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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李慶西:風(fēng)乍起(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 | 李慶西  2022年10月11日08:44

1

老街上有一家修理電腦和家用電器的鋪子,門上掛著“盤庚作坊”的招牌。老康租下店面之前,黑漆匾額上就是這四個描金大字。這兒過去是釀酒的作坊,盤庚是鎮(zhèn)子名稱。作坊后院很大,現(xiàn)在隔成兩半,燒鍋房和后邊那排平房做了農(nóng)資商店,門臉在另一條街上。

二十多年前,鎮(zhèn)上就有了這爿修理電器的店面。那時電腦在鄉(xiāng)鎮(zhèn)是稀罕玩意兒,送來修理的都是普通家用電器,店堂內(nèi)堆滿拆開殼子的電視機和電器元件。鄰家的雞鴨穿過店堂去后院覓食。那時沿街百年老屋一溜木板房子,屋檐下拉著密密麻麻的電線,各家洗菜、刷馬桶將臟水從門前潑出,蚊蠅飛逐的石板路積滿成年累月的溷穢。

以前沒有下水道。以前這條街的秘密都在各家門板后邊。

后來老街徹底改造,鋪設(shè)了下水道和各種管線,街面房子都改建,換作了瓷磚和馬賽克貼面,整條街煥然一新。現(xiàn)在看著有些城市模樣,農(nóng)業(yè)銀行隔壁新開了咖啡館。

可路面還是從前的青石條,依然凹凸不平,這讓皮子抱怨不迭。皮子就是老康店里修電腦的小哥。他不明白為何不撬掉石板鋪水泥路,汽車駛?cè)脒@條主街顛簸得厲害,路面還不如四鄉(xiāng)八村的機耕道。老康幾年前購置了一輛廂式小貨車,需要上門服務(wù)時讓皮子開車去,有時就把冰箱空調(diào)那些大件拉到店里來修。

老街改造是上一屆班子的政績,現(xiàn)在說什么的都有。東邊的公公廟沒了,西邊的老井被填了。省里縣里來人,每每嘆息古鎮(zhèn)風(fēng)貌蕩然無存。

新來的鎮(zhèn)長在老康店里修過電腦,這人有文化,看到“盤庚作坊”那塊舊匾,直是感慨不已。除了門前的石板路,老物件就剩這塊匾了。

2

在盤庚這個小鎮(zhèn)上,老康是一個奇特的存在。鎮(zhèn)上的人都管他叫“外國人”,因為他看上去是像外國人。高鼻梁,灰眼珠,腦袋上不多的幾縷白發(fā)帶著鬈兒。沒準就是外來物種。他不是本地人,是鄰省海邊什么地方來的,多少有些來歷不明。人們奇怪的是,他沒有家眷。他才五十出頭,現(xiàn)在娶妻,連生二胎還來得及。他在本鎮(zhèn)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聽說還正式上了戶口,作為電器店老板,在這條街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人聰明,又好學(xué),學(xué)什么是什么。最早只是修理電飯煲電風(fēng)扇,后來是電視機,后來各種電器都能上手。再后來電腦開始普及,這新玩意兒有些唬人,里里外外排線接口太多,人家整不明白就來找他。從給人檢查故障、重裝系統(tǒng)開始,修理電腦漸漸成了店里的主業(yè)。從臺式機到筆記本電腦,從路由器到打印機、收銀機,他都能搞定,像查殺病毒和安裝盜版軟件那些零碎業(yè)務(wù)則每天都有。

對了,這老康還懂英語,只是口音有點怪。這不奇怪,他說澳洲人印度人的英語都是這種發(fā)音。隔壁糕團店老胡找他給孫子輔導(dǎo)英語,讓他調(diào)教了一陣,中考英語成績年級第一,進了門檻很高的縣一中。這一來,許多家長都求上門。他一概回絕。他說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胡家的伢子自有天分。他看人很看重天賦,他說聰明人不用教,當(dāng)初收皮子做徒弟,就是覺得他腦子好使。

