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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5期|夏立楠:晚風(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5期 | 夏立楠  2022年09月20日12:24

推薦語

一個孤獨的苗族老人,在人生最后幾年提前著手準備自己的后事。按照習俗,她傾囊給自己買了一頭牛。這頭名叫“阿黃”的小牛,不僅給她帶來了快樂和慰藉,也賦予了她坦然面對死亡并安心而去的勇氣。她在生命的盡頭,既有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死后的惶恐,又有走出精神困境后的心寬和超脫。小說貫穿了在終極意義上對生命的思考和關懷,并呈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文化和習俗細節(jié),流溢著一種別樣的生命體驗感和濃烈的西南民族風情。

 

晚 風

□ 夏立楠

在我們岱村,人的一生至少要有兩頭牛,生時一頭,死時一頭,這才算是圓滿的一生。當然,這也是千年不變的規(guī)矩,誰也改變不了。

阿谷瑤老人家唯一的一頭牛被打了,在她丈夫寶翁里老人去世后的第四天被打的。在我們這里,打牛不叫打牛,叫打嘎。打嘎的時候,鬼師會領著一行死者的晚輩轉嘎,他們抬的抬棺材,扛的扛花圈,圍著田壩中央臨時搭建的嘎房轉上足足七十二圈,才把棺材停放下來。棺材旁立著一棵很粗實的柱子,柱子上拴著的正是阿谷瑤老人家的牛,那頭唯一的?!,F(xiàn)在,人們開始打嘎。打嘎的人是寶翁里老人姐姐家的兒子,他年輕壯實,舉起榔頭后,猛地朝著牛的腦門夯去,這一錘,自然打不倒牛。牛四周圍滿年輕的小伙了。他開了第一錘,其他人就打第二錘、第三錘,直到把牛打倒在地,鬼師好摘下牛的心,在燙水里過一遍,然后祭給死者亡魂。

阿谷瑤老人沒有去看打嘎,她靜靜坐在家中那張陳舊的木床上。前幾日,經(jīng)過鼓匠與蘆笙匠們的搗整,屋子里還挺熱鬧,此刻卻空蕩蕩的,闃然無聲。

她估摸著時間,曉得打完嘎,祭奠完,人們就要分食牛肉了,就得真正下葬了。她拄著拐棍,走到牛屋前,拉開門。人們聚集在田壩里,生起爐灶,煮著牛肉,牛的肩峰分給寶翁里老人的姐姐家,一條后腿分給阿谷瑤老人的哥哥家,這是族里的規(guī)矩,人們都是按規(guī)矩辦事,牛身上其余的肉分給幫忙料理喪事的寨鄰。

站在家門口的石坎上,看著田壩里紅紅綠綠的花圈,以及熱鬧喧囂的人群,阿谷瑤老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沒有悲傷,沒有疼痛,相反有一點點埋怨。你這個老東西,看到了沒,我都沒有想到,沒了兒子進鵬,居然還有那么多人來送你,你真是撿了便宜,你這回算是離脫了,離脫了,丟我一個人。

寶翁里老人離脫了,阿谷瑤老人還沒有,她得獨自面對生活。好在她的生活較為簡單,每日除了做下兩餐,其余時間都用來發(fā)呆和獨處。時不時地,村里的阿妹們背著竹簍上山打豬草,經(jīng)過她家門口,就會說,阿婆在乘涼吶?阿谷瑤老人說,是啊,阿婆不乘涼,莫得事情做哈。從山上下來的扛柴小哥會說,阿公真是好福氣喲,阿婆幫阿公喂了那么大一頭牛,他到那邊不愁沒牛耕了。每次聽到這類話,阿婆都不太想答話,她簡單應一聲,是咯,他比我有福氣嘛。

李成林曉得寶翁里老人去世后,特意到家來看望她,問她有哪樣想法。阿谷瑤老人說,我有哪樣想法,就是盤算著,想再置一頭牛。李成林是村里的主任,他說,你啷個大把年紀咯,怕是喂不到牛喲。阿谷瑤老人不服氣,說,寨子里哪個不曉得,是我?guī)臀壹夷莻€喂的牛,我要是喂不到牛,哪個喂得到,哪個送他走的?李成林不吭聲了,說喂??梢裕贿^不要把身體搞垮了。阿谷瑤老人說,垮就垮咯,土巴都埋到脖子根咯,我還怕它垮。李成林沉吟片刻,說我來是想說件事情,你勒低保還有,就是少了一個人的,往后每個月只有三百塊錢咯。阿谷瑤老人說,少就少嘛,我一個老婆子又吃不到哪樣。李成林說,就是怕你不理解,特意過來跟你說清楚。阿谷瑤說,我理解的。

阿谷瑤確實理解,她算過一筆賬,除掉寶翁里老人辦喪事的錢,她手里還剩三千塊,是多年來從低保金里省下來的,能買一頭小牛。阿谷瑤老人要為自己買一頭牛。一頭真正屬于她的牛。在寶翁里老人去世前,兩個老人都有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牛只有一頭,誰先死誰就用。

