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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塬上的禾苗還在呼吸發(fā)芽 ——觀《隱入煙塵》有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張?zhí)靽?#12288; 2022年09月14日16:23
關鍵詞:《隱入煙塵》

因工作的原因,我早年多次去過大西北的農村,《隱入煙塵》所展現(xiàn)的每一幕場景都似曾相識。但是,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帶來的人性裂變、異化和迷失,著實令人唏噓。馬有鐵和貴英,兩人被各自家庭所拋棄,經(jīng)人撮合走在了一起。日復一日,他們恪守著傳統(tǒng)道德,有恩于人而不求回報。放生蝌蚪、老驢,給燕子搭窩,甚至關心一株麥苗、青草的生命,他們愛惜天地間一切生命。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從相知到相守,過著底層農民最貧困最卑微的日子,他們耕耘土地,也耕耘愛情。

故事,從初夜的尷尬開始。馬有鐵老實巴交、窮困潦倒,貴英身有殘疾、行動不便。他們沒有房子,借住在鄰居進城后遺棄土坯房里。他們的初夜風雪交加,簡陋雜亂的婚房里,彼此無任何欣喜的表情,墻上透著新紅的大紅雙喜,注視著他們彼此的沉默。意外的是,貴英小便失禁尿濕了炕,大半夜倚靠在炕上,撅起屁股在火爐山烤褲子?;蛟S烘烤出的異味,熏醒了馬有鐵,他背對著陌生的妻子,不語。那一夜,他們各有無以言狀的尷尬......

馬有鐵第一次對新婚妻子說話,是在給老人燒紙時告訴老人自成家了后,坐在沙丘上遞給貴英一個蘋果開始的。藍天下,他們坐在金黃色的沙丘頂上吃饃,那個有著蒼涼遼闊而溫馨的畫面,或許是作者、導演為他們開啟未來艱辛而美好生活的一個伏筆。也由此,他們善良的品質、金子般純潔的心靈和純真的感情,開始一幕幕呈現(xiàn)。

恰在此時,村上暴發(fā)戶張有福生病住院需要輸血救命,村上召集村民獻血,遭到了大家的反對,說他還欠村上的水費和村民的工費、地租費。村長說,如果不救,就人死賬亡了。為救人一命或給大家還債,符合RH陰性“熊貓血” 特殊血型的馬有鐵,多次默默地挽起了胳膊。由于心疼這個剛剛認識就結婚的丈夫,貴英說,少抽些,抽我的吧。這個落后的鄉(xiāng)下女子,哪里懂得需要匹配血型。這是貴英第一次心疼丈夫,應該算是他們愛情的開始吧。

在賒欠購買種子化肥款時,有村民調侃馬有鐵說,你獻血救了張有福的命,該叫他開寶馬把種子化肥送家去,不要套驢拉車了,也該叫他給你給造間房子,再不行也該買兩瓶酒啊。又有人說,不要慫恿買酒了,會把尿嚇出來的。話音剛落,馬有鐵立馬脫下羊皮長外套給身邊的妻子披上,他怕妻子突然尿濕褲子丟臉,這個細節(jié)只有妻子貴英才明白。在這個物欲至上、愛情廉價的當下,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何其珍貴。

他們衣衫襤褸,甚至有些猥瑣,不僅被家人嫌棄,還經(jīng)常被人嘲諷,甚至辱罵她是瘟神,他們從不回嘴,要么低頭不語,要么默默走開,雙雙埋頭在土地上進進出出。到了夏天,他倆睡在涼爽的房頂上,為防止身有殘疾的妻子掉下去,馬有鐵用繩子把妻子拴在自己身上,貴英用含情的微笑看著躺在身邊的丈夫。誰不知道,那一夜他們在房頂是否有過驚嚇,但那一截繩子,拴住的是彼此依靠的心和性命,而不是時下的一些戀人或夫妻彼此的防范和控制。

