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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漫漶,因愛不老——讀葉彌長篇小說《不老》
來源:文學報 | 孫衍  2022年08月27日09:04
關鍵詞:葉彌 《不老》

回望葉彌的小說,無論是《天鵝絨》還是《成長如蛻》,都有一種人生的掙扎,顯現(xiàn)一種人性渴求的理想主義。她迫切地需要從人物的角色里得到這些東西,讓釋放的得到釋放,讓解脫的得到解脫?!恫焕稀分腥匀蝗缡?。

愛足以抵御時代的洪流

讀葉彌的小說,總是從輕松開始,從瑣碎的生活開始,像打開一個城市的早晨,煙火漸盛,各色人物在騰騰的熱氣中一一顯現(xiàn)。這是一種對世俗的鐘愛,對萬物懷有的赤忱?!恫焕稀啡匀皇沁@樣啟程的,豆?jié){攤一開,吳郭城里人們的喜怒哀樂隨著閑言碎語,紛紛上場??v觀全書,感受最深的一個字,仍是:愛。

故事寫的是上世紀70年代末,一個女子與一群人,一個城市的糾纏。35歲的孔燕妮在等男友張風毅出獄的25天里,因愛移情,將最后一段感情鎖定在了到吳郭調研的俞華南身上。俞華南是一個精神受過創(chuàng)傷的男青年,妹妹在一次事件中喪生,對他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這種傷害讓他對一切保持著敏感和不遠不近的距離。但他還是對生活充滿著探究的熱望,希望趕上正在改變的時代,充實自己的人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俞華南代表了當時的一類人,對于過去的創(chuàng)傷無從化解,希冀在即將到來的時代有所改變。我們對于他的調研完全可以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在整個小說的進程中,我們并未看到俞華南的“調研”有多少實質性的進展,最多是他住進了當?shù)氐恼写?。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時間是和孔燕妮度過的。準確地說是孔燕妮帶著他走遍了吳郭城,了解這里的世俗風情、人際關系。他并沒有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也許他內心里有強烈的意愿,但他的舉動卻是微妙的。與其說他是下到地方“調研”,不如說是刺探。他想看看離北京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地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人心所向到了哪里。

所以,俞華南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是曖昧的,是模糊不清的。他一邊和孔燕妮說自己有一個女友,一邊和孔燕妮保持了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這種保守的態(tài)度,讓孔燕妮十分焦灼,她似乎是那個唯一懂他的人。從一見面開始,她就認定俞華南的內心里有著一塊化不掉的“冷”,同時,他不僅是來吳郭城調研的,還要來尋祖先的根,更是尋找未來發(fā)生的一切可能性。俞華南留在吳郭城的時間在一天天變少,在僅剩的十九天里,她要豁出去,要焐熱他。

這一點和張風毅截然不同,張風毅的愛是博大而開放的,他對于孔燕妮的追求給予了無限的包容和尊重。就算他在監(jiān)獄里,就算孔燕妮已經(jīng)很久沒去看他,他仍然堅定地相信孔燕妮將活得很好,會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所愛。他愿意支持并祝福她。

三個人,看似三角關系,卻有著共同的夙愿。他們對于生活和愛情都是持積極的態(tài)度。張風毅對于即將到來的日子是充滿了期待的,就算他身處高墻之中,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運籌帷幄,指點江山,改變一些人的命運了。孔燕妮則是順從著自己的內心過好每一天,她要在青云島上為張風毅接風洗塵,無一人應承赴約,她仍然不厭其煩地邀請,直到自己也放棄了青云島之約,去了白鷺村創(chuàng)業(yè)。即使俞華南模棱兩可,他能從北京抽身出來,到煙柳繁華之地吳郭調研,恰是說明了他對未來改變的認可態(tài)度。他遲早要離開孔燕妮,要回到北京,他們都有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孔燕妮說:“我敢放棄,說明我還年輕。如果我老了,我就要抓住點什么,不敢失去,不敢奉獻。只要敢奉獻,才是真年輕。”她把每一個對她好的人,都算作一筆進賬,這些進賬,讓她感到滿足,讓她覺得人間值得。