在黔西北的這支青苗的風俗里,活著時打成親那天起,女方都要給出閣的姑娘陪嫁一頭牛,男方也要給成家的細仔置辦一頭牛,這樣新組建的家庭才好搞農業(yè)生產。置不起的,往后的日子里也要補上,否則就要落人閑話。等人死了,也要有一頭牛陪著,這個陪不是陪葬的陪,意義接近,只是牛的肉身不用來埋葬。生前有牛在,人就有飯吃。生后有牛陪,能辟邪,還能相伴著去見故去的親人,能保證到了那邊有飯吃。要是死后沒牛陪,路上到處是惡鬼,失去牛的保護,極可能做孤魂野鬼,就算克服重重困難到達那邊,也沒個正式身份,落不了根。這種情況下,岱村的苗人們會采取“改簸箕”的方式,在逝者故去三年后,召回他的亡魂,重新打一頭牛給他,讓他真正能在那邊安個家。

阿谷瑤揣著僅有的三千塊錢,一整個下午,都坐在寨子門口的大槐樹下。她的腿腳不好,上不了街。趕場天有做牛馬生意的經(jīng)過,要是牛的價格相應(便宜),賣不成,散場后就會牽著牛回家。她觀察了許久,那些牽回來的牛個頭都挺大,她不要這樣的牛,她要一頭小牛。她琢磨過,牤牛太貴,貴在力氣大,好耕地,壯實。母牛雖然能下崽,但是個子小,力氣也小,耕地不咋攢勁,便宜。她年紀大了,哪還能犁得動什么地,地可以請寨子里的青年們犁。她手頭又緊,不用買牤牛,只需買頭小母牛就行。

她相中了一頭牛。那人牽著幾頭牛路過樹下,阿谷瑤老人說,小哥,你等到哈,我想看哈你勒牛。小哥駐了步,說,阿婆,你要相牛?。堪⒐痊幚先苏f,嗯,我想相個母牛崽子,你這個牛犢咋個賣?小哥說,兩千塊錢。阿谷瑤老人端詳著那頭小牛,看它樣子不過才生下個把月,瘦得皮包骨頭,像是沒經(jīng)由(照料)好,周身沾滿牛糞,臟兮兮勒。阿谷瑤老人說,你這個牛沒喂好。小哥說,家里頭活路多了,老的年紀大了,就我一個勞力,照看不過來。阿谷瑤老人說,你便宜點嘛。小哥說,它看著是有點臟,沒打整好,實際機靈得很,吃口好得很,一千九,你看要得我就賣,要不得我就牽回家去,這里到我家也不遠咯。阿谷瑤老人想了想,說好嘛。

太陽特別好,暖烘烘地照在阿谷瑤老人家的老瓦房上,屋子左側的竹林在風中靜靜搖曳,有葉片閃著熠熠的光輝。

阿谷瑤老人坐在屋檐下,揀簸箕里的四季豆。新買來的牛犢就拴在她身旁,今早上,她特意燒了盆溫水給它刷洗身體。為了迎接這個家庭新成員,她還收拾干凈原先的牛屋,鏟了地上堆的牛糞,耙了腐蝕的玉米稈,牛屋里該整平的地方也整平了。干完這些,她的額頭已滲出汗來。阿谷瑤老人自言自語,說好些年沒出過這么多汗了,你還真是會投生,遇到我這么個好人,要是換成別個,才不管你臟不臟,不管你住得安不安逸。她站在牛屋外面,看著干干凈凈的牛屋,心里美滋滋的,那樣子好像牛屋不是給牛住的,而是為她自己收拾的一樣。

煦暖的陽光透過方窗射了進來,木質結構的牛屋看上去很適宜。她折過身,牽著牛,說你進去試試,試試。牛沒有抗拒,像真是明白了她的心思,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ち诉M去。牛進去后,她又端詳了下,讓它轉過身來,自覺還真是不錯。然后,又說今天太陽好,你得出來,出來曬曬太陽。

揀好豆子,阿谷瑤老人從堂屋里找來一口鐵鍋,她倒豆子進入鍋中,淘兩遍,沒渣了,再端著鍋走進廂房,鍋燉在爐子上。在黔西北,人們習慣吃酸菜豆米湯,這種湯幾乎貫穿這里人的日常,豆必須是四季豆的干豆子,酸菜則是青菜或蘿卜菜泡制的。

燉好鍋,阿谷瑤老人緩步走出門,她要牽牛去放。地種得少了,牛是堅持要放的,寶翁里老人在世的時候,她就放牛,寶翁里老人下地種瓜果蔬菜,這樣既鍛煉身體,又節(jié)省日常用度,還能讓日子不至于無聊。

