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記》看似以食物為切入點,其實包含的元素還是很豐富的,不光是飲食與嶺南的文化元素,還包括戲曲,瓷藝、園林,有機地共冶一爐,同時不顯得刻意。 葛亮:日常盛宴里飽含人間冷暖
相信任何一個熟悉葛亮和他作品的讀者,都能感受到他對于筆下人物的體恤。這種體恤,使他即便著墨曾經(jīng)縱橫捭闔、構(gòu)建過歷史輪廓的人物,也寫出了人之常情;即便聚焦手藝人,也能通過訪問的形式讓讀者“重回”現(xiàn)場。因而,葛亮的敘述是溫和的,文字是有溫度的。
從《朱雀》到《北鳶》,他花了七年時間,從《北鳶》到《燕食記》,花了六年時間。這節(jié)奏對于一個70后實力派作家來說委實算不得快。但慢的背后是葛亮工匠般的細密扎實,卻又懂留白和意韻;他“以淡筆寫深情”(王德威語),卻暗自有一種強大的精神氣質(zhì)?!堆嗍秤洝烦霭媪?,帶著葛亮式的印跡,一貫典雅的語言,品質(zhì),依然寫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只是選取了粵港美食作為故事和人物的落腳點,既打通了整個嶺南的空間壁壘,又以飲食的傳承、流變、革新輕松勾連起近代百年嶺南歷史。
的確,葛亮的小說比較多地關(guān)注那些不斷遷徙的人群,這正是嶺粵繁盛歷史中重要的一環(huán)?!堆嗍秤洝分?,葛亮以葉鳳池、榮貽生、陳五舉、露露等為代表的五代廚人的命運遭際,寫出了普通中國人心中最樸素真摯的家國情懷以及心存向往、溯流向上的風骨。在四十余萬字的《燕食記》里,葛亮是如何像匠人般專注地描摹、打磨,堅韌地跋涉于文字長河,還能保持固有的文學品相?8月初,葛亮抵京,接受中華讀書報專訪。
中華讀書報:從《七聲》到今天的《燕食記》,都有一個講故事的“我”在旁白。這種敘事方式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葛亮:每一個作者內(nèi)心中都存在著對作品的勾勒。因為題材的不同,作品的呈現(xiàn)也不同。我希望這些“不同”之間有呼應和親近?!镀呗暋防锏拿赡苁亲骷冶救说溺R像,毛果一直在成長,讀者也在成長,成長的過程互相陪伴,很溫暖。
中華讀書報:從《朱雀》到《北鳶》用了七年,從《北鳶》到《燕食記》用了六年,你的每一部作品的醞釀與寫作都準備得比較充分?
葛亮:這是必須的。對作者來說,這種準備會讓自己有底氣。無論是案頭工作還是田野調(diào)查,不做好充分準備下筆會很虛。雖然小說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做不到無一字無來處,就不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涉及到歷史時代,必須言之有據(jù)。人性的發(fā)揮、闡釋都依賴于時代語境才會成立,才會在那樣的瞬間迸發(fā)出光彩。這也是和讀者交流互動的前提,語境有說服力,對當下的人才有說服力。
中華讀書報:無論《瓦貓》《北鳶》還是《燕食記》,你對每個細節(jié)都十分講究,小說中涉及的書畫、服飾、陶藝以及飲食、戲曲、刺繡等等,各種駁雜萬象的描寫貼近人物同時合乎情境。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感受到你還是很享受創(chuàng)作過程的。
葛亮:蠻享受。印象中的小說家都是天馬行空,從寫作的角度講會自在一些。對我而言,和歷史間的勾連是享受的事情,而你呈現(xiàn)歷史的輪廓的前提,一定是撿拾歷史的磚瓦,案頭考據(jù)也好,田野調(diào)查也好,可以從舊的東西里發(fā)掘、感受、尋找,和當下的審美或價值觀里相近的東西。
寫作的過程實際上是發(fā)現(xiàn)的過程。我發(fā)現(xiàn)這兩個文化傳統(tǒng)可以合而為一,又可以傳達給當下的讀者。我更在意寫作過程本身,這個過程很幸福。比如寫匠人,起初想象是某種意義上的“挽歌”,可能會覺得他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談日常的東西,你會發(fā)現(xiàn)他可能木訥、寡言,不知道怎么表達,但是談自己專業(yè)的東西,立刻神采煥發(fā),他們有自己的小世界,專心到一定程度,他們會忽略外部。進入他們的領(lǐng)域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充分的自足自洽,他們樂觀、達觀得多。這時我會重新審視自己的預設,外在的同情感,不是真正的共情。
中華讀書報:很多男作家寫女性角色,反而把握得更獨特、更細膩?
