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流輝還照我
《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比藗儗γ髟碌溺姁?，從先秦出現(xiàn)的這些以月起興的詩歌中便可窺見端倪。漢魏以降，與月有關(guān)的佳作頻出，甚至出現(xiàn)了“組團(tuán)”酬唱，如南梁蕭綱的《望月詩》：“流輝入畫堂，初照上梅梁。形同七子鏡，影類九秋霜?！比缒狭簞⑿⒕b的《望月詩》：“輪光缺不半，扇形出將圓。流光照漭瀁，波動映淪漣?！庇秩绫敝茆仔诺摹锻略姟罚骸耙构饬魑词?，金波影尚賒。照人非七子，含風(fēng)異九華?！?/p>
然而中秋賞月時，很多人首先想到的還是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即使不會完整背誦，“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兩句也能脫口而出。記得一位老先生吟誦此作時感慨：“有這么優(yōu)美的詞句，還能讓后人記在心中，詩人不枉此生了。”而南宋文學(xué)家胡元任曾評價：“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盡廢?！?/p>
胡元任的評價出自《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其作《苕溪漁隱叢話》有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被今人視為北宋詩歌的發(fā)展簡史；該書首次將蘇軾、黃庭堅與李白、杜甫并舉，確立了宋詩在文壇上的地位。胡元任比蘇軾小七十三歲，他出生時蘇軾、黃庭堅已去世多年，因此，他的言論毫無功利動機(jī)，基本公允。后世“中秋”或“明月”體裁的文、詩、詞，也充分佐證了他論斷的高明。如明代小說《水滸傳》第二十九回：“那張都監(jiān)指著玉蘭道：‘這里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武松）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裉m執(zhí)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只東坡學(xué)士中秋《水調(diào)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再如清代詩人袁枚在《遣懷雜詩》中寫道：“明月幾時有，問天天不知?？v云有開辟，開辟始何時?！背嗦懵愕摹澳脕碇髁x”，毫不掩飾。詩人黃景仁有樣學(xué)樣，作《月下雜感》時說“明月幾時有，人間何事無。傾城顧形影，壯士撫頭顱”，或許是對蘇軾這首詞的印象太深，他的《舟泊偕稚存飲江市次韻》再次舊典新題：“不知明月幾時有，但見數(shù)峰江上青。”就連大名鼎鼎的張之洞也不能免俗，他為山西貢院明遠(yuǎn)樓所撰楹聯(lián)曰：“秋色從西來，雁門紫塞；明月幾時有，玉宇瓊樓?！碧热籼K軾或胡元任見到這等文字，不知會有何感想？
黃景仁的祖上黃庭堅有詩題為《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開篇“不見兩謫仙，長懷倚修竹”，直接將蘇軾比作詩仙李白，就這首《水調(diào)歌頭》而言，還真是那么回事。李白的《把酒問月》云：“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青天的明月何時回？我現(xiàn)在問你，暫且放下了酒杯。人攀明月難以得手，月亮卻常常與人相隨。明月像皎潔的鏡子懸照宮闕，云煙散盡，只見清輝。今人沒見過古時的明月，如今的明月卻照見過古人。古人和今人恰似那潺潺的流水，仰望的月亮都是一樣的。一個盛唐，一個大宋，兩個偉大的詩人心心相印，仿佛天上的明月，萬世生輝。
宋代的多部詩話轉(zhuǎn)述過黃庭堅的詩詞理念，“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我想，此言亦可為《水調(diào)歌頭》作注。而由袁枚、黃景仁之作，愈加彰顯出蘇軾的爐火純青。至于李白，更是高手，六朝《子夜四時歌》曰：“秋風(fēng)入窗里，羅帳起飄飏。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弊x起來像不像“床前明月光”？其實各種花樣前人早就玩兒過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會抄不會抄，既不能生搬硬套，又不可自詡天高。所謂“會抄”，只不過是月亮借來了太陽的光照，有詩為證：“玉壺傾得九秋霜，顧指涵虛意味長。佳氣浮華何凈樂，凡身素影自清涼。一輪把酒天難問，萬里當(dāng)歌會有光。是夜流輝還照我，圓明安否在心房?！?/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