牛顯然對新環(huán)境不太適應,一上小路,它就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它的母親。遇到別的牛的時候,它會小聲地哞哞叫著。阿谷瑤老人不管這個,她曉得誰都有個熟悉環(huán)境的過程,別說牛,就算人也一樣。她還記起從楓香田嫁到岱村來的那幾年,她都沒有真正熟悉和愛上這里的山山水水?,F(xiàn)在年紀大了,哪也去不了了,反而覺得這里讓她踏實。

阿谷瑤老人想牽牛去她家的地里放,在自家地里放比較穩(wěn)妥。這幾年,寨子里種地的人少了,年輕人大多出去務工,還能種地的都是些五十上下的人。他們追肥料倒是追的,可就是薅苞谷、除雜草不愿意用鋤頭,鐘愛除草劑。阿谷瑤老人不喜歡除草劑,那味道她受不了,也曉得它的壞處,為了牛能吃上純粹的草,他們兩個老人以前就不牽牛到別人家的地里放。

寨子里的小孩們有沒上學的,這會兒正蹲在屋檐下打玻璃珠,見到阿谷瑤老人牽牛來了,就打個招呼,說老祖去放牛了呀。阿谷瑤老人說,嗯,你們幾個細仔好生在地上梭嘛,等你們爹媽回來,就要撿家什給你們吃。幾個細仔不說話了,他們曉得父母會回來,也曉得阿谷瑤老人說的是真話,只是不愛聽,他們繼續(xù)蹲在地上打玻璃珠。

阿谷瑤老人牽著牛特意繞到村口的大槐樹下過,她想看看今天都有哪些人在乘涼。見她來了,躺著午休的七姑八嬸們就跟她打招呼,說啷個大把年紀咯就不要放牛了嘛,跩倒了咋整。別人說別人的,阿谷瑤老人才不理會。她說,我牽我家細牛崽轉下。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大槐樹底下多了個人,地上攤著一張塑料紙,上面寫著“觀命”二字。阿谷瑤老人細想,岱村的硬化路通了以后,都有人來這里擺攤了。她來了興致,說你會算命?坐在地上的中年漢子說,老人家要算?阿谷瑤老人說,我想看看我哪哈會死。她這么說,坐在樹下的婆姨們就說,這個算不得,你要長命百歲的。阿谷瑤老人說,長哪樣命百哪樣歲,鬼才活到那么久。年輕的婆姨就說,那你算一哈嘛,這個先生是云游四方經(jīng)過我們這里的,看看他咋個說。阿谷瑤老人就問,你是看八字還是觀水,還是看相?先生說,都會點,觀水吧。

說著,先生找來一只碗,他在碗里倒了一些清水,撒了幾粒米,端著碗讓阿谷瑤老人吹三口氣。阿谷瑤老人吹了三口氣,先生把碗放在自己身前,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水碗。阿谷瑤老人說,都看到了哪樣?先生說,講真話嘛?阿谷瑤老人說,廢話,我找你觀水,不聽真話還要聽假話???先生說,你三年后的九月初九那天不能見任何人。阿谷瑤老人笑了笑,旁邊的婆姨們來了興致,問道,為哪樣?先生說,那天是道坎。阿谷瑤老人說,那我死的時候痛苦不?先生說,不會受什么大的折磨,但小病是有的。阿谷瑤老人又笑了笑,說,那有牛做伴沒得?先生沒說話。旁邊的婆姨們說,有沒有?先生說,我看不真切,碗里有霧,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阿谷瑤老人不高興,說你這個話哪樣意思,為哪樣?先生說,我看不真切嘛,不敢亂說,怕生口過,你就當是天機不可泄露吧。顯然,阿谷瑤老人并不滿意。她說,那你看看我的過去,過去咋樣?先生說,你等等。他說,我直言不諱哈,您老人家不要生氣。阿谷瑤老人說,你只管直說。先生說,你沒有娃娃,就算有也帶不大,帶大也容易招禍。他這么一說,婆姨們就都不吭聲了。阿谷瑤老人說,不算了,好多錢?先生說,你看著給,幾塊錢也行,只要不落空,算命忌諱空卦。阿谷瑤老人從兜里摸出十二塊錢,遞給了他。

擦黑的時候,阿谷瑤老人吃過飯,坐在院壩里乘涼,扇著蒲扇。苞谷地里蟬聲聒噪,知知知地叫個不停。牛屋的門開著,牛站在牛槽旁邊,不時抬起頭反芻。

組長沿著串戶路爬,爬到阿谷瑤老人家門口,站在石坎下方喊,阿婆,村里喊開院壩會,你要去不去啊?阿谷瑤老人不曉得啥是院壩會,她緩緩站起身,問開哪樣會。組長說,就是村里打算發(fā)展種養(yǎng)殖產業(yè),你要去的吧?阿谷瑤老人說,我去搞哪樣,七老八十的人了。組長說,我們是通知到戶,每家出個代表,你家你是代表,有哪樣好勒想法,好跟大家分享哈。阿谷瑤老人說,我曉得咯,你先去嘛,我一哈就來。

