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2年第5期｜沙爽：孤窗
天 窗
隔著玻璃窗，我的皮膚感知到雪的氣息。夜色深濃，雪飄落于不可見之處。黑暗從對面的崖壁反彈回來，在幽谷中如回聲破碎，墜向寂靜的谷底。我想這黑暗將如何落在雪上，雪又如何包裹起黑暗，在無數(shù)半透明的花瓣之間，搭建起千萬間夜的廣廈……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是高山崖洞里孤燈獨坐的僧侶，苦于斯世無數(shù)難以參透的禪機。
那盞燈便是在這時亮起來的。一盞瑩白色的日光燈，我看不見它，我看見的是它被世界圈定的幻影。小時候，祖父出謎讓我猜：“東西不大，滿屋子裝不下?！蔽掖鸩簧蟻怼Ｗ婺笖R下納著的鞋底，悄悄指一指屋頂上吊著的日光燈。如今那盞燈隱于歲月，光暈溢出，將黑暗切割出一個規(guī)整的方形，大小和形狀都近似于一面普通的穿衣鏡，只是與地面平行——我是說，它飄浮在這黑夜的橫截面上，是一大塊突?，F(xiàn)身的冰，而未知的河流于其下奔涌。
我瞪住它看，震驚于這人世的不可思議。我已經(jīng)在這個房間里住了五年有余，五年之間，我曾無數(shù)次向窗外眺望，而這扇天窗，始終隱匿于我知覺的盲區(qū)。庚子年疫情伊始的那段時間，閉門蟄居中百無聊賴，我才留意到這座廁身在車棚后邊的狹小庭院。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它是小區(qū)車棚的一部分。這座房子的北側(cè)山墻確實與車棚相連，但朝西的這一側(cè)卻開有門窗，門前有狹小的過道，通往南邊的一塊迷你菜園。再細(xì)看，菜園的旁邊還有一扇門，連接著河北梆子劇院的停車場。
這是我到天津后，第一次看見有人居住的平房，而且，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我猜測著住在里面的人——是劇院的工友和他的家屬？這周圍幾個小區(qū)的住宅樓，哪怕是建于三十年前典型的“老破小”，每平方米售價也在五萬元左右。假設(shè)一個工薪族每月攢下三千元，積三十年之力，才能在這一帶買下二十個平方，即使其產(chǎn)權(quán)只剩下二十年。這世間有人住千萬元豪宅，有人租住在敝陋蝸居，有人住進(jìn)下水井。水泥森林有它自然天成的篩選系統(tǒng)，一種無根的植物由此誕生。至于這幢開有天窗的平房，是否會為無根之木提供某些過渡的可能？
既然整整五年，我忽略了一扇天窗的存在，那么很有可能，我還忽略掉了更多的東西——那些生活和其他生命試圖傳遞給我的，并等待著我回應(yīng)的訊息。它們中的一部分，也許還會在未來重現(xiàn)；而另一部分，則永遠(yuǎn)地消失了。
是的，就是那種一旦錯過則永遠(yuǎn)錯失的恐懼，有時它會化身為一扇天窗，向我遙遙示意。每天午夜，這窗中的燈光反復(fù)閃爍，向蒼茫天宇發(fā)出微弱的求救信息。它來自愛爾蘭女作家愛瑪·多諾霍的《房間》。在這部小說里，十七歲的女孩喬伊因為接受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求助請求，被其綁架并強奸，囚禁在地下室里長達(dá)七年，并于此間生下了兒子杰克。七年之中，喬伊不止一次嘗試逃走，然而，地下室的墻壁和屋頂均以鋼板鑄成，唯一的天窗外也焊有鐵柵欄。在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鋼鐵牢籠里，喬伊教杰克認(rèn)字，督促他堅持運動。她告訴他，電視里的世界是假的，連那個有時會來地下室的老尼克也是假的。每天臨睡之前，她熄滅燈光，再按亮。再熄滅，再按亮。她祈求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她發(fā)出的求救信號。天窗之上，夜空高懸，星月清冷，除此空無一物……每當(dāng)念及這樣的場景，我就感受到那種徹骨的絕望。如果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謊言的世界，又將如何去打破它呢？當(dāng)老尼克失業(yè)，生活越來越難以為繼，喬伊知道她不能再繼續(xù)等下去了。她告訴杰克，其實電視里的世界都是真的，在這逼仄的地下室之外，還有一個廣闊的真實的世界，那才是他們要努力奔赴的地方。
