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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5期|林西拿:笑(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5期 | 林西拿  2022年09月23日07:33

推薦語

因年少的一次魯莽跳湖,“我”落下了殘疾,只能靠輪椅過日子。母親帶著“我”四處奔波求助大師,其中一位說“我”跟彌勒佛有緣,但這并沒有給生活帶來起色。終于有一次,“我”唱歌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我”被網(wǎng)友戲稱為彌勒佛而登上了熱搜。“我”被小學(xué)同學(xué)邀請到飯館穿著彌勒佛的衣服演出,在眾人的朝拜下,“我”仿佛真的成為了神靈,可之后母親的質(zhì)問,又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小說在憂傷的基調(diào)下涌動著熱血和渴望,作者用看似輕快的筆調(diào)寫出了諷刺與抗?fàn)帲松睦ьD在夢想中延展著希望。

□ 林西拿

那一列并不長的貨車讓他停了下來,那時他只比單車高出一個頭,他只好跳下來用腳撐地,然后舉起手背,擦額頭的汗。這是他記憶里的最后一個夏天,秋天來的時候他就正式病了,從此再沒有來過這個路口。他并不知道一群粉紅色的云朵正在他頭頂?shù)奶炜站従忥h動。他沒有抬頭看。列車很快就過去了,他用力踩踏板讓單車重新動了起來。遠處碼頭停泊的船發(fā)出了悠長的汽笛聲。時間是二〇〇二年。

命運的開始,總是和往后的發(fā)展不太一樣。他剛出生時一切都很圓滿,來看望他的客人們坐在一起,討論征地拆遷的賠償金額,像是好日子馬上就要到了。祖母捏捏他蓮藕般的小腿,夸他健壯,說以后一定會有魁梧的身軀。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如祖母所言,他的力氣比同齡的孩子要大得多。力量讓他莽撞得理所當(dāng)然,他摔東西的樣子也顯示出一種豪邁,甚至連父親都為他拍手叫好,說以后不必?fù)?dān)心他遭人欺負(fù)了。像是為了證明父親所言非虛,他打翻了一盆水仙花,清水帶著香氣一并泄漏出來,在并不平整的地板上艱難流動。

小學(xué)四年級,他躍入一個碧綠色的池子,努力往對岸游去,但他很快就在水里撲騰起來,掙扎著要回岸上。身后的伙伴們顯得慌張,向周圍喊了幾聲救命,聲音消散在山林中沒有回應(yīng)。出于本能,他們還是從周圍的地上抓來了一根并不可靠的樹枝,伸過去給他。他抓住樹枝,斷掉了,又撲騰著往前,終于抓緊了,于是被拉著救回了岸上。他已經(jīng)吃進了很多水,按住自己的胸口,費力地咳嗽。

沒有辦法,還是得回家。他在外頭游蕩了三個小時,等待衣服干透,才帶著不安的情緒進了家門。盡管低著頭,但蒼白的臉色很快遭到了質(zhì)問,他只好如實招來。對岸的草叢里藏著一個探出了頭的墓碑,伙伴們夸他膽子大,慫恿他游過去,看看墓碑上到底寫著什么。他不曉得水面的碧綠是來自藻類的堆積,實際上很臟。二話沒說,他就跳下去,往對岸游著。水底的高度落差就像踩空了的樓梯,他反應(yīng)不過來,于是溺了水。但所幸那時他離岸上還不遠,就這么撿回了一條命。