阿谷瑤老人關掉燈。沿著寨子新修的硬化路走,路兩旁配了太陽能路燈,倒也不怕黑。她走得慢,到大槐樹底下時,周圍聚滿了人。有人說,阿婆來了。就有年輕人起身讓座。阿谷瑤老人坐下后,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只認認真真地聽大伙商計。

幾個中年男人不停抽煙,他們坐的上空煙熏火繚。人們悶著聲,許久,才有人慢吞吞地說,發(fā)展產業(yè)是好事,不過發(fā)展哪樣產業(yè)合適,是養(yǎng)殖還是種植,養(yǎng)哪樣種哪樣?有人就說,我在荔波見那里種桑樹,養(yǎng)殖蠶蛹,蠶能吐絲,桑葉還能做保健茶,效益挺好。有人說,那個要技術,我們寨子里頭哪個會那個技術,學技術是要錢勒,這筆錢政府愿意出不出咯還是個問題。沒人吭聲了,過了小會兒,有個年輕人說,還是養(yǎng)殖肉牛吧,肉??共∧芰Ρ韧僚?,長得也快,我們世世代代哪家都會養(yǎng)牛,要學技術,無非是熟悉熟悉針劑藥品方面的知識,怕牛得病啥的好及時解決。這個想法好,有老人表態(tài),我贊成,養(yǎng)牛還是巴適得多。有人就說,咋個養(yǎng),場地在哪點,由哪個來養(yǎng),這些還需要從長計議,我們每家每戶打工的打工,種地的種地,養(yǎng)頭把兩頭倒是沒問題,但是要搞規(guī)模養(yǎng)殖,沒個百把頭也要有幾十頭,幾十頭牛一天要吃好多苞谷面,吃好多草料,這些都是體力活,一個兩個人是干不下來勒。說得是,說得是,有人附和道,這個確實是個問題。李成林發(fā)言了,各位鄉(xiāng)親,你們關心的問題也是我們關心和要解決的,既然是產業(yè),就不是以前小農經(jīng)濟的那種搞法,那種有好處,能分攤風險,降低養(yǎng)殖成本,不過那種在前頭幾年農村勞力過剩的情況下可行,現(xiàn)在我們村里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務工,不適合推廣,你們覺得搞合作社如何?有人就問,哪樣合作社?李成林說,就是換個叫法,跟公司差不多,大家投入資金成立一個合作社,用這筆錢修牛舍,買種牛和飼料,聘請專人養(yǎng)殖,等牛出欄后賺的錢再分紅。不干活也能分紅?有人好奇地問。嗯,是的,不過要入股。李成林這么講,大伙明白了,接下來,就七嘴八舌地討論,有贊成的,也有不贊成的。最后,李成林說,大家現(xiàn)在也不用急著表態(tài),開這個會,就是想摸個底,征求下大家意見。院壩會開得索然無味,有人悄悄走了。阿谷瑤老人見狀,也拄著拐棍離開。

