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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海男:我的原鄉(xiāng)是一盆火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 | 海男  2022年09月09日07:18

責編的話

那年有幸責編海男老師的《我與世態(tài)的親密》,驚艷于她天才的書寫和表達,不覺發(fā)出“一個作家不是隨隨便便可以進入文學史的”的感喟,自此才懷疑長久以來當代文學“不在場”的閱讀偏好是不是讓自己遺失了什么。時常翻看她的朋友圈,那些絢爛的文字、細膩的情思不得不讓我這小輩嘆服:她是為語言而生的。我一遍遍被那些鮮花和祈福燈所照亮,仿佛一遍遍沐浴佛光。偶爾聊天,那股慈悲、祥和的力量即便隔著時空也能滿滿地溢過來。

《色域漫記》是海男老師正創(chuàng)作的一部溫故旅路和人生觀色彩學的長篇散文,有幾十個故事,各自獨立成篇。我刊從7期到12期,分別刊發(fā)其中的六篇,以饗讀者。初讀稿子,我們很欣喜:這常人筆下最容易流于理論式書寫的題材,經(jīng)她的筆端流出的,卻是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一幅幅頗具深意的鏡像。她的文字里馳騁著想象力,告訴你,一個有著非凡天賦的作家,在語言的王國里,是怎樣“艱難追索”、辛勤耕耘的。我在她的書寫中,讀出了溫情和慈悲的女性力量,讀出了強大而豐沛的精神能量,也窺見了她作為女作家的胸懷和格局。

——責任編輯:姚陌塵

我的原鄉(xiāng)就像一盆火

文/ 海男

……

我想起了一句詩:我的原鄉(xiāng)就像一盆火。

語言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我的所有文字中都有火。取自火的溫度和光亮,語言才會有象征性的時態(tài)。我走到云南版圖上的任何一座村莊,都會與火塘相遇,哪怕你裹著寒霜,或遇上了一場大雨淋濕了全身,只要找到村莊,就能找到火塘,也能尋找到食物。

那天黃昏,我們遇到了一場暴雨,無法尋找到避雨之地。之前,走在路上的我們已隱約感覺到天要下雨了,但身邊的幾個攝影發(fā)燒友好像對天氣的變幻并沒有危機感。這些肩背沉重器具的攝影發(fā)燒友像是只要離開高速路,就尋找到了天堂。我無法成為對照相器材產(chǎn)生劇烈火花的人,所以我的世界單純地使用語言,雖然我的身上沒有挎著沉重的照相器材,但我的挎包里只要出門總有一本書、一本紙質(zhì)筆記本。這些東西附在肩膀上產(chǎn)生了語言。

只有自然生態(tài)保護得很好的地方,才是螞蟻們的出入地。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螞蟻,雖然它們看上去是一個細小群體。螞蟻有白色,有咖啡色,也有純粹的黑色。在云南山地森林深處,有各種體形的螞蟻。原始森林中的螞蟻們形體都很大,山地靠近果園或麥田的螞蟻個體很小。它們以莊稼為食物。如果你走進一座原始森林,靠近每一棵樹都會發(fā)現(xiàn)寄生于樹體的螞蟻群體,它們通常會用蝕空一切的、無所不在的力量,選擇一棵巨大的樹體,蟻王會召喚周圍的蟻群用利齒建造自己的樹上洞穴。建造屋宇是生命生存的需要,看見一棵巨樹中有蟻王率領著蟻族在建造樂園,你會忽略一棵巨樹的疼痛區(qū)域,偉大的神都會聚攏生靈,用其身心去承載有生命本體者的生命所需要的各種現(xiàn)實。

我突然從樹身晃動的軀體語言中感受到了它們的疼痛區(qū)域,上千只螞蟻為了建造它們的居所,動用著自身的武器,建造一個宮殿,在歷史性的每一個時刻,都將面臨求生的戰(zhàn)役和搏斗。我伸手撫觸樹身,內(nèi)心被這棵樹的仁慈仁愛所感動不已。沿著樹身爬滿了上千只螞蟻,這座森林太遼闊,我只能走到局部,走近一棵巨樹。而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核心問題:生命線索中的每一物每一景都在相互承擔相互護佑,為了活著這個最大的現(xiàn)實。