他的咳嗽又持續(xù)了一個禮拜。母親給他煮了姜湯,又榨了青草汁,都沒有效果。整個夜里都是他咳嗽的聲音,唯一的間斷是他見縫插針的一聲哀嚎。隔天他終于被領(lǐng)到醫(yī)院去,確診是病毒性肺炎,病毒就來自那一池的藻類。接下來就是輸液、吃藥,然后還是輸液、吃藥。瓶子里的藥水一點一滴地進入他的身體,咳嗽慢慢就好了,他不必再捂著胸口埋怨自己。兩個月過去,由于藥物里激素帶來的副作用,他變胖了許多,臉龐和身軀開始橫著生長,肉以蔓延的態(tài)勢占領(lǐng)了他的五官和身體。有人夸他長得更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似乎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這只是開始。五年級的時候,征地拆遷如期來到了,父親選擇不要安頓的商品房,而是要了五十七萬現(xiàn)金。因為他弄到了一塊地,坐落在河邊,地面上只有雜草,輕易就能清理干凈。他說那里很安靜,早上聽得到鳥叫,更關(guān)鍵的是,那條河就是所謂左青龍右白虎里的青龍,能帶來好運。在那塊地上,一棟五層樓的房子被蓋起,花了快三十萬。墻面的瓷磚是粉紅色的,遠遠望去,像是一個剛一出生就滿臉褶皺的嬰兒。那時候貨運碼頭也剛剛建好,繁忙得很,輪船的汽笛聲總在夜晚響起,傳到這棟樓面前,二者碰撞出一種沉默的悲壯。

他搬到這里,和周圍的小孩們還不相熟,很快遭了欺負(fù)。他努力揮舞拳頭,其他人都被扳倒,只有一個還站著。還站著的那位跑開了,很快又領(lǐng)著自己的哥哥回來。哥哥染著黃毛,比他足足高出兩個頭,一下就把他推倒在地上。踩著他的影子,黃毛說,長這么大個,肉居然這么軟,跟個南瓜一樣。他不服,站起來試著反抗,又一次被推倒在地。他發(fā)覺黃毛推倒自己的身體,幾乎和推開一扇門一樣容易。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根本算不上什么,于是在不甘和無助中哭了起來。他哭泣時,黃毛喊著,南瓜南瓜大南瓜,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鼓勵他,又仿佛是在慶祝什么東西的誕生。

他不想當(dāng)大南瓜,總是騎車去找他原本的那些朋友。從這個村子到原本的村子,需要經(jīng)過一條火車道。遇到閘桿放下來的話他只能等待。眼前的列車嘩嘩嘩地過去,里面滿載著貨物,即將送去很遠的遠方。這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閘桿一升上去,再用力踩一踩單車的踏板,他就可以到達另一個世界了,那里不會有人再喊他大南瓜,他可以做一個正常的人。所以說,那一條鐵路就如同一座橋,短暫地區(qū)隔開兩個世界。這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他盯著一條雨后的彩虹才突然想到的。

他再次見到自己的朋友,氣氛很融洽,他接過遞來的茶杯,手卻止不住地發(fā)抖。他尚未發(fā)覺,直到朋友的父親說出這個觀察。他看著自己微微顫動的手,笑了。他說,應(yīng)該是因為騎車騎太快了,喘一喘就沒事了。但他回到家,接過盛米飯的碗,手仍止不住地抖動,抖到他無法吃飯的地步。母親看著他,他又笑了。后來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什么東西都拿不穩(wěn),連說話也變成了口吃。他還是試著用笑來掩蓋什么,卻連笑也顯得吃力。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他都只能坐著,一旦他想使用自己的力氣,身體就開始發(fā)抖。他不甘心,試著最后一次證明自己,在一個午后醒來,他計劃從房間走到廁所。那是一段十米不到的直線,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亮他的腳踝。他分不清是因為夏日的炎熱還是因為身體的累贅,總之當(dāng)他的手碰到廁所的門把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大汗淋漓。他在那個馬桶上坐下,氣喘吁吁,仿佛劫后余生后該有的慶幸。他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直到午睡起床的母親從外面敲廁所的門。

發(fā)生在農(nóng)村的悲慘太多了,多了這一件,天也不會塌下來。人們在喝茶的間隙說起這件事,趁機顯露自己的見聞和經(jīng)歷。有人說,這不就是癲癇嗎?母親說,去醫(yī)院檢查過了,什么高級儀器都用了,指標(biāo)全部都正常,醫(yī)生說沒病。然后有人說,這是被附身了,聽說你們家蓋房子的那塊地以前是個乞丐營,乞丐們?nèi)涝谀?,魂魄們跑出來了,可能是乞丐們的冤魂入了他的身體。他母親又說,找過道士了,道士什么辦法都試過,魔啊鬼啊都驅(qū)了一遍,也沒什么用。談話的結(jié)尾,人們像躲進一個安全的山洞一樣陷入沉默,仿佛不再提起,這件事就會憑空消失。然后,又如同山洞里突然燃起的一叢篝火,有人說,說不定再過一陣子,他就會自己好了。