盛夏時節(jié),山寨里的雨水越加豐沛。不出太陽的時候,阿谷瑤老人就在家休息,她喜歡搬張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發(fā)呆。遠山如黛,水汽朦朧。發(fā)呆時她會打盹,會心緒紛飛,浮現(xiàn)起種種往事。阿谷瑤老人約莫十六七歲時,就已經(jīng)是寨子里老人們認可的姑娘了。她乖巧懂事,雖然談不上特別漂亮,但是勤勞樸實,常常蹲在河邊洗衣服,連砍柴、放牛、喂馬、采藥這樣的粗活,她都做得十分熟絡。那個年紀的姑娘,在山寨里算是大姑娘了,有人上門說親,阿谷瑤就躲起來,干自己的活,不答話,不過問。事實上,彼時她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是個搞地質勘測的,她跟他打過幾次照面,在一次上山采藥時相識。他的水壺打落了,恰巧阿谷瑤撿到。那人說,你看到一只綠色的水壺沒?阿谷瑤眨巴著明亮的眸子,急忙摘下背上的背篼,撈開上面的草藥,從背篼底下拿出只綠色水壺。那人說,就是這個,謝謝你啊。阿谷瑤說沒什么。那人說,你是哪里的?阿谷瑤指了指對面的寨子,說楓香田的。那人定睛看著她,說怪不得。他的話里有話,阿谷瑤給看得有些害羞了,連忙背上背篼往山下跑去。其實,阿谷瑤想多說幾句話的,但是她的漢語不熟,說起來不流利,怕對方笑話。當?shù)氐目驮捓镉芯渲V語:長風卡納苦蕎粑,岱村楓香一枝花。光看這名字就曉得,長風、卡納是不毛之地,土地貧瘠,莊稼歉收。岱村、楓香富有詩意,不說人杰地靈,至少也是山清水秀。早些年,卡納還不叫卡納,叫旮旯,當?shù)厝丝鄲?,強烈要求改名,說窮是真窮,但是旮旯人意志堅定,有致富的心,這名字害了不少男青年討不上婆姨,外地人光是聽了這名字,就讓人卻步。后來,那人果真追到楓香田來,七聽八訪,硬是摸到阿谷瑤家。阿谷瑤的父親淳樸,熱情好客,以禮相待,后面曉得他的意圖后,就果斷拒見了。這人不壞,伙子(長相)不差,又是市里地質隊的,有任務在身,來周邊村子搞礦物勘探。寨子里的人說,這種人不知根不知底,哪個曉得他家門朝哪方開,哪個曉得他是不是好人?再說了,他要是真的說走了我們阿谷瑤,這山高水遠的,你下半生還有幾次能見到親姑娘?阿谷瑤的父親被說動了,阿谷瑤躲在屋里掩面哭泣。那以后,各方面條件都不好的寶翁里去說親,阿谷瑤一氣之下就答應了。阿谷瑤和寶翁里的婚事辦得極為草率,這成為她父親畢生的遺憾。在當?shù)兀瑹o論男女成家都是大事,馬虎不得。阿谷瑤的父親竭盡全力陪嫁了一頭牛,出嫁那天很是隆重,可到了寶翁里家那邊,別說牛,連酒席都辦得極為簡單。很長一段時間里,寶翁里在寨子里都抬不起頭來,阿谷瑤的父親對他也抱有成見。好在,寶翁里這個人還算老實,婚后二人也算恩愛,尤其晚年。阿谷瑤年輕時就說過,幸好沒外嫁到遠方,不然要后悔喲,自己沒哪樣文化,人才(相貌)也不出眾,地質勘測員憑哪樣看上我,俗話說哪把鎖配哪把鑰匙,都是命。正是寶翁里的貧窮,才使得后來阿谷瑤患病后他不離不棄。

寨子里的人說,阿谷瑤老人越來越喜愛她的牛了,上上下下,進進出出,都要牽著她的小牛。她的牛不再像原來般瘦殼囊精,反而喂得油光水滑,神采奕奕。

天氣好的時候,阿谷瑤怕她的牛曬著,會牽著它,一邊走一邊說,我拴你在家里,你要聽話,我去割點草給你吃,這幾天肥豬兒草長得旺,我前天看到一塊地里有好多,都說養(yǎng)豬要喂肥豬兒草,吃了長膘,你是牛不是豬,不過吃了也會長膘的。

她每天期待的,就是這頭牛能再壯點,精氣神再足點。她拴好牛,背上背篼,拄著拐棍,搖搖晃晃走到地里。她的腰弓得有些厲害。好在梅雨季才過,地里的草像喝飽了似的,沒地方排泄,拼命往上長。草淹過她的膝蓋,她拿著鐮刀輕輕一鉤,就能鉤住那些粗壯的肥豬兒草。要不了多時,她的背篼就割滿了,喂一頭小牛是足夠的。她站在土坎下方,把背篼頓在土坎上,背起背篼朝家的方向走。這些草,喂生的才好,喂煮熟的不好,這是寶翁里老人在世時喂牛的經(jīng)驗。都說喂豬要喂熟食,的確不假,喂熟食的豬肉香,緊實,油氣重。不過,喂牛就不這樣了,牛要吃生草,生草汁多,牛吃了吸收好。草和糧食要分開喂,糧食喂生的,吸收就不行了。那時候寶翁里老人耙糞,發(fā)現(xiàn)牛糞里有沒消化干凈的玉米粒,他后來就把糧食煮熟了喂,牛糞就變得細致且純粹,牛的皮毛锃亮锃亮的,身體越來越壯。阿谷瑤老人也這么喂這頭牛,還真是挺奏效的。

現(xiàn)在,阿谷瑤老人回來了。她推開牛屋,牛站在圈里反芻。她從兜里抓起一把肥豬兒草丟進牛槽,說你吃吧,慢慢吃,你先吃著,我去給你煮苞谷面。為了讓牛吸收得更好,阿谷瑤老人喂牛的玉米是用機子打碎的,這樣煮的時候熟得快,柴火也少費一些。

苞谷面煮成粥后,阿谷瑤老人撤掉灶里的柴,舀玉米粥進桶里,提著桶倒玉米粥進牛槽。她愛開著牛屋的門,搬一張小板凳,坐在牛的正對面,看牛嘴巴一口口扯起地上的草吃或咀嚼槽里的糧食。牛不時抬起頭,用堅實的牙齒磨礪著,攪動著。那樣子,看了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感,她有時候也會納悶,為啥喜歡看牛吃食呢,又不是自己想吃。想到這里時,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咯咯笑了。不過也不奇怪,她還做姑娘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長輩們喜歡看豬吃食,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等到自己老了,也莫名其妙如此,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牛吃飽后,就站著不動,像是靜養(yǎng)生息,有時也會趴在地上。天氣很熱,好在牛屋不熱,三三兩兩的蠅蟲在陽光底下飛竄,牛尾巴甩一下背,趕一下蠅蟲,循環(huán)往復。阿谷瑤老人總能找到事做,她會打來清水,潑一潑牛圈,用竹掃帚驅一驅蠅蟲,盡管效果很一般,但是她還是堅持這么做。

