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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2年第9期|李治邦:別人聽不到的鐘聲(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9期 | 李治邦  2022年09月27日11:31

張半語不到四十歲,跟他接觸的人都覺得他像六十歲。他長得玉樹臨風的樣子,白凈子臉,架著一副黑色的眼鏡,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很少說話,大家都說他就是張半語,說話總是留著一半。他從省城調(diào)到這座城市當文物所所長,這兒的人都不認識他,他也不熟悉這兒的人。這兒的人迅速了解到張半語在省城就是博物館一個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沒什么厲害的背景。還有人探底,知道張半語在來這兒當文物所長前,他老婆死了。他老婆怎么死的,為什么老婆死了以后到這里來當文物所長,不少人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有的人神秘地說出一句,弄不好他殺死了他老婆,跑到這兒躲著。這條神秘的傳言剛一散開就很快被否定,說他老婆難產(chǎn)死的,已經(jīng)有人從省城婦產(chǎn)科醫(yī)院拿到了死亡證明書。還有人傳,說張半語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老婆剛給他生孩子呀,是不是二婚。于是,有人印證是頭婚,說張半語結(jié)婚晚。還有人說,張半語沒有生育能力,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各種各樣的故事版本很多,這座城市本來比較無聊,有了這些傳說人們就覺得生活有點兒意思了。

這座城市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神秘兮兮的人,就覺得張半語能從省城博物館跑這個地方來謀生,一定會帶著故事來。其實,張半語到這座城市當文物所長,純粹是他一句話。他本來在省博物館做得好好的,因為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的古剎。這座古剎叫靈山寺,山門闊三間,進深四間,上下為兩層,中間設(shè)了平座暗層,通高二十三米。靈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風格,也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廡殿頂山門。山門內(nèi)有兩尊高大的天王塑像守衛(wèi)兩旁,俗稱哼哈二將,造型別致。靈山寺山門正脊的鴟尾,長長的尾巴翹轉(zhuǎn)向內(nèi),猶如雉鳥飛翔,是中國現(xiàn)存古建筑中年代最早的鴟尾實物。寺內(nèi)現(xiàn)存最古老的兩座建筑物山門和觀音閣,都是遼代重建的。靈山寺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張半語曾經(jīng)來這里考察了十幾次,每次來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幾萬人來,就張半語那張不能再普通的臉誰又記得住呢。靈山寺沒有寺史,也無法考證出怎么建的,為什么建的。張半語就是這么一個認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來。偶然一次,他跟省文物局的張局長聊天說了一句,我想去那兒研究靈山寺,找出寺史,沒有寺史靈山寺就沒有了源頭,就是一潭死水。張局長特別喜歡他,就說,那你去那兒當文物所所長吧,有職有權(quán)。張半語點點頭,我同意,我到那兒就可以暢通無阻。張半語走時,博物館的劉館長可惜地說,你現(xiàn)在是研究員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當什么文物所所長啊,就是一個小小的科級,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張半語說,我不管什么級不級的,我就想找出靈山寺的一個真相。劉館長意味深長地說,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離倒霉不遠了!這句話像是鐘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鐺鐺地在張半語的心里作響。劉館長說得對,可張半語思來想去還是要去,他覺得古剎有了自己的歷史何嘗不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專門研究歷史文化古建的,他就覺得有責任去完成這個任務(wù)。