在這個“再過一陣子”中,其他人忙碌地掙錢,然后花掉這些錢,母親則帶著他去到了他們所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只要有人告訴她某處的哪位大師很“靈”,她就會帶著他去到那里。大師們的風(fēng)格各不相同,有的只是念冗長的咒語,有的要進行繁雜的儀式,有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有的會盯著他看上許久,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要收錢??粗赣H把折成含蓄樣子的鈔票塞給他們,而他們努力讓臉部保持冷靜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

對于這些大師他都記不太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個據(jù)說能夠被南海菩薩附身的老女人。老女人盯著他看,還繞著他的身體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說,你這可是佛相啊。她坐到八仙桌前,拿起毛筆,蘸了蘸紅色的墨水,開始為他畫符。她畫符的動作算是很夸張,需要隨著咒語的節(jié)奏不斷抖動衣袖。風(fēng),跟著衣袖跑出來,坐在一旁的他聞見了一股濃重的檀香味。就當(dāng)他沉浸在這股味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畫好了符。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轉(zhuǎn)頭對他說,是彌勒佛,你和彌勒佛會有緣分的。

彌勒佛的稱號只讓他開心了幾天,一切沒有變化,他還是需要坐在椅子上。征地賠償?shù)哪且还P錢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母親無法再帶著他去到各地向大師們求助。大師們或許越冒越多,但他只能坐在原地,平靜地等待時間一秒接一秒地過去。父親并不太懂得賺錢,找了個保安的工作,白天待在工地,只有晚上才會回家。母親是堅強的女人,她去申請低保和殘疾人的補助,費了些力氣,半年后也終于辦下來了,加起來每個月能多一千兩百塊錢。

補貼剛一發(fā)下來,母親就為他買了一些新衣服。她挑了些偏寬松的,因為她知道兒子的身體還會長,而且不知道會長成什么樣。對于寬松的短褲他并不滿意,他堅持要露出膝蓋。拗不過他,母親只好帶著那些短褲去找鎮(zhèn)上的裁縫。裁縫的店鋪在教堂的旁邊,母親站著看裁縫改衣服,聽見了教堂報時的鐘聲。裁縫話很多,說起自己除了改衣服,還為教堂的禮拜天做飯,一個月四次,并不算太難。騎著摩托車,母親回家,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也讓她有了些想法。那天晚上,她主動提起要開一家快餐店,就開在家里的一樓。

那時候一家中外合資的鎢絲廠剛剛建好,正在招募工人,搞得聲勢浩大。母親說,鎢絲廠離我們家就兩百米的距離,到時候工人很多,生意一定不會差。父親只說了一句,那我可不一定有空幫你的忙。母親說,不需要你幫。父親不語。母親走回水池繼續(xù)洗碗。他看著這一切。兩個月后,店就這么開了起來,四張桌子,坐得下十六個人。母親一個幫手也沒有請,從后廚洗菜,到把菜端上桌子,幾乎都由她一個人完成。他看著母親的忙碌,像是在欣賞什么節(jié)目,滿意地笑了。

因為他總坐在電視機前,就像一尊雕像而面帶笑容,鎢絲廠的工人們很快就和他熟絡(luò)了。他們和他討論NBA的比賽,發(fā)現(xiàn)他幾乎記得一個禮拜內(nèi)全部比賽的比分,以及每個球員每一場比賽的數(shù)據(jù)??匆娝麄凅@訝的表情,他很有成就感,為了延續(xù)這個成就感,他只能更努力地看電視。南方的夏天雷雨多發(fā),閃電擊中了天線,電視立刻就壞掉了。他靠在窗邊往外望,望向那條修理工即將前來的小路,并不知道自己身體正抖得厲害。

