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個酗酒的準單身母親，三個未成家子女，他們會有著怎樣的生活？是狄更斯小說那般經(jīng)歷苦痛之后收獲生活的親吻，還是像托馬斯·哈代的小說所示，時代的洪流與人性的弱點最終將他們?nèi)客淌?？這是英國小說家道格拉斯·斯圖爾特的《舒吉·貝恩》帶來的第一個疑問，恐怕也是全書最大的疑問。

比起科班出身的小說家，道格拉斯·斯圖爾特這位半路出家的作者，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因為《舒吉·貝恩》是其小說處女作，卻在出版后旋即斬獲英語文學最高獎項布克獎——即時列入英語文學正典殿堂。與天馬行空的想象的作品不同，斯圖爾特的《舒吉·貝恩》是一部地地道道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有飽滿生動的日常細節(jié)、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感人至深的生命力量。

道格拉斯·斯圖爾特

毫無疑問，《舒吉·貝恩》是一部半自傳性作品，這一點可以從斯圖爾特和舒吉·貝恩的經(jīng)歷相似性中可見一斑：斯圖爾特出生在一個單親家庭里，父親不知所終，母親常年酗酒。在十六歲那年，母親在家中去世，斯圖爾特未能見到母親最后一眼；舒吉的父親舒格拋棄了妻子和兒女，偶爾出現(xiàn)，卻甚少盡到應有的責任，母親以酒維生。在舒吉即將成年的時候，母親結(jié)束了生命。當然，對照到此為止，小說本身是完全自洽的文本，索隱派式的窮盡細節(jié)其實無助于理解小說本身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

一，母子關系：欺騙與自欺

《舒吉·貝恩》是一首寫給母親的無盡情詩，母子關系是其中最復雜、最耀眼的主題。在世界文學之林中，關于母子關系的，實在不可勝數(shù)，既有《美狄亞》這種為了報復不忠的丈夫而殺害子女的人倫悲劇，又有高爾基的《母親》這種傳統(tǒng)的母親在兒子及其同志的啟發(fā)、幫助下走向革命的紅色經(jīng)典。與它們不同，《舒吉·貝恩》中的母親性格遠沒有那么堅定或強勢或瘋狂，反而滿是弱點，令人又愛又恨，相形之下，倒是她的孩子們充滿了生活的希望，特別是小幺舒吉。

《舒吉·貝恩》

阿格尼絲最大的弱點或惡習便是酗酒。因為酗酒（可能包括其他原因）及其導致的輕生行為，舒格拋棄了阿格尼斯和他們的孩子，騙他們離開舒適的外公外婆家，來到礦口區(qū)任其自生自滅，自己轉(zhuǎn)而與瓊尼·米克爾懷特同居，只是偶爾還會前來消受阿格尼斯的美好肉體。為了自己和孩子們，以及后來出現(xiàn)的情人尤金——自己的未來所系，阿格尼絲幾度選擇戒酒，無奈以失敗告終。為此，阿格尼絲的長女凱瑟琳、長子利克，都選擇逃離母親。只有舒吉選擇留下，陪伴左右。

在這段母子關系中，充斥著承諾和愿景、扶持和幫助，也不乏食言、毀約、利用和自欺，因而遠非“感人”一詞能夠全部容納。阿格尼絲在精神上依賴舒吉，他是她最喜愛的兒子，也在物質(zhì)上仰仗舒吉，靠他支取救濟金。她屢屢向舒吉保證，自己將會成功戒酒，生活恢復正常，卻一而再敗給她藏在家中各處的酒瓶。另一方面，舒吉也離不開母親，因為在她那里，自己遠離性別規(guī)范——不夠男性氣概——永遠不是問題，他始終是她的摯愛，即便她也希望舒吉能夠像普通鄰家男孩一般成長并為此付出代價。酒精成癮的生理機制固然不可以忽略，但對他們來說，摧毀有益的改變、自欺遠比改變本身更具誘惑力，因為他們內(nèi)心深處是質(zhì)疑自我的。