臨走前,晚上他開車去了父母家。每次去父母都給他講歷史,這是他獲取知識的一個寶庫。父親對他說,這座古剎在北宋時期怎么建的一定會有一個記載,只不過這個記載現(xiàn)在丟失了。母親補了一句,不是沒有人去找,而是找的人不認真。父親說,一定會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怎么用心找都找不到,稍微巧合一些就找到了。這個巧合很難,需要你的觀察和認知。父母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母親給張半語熬了一鍋小米粥,金黃金黃的很是好看。還給他一個咸鴨蛋,母親說是自己腌制的,很香呢。父母就這么看著張半語慢慢吃,就像看一個孩子似的。母親說,你老婆死了以后我很難說出口,你應(yīng)該找一個女人續(xù)弦,你的陽性太強,需要一個陰性給你補補。父親笑了,說,別聽你母親的,你要是刻意找是找不到的,你太強勢,需要現(xiàn)在給你蹲蹲性子。小米粥確實好喝,張半語喝了兩碗,咸鴨蛋也很香,在口齒間留著余味兒。父母家距離張半語的家并不遠,張半語開車沒有急于回家而是跑到了江邊上。江邊上也有一座北宋的古剎,晚上不知道誰在敲鐘,鐘聲在江邊的水波里回蕩著,很是久遠。他覺得這座古剎和他要去的那座古剎是一起建造的,很像是孿生兄弟。它們的血緣就是這條江,都是在江邊上建造的,只不過圖紙不一樣。北宋就是一個文風很盛的朝代,絕對不重復(fù)自己,而且各有各的樣子,但神韻都是相似的。張半語站在江邊很久,他想著去世的妻子,他從前幾乎每天晚上都和妻子開車到江邊站著,看著夜色里的江水滔滔而流,說著咸一句淡一句的話。每次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孩子,妻子都是這么說,一定會有的你放心,你的精子會有力量。

已經(jīng)是深秋了,這座城市依舊鳥語花香的。

張半語是開車去報到的。他確實很糾結(jié),一直在博物館研究古建筑,沒有管過人。他曾經(jīng)跟張局長說過,自己沒有當過什么領(lǐng)導(dǎo),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是不是會吃虧呀。劉館長也曾經(jīng)叮囑過他,當一個領(lǐng)導(dǎo)不是那么簡單,你看我當館長好像每天都樂呵呵的,其實心里很累很累。你去了一定要挺起來,該拍板就拍板,不能猶豫。汽車開到了江邊的路上,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省城,這邊的江水比省城的還要寬,很多只水鳥在江面上徘徊,發(fā)出嘎嘎的聲響。張半語萬萬沒有想到,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來,弄得他身心疲憊。文物所在靈山寺的后院辦公,張半語進到后院就看見草坪上有一個師傅在澆水。這個師傅把澆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樣。一邊澆水,一邊喊著,我尿尿了,我尿尿了。幾個人在旁邊笑著說著,還都是女同志。張半語看不慣就過去呵斥道,你干什么,你澆水就好好澆,你在那兒瞎比劃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是靈山寺嗎,你不知道那兒有觀音菩薩嗎?那師傅沒理會,繼續(xù)喊著我尿尿了,還尿不完呢。張半語過去就搶過了水管子,喊著,你沒聽見我說你嗎?那師傅終于停下來,斜著眼睛看著張半語,說,我他媽的還沒有尿完呢,你是想憋死我呀。張半語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無賴的人,他吭哧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話。旁邊的人圍了過來,都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僵持了片刻,那師傅問,你是誰呀?張半語緩過勁來回答,我是誰重要嗎?那師傅點點頭,很重要,沒有人敢對我這樣。張半語火了,說,你一大早就在這里胡鬧,這是什么地方知道嗎?那師傅歪著腦袋,什么地方?張半語大聲喊道,這是靈山寺,是供奉觀音的圣堂。那師傅笑了,我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比你知道?張半語說,那你就得懂這里的規(guī)矩。那師傅問,什么規(guī)矩?張半語說,我不跟你廢話,你好好澆你的水。那師傅逼近張半語,怎么叫好好澆,你教教我。