是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鉛灰色的云團。身邊的發(fā)燒友們當然也會發(fā)現(xiàn)光影在變幻。對他們來說,變幻無常的光影恰好可以幫助他們尋找到最好的拍攝角度。我就是我,生而為人,有許多時刻仰頭看天氣變化時禁不住就會低下頭:這里有一個無限延伸出去的現(xiàn)實,尤其是當我們走了很遠,離高速公路越來越遙遠的時候,我會越來越放松,只有放松才會看到沿塵土正在遷徙的螞蟻。然而,云層越來越灰,像是黑色的魚鱗帶著它的雨絮突然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其實之前,我就看見過螞蟻們的遷移之路。它們不像原始森林的蟻族,有碩大的身體,它們很細小,就像是黑色的小蜘蛛。螞蟻遷移意味著暴雨將至,這是常識。

只是這一次,暴雨來得那么快,找不到一塊避雨的石壁。發(fā)燒友們從包里掏出塑料布——他們最先保護的就是照相器材。每每下雨,天空的明亮度就會迅速下降,我們試圖搜尋山洞——就像那些古老的先祖曾經(jīng)繁衍生息的一座座山洞,但我們所置身的四野沒有峽谷和山石,只有身前身后的曠野。那些螞蟻應該已經(jīng)回到它們筑起的洞穴了吧!而我們只能頂著暴雨往前走。

我的原鄉(xiāng)就像一盆火,哪怕暴雨敲打著身體,憑著本能我們也能尋找到有火的地方。這大約是因人的智慧受神力的指引。當我們終于看見一條小路上的牛羊糞時,我們仿佛看到了希望,并因此而欣悅。數(shù)不清楚的概念在此刻變成了引力:憑直覺只要順著這條小路往前走我們就會找到村落。世界上的縣城小鎮(zhèn),再下面就是像棋譜一樣的村落——每一座村落都是棋子,沒有它們的存在,萬千山水該有多么寂寞。看見牛羊糞布滿了這條小路,就仿佛看見了牧羊人也是在暴雨降臨之前,從這條小路趕著牛羊群回家的。牧羊人每天帶著干糧到很遠的牧場上去,要走很多路,他們通過云圖的變化,就知道什么時候會打雷下雨。

云圖是我畫布上可以移動的色彩,在畫室中我憑著藝術的情緒,就可以去實現(xiàn)一片云的夢想。在這里我不再想象死亡和衰老,甚至那些深淵巨口也錯開了畫布上的色彩。有些事我是有意地錯開,因為我們還要活下去,在活下去的每一刻每一秒,我必須看到那盆火的燃燒。

我們終于進入了村門,所有人都帶著濕漉漉的身體,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火。這盆火就這樣降臨了,當我們將蹤跡帶進門檻,火煙看上去像是藍色的?;鹛吝吘妥娜笋R上站起來,仿佛我們是天外來客。烘烤的力量如此強大,坐在火邊我們的衣服很快就干了。

我的生活就是一盆火中散發(fā)過的白晝和長夜的交錯處,有時候當你冷得哆嗦時火焰就飄過來了……寫下這些文字我覺得又回到了詩歌中。詩歌的語境通過形而上學激發(fā)我的靈魂,在過去和此在通向未來史的路上,人只是一個過客,甚至都不如一件衣服的壽命那么長。父親去世的那兩年,我還年輕,身穿母親給父親用毛線織的背心馬甲,整整兩年。馬甲至今仍在衣柜中,不新也不舊,帶著父親的氣息和母親手工編織的藝術,母親織毛衣的手藝一直延續(xù)到了她七十多歲時。后來,她把業(yè)余時間的織物術變成了讀報紙。

關于母親編織毛衣的故事,我會另寫一篇文章。此刻,是2022年2月4日的立春,所有人都在微信中禮贊春天,盡管在北方的版圖中,冰雪還在覆蓋著大地,但是,無論東南西北的人,都在向往春天。我的微信群中百分之九十八的都是寫作者,而詩人更多一些。春天來了,哪怕春天還在路上,但春天這個詞讓人想起了溫度,只有溫度會融化冰川。

我們雖是人間過客,卻掌握著四個季節(jié)的變幻,四季給我?guī)砹瞬煌纳?。我的畫布上似乎總有熱烈的火焰,那其實是我的心在跳動,是云南大地的地氣貫穿了我的身體。

熱烈的火焰在哪里?心情憂郁的時節(jié)是無法看見那火焰的。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旅路上,我們更多的是在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里生活、閱讀或?qū)懽?。而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寫作或繪畫需要的是回憶似曾經(jīng)歷過的那些故事。