葛亮:我的想法,不光是性別,還有所處的時代的節(jié)點和境遇。女性的處境相對男性更艱難。男作家寫女性把握更敏銳、質(zhì)地更鮮明,本身我是對女性更尊重的作家,對于她個人怎樣去經(jīng)歷時間的節(jié)點和歷史的關(guān)愛,更容易產(chǎn)生共情感?!镀呗暋防锏陌⑾己芗冋妫恢睕]有選擇低頭與和解,她的生命質(zhì)地是非常單純的?!堆嗍秤洝防锏穆堵队蟹浅A潤和成熟的地方。辛格寫《傻瓜吉姆佩爾》就是很成熟的人物類型,寫看似單純的人如何應對復雜的世界。
中華讀書報:準備如此充分,是否下筆已經(jīng)不太有難度?《燕食記》對你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葛亮:把資料或者把文本準備轉(zhuǎn)化為虛構(gòu)的文體,還是需要賦予相對強大的敘事邏輯。敘事過程中如何將資料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化還是有難度的。首先前提是熱愛寫小說。如果是負擔,效果可能就不一樣?!堆嗍秤洝房此埔允澄餅榍腥朦c,其實包含的元素還是很豐富的,不光是飲食,不光是嶺南的文化元素,還包括戲曲,瓷藝、園林,有機地共冶一爐,同時不顯得刻意,在文化容器里要落腳在人性式樣,進行整合,同時自然地使故事推進和流淌,這是有難度的。這個過程中,又不是克服的狀態(tài),好像你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很有趣,一磚一瓦地把房子造起來。
中華讀書報:寫了多少種食物有統(tǒng)計嗎? 每種食物都了解過制作過程? 包括食的感覺都體驗過嗎?
葛亮:“計天下所有之食貨,東粵幾盡有之;東粵之所有食貨,天下未必盡有之也”。我沒有統(tǒng)計食物種類,只是自然地往前推進。在某個節(jié)點應該寫這樣的食物,就表達出來了。這些食物在某些時間點出現(xiàn)有隱喻的意味,有些是真實存在的菜系,都有據(jù)可查,有些也是我的創(chuàng)造。比方說,五舉入贅到廚師家,他以自己的經(jīng)驗又創(chuàng)造了一些食物,比如黃魚燒麥、水晶生煎是不存在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工藝上是有依據(jù)、是可以合璧的。我更想表達的是,文化傳統(tǒng)之間融合的品性??瓷先ナ遣穗然螯c心的創(chuàng)制,背后是傳統(tǒng)文化的特性,穩(wěn)中求變不斷融合的特性。具體的菜肴,也有相應的飲食類的古籍經(jīng)典,也有趨近的部分,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有底氣。想象的基實還是要求有本源的。
中華讀書報:也許可能會開拓廚師的思維?!堆嗍秤洝防镥a堃提到,用荔枝殼墊底干煎山斑魚,這個細節(jié)有來歷嗎?