圍著的人在起哄,明顯是對張半語。張半語看了看周圍的人,估計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這里了。因為報到的時候告訴他文物所有十七個人,現(xiàn)在差不多湊齊了。他在人群里看見一個女人,靜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很肅然。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但實在想不起來。張半語覺得應(yīng)該結(jié)束這鬧劇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這么不合情理的事很掃興。他要走,那師傅攔住了他,說,我跟你說話呢,你他媽的聾了。張半語有些愕然,沒有想到這師傅竟然這么挑釁他。張半語問,你罵誰呢?那師傅說,我罵你王八蛋了,你是誰就跑這兒敢對我指手畫腳,在這里輪得到你教訓我嗎?張半語看到那女人走出來拉扯著那師傅說,于所長,走吧,我還等著你簽字呢。張半語才明白這個師傅是于成彪,他只知道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長。于所長甩開那女人,說,我得讓他給我道歉。那女人說,算了算了,馬上靈山寺就開門了,今天北京來專家。于所長瞪著眼睛,我不管來誰,我就讓他給我道歉。張半語的血液在沸騰,他覺得身子在抖動,他想象不到一個時刻守護在觀音跟前的地方竟然這么污穢。他吼叫著,你身為一個副所長竟然這么猖狂,誰在背后支持你?!這句話怔住了所有人,于所長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轄這區(qū)的派出所所長,即將要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確實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著,他沒有忌憚過誰,他也不想當什么,就是享受在這里的安逸。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有些來頭,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兒的人沒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負責掌管靈山寺的門票,全年就是一百多萬。

這時,背后有一個人慢悠悠走過來對于所長說,你鬧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長張半語。剛來你就這么咋咋呼呼的,你再嚇著人家。張半語回頭,是文化局的朱局長。于所長愣了愣說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剛才都是瞎說,也不會對你怎么樣。說完扭頭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舊流著水。張半語喊了一聲,把水關(guān)掉。大家面面相覷,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戲,還沒到高潮就結(jié)束了,覺得還不過癮。那女人走過來握住張半語的手說,我是管業(yè)務(wù)的副所長騫浮生。張半語覺得對方的手很軟,又像是一團面那么勁道。朱局長嘆口氣對張半語說,別介意,老于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向風風火火,可又是一個很能干事的人。張半語還在運著氣,還沒有從剛才的那種情境中走出來。騫浮生說,一會兒北京的專家就到了,您還得負責接待。靈山寺是國寶單位,現(xiàn)在十八羅漢都掉色了,一個個很難看。報給省城的經(jīng)費也沒下來,國家撥的錢在他們手里也遲遲下不來。朱局長笑了笑對張半語說,你一來就這么多事,不省心。他對騫浮生說,你給張所長安排好住的地方,讓人家起碼住舒服了。張半語說,我就住靈山寺,隨便找一個地方就行。朱局長搖頭說,這里太亂了,每天都是游客。張半語說,這里最安靜,我以前就在這里住過。朱局長拍了拍張半語的肩頭說,你的任務(wù)就是鬧清楚靈山寺的寺源,這是大家的一個期待,起碼知道怎么建的為什么建的誰建的,不能就這么沒名沒姓的。張半語點點頭,擲地有聲,我會的,我就是奔著這個來的!朱局長說,我們可是調(diào)查了十幾年,請來的專家就有十幾位,花了四十幾萬,也沒有見個動靜。張半語聽出對方的意思,笑了笑說,我努力。朱局長說,你要是也白費了一場勁兒呢?張半語心平氣和地說,那我就回省城。朱局長也笑了笑,對旁邊的騫浮生說,你作證,要不然我說不清楚。騫浮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下午本來響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張半語在靈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來,他就是到處走,凡是沒有走過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來看。靈山寺的壁畫很是特別,畫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那就是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成佛的經(jīng)歷。整個故事很有感染力,人物栩栩如生,畫面十分唯美。張半語看這幅壁畫已經(jīng)有十多次了,每次都細致地觀看兩個多小時。他覺得詫異的是靈山寺和省城那座古剎的壁畫完全不同,畫風也不一樣。這就是為什么他判斷不出來靈山寺的來源。這應(yīng)該是北宋早期的風格,而且繪畫者不是一個,而是幾個。他這么判斷是有道理的,畫人物的是一個,畫山水的是幾個。分工很細致,都很到位。從觀音像看來,與省城的古剎大體相同,只是蓮花寶座不同。張半語進了靈山寺就跟進了一個喜歡的氣場一樣,很難拔出腿。其實,他到這兒當這個文保所的所長,更多的是奔著這座靈山寺來的。他要找出靈山寺的根源,還原一個歷史真相。他覺得自己在靈山寺看壁畫的時候,所里的人都遠遠看著,表情似乎很詫異。后來,騫浮生走過來說,我們天天在這里看,都麻木了,看你那么專注都很好奇。張半語“嗯”了一聲,騫浮生說時間不早了,該關(guān)山門了。