孔燕妮的等,是因為愛;張風毅的舍,是因為愛;俞華南的欲拒還迎,也是因為愛。他們都在某種程度上受過傷害,但都相信愛可以順應時代的洪流,抵御風霜之劍,抵達理想的彼岸。

每一個人背后潛藏著孤獨、堅執(zhí)和超脫

葉彌的小說天然有影像改造的可能,她執(zhí)著地去寫男女的情愛,又不囿于情愛。作為女性作家,也并無必要將男女情愛寫到粘膩。女主人公總是荒誕不羈的,男主人公則是有些神經(jīng)質的。這些男男女女被葉彌投身于一個既定的時代,就有了由小及大,以小見大的宏大敘事,就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社會學本體。從現(xiàn)實中來,到現(xiàn)實中去。人心沉浮,搖曳生姿。這種戲劇化的手法,有別于傳統(tǒng)的藝術構思,也讓葉彌難以被歸類到某個文學流派之中。

時代的影像在《不老》中是隨處可見的。分田到戶,申請私房退還,恢復高考,中美建交,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村辦企業(yè)的興起。還有數(shù)不清的江南風物,蘇繡、豆花、蒲筍、野茭白、并蒂蓮、豬油菜飯、蠟梅花宴。鄧麗君的歌,趙忠祥的主持,普希金的詩,打水漂、滾鐵環(huán),縫紉機,跳慢三、慢四,漸漸流行起來的高跟鞋、喇叭褲和燙飛機頭。那是整個一代人的記憶,有著聲光電的純樸影像。

特別是蠟梅花宴,葉彌用了相對多的篇幅去描寫,她通過俞華南的記錄,將蠟梅花宴的菜譜逐一擺出,“面拖蟹、炒蝦仁、桂花糖藕、野鯽魚塞肉、菊花腦雞蛋湯……”這時候,那個虛構的吳郭城,那個葉彌筆下的精神故土,開始有了實實在在的底色,江南的、蘇州的味道一下子就撲面而來,這些印刻著時代記憶的符號和江南生活的印記,在時間的長河中流淌,不著痕跡,卻處處顯露機鋒。這些符號牽引著每一個人物往前騰挪,從過去到現(xiàn)在,再到將來。

葉彌擅于制造好的地名,且具有詩意的地名。這種詩意和其他作家不同之處在于,她筆下并未就某個特定地點而設定,而是布設了一組地名,形成烏托邦式的小說地理范疇。

吳郭城,藍湖,香爐山,桃花渡,花碼頭鎮(zhèn),白鷺村,曇花寺。其中的一些地名不僅僅出現(xiàn)在《不老》中,在既往的小說里,葉彌曾多次用到這些地名,有些如《香爐山》《桃花渡》更是以篇名存在。她在寫人的同時,虛構了一個平行時空里的江南,締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學景觀。

這樣的地名不可能不發(fā)生愛情,不可能不誕生像孔燕妮這樣的女性。你可以憑著想象將這些地名與現(xiàn)實中的一一對應,但你無法將那些虛構的人物對號入座。她小說里的人物,單純又復雜,現(xiàn)實又神秘,陰暗又明媚,她是寫一個人,也是寫一代人。寫每一個人背后潛藏的孤獨、堅執(zhí)和超脫。

她一次次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桃花源,卻又一次次打破它,帶有烏托邦色彩的設定最終都會被現(xiàn)實擊穿。他們的命運,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得撲朔迷離,變得復雜,也變得簡單。復雜的是沒有答案,簡單的是沒有答案就是答案。這種玄妙和神秘,讓文學與戲劇的影像化相得益彰,互為反哺。

成功將葉彌的小說《天鵝絨》改編成電影《太陽照常升起》的姜文,曾這樣評論葉彌,“葉彌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你陌生的故地。在你心上,卻在她筆下?!痹u論家李敬澤則認為葉彌是冷酷的,而且是一種透徹的冷酷,“透徹了再看筆下的人與事,就有憐憫和同情?!本巹顒潘砂讶~彌比作“扛起槍的女作家”,恰好也印證了這一點,“當女作家再‘舉槍’,毫無疑問又是一部好作品。”