電視機修好之后,鎢絲廠的那些工人卻不太容易見到了。因為不遠處新開了一家牛肉面店,味道比母親的店要好上不少,只有懶得排隊的工人才會來這里。于是他又只能一個人看比賽了。他坐在那張塑料的天藍色的躺椅里,沉默地看著那些明亮而熱鬧的身體間的較量。他的眼睛不怎么轉(zhuǎn)動,嘴里卻念念有詞,沒人知道他在念什么。他身上的肉越來越多,皮膚也因為缺乏流汗而鍍上了一層土色的泥膜。他并不知道,四年前的這一天,就是他接過茶杯之后被發(fā)現(xiàn)手抖得厲害的那一天。也就是說,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完了四圈,他依舊只能坐在原地。

就像那一道閃電,事情的某一部分轉(zhuǎn)機總是出現(xiàn)得毫無預(yù)兆。和往常一樣,他背對著前來吃飯的人群,望著電視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一個聲音,在身后叫出他的本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別人喊他這個名字,緩緩地,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個女孩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抬頭看她,一雙小鹿一般的眼睛正對他笑。真的是你呀,那個女孩說,是我啊,張彩榕。這是他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座位在他的右前方,她的語文課和美術(shù)課的成績都很好,她擁有一整套的水彩筆,打開時就像打開了一道彩虹,她走路時總是蹦蹦跳跳,馬尾辮也隨之左右晃動。這是他記得的全部事情。

張彩榕問他為什么后來就不去學(xué)校了。他只能尷尬地笑笑,說,我這樣還怎么上學(xué)。她說,我現(xiàn)在讀中專,沒什么意思,你不上學(xué)也沒什么損失。他說,我只能每天看電視,這就是我的學(xué)校。張彩榕沒說什么,走回自己的座位,低頭吃了一口面。她撥開自己的頭發(fā),然后抬頭看他,問,你這樣不無聊嗎?他口吃著說,無、無聊死了。張彩榕被他的樣子逗笑,說,我家有一堆雜志,我弟弟的,都是關(guān)于籃球的,我拿來給你好不好?他笑了,說,這么好。

張彩榕第二次來,手上提著一大堆雜志,銅版印刷的,嘭的一聲放在他的面前。她說,夠你看很久了。他說,怎么、這么多?張彩榕說,祝你早點好起來,然后就準(zhǔn)備離開,他母親叫住她,說要炒一碗面給她吃。張彩榕說不用,但母親堅持要做,張彩榕說,那不如來一碗湯面吧。張彩榕呼哧呼哧開始吃面的時候,他正認(rèn)真地看雜志,一聲也不響。母親和張彩榕談天,才知道上回她是來送貨給鎢絲廠的儲備部門,肚子餓了才碰巧走進這家店。母親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看著張彩榕,說了一句,真好啊真好。張彩榕沒問真好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只是呵呵地笑。

張彩榕離開的時候,他的表情變得嚴(yán)肅,不知是累了,還是仍沉浸在閱讀雜志的情緒中。他板著臉,跟她揮揮手,甚至沒有說謝謝。那天晚上,母親照舊幫他擦洗身體時,他突然說了一句,我要趕緊好起來,我要娶一個老婆。母親正在搓洗他的后背,她隱約的笑聲還是被聽到了。于是他用力地說,真的,我要在22歲之前好起來,娶一個老婆給你看。母親沒說話,繼續(xù)用力地擦他的身體。三天后,母親洗衣服,看見了他內(nèi)褲上精液的痕跡。那道痕跡是那樣確鑿無疑,讓母親在明亮的陽光下哭了出來。一滴眼淚,落回滿是泡沫的臉盆里。那一年他十七歲。

誓言一旦被說出來,幾乎就沒有被實現(xiàn)的機會了。在時間帶著他走向二十二歲的過程中,他試著站起來,試著邁步往前走,試著說話不帶顫抖,但最后他還是坐下了,認(rèn)命了一般,繼續(xù)和那臺電視機對望。有一回,鎢絲廠的工人說起他們在工廠角落撿到了一窩新生的小狗仔,煩惱著不知該如何處理。他轉(zhuǎn)過頭問,是什么品種的?他們答不知道,但說很漂亮,順便簡單描述了花紋。他說,那是蝴蝶犬,法國的蝴蝶犬。他們問,你怎么曉得?他說電視上播的,有一個鑒賞名犬的頻道,天天看就記得了。