他走出靈山寺大門,看見夕陽落山,靈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聽見了三聲鐘聲,使得本來很幽靜的寺廟有了生機。他走過去,看見騫浮生從鐘樓里走出來,在朦朧的暮色里有了幾分婀娜。他對騫浮生說,每天都是你敲鐘嗎?騫浮生說,以前是于所長,這幾天他就讓我敲了。張半語問,為什么呢?騫浮生說,估計是生你氣了。張半語哼了哼,我不生他氣就算了,還跟我較什么勁。騫浮生說,他弟弟是派出所的所長,他可能被寵慣了,其實他這個人還不錯。張半語又問,哪兒不錯呢?騫浮生說,做事認真,寺里寺外都是他一個人忙乎。張半語不說話了。騫浮生說,給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張半語說,你要是敲鐘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鐘。騫浮生問,為什么呢?我們一直這么敲啊。張半語解釋道,寺院晚上敲鐘敲的是叩鐘偈。鐘,大敲就是聲徹云霄,不敲就會銷聲匿跡。所以在這里敲鐘要響亮,不能太悶了。在行腳人生的旅途中,其實人人都是紅塵的行者,都需要設(shè)有一座鐘,敲醒我們心頭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鐘暮鼓并不是晨擊鐘,暮擊鼓。而是早晨先鳴鐘,次擊鼓。晚上則先擊鼓,再鳴鐘。騫浮生笑了笑,眼睛在暮色里有了一點兒光亮。

晚上,張半語住在后院的宿舍里,床鋪很窄,估計翻身不好就容易掉下床。后院有一個浴室,他沖了一個澡,躺在床上睡不著。妻子還活著的時候,每次都是摸摸妻子的手就睡著了。天天晚上做夢,夢的都是在寺廟里的事情,他甚至跟壁畫上的人物對話交談。妻子說他干這項工作干魔怔了,怎么也出不來。他和妻子說話很多,因為在博物館他說話很少。陳館長說你就是一個泥胎,連半句話都懶得說。妻子問他,你怎么跟我說那么多的話?張半語笑著說,我怕總不說話,就不會說話了。后半夜突然起風了,風碰到了寺廟屋檐的鈴鐺脆玲玲地直響。他總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妻子的手,但現(xiàn)在空空的。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古建筑的研究上,很少過問妻子怎么樣。每天下班吃完飯就是看書,他那間書屋都是書,摞了好幾摞,比人都高。他要是想看底下的書,就得把上面所有的書都碼下來。其實他跟妻子聊天也是聊書的故事,講他出去的所見所聞。全國幾百座古剎,張半語幾乎都走過來了。妻子就是他的一個忠實聽眾,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因為妻子為了他才去聽,其實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一個禮拜,張半語多半在寺里。其他的時間就是到文物所管轄的地方走走,有時候騫浮生跟著,有時候于所長跟著。查了查賬,靈山寺虧損了三十多萬,于所長說,那算少的,最多時一百多萬。張半語說,門票的一百多萬怎么用的呢?于所長說,都補在靈山寺每年的花銷里,省里和市里只給一小半,人吃馬喂,點燈耗油的,還要綠化和修繕。那天北京專家來,請客吃飯,每個人都給了一個兩千塊的紅包。這不都是錢,我們又不是銀行。張半語說,國家給的修繕費呢?三百多萬。于所長說,都花在十八羅漢身上了,還差一百萬呢。十八羅漢都是泥塑的,胳膊腿都不靈光了。你看那壁畫都模糊沒相了,修繕一遍就是兩三百萬,那天北京專家看了看連個屁也沒有放。那天我跟你發(fā)火是不對,可你知道我是副所長,每天澆水都是我的活兒。張半語問,應(yīng)該是誰的活兒呢?于所長說,這里沒有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只有你干和不干。我干了就是我的活兒,我不干就不是我的活兒。張半語被嗆得說不出話,于所長說,以前的所長就是一個撈官的,現(xiàn)在跑了,嫌棄這兒沒有錢掙。都是我老于在這里盯著,我要是不看在觀音的面上,我也早他媽的走了!張半語覺得老于不是一個善茬,但最后這句話倒讓他有些觸動。騫浮生說,我們一直想提價,門票太低了。于所長說,怎么提,現(xiàn)在人們都喊貴呢。張半語問騫浮生,你想怎么提?騫浮生慢慢地說,現(xiàn)在十塊,提到二十塊應(yīng)該沒有問題。于所長嚷著,那還有人來嗎?張半語說,現(xiàn)在的香火錢怎么樣?于所長說,每天晚上都數(shù)一遍,我和好幾個人數(shù),就怕出問題。給的都是一地雞毛,散金碎銀。每個月也就是一兩萬塊錢,當不成事。咱們這兒也沒有和尚,香火錢自然就少了。張半語說,我看有一個殿還閑著,可以弄一個太歲殿,估計花個三四十萬就能下來。現(xiàn)在犯太歲的都想拜一拜呢,也是一個進錢的道。于所長有了興趣,說,好啊,我支持這件事。張半語說,那就辦,缺的錢我找省城申報,你先籌備著。騫浮生沒有說話,就是這么微笑著。張半語問騫浮生,你的意見呢?騫浮生輕聲說,我聽你的。張半語陡地恍惚了一下,妻子就經(jīng)常這么說。