新農村建設政策在當?shù)赝菩泻?,?guī)定舊房危房改建或拆除,政府補貼15000元,馬有鐵不得不搬出借住的房子。為了給自己一個家,馬有鐵起早貪黑脫土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為保護土坯不被淋散,他們冒雨用薄膜覆蓋。在泥濘中難以站立的雨夜里,他們滿身泥水,無數(shù)次摔倒,又無數(shù)次手拉手彼此攙扶站起。在雨中,他們開心地笑了,笑得云開雨停。倒下的是身體,站立的是彼此的生命和愛情。她,趕驢拉滑輪往腳手架上吊運稀泥、土坯,他,在腳手架上壘墻。她抬頭對丈夫說,你慢些、操心些、別跌下來......三間土坯房蓋起來了,搬家那天,馬有鐵把從舊房里取下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大紅雙喜貼在新墻上,他們瞇著眼仔細地端詳了許久。馬有鐵把從舊房拆除時保存的燕子窩,安放在了新房的屋檐下,燕子又在房前翻飛。

貴英坐在犁耙上,馬有鐵趕驢耙地播種,一粒粒麥種和玉米,在一圈圈酥松的耙溝里蘇醒,遼闊的原野上,與時間一起郁蔥、泛黃。馬有鐵丟下種子,貴英用腳蓋土。馬有鐵說,把你的腳印種在土里,長出來的要是腳印咋辦?妻子說,種進地里,長在地里,哪里也去不了,不是被風刮倒,就是被驢啃掉。是啊,他們就像種子一樣,離開土地,還能活嗎?

馬有鐵用麥粒,在妻子的手腕上重重地摁下了一朵梅花,他說,給你種朵花兒做個記號,你跑到哪里都丟不了。金黃的麥粒,或許就是他們愛的信物。馬有鐵對妻子說,有個瘋子老是念念叨叨說:對鐮刀,麥子能說個啥;對喙它的麻雀兒,麥子能說個啥;對磨它的石磨,麥子能說個啥。妻子說,她還給那個瘋子吃過饃??吹竭@里,我不知道,是那瘋子是哲人,還是他倆是詩人。這樣的哲理和詩句,帶著濃郁的土香和麥香。貧窮與卑微,并未限制他們的想象,他們有著最原始本真的浪漫。

麥收季節(jié),貴英滿身長滿麥疹子,奇癢無比。他把她抱進水渠里浸泡,解開衣服,撩水搓背、嘴吹止癢。坐在新房的院壩里,他們一邊吃饃,一邊喂雞,她也用麥粒在丈夫手腕上深深地種下了一朵梅花,說,這輩子咋也沒想到會有自己的家。他說,家是自己的好,娃是自己的親,饃是自己的甜,羞于出口的,婆姨是自己的愛。想起在鄰居家看電視受奚落的情景,馬有鐵說,等把苞米賣了,給你買個大電視,帶你到大城市找到個好大夫好好看看,在大城市里好好浪浪。這一天,貴英一直期待著。

有一天,村長帶上馬有鐵夫妻倆到城里看房子,說國家有政策,像他這樣的貧困戶交一萬多元,就能在城里住上一套二十多萬的大房子。隨行攝像記者問他,此刻有啥感想,他說,在城里,我吃啥,喝啥,在哪里栓驢?在哪里養(yǎng)雞、養(yǎng)豬?他們又回到了黃土地上的土屋,與日月起落同輝。是啊,他們忘不了身上的土腥味,離不開生長一切養(yǎng)活一切的土地。

有一天,貴英感冒了躺在炕上,馬有鐵端來一碗荷包蛋給妻子發(fā)汗,貴英不肯吃,來回推來推去,誰都不愿吃一口,他們相互看著,眼里充滿了愛憐......或許真有宿命,不久,貴英因為又一次頭暈倒在丈夫為他搓背的水渠里,淹死了。

馬有鐵讓妻子躺在炕上,面對著墻上那個還有些許紅色的大紅雙喜。他坐在妻子身旁,用麥粒,再次在妻子的手腕上種下了一朵梅花......

他賣掉所有的麥子和玉米,還了開春欠下的種子化肥錢,趕著毛驢穿過枯草漫天的塬上,來到沙丘下,為毛驢卸下鞍轡,放生。眼見毛驢不愿離去,他說,賤命,叫人使喚了大半輩子還不愿走。他緩慢地爬上沙丘,回頭看,驢也回頭,黃昏里,他們彼此遙望著,然后各自緩緩地離去......在墳前,他給妻子燒了一個大大的紙電視,嘴里念念有詞。不用看病了,也不用去大城市里浪了......

夜晚,馬有鐵躺在炕上,一邊看著手上妻子給他編的草驢,一邊看著墻上的妻子,沒一句話,沒一滴淚,手在不停地顫抖......而窗外塬上還有鳥鳴,還有禾苗在呼吸,在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