工人準(zhǔn)備買單時,他突然問,能不能把小狗給我?工人說可以,但母親不答應(yīng),說,我才不養(yǎng),養(yǎng)你都累死了。父親在一旁看著,沒說話。他看向父親,說,我們、我們兩個一起養(yǎng)。母親還是不答應(yīng)。他開始生氣,氣嘟嘟,像蒸汽火車的車頭一般,劇烈地發(fā)抖起來。最后母親說,那只能養(yǎng)一只,養(yǎng)不好我就把它丟了。他說,丟你個頭,然后笑了。兩天后,一只狗狗被裝在箱子里,來到他面前。母親說,你說想養(yǎng)的,你來取名字。他想了一想,然后說,咪咪。母親說,咪咪是貓的名字,哪有狗叫咪咪的。他說,就叫它咪咪。

咪咪或許真的有蝴蝶犬的血統(tǒng),它的耳毛長得很快,慢慢變成了蝴蝶的形狀。咪咪是一只活潑的狗,有客人來了,它很賣力地吠叫,帶著一種驕傲的使命感?;蛟S咪咪讓他想起了自己,他很疼咪咪,總把米飯嚼碎了,吐到手掌中喂咪咪吃。起初母親會罵一聲浪費,但他總是這樣做,母親也不再說了。直到有一天,母親說,你再喂它,它就比你還胖了。他忍不住笑了,在那個笑聲中,他很想告訴母親,其實他很期待張彩榕再來到店里,因為她會問這只狗叫什么,接著他就可以把咪咪介紹給她。

為了想象中的重逢,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準(zhǔn)備,久到咪咪越長越大,長成了一只美麗的母狗,然后配了種,很快也生了一窩小狗仔,直到那時,張彩榕還是沒有來到店里。那天母親去買菜,他試著走路去上廁所,結(jié)果跌倒在地,抽搐著想要站起來。因為他的動靜很大,咪咪受了驚嚇,以為他要傷害自己的孩子,于是對著他狂吠起來。他本就對失去控制的身體感到憤怒,面對分不清狀況的咪咪,他一邊咒罵它,一邊揮動手臂想要趕走它。母親到家已經(jīng)是半個小時之后了,她一進門就看見倒在地上的兒子。碩大的眼睛瞪著她,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罵出,干、你、娘,現(xiàn)在、現(xiàn)在才回來。從地上的一攤尿液里,母親扶起他,帶他去浴室沖洗,看見了他手背的爪印,才得知是咪咪抓出來的。沖水之前,他對母親說,明天就,把它丟掉。母親不說話,打開了水龍頭。水流淌到他的腳邊時他后悔了,說,咪咪先留著,其他的都送人。

那一窩小狗仔被送走之后,咪咪試著尋找,全部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線索。咪咪變得沮喪,眼神無光,把頭趴在地上,像是對一切都不關(guān)心了,任何客人進來也不再吠叫。家里變得冷清了??粗諝庵酗h舞的塵埃,他對母親說,我想聽歌。母親說,電視上不就有歌?他說聽膩了,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可以下載歌曲,想聽一些老歌。母親說她可不會這個。他說,我知道你不會。

那時候剛放寒假,母親拜托了家族里唯一的一個大學(xué)生,也就是她的侄子來幫忙。大學(xué)生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生疏之外又帶著一份好奇。一種打量怪物的眼光掃視了一遍他的身體,大學(xué)生坐到他的面前,問,你想聽歌?他說,很多,你拿紙來記。大學(xué)生拿來了紙筆,于是他說,燃燒、燃燒吧火鳥,高凌風(fēng)的,Monica,張國榮的,北國之春,日文原版的,你是我的眼,蕭煌奇版的,小蘋果,韓國版的,然后溫拿,不對,譚詠麟,張信哲,張宇,費玉清,陳百強,羅大佑,伍佰,任賢齊,劉若英,樸樹,黑豹,羽泉,這些歌手都,有多少就要多少。