轉(zhuǎn)天是一個陰歷十五,張半語忙碌了一天,都是上香的人。他看到幾個穿著西服的人扛著一根根碩大的香跪下來拜,嘴里叨叨著,聲音很大,都是讓觀音給什么什么的。他把騫浮生喊來問,為什么賣這么大的香???騫浮生囁嚅著,這種香掙錢多。張半語說,我們是文物所,不是公司。騫浮生說,這是朱局長讓進的,他也是好意,說我們是清水衙門,能給大家分點活分錢。張半語驚詫地問,每年賺的香火錢是分給大家的呀,每人多少呢?騫浮生不說話,張半語也就不問。靈山寺亂哄哄的一天,張半語看出觀音也不高興,是因為蕓蕓眾生,特別是那些穿西服的人,說的都是混賬話,許的都是發(fā)財夢。張半語心里比較鬧,在寺外的草坪那兒站著,看見于所長在清理上面的垃圾。他心里一動,走過去。于所長點點頭,張半語問,那幾個穿西服的都是什么人?于所長沒好氣地說,反正都是你們當官的。張半語對于所長說,香火錢分給大家有賬嗎?于所長說,誰說都分給大家了?分大家的就是一個零頭,你看看所里的賬,香火錢一筆一筆很清楚。再說了,大家都拿著死工資,分給大家的就是一個春節(jié)買肉的錢,三瓜兩棗的。于所長氣呼呼地,接著說,是不是有人說什么了,拿著錢還嘴欠。張半語說,我就問了一句,你怎么這么大的火氣?于所長說,我就煩有些人,這件事朱局長知道,出什么事我扛著。反正為大家,又不為我個人!