牛休憩的時候,往往也是阿谷瑤老人最無聊的時候。時間如同錢一樣,只有從指間真正流出去,才會忘掉它的存在。恰恰是閑下時,人才感覺到還有漫長的時間不知道咋用,不知道干啥。就像一個人,突然面前堆著無數(shù)的錢,卻一下子無所適從。錢已經(jīng)不是錢了,而是個空洞又抽象的數(shù)字,是一堆能湮沒人的數(shù)字。

每當這時,阿谷瑤老人就不得不思考那個她不想思考的問題。她琢磨著那個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的話,三年后的九月初九,不能見生人,這天是道坎。他的話是啥意思?阿谷瑤老人不是怕死,人終究有一死。可在死面前,似乎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她算了算時間,剛好三年。三年,對于一頭本地牛來說,儼然是一頭壯牛了,無論是用來宰殺,還是用來犁地,都是恰好不過的時候。算了算,村子里比她年長的還有兩位老人,他們的客話名字她不曉得,只曉得他們的苗語名字,分別是阿里路和歌一朵。阿里路是個男老人,八十多歲了,歌一朵比她年紀大點,是個女老人。他們都住在寨子下方,兒女雙全,家家有壯實的牛,不怕沒人送終,不怕喪禮不夠隆重。她這么想著,竟生出些擔憂來,寶翁里老人走時有她在,等她去世時,誰來辦理喪事呢?兩口子沒有孩子,有過,也在數(shù)十年前夭折了?,F(xiàn)在,她突然有些感傷,又有些羨慕和埋怨寶翁里。寶翁里老人年輕時沒給過她一個體面的婚禮,導致她的父親臨終時也有所抱憾。人可以潦倒一生,低頭做人一輩子,但是來世間一趟不容易,不能體面地活,連體面地離開也不行嗎?人總要留點什么的,在生時寂寂無名,走時有人記住也好,如同夜空中的煙火,寂滅時璀璨耀眼,令人難忘。不去想了,想到這些,阿谷瑤老人生怕自己會鉆進死胡同,那樣她會更加難過。想那么多干嗎,活到七十多歲的年紀,她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清醒明白地過是過,稀里糊涂地過也是過,各有各的好。

李成林帶著兩個人來到阿谷瑤老人家,阿谷瑤老人給他們倒水。他們坐在院壩里,一個年輕小伙從手提袋中掏出一張表格,說是來做低保入戶核查的,想了解下阿谷瑤老人目前的生產生活狀況,看有什么困難沒有。阿谷瑤老人說,沒得哪樣困難,感謝你們的關心。這些是套話,也是她的心里話,要不是那點低保,興許她就活不下來。李成林說,阿婆,鎮(zhèn)上建有養(yǎng)老院,你要是一個人生活困難,可以搬去那里,老人多,熱鬧,互相也有個照應,低保還照樣領。阿谷瑤老人說,不去咯,去那里做哪樣,沒個熟人,我不去。好嘛,不去就不去,拿筆記錄的年輕小伙說,您目前一點困難都沒有哈?她欲言又止,李成林見狀,就說,阿婆,你要是有哪樣難處只管說。阿谷瑤老人說,不曉得當講不當講。李成林說,還有哪樣不當講的,你講就是咯。阿谷瑤老人說,我想麻煩你們幫我主持個事情。李成林納悶,說哪樣事情?阿谷瑤老人轉過身,瞥向牛屋里的牛,說我想麻煩你們給寨子里的晚輩們說一下,等到我歸天了,麻煩他們打這頭牛給我送終。李成林一怔,沒想到阿谷瑤老人要說的事情是這個,他想都沒有想到,不過也不怪他,這種事情,只有老年人才去考慮,年輕人哪個會去胡想這些。他說,要得嘛,剛好晚上我有事找鄉(xiāng)親們商量,順便給大家說下這個事。

送走李成林他們,阿谷瑤老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為自己剛才的唐突懊悔,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個人的事搬到公堂上講,李成林主持自然好,可是怕鄉(xiāng)親們有想法,認為芝麻大點的事,像是信不過寨子里的晚輩們,也不事先通個氣,就搬到臺面上來了。越這么想,阿谷瑤老人越感到自責。唉,不管了,晚上去開院壩會時再看看是哪樣情況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人,還在乎那么多干嗎,再過幾年,也許就沒人記得我這個糟老婆子了。這么些年,阿谷瑤老人遇到事情,已經(jīng)學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了。事實上,自從年幼的兒子李進鵬不幸溺水夭折,她在查出無法繼續(xù)生育、四處求醫(yī)無果后,每次遇到困難她都是這樣的,用一些簡單易懂的話開導自己,比如:人是三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