隨著硬筆劃過紙張的聲音,大學(xué)生認(rèn)真地記,母親靜靜地聽。光從窗戶跑進來,給冬天送來了幸福的溫暖。他說出一個個人名,精準(zhǔn),詳細(xì),一字不漏,仿佛是在背誦課文,又仿佛是在重訪蒙塵的記憶的角落。大學(xué)生訝異于他的記憶力,因為不知不覺紙張已經(jīng)被記滿,但看起來他仍想繼續(xù)背誦下去。大學(xué)生說,要不然先這樣?他說,噢,那,下次再繼續(xù)。大學(xué)生回去下載歌曲,才發(fā)現(xiàn)他想聽的,要么是男女對唱的情歌,要么是武俠作品的配樂。一個是男女愛戀的甜與痛,一個是飛天遁地的酣暢淋漓,都是他所不曾見識過,也不曾經(jīng)歷過的世界。大學(xué)生第一次明白流行歌曲的真正作用,并非療愈傷口,而是帶人去到一個廣闊的幻想的無人之境。

藍牙音箱被放在窗邊,然后插上了U盤,歌曲就被唱出來,日復(fù)一日,好像誦經(jīng)的唱佛機。那時候母親的快餐店已經(jīng)沒什么生意,有時候一整天下來,用餐的客人也只有個位數(shù)。為了不讓整個空間顯得過于可憐,他放任歌聲傾瀉出來。探頭探腦地,橫沖直撞地,音樂很快占領(lǐng)了整個空間。偶爾放到嘈雜的搖滾樂,咪咪還會昂起頭,對著空氣吠叫幾聲。他笑著看咪咪,仿佛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感同身受,他對著空氣唱出來。“就是愛到深處,才怨他,舍不舍得,都斷了吧?!币驗樯眢w的抖動,他的歌聲始終不在同一個調(diào)上。但他不管這些,仍繼續(xù)用力地唱,于是場面變得像是一次努力過后卻失敗了的巫術(shù)現(xiàn)場。

他唱歌的樣子被前來用餐的工人拍下來,發(fā)到了快手上。那時候快手剛剛上線,有很多驚悚的內(nèi)容,譬如生吃蟲子,譬如手刀劈磚頭。只是單純唱歌的他,顯得像是一股寡淡的清流,但加上他的樣子酷似彌勒佛,立馬誕生了一股荒唐的意味。那些短視頻的標(biāo)題被取作“彌勒佛唱情歌獻祝?!?。他得知之后,并不是特別開心,也不再愿意被拍攝。直到有一天,去菜市場的母親被告知,“你兒子唱歌還不錯”,他們才知道,“彌勒佛唱情歌”的第二彈上了快手的“本地?zé)衢T”,三天之后,點贊數(shù)落在了七千左右。那次他唱的是“求佛”,“我在佛祖面前求了幾千年,愿意用幾世換我們一世情緣”。他表情嚴(yán)肅,的確像一位輪回了幾世仍無法得到真愛的癡情男子。點開評論,幾乎清一色都是“彌勒佛轉(zhuǎn)世”“長得真像彌勒佛啊”“雙手合十”之類的話語。他緊皺眉頭,說,這跟我唱的歌有什么關(guān)系。

出乎預(yù)料地,他的歌聲仿佛是召喚,張彩榕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她已經(jīng)變了一副模樣,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肩上像背著什么很重的東西。她一進門就笑,卻連笑容也暗淡許多。她說,我看見你唱歌了,唱得不錯。他說,五、五音不全啊。她說,很有感染力。他不說話,看著咪咪,她也跟著看咪咪。張彩榕并不在意這條狗,她說,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在一家飯館做經(jīng)理,現(xiàn)在不是網(wǎng)紅經(jīng)濟嘛,我們老板也想搞這個,找了一個明星臉來唱歌,效果還行,看到你的視頻,我就跟老板說,不如找你合作。他聽不太懂,問,什么合作?她說,你不是長得像彌勒佛嘛,就給你穿彌勒佛的衣服,衣服我們提供啊,你只要負(fù)責(zé)出場,跟客人們打打招呼,熱鬧熱鬧就行了。他終于聽懂了,回答說,可是我走路很慢。