色彩的故事中有火焰中的云南,我從出生的那天開始,冥想中就感覺到有婦女去鍋里打水,我能感覺爐中的柴塊在緩慢的燃燒中等待我的啼哭降臨。肉身降臨時,因為是冬天,能感覺到火爐中的煙熏著房間,母親將經(jīng)歷巨大的痛苦才會讓我的小肉身,移出子宮去新的腹地。我感覺到煙熏著的房間里母親在幸福而痛苦地掙扎著,煙熏著我的臍帶和那把剪刀,煙熏著我滑出母親子宮時的哆嗦啼哭聲。再后來,煙熏著我的目光中出現(xiàn)的庭落,我看見了院子里堆放在墻角的那堆干柴。我看見了柴火之上的鳥糞,還拾到了一片羽毛。比我降生早些的幼童們已經(jīng)在四周的平地上用小腳踢羽毛毽,這是一個多么有趣的游戲,幾年后,我也學會了這個游戲。羽毛毽子用腳往上踢又落在了腳尖上,我們都在尋找有趣的游戲,世界是一個很大的游戲場。

關鍵時刻我們都需要找到火,這是所有游戲中的基礎,沒有火我們就無法在黑暗中看見光源和力學,它們在相互碰撞中離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很近。拖拉機的存在充滿了力學原理,我沒有學好物理,幾乎對數(shù)理化就沒有多少興趣,而當我看見一臺紅色的拖拉機發(fā)動時,就從轟鳴而出的聲音中感受到了物理書上的力學。我乘上這輛紅色拖拉機往山上去,不斷判斷著力學的原理就是將一堆沉重的鋼鐵帶到路上去。這條山路很窄小彎曲,我看見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女拖拉機手身穿工裝褲,肩上拖著一根烏黑的長辮子,我驕傲而驚喜地坐在她身邊,好羨慕她能將拖拉機開到大山深處去。

一群伐木工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正圍坐在森林里的土丘上吃午飯,中間是一只鐵爐,上面有鐵鍋,下面有很大的樹樁。伐木工們很高興地將火爐下的苞谷土豆搬出來給我們——因為這大山深處突然開進來一臺紅色的拖拉機,還闖進來兩個女子。在當時,我總以為女拖拉機手是最漂亮的,她比我要大三四歲,因此比我有闖勁。下了車,她就看見了這群人站在山丘上,看見了火焰。正值午后,我們都好像餓了。

人在饑餓時就會第一時間投奔有火焰升起的地方。

果然,我們頂著濕霧而上離火焰越來越近時,就聞到了饑餓游戲中追索的美味。不僅如此,我們還遇到了一群伐木工,除了做飯的是女人之外,其他全都是大男人。他們將火架下最好的食品全都翻出來,除了祭祀天地用的,其他都當作禮物送給我們。我們餓了,所有食物變得前所未有地香。當我們坐在火爐前的石頭上,看著天地享用食物時,火煙熏著我們的身體和味蕾。在調(diào)侃和男女間的嬉戲中我們烤熱了身體,享受了那個午后意外的邂逅,坐在高高的土丘上消磨了兩個多小時后,又到了離開的時間。當我們離開時,那群伐木工將回到森林中去,我們互不相識,只留下了短促的、被煙熏著的記憶。下山以后,開紅色拖拉機的女人也在歲月中消失了。有人傳說她遇到一個來自江南的皮革商人,隨那個男人去江南生產(chǎn)皮革了。

她在紅色拖拉機的速度中遇到了來自江南的男人。她是我在回憶中遇到的第一個會掌握方向盤的女子,同時也是讓我從拖拉機中感受到力學原理的女子。

還有那群森林里的伐木工人,是他們的火爐子讓我的視覺中飄忽著被煙熏著的海拔。饑餓被煙熏著的爐架下的苞谷土豆所驅(qū)逐后,我們就在告別中遇到了時間的變幻魔法。只有在變幻中我們才能再回首,語言中的陽光照過來,我在畫布上完成記憶中的畫面。

《漫記色域》是一本溫故旅路和人生觀色彩學的長篇散文,有幾十個故事,每一篇八千字,每個故事都獨立成篇。它將在我的溫故中不間斷地延續(xù)。此刻,立春的正午又降臨,溫度在唯美中上升。我在網(wǎng)上下單了一條豆沙色的長裙,還有幾十本書:等待我的春光需要我用力量去踐行,而不負春光的降臨。春光美,是光的折射,我們一生中對于光的回憶,更多是一場場充滿溫度的旅行。