二，欲望機器：存在與虛無

盡管無意于探討酗酒的深層次結(jié)構(gòu)性原因，但是，小說還是給出了不少細節(jié)，可供讀者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圖片：阿格尼絲的酗酒，部分是舒格的“引導”所致；舒格的離開加劇了她對酒精的依賴。在與舒格交往的日子里，二人頻繁出沒于各個酒吧，“酒一杯接一杯地上”。在舒格離開之后，阿格尼絲時常渴望“只是好好喝一杯，感覺自己真實地活著”，至于是否借酒澆愁，甚至重溫戀愛時的溫馨時光，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顯然，她的生活極其不幸。雖然《安娜·卡列尼娜》中說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是，阿格尼絲的不幸家庭似乎凝聚了一個時代女性的縮影——她周圍的女鄰居，科琳和弗朗西斯們?nèi)歼^著幾乎類似的生活，包括丈夫出軌、本人酗酒、生活貧困，她們既無法逃脫，也無力改變——甚至反映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引人深思。

阿格尼絲是一個花見花開的美女，早年間嫁給了天主教徒布倫丹·麥高恩，“一位遵紀守法的好公民”，“耿直的男人，工作賣力，想法單純”，對阿格尼絲“尊崇備至”。然而，就像包法利夫人，老實人作丈夫意味著無趣，故阿格尼絲“從未尊重過這份心意”，而丈夫交給她的周薪似乎總是不夠用。這時，她遇見了未來第二任丈夫舒格，他“簡直閃著光”，“有一種新教徒特有的虛榮，喜歡展示自己淺薄的財富，臉上泛著嗜酒貪食的紅光”，初見之時，“他眼中的光讓她渾身一軟”，這給予她戀愛時的狂喜之感，一種體驗到“在世”的生命快感，盡管此時他也已婚。

相形之下，與前夫住在一起的生活，“她每天看到的都是對面一排排煤灰的出租房”，絲毫不讓她留戀，以致逃走的那一晚，她徹夜無眠，“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在不安和懷疑之外，更多的是升騰的喜悅”。在她的想象中，她似乎要過上一種生命激情每天都能釋放的理想生活，殊不知，帶著子女、依舊扮演家庭主婦的她，依舊要面對以前的種種雞毛蒜皮，只是換了個枕邊人。

當然，讀者在此很難不想到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二者存在很強的互文性。因此不足為奇的是，雖然與包法利夫人相距百余年，阿格尼絲的命運仿佛早已寫就：她如尋找到救星一般撲向了舒格，甚至為他生下了孩子，卻最終命喪于自己的選擇。而這在他們私奔的那個夜晚就已經(jīng)注定：當時，阿格尼絲興沖沖地數(shù)落舒格遲到，卻完全沒有想到，舒格其實被她變成一個拋棄妻子兒女的男人。

出發(fā)沒有回頭路。隨著阿格尼絲從張愛玲所說的“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變成“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從遙遠的美好欲望變?yōu)榻幍膶こ?，她也將注定?jīng)受類似的遭遇。在這里，作者斯圖爾特向福樓拜致敬，他們都極其深入地探討了情欲的本質(zhì)：人是一臺德勒茲意義上的“欲望機器”，欲望始終處于一個不斷生產(chǎn)的過程中，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刻，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冷酷的虛無，是意義的懸置。

三，阿格尼絲：宗教與世俗

“阿格尼絲”一名取自基督教殉道者圣阿格尼絲。一說，阿格尼絲生來貌美，引人注目，然而，她很早便宣布除了耶穌基督別無所愛，矢志不嫁。求婚者來了又走，不遂心轉(zhuǎn)而揭發(fā)她信基督教，隨后她遭到迫害致死。另說，此外，還傳說阿格尼絲被當局綁在木樁上，但她周圍的柴堆要么無法點燃，要么火焰避開了她，最后當局將其砍頭。因此，“柴垛上的阿格尼絲”成了著名宗教雕塑、繪畫題材。

可以看出，宗教貞女阿格尼絲和小說人物阿格尼絲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前者象征著純潔的宗教之愛，是精神性的，是救贖，后者象征著世俗的生命之愛，是物質(zhì)性的，是索取，是征服，可能還是毀滅。乍看來，二者是對立的，但其實不然。小說人物阿格尼絲身上兼有宗教貞女阿格尼絲的特質(zhì)：她的世俗之愛，就是她的宗教，一種寬泛意義上可能更接近宗教本質(zhì)——愛——的宗教。