為什么假的又突然變成了真的？剛滿五歲的杰克，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么。這時，一枚落葉輕輕飄落在天窗上。一枚真實的葉片，在此時，有如神跡——作為唯一的證人，它證實了窗外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樹木，陽光，飛鳥，以及大地上疾馳而去的時間。
等于一
現(xiàn)在，允許一個正向的回憶來到心里
曾經(jīng)在生命里，你感覺到深深的連接
一個深刻的完整
帶著深深的自信
或許是在大自然里產(chǎn)生的一種體驗
或許是與深愛的人在一起
或者是成功地克服一個艱巨的挑戰(zhàn)
…………
循著視頻的引導(dǎo)，我開始嘗試一場自我催眠。記憶的畫面切轉(zhuǎn)，閃回——我的生命中有過哪些難忘的正向時刻？相較而言，快樂總是隨風(fēng)飄散，而痛苦更易于留下凹痕。挑戰(zhàn)？深愛的人？大自然？記憶的窗帷掀開了一道縫隙，我看見夏日將盡的草原。清晨的陽光清澈如水，草地上新綠鋪展，仿佛剛剛出生的嬰孩。原來新生是這樣突然降臨的狂喜，是這樣無垠的寧靜與安恬。我?guī)缀跻獞岩晌疑碓趬糁小侨岷偷摹⑹[蘢的夢境，一幅飄曳的絲綢，在這里和那里，它微小的起伏投下深綠的暗影。幾頭黑白花的奶牛正在享用早餐，離得最近的那一頭，慢慢地向我轉(zhuǎn)過臉來。時間凝止，車廂消逝。隔著一扇窗，我看見了天堂。
返程的列車上，對面的下鋪坐著一個方臉薄唇的男子，帶著那種長途旅行的人慣有的慵懶和倦意，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
他說他是在滿洲里上的車——他出差到俄羅斯已經(jīng)半年了。
“你去過俄羅斯嗎？”
“沒去過，但我想有機會去看看?！?/p>
“看什么？”
“貝加爾湖啊，西伯利亞森林啊，之類的?！?/p>
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森林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樹嗎？——你到海拉爾做什么？”
“看草原啊。我一直都想來呼倫貝爾看看。”
“嗯？那不就是草嗎？哪兒沒有草？那些，那些?！彼檬持敢幌孪曼c著。草原的無垠美景于車窗外掠過，草們在夕光中向我頷首作別。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即使我們坐在同一個車廂里，面對著同一扇窗子。天堂？天堂只存在于某些特定人群偶然遭逢的時刻——那種類似于被催眠的時刻。但是有些人很難被催眠，這是艾瑞克森說的。
我把這些講給我的好友聽。當(dāng)我講到那個天堂般的草原清晨時，不由自主地，我的眼睛再一次盈滿了淚水。
以后有機會，你也去草原上走走吧。我說。
好友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說，她的丈夫不喜歡那些荒涼的地方，他更喜歡繁華，喜歡都市。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巨大的牡丹圖，占據(jù)了一整面墻壁。在他們家海邊別墅的客廳里。