每一個寨子里都有關于火的圖騰和祭祀,這些儀典已經(jīng)傳承了千百年。每個山寨都有廣場,火把節(jié)通常在村寨的小廣場上舉行,這似乎是人類的發(fā)明和歷史的創(chuàng)造,從發(fā)明了火的那天開始,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有了與火相關的進展。那天黃昏之前我們迎著夕陽走到了一座云上村落,村里村外的人們都在為即將舉行的火把節(jié)做準備。一個孩子嘴里吸著棒棒糖,好奇地看著我們的到來。我們將車停在鄉(xiāng)鎮(zhèn),步行兩小時才能抵達這個村子。從山下往上走,多是牧羊人走過的路,可以看見許多干牛羊糞,路兩側(cè)多是野花野草還有灌木,我去的地方,多是植物茁壯成長的地方。我出門,有時是獨自一人,有時則會搭上旅伴們的車輛。他們大都是從藝之人,因此在閑下來的時光中會尋找自然生態(tài)保護得很好的地方。出門,一個人行走更原始,可乘高鐵大巴,需要在途經(jīng)的縣境下車,再進入小鎮(zhèn)。在云南,小鎮(zhèn)跟縣城有很大差別,縣城面積很大,多選在盆地設置行政機構(gòu),所有省城的物質(zhì)設施在一座縣城都應有盡有。而從縣城通向一座小鎮(zhèn)有近有遠,只要進入小鎮(zhèn)離我們幻想中的古村落就很近了。

幻想中的村落在那天下午,隨同我們上山的節(jié)奏變得越來越清晰:道路越來越窄小,簡直就是一條羊腸小道了。這座村寨就叫石頭村。是一個攝影者帶我們進入了這條路并告訴我村落就盤踞在一座石巖上,我們開始興奮,腳下生了力,越往山上走,道路越陡峭,但風光好得讓我們忘卻了全世界的存在。就眼前來說,我們最為重要的是要留心腳下的小路,因為我們身外就是金沙江,稍不注意,就會滑下懸崖落入咆哮的金沙江中去。一邊走一邊往上看,終于看到了巖石上的村寨,有孩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影子,幾個孩子身穿大紅大綠的衣服,站在村頭那塊高高的巖石上向我們揮著手。

終于,我們爬上了最后幾級臺階,此時此境,有一種從煉獄進入天堂的感覺,仿佛我們已經(jīng)穿越了一切障礙。昨天曾有這種感受:寫作同樣是一種宗教信仰,在于一生艱難的追索,舍下一切障礙。在一切障礙中修行并獲得歷盡苦難后的覺醒。而此刻,我又回到了那天太陽落山之前,當我們終于跨上了最后的巖石臺階,落日閃爍著即將謝幕的光斑,將這座巖石上的村落染成了金黃色。

孩子們將我們引向了山寨中央一塊平地。巖石上的平地,中央已堆放干柴。熱情的孩子們圍著我們,四十多歲的村長來了,將我們迎接到她家的火塘。這里的房子基本上是用石頭蓋起來的,所以叫石頭村。村長抱來了酒壇和土碗,村里的男女們知道來了客人,都來了,火塘邊坐滿了中老年人。村長告訴我,年輕的小伙子姑娘們都插上翅膀飛到城里去打工了,剩下的人口也不多了。圍著火塘開始享用晚宴,村里人將所有好吃的都帶來了,就著煙熏肉、蘿卜咸菜,我們大碗喝酒。夜幕降臨后,村長帶領我們?nèi)ミ^火把節(jié)。

由村里最老的長者——長老點火。村長將引火的松明雙手捧著交給長老。長老在石頭村落生活了一個世紀,百歲的他,步履依然輕盈。金黃色的松明有油脂漫出。小時候我曾用松明點燃了爐子里的柴塊,我熟悉這些一草一木就像熟悉我從內(nèi)心產(chǎn)生的那種莫名的憂郁。長老親自劃燃了火柴。

大城市里火柴已經(jīng)消失了,而我在石頭上的山寨又看見了火柴,這些事很平凡卻保留著記憶中的火。當長老劃燃火柴后,松明枝那金黃色液體迅速將火焰升起了。之后,是火把節(jié),云南的眾多民族都傳承著火把節(jié)的儀式。從風俗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信仰,領略到的是一項被火點燃的民俗。年輕人走了,只要有手藝的人包括中年人都走了,留下來的都是種莊稼的人。土地必須有人耕耘種植,否則就會荒蕪,就如血液如缺乏循環(huán)就會堵塞血管。

火把向著黑夜熊熊燃燒,村里的所有人加上我們開始繞著篝火跳舞,那個百歲老人站在中央吹著長笛。孩子們也在跳,多年以后他們也會走出這座山寨,巖石上的村落,被火球綿延著歷史。長老的長笛聲是火把節(jié)唯一的樂聲,村長告訴我,村里會吹拉彈唱的老人們都紛紛離世了,這是一座長壽山寨,男女都活到九十多歲才會安靜地謝世。