院壩會來的人蠻多的,圍著大槐樹坐了好大一圈。李成林要講的,是合作社養(yǎng)牛的事。他說,鄉(xiāng)親們,經(jīng)過前期的準備,合作社初步建成了,圈舍也修好了,大家手中活路多,養(yǎng)牛消耗時間,還有花費人力物力,要是信得過合作社,可以用牛入股,沒有牛的鄉(xiāng)親可以資金入股。大伙竊竊私語,商討著到底靠譜不靠譜。這個時候,寨子里的黨員先發(fā)話了,打著幫腔,說愿意入股。然后,駐村干部拿出簽名冊,愿意入股的就簽字,觀望的可以繼續(xù)觀望。見有些家底殷實、牛馬養(yǎng)得多的都愿意入股了,那些養(yǎng)一頭兩頭的,膽子似乎也大了,跟著說,我也入股,我也入股。合作社的事談完后,李成林開始說阿谷瑤老人的事。他說,大家都曉得,我們阿谷瑤老人現(xiàn)在一個人住,生活上多有不便,這些年,他們兩個老的全靠大家?guī)鸵r,在這里有個事我想跟大家談一下。大家就問,哪樣事?李成林說,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寨子里有老人是福氣,這樣高齡的老人不多了,我算過,七十歲以上的大概有五六個。有鄉(xiāng)親說,這些道理我們都懂。李成林說,懂就好,阿谷瑤老人不是外人,再說了,寨子里大家都是沾親帶故的,要是有一天,阿谷瑤老人歸天了,想麻煩鄉(xiāng)親們把她當做自己的老人一樣操辦,讓她的喪禮熱熱鬧鬧,好好送她一程,你們說要得不?李成林這么一說,阿谷瑤老人靜默著,她像是已經(jīng)看到自己去世的那天了,看到許多人圍著嘎房,他們轉嘎、打嘎,好不熱鬧,不知道是出于激動還是感動還是自憐,她拄著拐棍的手微顫著,眼淚不自覺地盈滿眼眶。坐著的鄉(xiāng)親們說,這個我們自然曉得,也是應該的,而且你都講了,我們就更該響應,這就是我們的責任。李成林說,好勒,有你們這句話就要得了。李成林別過頭,問阿谷瑤老人還有哪樣話要講,老人擺擺頭,意思沒什么話要講。她其實是想站起來,給大家鞠個躬的,但她做不到,她打心里領了這份情。

院壩會散后,阿谷瑤老人拄著拐棍回家。李成林說,阿婆,我有話要跟你說。阿谷瑤老人說,哪樣話,你講嘛。李成林說,我陪你走一小段。路燈下,李成林陪著阿婆慢慢地走著。李成林說,你年紀大咯,喂牛無非是想過世后有個伴,你看這樣要得不,這頭牛值好多錢,折成錢存起,自己存我們存都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買一頭牛來打,錢不夠的話村委出。阿谷瑤老人沒說話,她靜默地走著,李成林才幫她把事情搞定,這個時候要是直接拒絕,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走了一小段路后,阿谷瑤老人說,我再想哈嘛。李成林說,好勒,我等你勒回話,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尊重你的想法。阿谷瑤老人說,謝謝你們關心咯,路上有燈的,我慢慢走回去。李成林說,莫得事,我陪你老人家走小段。

到家,阿谷瑤老人打開牛屋,牛沒有吃食,沒有反芻,站著一動不動。都說牛通人性,有時候會曉得人的想法,還會曉得外面發(fā)生的事。阿谷瑤老人心想,它咋不張我呢,不會是曉得今晚上的事了吧。她自言自語道,你莫要怪我,我也莫得辦法,你不要慪氣哈。說完,她勾著身子,在背篼里抓起一把草丟進牛槽。說,你再吃點,再吃點就休息了。

苞谷地里的苞谷抽了須,在太陽的暴曬下,越長越大。寶翁里老人過世后,阿谷瑤老人拾掇起他沒種完的地,在老瓦房后面栽了點辣椒、南瓜、茄子、洋芋、四季豆,還有苞谷。她每樣栽得不多,夠她吃就行。隨著苞谷稈高過人一兩個頭,去山上放牛的地方越來越少,割草喂牛也沒以前方便了。天熱,草深,最怕遇到老蛇。阿谷瑤老人牽著牛在寨子周邊的山路上放,打豬草、放牛的孩子看到后,自動不割路邊的草,有意留給阿谷瑤老人家的牛吃。

