上玩著手機游戲的我,偶爾看向她,看著她在一旁看小說的專注神情。在海島的時光,我騎摩托車載她去路邊攤吃辛辣有味的食物,去周末集市買手工制品。那些旅行照片上的她,笑容總是倦怠,不經(jīng)意就呈現(xiàn)出圣母像一般的哀傷表情。

我們回到家,希望從生活被中斷的地方接續(xù),重復的日夜看起來波瀾不驚。破綻從哪里出現(xiàn)?也許是某次,我進入那間我?guī)缀鯊膩聿蝗サ膬Σ厥胰∧硞€東西。家中所有的物件在用完之前總會補上,新的卷紙、新的牙膏、新的洗發(fā)水、新的電動牙刷頭,還有新的毛巾、新的床品、新的鍋具、新的餐盤,總是嶄新,總是有序。我進入儲藏室,看到分類整齊的備用物品,歸置在一個個貼著標簽的儲藏箱。走到更深的擱架處,我看到的是一個個紙箱,里面堆放著大量家中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品牌的日用品、清潔用品、洗護用品,大多是小包裝,一看即是試用裝,數(shù)量上來說,支持一個小型便利店的貨架足矣。我在那些物品的包圍里深深困惑。過了幾天再去看,這些箱子減少了一些,又增添了一些。仔細檢視,種類之繁多超過我的想象:衛(wèi)生棉、須后乳、牙膏、面膜、洗衣皂、柔順劑、垃圾袋、鞋刷、沐浴球、花灑、防霧霾口罩、麥片、蜂蜜、全脂牛奶、姜茶、洗手液、代餐粉,甚至停車牌、HDMI連接線、USB分接器、烤箱烘焙工具套裝,最多的依舊是各種的護膚品、洗發(fā)水、護發(fā)素和沐浴露的試用裝,各種品牌的化妝鏡、化妝包。揭秘過程絲毫不復雜,只消在夜間等太太睡著以后,打開電腦,點進她常用的購物網(wǎng)站,點開訂單記錄就可以看到,我的太太以幾乎免費的價格,購買過老人運動鞋、男士錢夾、手機殼、豆?jié){粉,用一元買到枕頭,九元買到夏被。再翻檢門廳入口處的抽屜里存放的快遞單,可以看到定期往那間被送養(yǎng)了小狗的小區(qū)超市郵遞物件的底單。我的太太,用她VIP客戶的身份申請大量試用裝,用網(wǎng)站發(fā)放的各種代金券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買來大量品牌用以商品推廣的試用品、網(wǎng)站用以增加用戶黏性的惠利商品。這些對于她來說毫無用處的東西,被她拿來送給他人。那些低價訂單,夾雜在太太為我們?nèi)粘I罹奶暨x的固定品牌的消耗品的訂單里。一頁頁翻下去,好像翻不盡,記錄的是她Price Hunter的履歷。一個是連廚房剪刀都要精挑細選的她,一個是像開玩笑一般買了十套一元一套的指甲刀套裝的她。那種套裝每天只有兩個時間點發(fā)放大額優(yōu)惠券,每天只可以領(lǐng)一次,我的太太必須每天準時領(lǐng)到優(yōu)惠券再下單,連續(xù)十天,才能完成這樣的訂單記錄。儲藏室里的這一箱箱東西,都是她這樣買來的。我不知道她獨自在家的時間,花費了多少在這些事情上。每日回家,開門迎接我的永遠是馨香輕盈、游刃有余的太太,她擁有克制的美德。

生活展露的細小破綻,打破了完美,卻有真實的留痕。也許是再一次,我提前回來的時候,家中一切如常,只書房里兩臺電腦雖然關(guān)閉了,機箱依然是溫熱的,放在一旁的兩臺筆記本電腦也是如此。太太在做什么事情需要同時用四臺電腦呢,任何一種電腦游戲,需要組隊,需要刷分的,都會需要她執(zhí)行這樣的操作。她從不愛玩游戲,可如果這些事情,是她智慧和能力的另一種明證呢?我知道她在無意義地消耗時間,累積毫無價值可言的物品。是何時開始,持續(xù)了多久?我無法開口和太太正面交談,更不覺得她需要幫助。我以為以她的克制警惕,讓生活回到正常的軌道并非難事。我猜想她只是在嘗試,她已經(jīng)解鎖了廚藝軟件上的一道道復雜菜式,攻克了各種各樣的甜品的制作方法,也許她只是在制造和嘗試新的目標。

只有我的太太在家時,她在做什么?她是怎樣一個人?她曾經(jīng)的生命能量,在被壓抑消減后,殘留的部分是否變成幽暗的氣團四處奔走?如果我打電話告訴她我剛剛下班準備開車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樓下的車庫了,如果我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敲響家門呢?可是,即使知道所有,我還是無法打破那道界限。她在婚姻里造像,我以為守住那座像就是守住了家。說話很重要,說話比性重要,可是我們始終沒有辦法說話。我看到從容自在地說話的太太,只有那一次,隔著落地窗,我看到她對著沐熱烈陳說。我很難道出真心,那好像是一種軟弱的證明,而她似乎在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理想的妻子的時候,首先學會的是沉默。