我吸一口氣。荒涼？為什么我從未想過草原是荒涼的？而所謂的荒涼，莫過于人到中年，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獨自一人。對一些人來說，人生是可能擁有旅伴的，如同一加一可以大于或等于二；而對于另外的一些人，一加一仍然等于一。
孤 窗
那扇窗很小，開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是那種上懸窗，鉸鏈裝在窗框的上方，向外推開到最大限度時，可以勉強容一個成人鉆過去。
我踩著凳子爬上去。窗外是一座狹小的庭院，三四米寬的樣子，還堆了些雜物。旁邊是另一幢房子。我到那幢房子里洗漱，再翻窗回來，整理背包準(zhǔn)備上班。但是有一件東西被我落在了對面的房子里，需要再次翻窗去取。幾次三番下來，我心頭焦躁，鉆過窗扇時的感覺也越來越糟。既然全家人都要這樣辛苦地攀上爬下，為什么不干脆在這面墻上開一扇門呢？
一念及此，我對我父親說了這個想法。這是我父母的家。在墻上開一扇門，首先要征得一家之長的同意。
但是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錯了——我父親鎖緊眉頭。他醞釀中的怒火還未迸發(fā)，我已膽戰(zhàn)心驚，惶然無措。正當(dāng)此時，有一物破空而至，沉重地?fù)糁形业睦吖恰?/p>
是我的貓，和它花樣百出的叫醒服務(wù)。
我把這段夢境講給沙琳聽。沙琳發(fā)過來一個捂臉的表情，說：“就是這樣。一句話不合心意，爸就要發(fā)火?！?/p>
但我的心神還盤繞在夢中的窗扇上。那窗和那院子，一切都恍如舊識。連同穿過窗扇的瞬間油然而生的幽閉恐懼，以及肺部遭受擠壓時強烈的窒息感，它們穿越夢境，將我整個地裹挾。
那扇窗，開闔于我的童年與少年。如今想來，在整個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幾乎所有的北方城市，那些如火柴盒般簇?fù)碓谝粭l條巷弄里的簡陋平房，大抵都砌有這樣的一扇北窗。它不可能開得太大——北國的冬天寒冷漫長，當(dāng)朔風(fēng)呼嘯，天地間億萬支冷箭齊發(fā)，釘在窗扉里的那一塊半透明的塑料布嘩啦作響，仿佛里面藏有活物一般。對一個膽小的孩子來說，這塊懸在半空中的塑料布，是整個冬天的噩夢之源。
這扇窗開得很高，很可能高過我的頭頂—九歲時，我的身高有沒有超過一米二？我對此竟然全無印象。只記得有一次，我曾經(jīng)非常努力地嘗試穿過南窗上的鐵柵，但沒有成功。那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一大早，我們?nèi)嘣趯W(xué)校操場上集合，列隊進(jìn)入人民公園。我的上衣口袋里揣著母親給我的五角錢，雖然算不上一筆巨款，但至少囊括了十幾個選項的節(jié)日套餐。公園大門口處的套圈游戲，玩一場只需要五分錢。坐一次“宇宙飛船”，一角錢。滑梯、蹺蹺板、秋千都是免費玩。一根足以作為午餐的大麻花也只要兩角錢。剛出鍋的玻璃牛五分錢一茶碗。我一定抵擋了無數(shù)誘惑，才留住了那五角錢?？斓街形绲臅r候，和幾個同學(xué)在公園門口分了手，我走到賣麻花的小攤前，一摸衣兜，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已不翼而飛。這時我想起來，同時不見的還有我的鑰匙。其實鑰匙就躺在家里的高低柜上面，早上出門時，我忘了把它掛到脖子上。
真是一個悲傷的兒童節(jié)。而童年的悲傷在于，無力解決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比如這一刻，我既無法穿越窗戶上的那一排鐵柵，也沒有辦法讓家里的貓咪幫忙把高低柜上的鑰匙叼出來。我的肩膀嵌入了鐵柵里，但是我的頭太大了，無論如何也擠不進(jìn)去。人為什么要長這樣大的一顆頭呢？既然他們總是這樣丟三落四，忘東忘西。我感到自己被世界遺棄了，我無處可去，還餓著肚子。我祈禱這只是一個夢，只要睜開眼睛，這無從索解的噩夢就消失了。這種失真的感覺難以描述，它是一個死結(jié)，是一團越纏越大的虛無。直到如今，每當(dāng)生活向我展露出它鋒利的牙齒，我就會身不由己地退回到那個午后，回到那個九歲的孩童的體內(nèi)，重溫她無邊無際的惶恐與孤獨——初夏的大太陽明晃晃的，照徹了這人間的苦惱和荒涼。