她忘記了他是殘疾人,豈止走路很慢,簡直是無法走路。她回去告訴老板這一點,老板掏出手機滑了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萬多個贊了,打鐵要趁熱,嘖,這樣,用我們廚房的板車,底下有輪子的,不用他自己走路。她說,那我來推吧。老板說,出場費談好了沒?她說,一天八十他沒意見,他顧慮的不是這個。老板說,那顧慮什么?她說,有點不太好意思吧,他幾乎不出門,很久沒接觸社會了。老板說,要做就趕緊,不然就換一個。張彩榕說好。最后老板說,總之一定要笑,就這一個要求,要笑。

雖然他很相信張彩榕,他仍猶豫該不該接受這份工作。趁母親上廁所的時候,張彩榕對他說,每個月多賺一點,也能讓你媽不用那么辛苦。母親甩著手出來,問張彩榕,要不要做點什么給你吃。張彩榕說不必了。母親手上的水滴濺到他的臉上,他突然抬頭,對張彩榕說,好,我做做看。張彩榕說,太好了,然后咪咪在她腳邊叫了一聲。第一次上班那天很快就到了,他提早兩個小時醒過來,睜大了眼睛,盯著天花板,聽見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試著想象該怎么扮演彌勒佛。開往飯館的路上他仍在努力,對窗外掠過的景觀毫無興趣。

張彩榕推著板車出來迎接他。他坐上板車,張彩榕把一件金黃色的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張彩榕像看見真正的彌勒佛一樣看著他,卻發(fā)現(xiàn)他一臉嚴(yán)肅,便問,很緊張嗎?他不承認(rèn),說,我只是在醞釀而已。張彩榕說,待會記得要笑就對了。他被推到一個簾子后方,看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在唱歌。他一聽就認(rèn)出來了,是那首菊花臺,而這個男人就是張彩榕所說的明星臉。他看著明星臉的側(cè)臉,確認(rèn)他并不像周杰倫,反倒賊眉鼠眼,像個小偷。不過明星臉唱得很投入,彩色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鼓勵著他唱完了一首又一首。

燈光暗下來,張彩榕走到他的面前,說,該你了。他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被推了出去。食物的味道讓他打了個噴嚏,他看見了正在進食的人們,熟悉感讓他稍稍安下了心。張彩榕喊了一聲,彌勒佛來咯。人們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幾乎整齊地發(fā)出了哇的聲音。張彩榕推著他,慢慢往前走。他看見天花板上掛著的紅色布條,上面寫著,“拍短視頻發(fā)布到快手抖音即刻打折”。此時,張彩榕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你要笑呀。

他使勁地讓自己的嘴角上揚,呈現(xiàn)出角度,也是在這個時候,紅色布條旁邊的音箱傳出了低沉的念佛的聲音。他看到人們站了起來,然后紛紛地舉起了手機,像是拍攝世間的奇跡一樣拍攝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連身體都顫抖起來。接著,他聽見有人說了一句,真的太像彌勒佛了,阿彌陀佛,拜一拜,保佑寶寶健康成長。他朝那里望過去,是一個母親,懷抱著自己的小孩,四只手合在一起,正對著自己朝拜。

他想到電視上播放的閱兵典禮的場面,于是舉起手,對著距離他并不遙遠的人們揮起了手。飯館的走道并不長,他被張彩榕推著,享受人們的目光和贊嘆,緩緩前往走道的盡頭。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點用處。這個用處與他無關(guān),而是因為事物與事物之間更隱秘的聯(lián)系。他被張彩榕推著,到達了走道的盡頭,但音樂還沒結(jié)束,于是張彩榕又推著他走了一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人們幾乎都已失去了興趣,低下頭繼續(xù)吃東西。