我們繞著巖石上的村寨跳舞,直到下半夜,火全部熄滅。火是這座石頭山寨的靈魂嗎?我看見抱著長笛的世紀老人獨自走回家,不需要人攙扶。孩子們?nèi)ニX了。村長帶我們來到她家,第一次住在石頭房子里,想起了梭羅,還有另一個美國詩人羅賓遜·杰弗斯曾建造了一座石頭房屋……我曾記得他的詩句:

未開放的罌粟和小野花包圍的干凈的懸崖

沒有侵擾,只有兩三匹馬放牧

或者一些奶牛在露頭的石頭上摩擦它們的身體……

我們理所當然對石頭充滿了情感,住在屋子里,有火塘邊的煙熏過來,離天亮已經(jīng)很近了,臨睡前,村長告訴我們火把節(jié)后,村里人都要睡到正午,讓我們安心睡覺。這一生,我們因旅行會居住在各種形質(zhì)的房子里,而住在這座石梯上的石頭房子,還是第一次。我們似乎舍不得睡覺,走出房間想看看天空,這里離天空就更近了。

清涼的風伴隨著山谷中的溪水,各種昆蟲在睡眠中也能歌唱,還有不遠處麥地果木的味道……村長讓我們先休息,我們就回房間了。石頭房很溫暖,貼著大地的腹地,緊倚著天然沒有雕琢的石壁睡覺,遠離現(xiàn)代科技文明。所謂天堂,不僅像博尓赫斯所說,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也應該是一座石頭村落的原形。

漫記色域,是一次重返靈魂記憶的旅行,通過再回首,仿佛又將從前的足跡重走了一遍,這是多么強烈而又熾熱的旅途。第二天醒來后,石頭村沉浸在它天遠地僻的境界中,屋頂上灑滿了太陽的金光。不大的石頭村確實呈現(xiàn)出了天堂的模樣。中午我們在火塘邊吃完了午飯,開始撤離這座云上的村落,孩子們似乎舍不得我們離開,站在高高的巖石上目送著,村長說有時間就再來。我們往下走時不時地回過頭,開始時還可以看得見從石頭縫中冒出的炊煙,還看得見幾個孩子的身影,再往下走時,云上的那座村落就從我們的視界里消失了。

這人間總是從此處無聲到他鄉(xiāng),中間有群山江河做巨大的屏障,所以,只要有火光升起的地方,就有人類的居住地。我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從金沙江峽谷往上走,再去石頭村看望那些留守兒童,還有村長和百歲老人。多少年過去了,我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有一天,一個青年看見了我的書就設法聯(lián)系上我,他說他就在我生活的城市上大學,他在書上看見了我的照片,認出了我。我們見面了,他已經(jīng)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我問他為什么要學中文,他說那次我們?nèi)ナ^村對他的影響非常大。他當時已經(jīng)快小學畢業(yè)了,他那天看見我坐在火塘邊用筆記本記錄著什么,他一邊說一邊回憶,我想起來了,那天正午坐在火塘邊吃飯前,我借助火光從包里取出了筆記本。

在我就著火光記錄時,孩子們中看上去最大的男孩就坐在我旁邊:他欠起身體在看我寫字,顯得很安靜。他好像還問過我,是不是在寫日記,他說老師讓他們也要學會記日記。他跟我說話時,眼睛很亮很亮,頭發(fā)很黑,皮膚也很黑。我好像告訴他,如果能每天記日記,很多事就會因文字記錄而得到保存。他看著我寫完字以后,將一只燒好的苞谷從火里拿出,遞給了我。如果沒有他后來的回憶,我的記憶會缺少這個男孩的在場。他告訴我,他在鎮(zhèn)里上初高中時就喜歡上了文學,喜歡上了閱讀,盡管學校圖書館的書很少。后來,他就來到了這座城市讀大學。我將他帶到了畫室,讓他分享我的畫。

在眾多的畫幅中,他看到云上的石頭村落那幅畫時,走到畫前站住了,他說這就是他的老家。我很驚訝地看著他,因為我的畫都很抽象,沒有人教會我使用畫筆色彩,一切都是我的心境在引領我去嘗試這個陌生而新穎的世界。

我有莫名的感動,我告訴他,是的,這就是石頭村寨,我將它留在了畫布上。每個人記憶深處都保存著自然和人文的風景和故事,無論是寫作還是繪畫都是在尋找時光的反射點,這些事和色彩以不同的語言流動或表達出來,就是我們的經(jīng)歷和藝術的行為。他將他寫的詩歌從包里掏了出來,從那些打印紙上的分行詩歌中,我看見了生養(yǎng)他的石頭村落的星空、麥穗,那里火光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