畢竟季節(jié)不饒人,深秋了,風就有些硬。

張半語下班沒有回到宿舍,還在辦公室假裝忙碌著什么,一直熬到辦公室小院只剩他一個人。小院里靜靜的,偶爾傳來廁所水箱的嘀嗒聲。他從宿舍的柜子上抻出一把二胡,這是他從省城帶來的珍貴物件,跟了他這么多年。他調(diào)好了弦,把音定得很低,兩根牛筋琴弦?guī)缀醵伎嚥黄饋砹?。他盯著窗戶折射出來的夕陽,那橘紅色的光不刺眼,便怔了好大的一會兒,握弓子的手遲遲沒有拽出一個音。單位的人都回家了,甚至還沒打下班鈴人就走了一多半。張半語有家在省城,可那個家是空巢,沒有人在等他。妻子難產(chǎn),骨縫就是開不開,只能腆著大肚子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來回踱著步。張半語告訴妻子,你要常走,多不愿意也得走,孩子好生??善拮影涯_掌走出了泡,孩子就是怎么也生不出來。妻子十分痛苦,給醫(yī)生“撲通”跪下央求說,快點兒給我剖腹產(chǎn)吧,我實在挺不住了。大夫迅速把一張白紙遞給了張半語,他毫不猶豫地揮筆簽了字,下筆很是瀟灑。他認為這就是一種形式,大人孩子平安是必然的,仿佛日頭東升西落一個道理。妻子動手術(shù)前,張半語拉著妻子的手說,沒什么,瞬間的痛苦換來一輩子的幸福。妻子笑了,說,真是應(yīng)驗了那句話,痛并快樂著。沒想到,手術(shù)時,妻子心臟驟停,流血過多而命喪黃泉。一個生命簡單地消失了,另一個生命還沒看到這個世界,也融化在那消失的生命里。張半語只感到大地在傾斜。妻子是他大學老師的閨女,兩個人又是同窗好友。其實妻子知道自己因為心臟不好不能生育,兩個人也說好了不要孩子??删褪菓言辛耍拮泳幜艘粋€謊言,對他說,問了,可以生,這樣我們就有了延續(xù)。謊言就是謊言,妻子在自己的謊言中喪失了生命,張半語覺得是命運懲罰了他。因為他帶著妻子在靈山寺時,對妻子說,這里的觀音是男相,要比女相的觀音更有魅力。他說完就后悔,他不該在觀音跟前評點的。妻子說,你就給觀音許愿,讓我能給你生個孩子。張半語沒有許愿,妻子傷心,說,你在觀音像前就這么站著不說點什么嗎?張半語死活不許,他就覺得自己不能給觀音太重的負擔,天天這么多人煙霧繚繞,浮生一片,觀音也會累著的。妻子跪下,張半語使勁兒拉著妻子走出靈山寺門外。妻子惱怒地說,你要不讓我許愿,我就給你生不出孩子。張半語沒好氣地說,生不出就生不出吧。妻子說,那我可能就死了。張半語說,你死了我怎么辦。妻子哭泣著說,我知道你是研究這個的,讓你在觀音面前許愿就這么難嗎!

妻子走了,張半語就覺得自己的魂兒也跟著走了。他到這座城市來,其實不單單為了靈山寺,他是覺得在省城實在待不下去了,哪兒哪兒都是妻子的影子。以前在家里看書很能靜心斂氣的,可他現(xiàn)在就看不下去,總覺得妻子還在臥室里。他以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深,可妻子走了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在妻子身上。他覺得讓妻子生孩子是自己犯的最大錯誤,一輩子都不能原諒。

一群烏鴉在屋檐那兒亂嚷著,他看見過于所長揮舞著竹竿用力去轟,后來被他堅決制止住了。他對于所長說,你喜歡觀音,它們也喜歡。于所長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對。從那起于所長就不再趕烏鴉了。本來寂靜的寺院就覺得熱鬧了許多,白天和晚上都有各種鳥飛過來在樹枝上叫著。夜晚,張半語收拾好二胡就坐在床跟前,怔了一會兒,他從來沒有因為拉什么曲子猶豫過,他就是做事很果斷的人??衫裁茨??張半語沒有動弓,他記得曾在新婚之夜,為嬌美的妻子拉過劉天華的《良宵》。這是劉天華在一九二八年除夕即興創(chuàng)作的,是他音樂生涯中創(chuàng)作時間最短的一首樂曲。他就是描繪了與喜愛的人在一起歡敘守歲,共度良宵的愉悅心情。張半語腦子里剛閃過這念頭,右手一動,左手四指在弦上用力滑過,婉轉(zhuǎn)的聲音猝然滑出。他從小就愛拉二胡,是受了鄰居的影響。后來他想報考音樂學院,父親卻動員他去了吉林大學的考古專業(yè)。在大學他每次上臺拉《賽馬》時,臺下的學生們會跟著他夸張的動作和奔馳的節(jié)奏一起擊掌。他研究生是在北大上的,回來后就不再拉了,他被另外一個神奇和靈異的世界吸引,只在新婚之夜給妻子拉過二胡。月圓之夜,妻子猶如一條銀魚鉆進了他的被窩,他沒有擁抱妻子,而是盤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拉。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滿滿地一弓,拉出滿腹的歡愉和愜意。他對妻子說,好聽嗎?妻子問,你說什么?張半語又補充說,我問你我拉得好聽嗎?妻子笑著說,我光顧看著你了,沒聽你拉的什么……后來,他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師找到他,叮囑,你和她做愛不要太用力,她心臟先天不好,還有她不能生孩子。張半語吃驚地問,這些怎么不早告訴我呢?岳父低下頭說,她太愛你了。張半語喜歡孩子,他不敢對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師說,他跟妻子說,我喜歡孩子,你不能生咱們就不要。妻子說,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看見別人的孩子在外邊跑,你就主動去抱。我給你生,即便我死了,也有我的生命在你身邊延續(xù)。張半語覺得妻子就是死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不要孩子,妻子也不至于死。張半語覺得不能饒恕自己,就折磨自己不吃飯,餓了三天才勉強喝了一杯牛奶,他連續(xù)寫了一百張字,“罪之過是吾”。