不過，若從宗教走向神話，從神話原型批評的視角來看，貞女其實代表著小說人物阿格尼絲的阿尼姆斯，即女人心中的男性成分，她堅定而勇敢、自信和不屈，無怪乎她會震驚于舒格的那股“令人生畏的魅力”，那股“自信”，“他會把他想要對你做的事，變成你自己渴望至極的事”。然而，原本相互認同的他們，結(jié)局卻是將對方摧毀，這與《呼嘯山莊》中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的愛情故事也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互文性。

四，工業(yè)城市：繁榮與衰落

小說的故事背景設置在格拉斯哥，蘇格蘭第一大城市，英國第三大制造業(yè)城市，僅次于伯明翰和利茲。250余年前，工程師詹姆斯·瓦特在這里改良了蒸汽機，開啟了歷史上著名的“工業(yè)革命”。作為煤炭的重要產(chǎn)地之一，格拉斯哥和更著名的紐卡斯爾一道為工業(yè)革命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然而，到了小說所述的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曾經(jīng)的繁榮早就一去不返，留給這座工業(yè)城市多為衰草枯楊和滿地狼藉：廢棄的礦坑和蕭條的聚落等。

然而，即便格拉斯哥榮光不再，曾經(jīng)的富人依舊保有著自己的財富，位于社會光譜最為光鮮的一端，那里“維多利亞時代的住宅依舊氣勢恢宏”，“由昂貴的紅砂巖切割而成”，而住在觀景山、礦口區(qū)等“貧困街區(qū)里的工人階級”，不得不面臨生活的劇變——本地無法充分就業(yè)，家庭收入持續(xù)下降，被迫選擇靠救濟金維持生活，換言之，即“日漸衰落”——他們住的房屋，建筑材料的“孔里吸滿了幾十年間城市的污垢和黑色的濕氣”。這很顯然是一種“格拉斯哥折疊”。

在這里，作者對撒切爾時期大刀闊斧的私有化政策不無微詞，盡管常常只是點到為止。作者借舒格之口說道，“格拉斯哥在逐漸失去它存在的意義，他能從后視鏡里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能從自己的收入上感覺到。他聽說撒切爾不想要踏實的工人了，她的愿景是發(fā)展科技、核武器和私有化醫(yī)療。工業(yè)化的好日子到頭了”。在這里，宏大的政治進程被淡化為人物的生存背景，堅固而冰冷：沒有政治人物的響亮口號，只有平凡人物的酸甜苦辣。

某種程度上講，格拉斯哥也可以被看作小說的“主角”——只不過是非人物意義上的，而貝恩一家及其鄰人上演的悲喜生活劇，以及從繁榮到衰落的經(jīng)過，就是格拉斯哥的故事：這座城市見證了大英帝國的繁華與榮耀，曾經(jīng)是王冠上的一朵明珠，卻也無力阻止她一步步走向終將不可挽回的衰落?！坝晔歉窭垢绲某B(tài)。因為雨，這里的草地常年是青色的，人們皮膚蒼白，總得支氣管炎”。此時的雨，是命運為格拉斯哥流下的眼淚。

五，結(jié)語

然而，讀畢掩卷，讀者記住的恐怕不是阿格尼絲的酗酒，而是她那可憐卻又可敬的自尊。即便身居礦口區(qū)，她依然注重穿著體面，“渾身珠光寶氣”。即便是領救濟金，她也是一副“女王一般的姿態(tài)”，在公交站假裝等車，實際上是停留片刻，好有力氣步行前往目的地?！帮w馳而過的汽車吹亂她的頭發(fā)，她挺起脊梁，假裝享受”。即便自身難保，她還是盡全力養(yǎng)大舒吉——至于書中的財富不足問題，跟《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一樣，永遠無法進行會計意義上的深究。

在母親的影響下，舒吉這個“非正?！蹦泻ⅰ矚g女生玩的游戲、性格偏向柔弱內(nèi)斂——逐漸敞開了心扉，并與利安娜結(jié)為好友。在小說結(jié)尾，曾經(jīng)因為被人看到在家中跳舞而倍感屈辱的舒吉，甚至在公共場合跳起了舞，他“踩著他锃亮的鞋，無所畏懼地轉(zhuǎn)了一圈”。這份堅定和勇敢，是母親留給舒吉最好的遺產(chǎn)和禮物。格拉斯哥的天氣總是漫長的陰雨，偶爾才會有短暫的晴空，就像每個人的人生。陰雨逃不掉，何不坦然面對，更重要的是珍惜難得的晴空，那才是生命的光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