他還沒來得及失落,音樂就結(jié)束了,張彩榕推著他回去。飯館門口傳來吵架的聲音,他們看過去。那是一個瘋女人,左右腳踩著顏色不一樣的拖鞋,身上穿破爛的衣服,頭發(fā)很久沒洗,卷在了一起。她的動作很夸張,顯示出攻擊的姿態(tài),讓人不敢靠近。瘋女人吵著要進來,說是要躲雨,卻一屁股坐在門口,不肯挪動。年輕的服務(wù)員試著請她起來,瘋女人大喊,我就不動,你能把我怎么樣?服務(wù)員很為難,看向張彩榕,張彩榕放下了板車的把手,從容地走過去,然后對瘋女人說,阿姨,我是這邊的經(jīng)理,你有什么需要嗎?瘋女人說,我餓了。張彩榕說,那好,我去拿些吃的給你。

瘋女人像是沒有預(yù)料到這樣的溫柔,沒有說話,盯著張彩榕往回走的背影,因此,當(dāng)然也看見了他。瘋女人大喊一聲,阿彌陀佛,然后一下子跑到他的面前,跪了下來。他愣住,不知道該怎么辦。瘋女人繼續(xù)大喊,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然后雙手合十,像一只被拴住脖子的狗,對著他拜了起來。她看向他的眼睛,他無法抗拒,也只能看著她,并透過她的眼睛,往更深的地方看去。在那個瞬間,以及在往后的人生中,他都無從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當(dāng)年推倒他的黃毛的母親,而黃毛在五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年叫來黃毛的那個弟弟也得了肝癌,此時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這位母親在五年前的某一天也發(fā)了瘋,因此流落在街上,終日靠乞討為生。

這一切他都一無所知,在那個瞬間,像是某種天意,他想起了母親帶著他去見那些大師的情形。香爐里密密麻麻的香支,池子里奄奄一息的蓮花,并不言語的神像的笑容,落在地上的木茭,窗外的蟬鳴聲。這些他曾親眼見過的,此時像是一束永恒的光,從天而降照進了他的腦中。他看著瘋女人的雙眼,笑了,然后照著腦海里驟然降落的那些詞語,他一一說出,南海菩薩觀世音,如來佛祖,玄天上帝,還有彌勒佛,一起祝福你,祝福你身體健康,祝福你一世平安。他努力模仿著當(dāng)年那些大師的優(yōu)雅姿態(tài),把這些話語送給眼前的瘋女人。

聽到這些,就像天空中連接云朵的閃電,瘋女人的眼睛發(fā)出了光。她站了起來,又說了一句,阿彌陀佛,哈哈,感謝彌勒佛,哈哈!然后蹦蹦跳跳地,離開了這里。他看著瘋女人的背影,反倒不笑了。張彩榕把他推回去,他也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一個人待著,他感覺到自己鼻子酸酸的,似乎要流淚。但他忍住了。他拿著遞過來的盒飯,悶聲吃了起來?;丶业穆飞希粗c點光亮的路燈,以及匆匆趕路的人們,他仍沉浸在莫名的傷感的情緒里,直到進了家門,母親笑著問他,感覺怎么樣,今天?

他花了些力氣坐下,然后沉默了半晌,才對母親說,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是彌勒佛轉(zhuǎn)世。母親說,如果你是彌勒佛的話,那為什么我們這么命苦?他也不知道答案,于是像石頭沉入水中一樣繼續(xù)沉默。廚房里,爐子的熱水燒開了,水壺發(fā)出了尖銳的警報聲?;腥婚g,他以為自己聽見了久違的碼頭的汽笛聲。他朝那里望去,看見母親跑過去關(guān)火的瘦弱的身影。那一瞬間,他明白有些東西從未離開過他。于是,在汽笛聲消失之前他終于哭了出來。

林西拿,本名林詩釗。一九九三年生,福建廈門人。寫小說,也寫電影劇本。小說作品見于「ONE·一個」,及豆瓣閱讀第六屆征文大賽。目前就讀于臺灣藝術(shù)大學(xué)當(dāng)代視覺文化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