張半語不斷地回想,在新婚之夜,他把二胡扔到床底下,從容地脫著衣服,直到把衣服都脫干凈。張半語和妻子在一個被窩交織著,他發(fā)現(xiàn)窗簾沒有拉,想下去拉被妻子拽住。妻子笑著說,拉什么窗簾呀,我想讓月亮看著咱們。張半語的妻子是中學語文教師,最喜歡古典詩詞,他覺得妻子說出的話就是一首詩。張半語生性浪漫,雖然和妻子是同窗,但當時追求張半語的女同學也不少,可他就是喜歡妻子的那些詩一般的語言。妻子難產(chǎn)死后,他想拉二胡,可在空空的屋里怎么也拉不動。他往往剛拉上一弓子,墻壁上反彈回來的不是琴聲,而是妻子的嗚咽。張半語毛骨悚然,就不再在家里拉二胡。這次到這座城市來,他情不自禁地帶來這把二胡,覺得就是帶著妻子到了這里。他跟觀音訴訴衷腸,不說會憋死他。張半語將《良宵》拉了半截,有人輕輕在敲門。張半語后背生風,疑是妻子來了,禁不住站起來囁嚅地問,誰呀?門悄然拉開了,先探進一個腦袋,露出一縷烏發(fā),兩顆聰穎美麗的眸子,一抿薄薄櫻紅的嘴唇。張半語松了一口氣,是騫浮生。騫浮生走進來,驚奇地說,你還會拉二胡?張半語說,就是喜歡拉,拉得也不好。騫浮生說,已經(jīng)很好了。張半語問,你怎么來了?騫浮生說,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張半語笑了笑,說,我以為后院就我一個人呢。兩個人說到這里突然沒有話了,就這么看著。騫浮生認真地說,你拉完,我也聽。張半語再拉就找不到感覺,妻子的嗚咽聲也沒有了,好像妻子也走了。

北京專家回去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張半語和于所長在一個胡同里邊請幾個北京專家,吃的是餛飩,還有這家獨做的肉餅。這家的涼拌肚絲也不錯,幾個人談得比較投機,專家對靈山寺的寺源表示很難找出,因為都是朋友,大家勸張半語慎重。張半語說,想當初,梁思成和林徽因還到過靈山寺考察,拍了好多照片,也為靈山寺沒有根源困惑。有的專家說,這個地方?jīng)]有山叫靈山,查來查去也沒有靈山這個地方,確實是一個難題。張半語說,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靈山寺的根源,從北宋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了,不會一點兒遺跡也沒有,可能沒有靈山這個地方,但或許有靈山這個人。另一個專家搖頭說,你想的我們也想了,查不出來有靈山這個人。靈山寺歷年來的和尚都有記載,不論是掛單的還是常駐的,沒有叫靈山這個人的。后來于所長說,實在不行就編一個,現(xiàn)在不少事不都是編的嘛。張半語堅決地說,讓我編,還不如叫我死!那天大家喝了兩壺燙好的十年黃酒,張半語有些頭暈。于所長跟張半語回靈山寺,路上,于所長對他說,我這人是一個直腸子,也霸道,可是我不是壞人。我看出騫浮生對你有些意思,你也眉來眼去的。張半語反駁道,我妻子尸骨未寒,我有什么眉來眼去的。于所長哼哼著,她就是小妖精,咱們靈山寺有狐貍知道嗎,我看她就是。朱局長纏著她,讓她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想嫁給朱局長,朱局長的老婆跑到這兒鬧了好幾次。張半語問,她單身嗎?于所長說,離了兩次婚,都是她提出來的,說人家沒出息,堅決不給人家生孩子。張半語疑惑地問,那結(jié)婚干什么?于所長嘟囔著說,每次都要了很多彩禮,就是給她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張半語當時酒醒了,問,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于所長說,還不是為你好啊,要不我是屁憋的!再有,趕上騫浮生晚上值班,你要看好自己的房門,有時候朱局長也趁著她值班過來。張半語岔開話題,說,給省城打的報告批下來了,太歲殿給了三十萬,夠緊的,你行嗎?于所長高興地說,行,我明天就去辦,一定會辦得漂漂亮亮。張半語說,就按照省城那座古剎里的太歲殿去辦,基本照搬過來就行。于所長說,我有熟悉的工程隊,一直跟咱靈山寺干工程,放心吧。于所長說完興致勃勃地走了,張半語有些捉摸不透,于所長怎么對這件事情那么上心。