葉彌小說的哲辯之美

??思{說,只有寫人的內心沖突,才能出好的作品,因為只有內心沖突值得寫,值得作家為之悲憤,為之流汗。

《不老》中幾十號人物,各有各的命運,在時代變革中,各自選擇了不同的去處?!笆裁词菚r代?時代就是人性。人性在任何時候都有共同的東西,就是追求幸福的愿望。幸福是什么?幸福包含著對物質的追求,更包含著對精神的、真理的追求?!比~彌曾經(jīng)給時代下的定義,仍然適用于這本書。

我們可以沿著葉彌制造的時空里,可以輕松抵達一種化境。葉彌小說的高級之處,在于她沒有啟動上帝視角,而是跟隨主人公的腳步,在時代的鼓點上勇往直前,無論世界如何變幻,仍要執(zhí)拗地讓世界好起來,將愛的人焐熱。

遲子建這樣理解葉彌筆下的世界,“從來不是清晰如目的,它常常是混沌未開的,處于煙雨蒙蒙的狀態(tài)?;蛘哒f她筆下的人物,都是經(jīng)歷三生三世的人。游弋在歷史長河中的善男信女,亦道亦僧,是民間哲學家、鄉(xiāng)野知識分子?!?/p>

她喜歡寫少年,寫成熟的女性,寫寺廟。寫認命,也寫反抗?!恫焕稀分械娜?,恰恰印證了三個時代的特征,奶奶高大進的大膽任性,母親謝小達的頑固守舊,孔燕妮的無畏熾烈;柳爺爺?shù)牟湃A橫溢,父親孔朝山的風流倜儻,男友張風毅的肆意果敢。

書中有多處提到“不老”,但有三處著墨較重,令人印象深刻,充滿哲辯之美。

第一處是主人公孔燕妮已經(jīng)35歲了,仍然在眾人中周旋,她是吳郭城里的名人,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她又不管不顧地去追求自己的愛情,在剛剛開放的年月里,很多人還處于擔驚受怕的心理陰影中,孔燕妮的“狂放”令他們不安,也令他們非議。他們艷羨她的瀟灑,也反感她的自由。許多人都成為了她的反對者,認為她老了。只有她自己覺得,只要精神不老,人就不老。

第二處是書中提到一個傳說,說是村里有一個女子不結婚不生子,到了25歲的時候就自然死去,死后再投胎到這個村子里,仍然活到25歲死去,周而往復,無限循環(huán),永遠只有25歲,永遠不老。聽到這個故事的孔燕妮腦中靈光一閃,立即想到這個故事和自己的類同之處,說這個女子是肉身輪回,而自己是精神輪回。“我要在精神輪回里保持年輕,而不是在執(zhí)念和自由的平衡中保持年輕。因為平衡會被輕易地打破,但輪回是堅固的,是精神的真正跋涉?!?/p>

第三處是孔燕妮和張風毅經(jīng)常夢見的一個和尚,曾經(jīng)在夢里對她說過一些玄奧的話,那些話聽上去有些道理,孔燕妮似懂非懂。后來在現(xiàn)實中他遇見了這個和尚,和尚出塵入世,名叫“不老”。見到不老和尚后,孔燕妮并未覺得有什么異處,甚至有些失望。她感受到夢境與現(xiàn)實的差別,也感受到時代變革中,人心的捉摸不定和無所歸依。

評論家王堯說,“不老”是一個哲學命題。張風毅對孔燕妮說,你是自由的。這是一種哲學。孔燕妮對俞華南說,我要焐熱你。這是另一種哲學。不老和尚說,寺門沒關,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把門關上。這更是一種哲學。

這種哲思的小說創(chuàng)作,足以支撐戲劇的改造。戲劇不僅需要情節(jié),還需要思想的升華,需要內里的渙洗。

回望葉彌之前的小說,無論是《天鵝絨》,還是讓她一舉成名的《成長如蛻》,都有一種人生的掙扎,顯現(xiàn)一種人性渴求的理想主義。她迫切地需要從人物的角色里得到這些東西,讓釋放的得到釋放,讓解脫的得到解脫。

葉彌的筆克制又溫柔,奔涌又悲憫。在漫漶的時光里,每個人都需要愛和被愛,因為只有愛,可以讓人懂得付出,可以永遠不畏懼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