那個兒童節(jié)剩下的半天時光，我是怎樣度過的？我是否曾步行二十分鐘，前往我母親的單位求助？其實這本該是一條最佳選項，為什么我卻選擇了漫長而徒勞的嘗試？有一次，好友說起她小學(xué)二年級時的經(jīng)歷：整整一個月，每天下午放學(xué)，她被一個高年級女生追打辱罵。她不知何以如此，或許原因僅僅是，對方享受這種欺凌他人的樂趣……她在恐懼中煎熬了一個月，卻從未想過可以向母親求助。而直到如今，與我的相處仍然是母親生活中的最大困擾——作為至親，是什么始終橫亙在我們與父母之間？即使在夢中，那扇理應(yīng)存在的門，僅僅是提及它，也已經(jīng)觸犯了某種禁忌。
關(guān)于兒童節(jié)，后續(xù)的經(jīng)歷模糊成一團，清晰的是那些鐵條——在反復(fù)嘗試越窗入室的時間里，我第一次仔細(xì)地觀察了我家這道鐵柵的形制：一根根鐵條緊緊嵌入釘死在窗框上的木槽里。我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撼動它們中的任何一根。如果我是個賊，面對這樣一道嚴(yán)防死守的鐵柵，大約也要絕望的吧。
是不是就在那一天，靈光乍現(xiàn)，我繞到屋后，翻越北窗進(jìn)入了家中？家里可能并沒有我需要的午餐，但它提供了某種屏障，某種回到出發(fā)之地的安全感。
我家的這扇北窗，外面是別人家的庭院。在這庭院與巷弄之間，隔著一人多高的水泥院墻，因此站在巷子里，很難發(fā)現(xiàn)我家的這扇后窗。這就是北窗沒有安裝鐵柵的原因——雖然鄰居也不見得百分之百值得信任，但相對于數(shù)量上趨近無限的陌生人來說，鄰居們畢竟屈指可數(shù)，在感覺上更為可控。
我家搬過來的時候，住在后院的這戶人家，男主人姓耿。耿叔只比我父親小七八歲，看上去卻像是兩代人。而且，即使是在一個孩子的眼中，耿叔與別的鄰居也大有不同。據(jù)說耿叔的父親是哪個大廠的廠長，家境好，一家人吃穿用度都很講究。平日里耿叔不大與別的鄰居來往走動，但我們兩家的房子，原來住的是兩兄弟，所以院子中間雖然隔了一道木柵，中間卻又開了一扇小門。那一年夏天天氣奇熱，我弟弟與耿叔的兒子小震光著膀子在院子里玩，我也脫掉汗?jié)竦谋承模退麄儻偝梢粓F。這時耿叔推開小門，喊小震回家吃飯，迎面撞見我，耿叔顯然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他掃了一眼我的胸脯。
那一年我十一歲，剛剛考完小升初，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仍是一個懵懂的頑童。有好幾次，出于這樣那樣的緣故，我經(jīng)由耿家的庭院，從我家狹小的后窗翻進(jìn)翻出，活脫脫的一個野丫頭。
但是經(jīng)由這詫異的一眼，我的童年，意外宣告了結(jié)束。
幻 境
那是一場什么樣的聚會呢？我只記得，去的時候好像乘坐的是長途汽車。我懶散地靠在座位上，幾乎要睡著了。酒宴中許多人影穿梭來去，終于出現(xiàn)一個空當(dāng)，我可以離開了。
通往出口的巷道空曠而曲折，光線卻越來越暗。我覺得自己行走在一座山洞之中，洞壁陰冷，絲絲縷縷的恐懼氣息正悄然滲出。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有幾個人垂著頭，蹲坐在右手邊的壁角，一動不動。這些灰白皺縮的影子，讓我疑心他們早已死去多時。在影子們空洞的注視下，我周身的血液幾近凝止。