我們依然親密,我總是準時下班回家,周末的時間多數(shù)陪她;我在情人節(jié)給她訂花,在紀念日給她禮物;我們不知不覺分了房間睡,以作息不同為理由,她習慣更晚睡,也需要更早起來準備早餐。我是在同她結(jié)婚的第七年,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后來又有了另一個。在太太變成鼠婦的時候,我正交往的女朋友,是交往時間最久的一個。在一年前的馬蒂斯展上,我在一幅或許不是最出名的畫作前停留了很久,久到成為我的現(xiàn)任女朋友的人,以為我感興趣,主動上前來幫我講解。不過她并不知道,完全不懂美術(shù)的我當時只是發(fā)覺畫中的沙發(fā)和我家中沙發(fā)的配色恰好一致而已。這個女朋友是和太太不同類型的女性,她高中開始在國外念書,拿海外護照。從頭發(fā)到牙齒都精心打造,從衣衫到包袋都是名牌物件。第二次同我見面,在我送她回家車停在地下車庫時,她通過健身房鍛煉和有機飲食嚴格管理的身體,就矯健靈活地從副駕駛位滑入我的懷里。她志在必得,我來者不拒,彼此心知肚明,共襄盛舉。我贊美她的康健和自信,這些我的太太很難再有的美德。

一個政券投資的標志性人物,在前一年的冬天死了,這一年股票交易市場腥風血雨,類似十四年前。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那些早年富人在做交易,斯人或逝,交易記錄還在,數(shù)據(jù)分析人性依然有效。貿(mào)易利潤流被貼現(xiàn),金融杠桿撬動了超前消費。這個過程類似恒星塌縮,偶爾耀眼。我的太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長大,也許也身陷更深的幽暗,而我在另一種游戲中已經(jīng)能找到讓自己輕松的方法,只消維持一個體面的外觀。我的太太在吃飯的時候,會突然和我討論一些無關(guān)的問題。她告訴我,她去商場購物,她看到名店門前永遠排著等待入場的隊伍,她從人群中走過,看到不同的面孔拎著不同的——她能清晰讀出來品牌名并猜到大致消費額的——購物袋。她問我:“人們的生活真的如此富足并且滿足嗎?”

也許是我,一直試圖把她隔絕在根本不存在的幻景中。沐在離婚的進程中,他同妻子分居已經(jīng)一年。我知道這件事,并非太太告訴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恢復了密切的聯(lián)系,婚后因為世俗的理由他們早已疏遠,尤其,當沐輕松地獲得麟兒而太太長久地陷入生育之苦后。我知道此事是因為沐的妻子滋擾的電話打到了太太的手機上,我看到太太強烈震驚的表情。我太了解,看起來在家庭生活中如此從容的她,在面對外部世界時的不堪一擊。可以說是一種易感,不善處理,易受打擊,挫敗感進一步加劇了她的恐懼。電話再一次打過來時,我替太太接了,簡單言語來去后果斷拉黑了號碼。沐最終娶了一個頗有家產(chǎn)的女性,但無意外,對方和對方家庭的強勢讓他的婚姻生活過得并不愉快。分居后他同太太說起過自己當年的軟弱,后悔于那點想在婚姻中獲取捷徑的貪心。強者節(jié)節(jié)勝利,軟弱者大概會尸骨無存。他回舊居接孩子時,手機被妻子拿走了,于是她的電話打到了太太這里,對方警告太太不要冒犯他人的婚姻。我告訴太太不可以指望其他人像我一般理解她和沐的友情,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時間好像又回到相親日,他們倆并排坐著,可憐可愛的一對,他們都是那么美麗而無用的人,他們都只能仰仗更強大的人,抑或順從地走進謊言的牢籠。

太太離開學校,離開家,來到這個我為她而設(shè)的新居,做了我的妻子,整整十年后,她變成了鼠婦。為什么我的太太變成的是鼠婦?不是一只夜鶯、一朵玫瑰,或者一只松鼠?她同時拒絕看到、聽到、說出,以鼠婦的姿態(tài)。當她變成小小的黑色一團在我的掌心時,我不厭惡也不嫌棄,我是害怕童年時期荒誕的恐懼會跟上我,害怕回到只有我了解的生命早期的惡戰(zhàn)。從暮色四合的田野,走到灰色碎石子鋪就的鄉(xiāng)間小路,無名的怪獸漸漸跟上我。道邊所有的房屋合謀一般在這一刻同時緊閉,我越跑越快,它越追越緊。幽藍色的風景從我的耳邊掠過,道路上凸起的堅硬石子透過薄薄的鞋底一下下重擊我,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響占據(jù)我單薄的胸腔。我跑進自家院落,撞開沒有鎖的屋門,沖進一片黑暗,我用力合攏門扇,背靠著門滑落在地。這房屋內(nèi),沒有一點光線和聲音,父母還沒有從田野歸返,這古老房屋內(nèi)與我同在的,只有世代祖先的幽魂。我生活的真相還沒有復蘇,但已憑一己之力擺脫了巨大的恐懼,獲得安全,卻陷入孤島一般的至深的幽暗和孤獨。我的太太,在我的手心變成了鼠婦的那一刻,提醒著我從沒有能夠真正逃離那樣的時刻。

回到世紀初那個小城十字路口的照相館,太太穿著海軍服、斜斜地戴著海軍帽的寫真照片被放大展示在櫥窗里,近旁是她親愛的友人。十四歲的她露出七顆牙齒的笑容,在十年以后將我一擊即中,我從來沒有停止過熱愛那張面孔。許多次,她在我的面前,坐在床邊疊衣服,一時抬頭,目光迎上我,她遞來一朵溫存的笑容,我恍惚回應,一瞬間的心驚,一瞬間的心疼。那是我們婚姻的第七年,我已經(jīng)迷途,卻無法知返。

(刊發(fā)于《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