葛亮:這個是真實的,就是把荔枝殼天然的清甜味道滲入魚肉的肌理中,是食材之間非常美妙的互動和交合。這是粵菜重要的觀念。紅杏主人的《粵菜第一書:美味求真》,就提到粵菜的古樸,不用太多佐料,用食材本身的氣味、本身的特質(zhì)互相融合彰顯,是所謂食材的真味。我們認為粵菜清淡,實際上是寄托食材本身的真味?;洸死锏撵覝呛苤v究的,湯的質(zhì)味是甜,其實不是糖的甜,甜是食物真味。有味始之初,無味始之入。
中華讀書報:寫作的狀態(tài)如何? 是否也調(diào)動了自己的感觀?
葛亮:一方面要有代入感,一方面在小說推進的敘事過程中也要有所克制,一旦太放肆于自己的口舌之欲,文學的質(zhì)地會偏離。
中華讀書報:說到克制,你的作品里一直有這個特點,《無岸之河》《燕食記》里的情感表達的克制、筆墨描寫的克制是一以貫之的。
葛亮:關(guān)于情感的克制,我認為“發(fā)乎情止乎禮”。文學的克制,以我的審美,留白很重要。我不喜歡講故事或表達情感的互動和交流是一眼可以看到盡頭。二十多歲寫《無岸之河》如此,四十多歲寫《燕食記》也是如此,其中榮貽生和司徒云重中年后的見面,是在榮貽生的太太去世之后,貽生送給云重一枚戒指,是明顯地表達心跡的動作。但是云重在手指上戴了一下,取下來還給榮貽生,說,我這一輩子算是戴過了。這一剎那反而比所謂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好。
中華讀書報:語言的風格也很是葛亮式的,一直都很典雅。為什么喜歡用短句?
葛亮:這是古典文學一直以來的一種流淌或表達方式。我小時候的文學訓練相當大的比例來自筆記小說,父親會給我看《世說》《耳新》《閱微草堂筆記》……古典文學的審美的門檻很大程度上在于精簡和淬煉。早期的閱讀經(jīng)驗已經(jīng)建立的審美門檻和傾向,在我二十多歲開始寫小說時就像魅影一樣出現(xiàn),成了現(xiàn)在的風格。節(jié)奏、語感的形成,有時候很難一言以蔽之。
中華讀書報:二十歲寫小說之前有過訓練嗎?
葛亮:談不上有。我一直甘于做閱讀者,包括讀研、讀博的過程中,我一直希望向?qū)I(yè)的閱讀者靠近。為什么寫小說? 我作為評論者,有時候需要將心比心,需要體會研究對象的甘苦。我覺得這種甘苦,會使你在對他的文字熟悉和共情過程中有所穿透。
中華讀書報:《北鳶》中沙俄前公使庫達謝夫子爵的幼子一口天津話,文笙開蒙是襄城的方言?!堆嗍秤洝防镆灿谢浾Z,你在寫作中如何處理方言?
葛亮:寫粵地寫香港的風物和題材,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早在十年前,我出版過以香港作為背景的小說集。因為寫完《朱雀》后一位前輩批評家跟我說:期待你寫一個有關(guān)香港的小說。我覺得需要做某種準備,這種準備在于,怎么勾勒這個城市的氣質(zhì),寫香港和南京對我來說完全是兩回事,寫南京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但對于嶺南來說,需要更多的時間做準備。
廣東方言作為古老的語言,和現(xiàn)代標準漢語相比呈現(xiàn)出更多特質(zhì),很精煉,同時表意能力十分豐富,又有內(nèi)在的韻質(zhì)。寫到《燕食記》時,我不斷在做這方面的準備,甚至比資料的準備更重要。在哪里用廣東話,哪些方言需要加注,不加注的部分閱讀過程是否有障礙,能不能體現(xiàn)整體的表意性、語言風格的鮮活感,確實是我作為寫作者想要的效果。方言的意義是點染、活化整個段落,塑造人物個性。增添在它的活力,人物的豐富性因為方言的加入事半而功倍,這是《燕食記》過程中重要的元素。
中華讀書報:你的寫作的歷史感和厚重感,在70后作家中還是很值得稱道的。
葛亮:歷史感本不是鐵板一塊的東西。我有我的表達方式,而且歷史感和長短無關(guān)。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受戒》,就是滿滿的歷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