終于拐過一個彎，出口已然不遠(yuǎn)，光線也漸漸明亮起來——前面的走廊有一扇窗。一個老人坐在窗前的高腳凳上，聽到腳步聲，向我轉(zhuǎn)過臉來。
“年輕人，這么匆忙就要離開嗎？不來欣賞一下這里的風(fēng)景？”
他長得有點兒古怪。鷹鉤鼻大而醒目，但臉的中間部分卻凹了進(jìn)去，襯得額頭和碩大的下巴更為突出，讓整張臉看起來像一個落了單的書名號。他微弓的背是另一個更大的書名號。
出于對年長者的禮貌，我停下腳步?！笆裁达L(fēng)景？”
“過來看！”
從他面前的那扇窗玻璃望出去，我看見一泓靜美的湖水。近處的水色呈現(xiàn)純凈的淺藍(lán)，這藍(lán)漸遠(yuǎn)漸深，宛如一大塊漸變的錦緞，鋪展向湖的對岸。在那里，是一片參差錯落的嶄新樓群。
“真美?。 蔽矣芍再潎@。真是意外，這城市里竟然有這么美妙的一座大湖。
窗玻璃共有三扇，老人坐的位置正對著中間的那一扇。我移了一下腳步，到了右邊的那面玻璃窗前。奇怪，從這里看出去，只是漆黑一團。
老人哈哈大笑，“來我這里看！”
但我一閃身，到了他的左側(cè)，啊，左邊的這面玻璃也看不見！
“只有我這里能看見呢！”老人伸手來拉我。
但是我已經(jīng)飛快地跑開了。老人的手臂突然暴長出兩倍有余，鷹爪般的手指堪堪就要抓到我的后背，所幸我還是逃脫了。
我一邊跑，一邊回頭沖他喊：“沒有湖水！那是你設(shè)置的幻境！”
老人顯然十分惱火，他低下頭，按了幾下什么。
我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試圖穿過那條巷道，回到聚會的眾人之中?？墒俏荫R上發(fā)現(xiàn)，周遭的場景已經(jīng)悄然轉(zhuǎn)變，我眼前的巷道正在收縮，變窄，像一個圓錐體的內(nèi)部，十米遠(yuǎn)外便是這圓錐的頂點。與此同時，一個土夯的筍狀雕塑出現(xiàn)在我的腳邊。我疑心它是破解幻境的機關(guān)，但也有可能，是老人設(shè)置的陷阱。我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看穿整個幻境的破綻?？墒俏业囊暳﹂_始變得模糊，眼皮像兩塊一正一負(fù)的磁鐵，拼命地想要合攏到一塊兒。
危急之間，我在心里對自己大喊一聲：“這是幻象！”
這一聲厲喝穿越夢境，猛然將我喚醒。
一場夢，是不是潛意識對自我提出的某種預(yù)警？日常中我總是我行我素，獨來獨往，即使偶爾混跡于眾人之中，臉上的疏離也無從隱藏。對于眾口一詞的某些事情我缺乏信任，執(zhí)意要換個角度親眼看看——這一看就將自己陷于兩難之境。為什么我偏偏要說出真相？如果我假意相信對方的謊言，是否可以化解彼此的敵意？當(dāng)某些聰明人置身于這樣的場合，他們或許還可以就這座虛構(gòu)之湖優(yōu)雅地探討一番……然而人到中年，無論在現(xiàn)實中還是夢中，我始終沒有學(xué)會隱藏起自己的真實意見。理性之我深知泯然眾人可以帶來安全，而另一個我——那個冒失的、不顧一切的我，卻一再旁逸斜出，以身涉險。
追想夢中老者的形貌，大抵來自某個卡通片里的角色?；蛟S他就是我的大腦描繪出來的奇異博士，一旦喝下燒杯里的綠色藥水，體面的紳士立即化身為邪惡的海德先生——誰能看穿這人性的雙重幻影？而與其說我最初選擇了信任陌生老者的善意，毋寧說，是他的老邁消解了我的部分戒心。這么多年過去，盛年的博士已垂垂老矣，但是他變化出更多的伎倆，用以謀劃意義未知的騙局。
沙爽，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鐘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拈花》，長篇歷史人物傳記《桃花庵主——唐寅傳》，歷史隨筆集《味道東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