又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月亮特別圓,像是一塊銀色的盤子。

張半語覺得發(fā)悶,北京專家的話給他結(jié)了一個死扣,他拿起二胡拉著。騫浮生云朵般飄進來,說,你拉得真好,有真功夫。她湊在張半語跟前拿過二胡,瞅瞅筒子,又掂了掂,內(nèi)行似的,你這把二胡真不錯。張半語有些驚訝地問,你懂?騫浮生一屁股穩(wěn)穩(wěn)坐住,說,我拉一段你聽聽。騫浮生穩(wěn)穩(wěn)把二胡架在腿上,活動活動手腕子,先試了試弦,嫌太低了。她不滿地把弦定高,兩根弦繃緊了,興奮地對張半語說,我給你拉段《彩云追月》吧。騫浮生抖滿弓子,就像一個笨拙的木匠在拉鋸。張半語樂了,這是他在妻子死了以后頭一回綻出了笑靨。騫浮生的水平?jīng)]法跟他比,只不過有一股沖勁兒罷了。騫浮生羞澀地笑了笑,我拉得不好,只不過逗你。張半語知道妻子死后,自己一直在一個圈子里出不來,和自己較勁。這次執(zhí)意到這座城市的文物所,就是較勁的結(jié)果。他到靈山寺干什么,尋找寺源嗎?或許不是,是尋找妻子的死因嗎?也不是。他覺得歷史是需要認真尋找的,然后在不斷的找尋中找出活著的自己。騫浮生放下二胡,說,你來了以后就沒笑過。張半語回答,你觀察那么仔細?騫浮生突然說,死了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張半語想起于所長說她是狐貍的話,詫異地問,你這么看?騫浮生說,痛苦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這也是一筆精神財富。你看我總想痛苦,但痛苦的事情一直輪不到我。張半語脫口而出,你兩次婚姻挫折不是痛苦嗎?騫浮生說,是老于告訴你的?他沒有告訴你,他一直想占我便宜。張半語的心怦地一下,他就看見騫浮生眼里的光在閃動,很像是狐貍。那天他在靈山寺的后面真的看見兩只狐貍在房檁上悄然蹲著,而且沖他眨著眼睛。

他從騫浮生的手里接過二胡。此刻,窗戶一片朦朦朧朧的,只點綴著街面上那斑斑駁駁的紅色。美麗的黃昏早已結(jié)束,夜帳子將罩上來。張半語定定神,拉上一段《二泉映月》。這段曲子有很久不拉了,不知不覺,情切切意沉沉的曲子拉完了。省城有一座泉池,他曾經(jīng)拉著妻子到這里演奏了《二泉映月》,當時妻子已經(jīng)懷孕,說了一句,生下來小子叫泉,閨女叫月吧。張半語發(fā)現(xiàn)騫浮生不在了,辦公室里只彌漫著一股女性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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