氣溫越來越高,地里的新苞谷很快就熟了。掰一個,撕掉苞衣,飽滿多汁的玉米粒顆顆喜人。放進鍋里,倒上清水,煮熟的嫩玉米帶著一股清香,不僅小孩子們愛吃,連阿谷瑤這樣的老人也愛吃。她的牙齒不好,往往要把苞谷煮得很爛,或者一根苞谷得要慢慢咀嚼,只有咀嚼,舌根才能嘗到那股甘甜。嫩苞谷是香的,苞谷稈是脆嫩的,阿谷瑤老人會把苞谷稈丟給牛吃。放在以前,年成不好時,苞谷稈還能用來熬糖。

阿谷瑤老人的牛越來越壯,越來越聽話。有時候她一個手勢,它就曉得該怎么做。阿谷瑤老人在地里干活,背東西累了,就會在牛的兩邊各掛一個布袋,布袋里塞著洋芋、茄子、嫩苞谷,塞滿了,說回家,牛就很聽話地走在前。走得快了,還會站在路邊靜靜等候阿谷瑤老人。阿谷瑤老人有時候也會想,這家伙莫非真是通人性,那么懂事,像小孩似的會做許多事情呢,只是不會說話罷了。

阿谷瑤老人不知何時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阿黃。隔著老遠阿谷瑤老人就說,阿黃過來。阿黃就慢悠悠地走過來。阿谷瑤老人說,阿黃去睡覺,阿黃就很聽話地走進牛屋??粗ⅫS如此聽話,阿谷瑤老人又喜又愛,說,虧我沒白疼你,喂你喂得那么講究,不過呢,你也挺好的,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要多出好多活路,今年這季莊稼雖然不多,但是有你在,我都有底氣多了。洋芋收得最早,也是種得最早的。在黔西北,農歷春節(jié)前就可以種洋芋了,土翻了后,挖松,犁頭犁出要栽洋芋的溝,溝里每隔小段距離撒上糞,加上尿素,丟上洋芋種,再用鋤頭一溝一溝蓋起來,蓋得深,不怕反春時降溫,春分前后,洋芋芽就鉆出地里了。算一下,洋芋還是寶翁里老人種的,阿谷瑤老人跟阿黃都嘗了鮮,可惜寶翁里老人吃不到了。不過,阿谷瑤老人想著,他有牛做伴,就算今年沒得吃,明年也是能吃到的。她還真有點羨慕他了,羨慕他能順利與故去的親人相聚。世世代代的老人們會給晚輩們說,人死后,去那邊時路上會有很多坎坷,山高壑深,惡鬼擋道,有牛在,既能搭伴又能辟邪,到了那邊才能真正落腳。沒有牛就無法生存,到了那邊種不了地,得過寄人籬下的日子。所以,有些人過世后,條件差點的打不起牛,只要兒女健在,死后三年都會召回亡魂,請鬼師到家中做法事——俗稱“改簸箕”,然后在墳地里打一頭牛,讓漂泊的亡魂帶去,不留任何遺憾。

上山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每天都有人經(jīng)過阿谷瑤老人家門口,他們有些是去挖地里熟了的洋芋,有些是去掰嫩苞谷,還有些是去砍柴,更有些是去趕野豬。野豬是不讓打的,國家保護動物,這畜生真是害人不淺,退耕還林前,還不太見到它們。隨著林子越長越大,越長越深,野豬遍布各地。它們嗅覺靈敏,行動迅捷,專挑夜間行動,離村寨遠的玉米地和稻田深受其害。有人哭著從山上走下來,抱怨道,這畜生打也不能打,追也追不到,不曉得要咋個辦。人們去跟村里反映,村里上報到鎮(zhèn)農林水辦公室,農林水部門的技術員走村串戶,統(tǒng)計受災農戶跟土地面積,說報上去看看有沒有補助。正規(guī)程序要走,非正規(guī)方法也要試試,有人在地上扎稻草人,沒用。還有人在地上安裝定時喇叭,隔斷時間就響一回,起初還有些效果,但野豬也不是傻的,久了就曉得是人們玩的小把戲,蠻可以不在乎。它們更加猖獗,一夜間能席卷一大片玉米地,攪翻大面積的稻谷,且嘴巴刁得很,苞谷專挑尖頭吃,難啃的直接不管,谷穗踩得亂七八糟。人們窩火了,有人偷偷晚上上山安陷阱,坑里放上尖銳的大鐵釘,還有些更狠,直接深入密林,安裝瞬間能放出上千伏高壓的打豬機。

這些,只有村寨里的年輕人曉得,大伙心照不宣。真要是打到了野豬,就偷偷抬回家,或者拉進城里的館子賣了。阿谷瑤老人不知道,她不過問別人,別人也不會把這檔子事情說出來。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五期)

夏立楠,1990年生,貴州大方人,曾生活于新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江南》《清明》《大家》等刊,并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獲首屆貴州省文學獎、第三屆華語科幻文學獎。新書《大宛其的春天》即將出版?,F(xiàn)居貴州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