皮子初中畢業(yè)就在隔壁老胡的糕團店打工,每日里磨粉、和面、燒火??臻e時常來他這兒看他干活,邊看邊問,很快就明白電路板上有哪些名堂。這小子讀書不多,但什么東西一看就會,跟著老康學(xué)電器學(xué)電腦,上手很快,現(xiàn)在電腦上許多事情比老康還清楚。他網(wǎng)購了一本Python編程教材,有空的時候就自學(xué)編程。

老康如今年逾半百,自認腦子比不上年輕人了。

3

店鋪二樓有三間屋,東西兩頭是老康和皮子的臥室。中間的屋子比較小,里邊擱了臺虎鉗和一些五金工具,這是老康的工具間,平時都鎖著。鎮(zhèn)子改建之前,老康就把這“盤庚作坊”的兩層屋面都買下了,當(dāng)時鎮(zhèn)上房價不貴。

皮子住這兒不用繳房租,老康當(dāng)初招人開出的條件就是包吃包住。吃飯實是兩人搭伙,他那份伙食費是算在工錢里了。平時他倆輪流做飯,老康每天晨練回來就把菜買了。有時候忙不過來,他們也出去吃,這街上有五六家小吃店。

皮子對這份工作這份待遇相當(dāng)滿意。他初中那些同學(xué)大多去了縣城或是省城,不論男生女生,不論做保安還是做銷售,實際到手的收入連他一半都不到,聽說有的還跟十幾個人擠在群租的公寓里,那情形想想有些可怕。他想起一首歌里唱的——

“你收入一般,工資兩千,柴米油鹽,你是一日三餐……”

他一邊干活一邊聽歌。老康沒有音樂細胞,店里那臺破音響歸他使用,他喜歡什么歌曲就播放什么。師傅聽什么歌無所謂,也不管現(xiàn)在流行什么。

4

他們在“盤庚作坊”牌匾左右兩邊各裝了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在店堂內(nèi)也裝了一個。那一陣鎮(zhèn)上治安不好,入室盜竊屢見不鮮,派出所叫沿街店鋪都安裝攝像頭。雖說有些商家不愿意花這份錢,但也有不少店鋪愿意配合,至少所有的公家單位都裝了。除了農(nóng)行早有自己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其他各家安裝活計都包給了老康師徒,從購買器材到安裝調(diào)試,設(shè)置報警系統(tǒng),都是他倆一手操辦。師徒二人忙碌了一陣,好歹也賺了一票。

皮子說,他們樓上過道里應(yīng)該再裝一個,還有后院……反正占著一臺舊電腦,多拉兩條線而已。老康說,你褲襠里再裝一個?這小子有時也腦殘,讓錢燒迷糊了。

皮子有時候會傻傻地盯著監(jiān)控屏幕看半天,看街上過往的車輛和走來走去的人,看煙雜店老板娘坐在門口給伢子喂奶,看西頭洗熨店那只名叫寶玉的黑狗朝人狂吠……

5

老康心里想過,皮子再做幾年,賺夠了錢就該討老婆了,人家不會像他這樣一輩子打光棍。到那時,他自己也快做不動了。以后的事情不能不想。以后,就是后半輩子。日子過得太快,一眨眼天又黑了。

他自己都沒想到,當(dāng)初來了這盤庚鎮(zhèn),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幾年,這輩子就活成了一種理念。索性老死在這兒,在哪兒都是過日子。兩斤花雕,夠一個禮拜。

以后皮子怎么辦?他也想過。不過,年輕人的想法他有些琢磨不透。

皮子原本不是鎮(zhèn)上的,自己家在離鎮(zhèn)子十幾公里的戴村,因為父母早亡,從小寄養(yǎng)在鎮(zhèn)上姑媽家里。姑媽家在鎮(zhèn)子?xùn)|邊的陽光弄,幾個姑表兄妹都在縣城做事,他十天半月回去一趟。姑媽愛吃條頭糕,每次回去他都在隔壁老胡店里稱兩斤去孝敬她老人家。

其實,皮子的戶籍還在村里,村里還有他一塊宅基地。明年他要先把房子造起來。

6

小鎮(zhèn)生活有自己的節(jié)律,但個人的軌跡很容易被顛覆。

無論冬夏,天剛蒙蒙亮,老康和皮子掀開被窩就去河邊晨練。老康打太極拳,自稱康式太極。推手,轉(zhuǎn)腰,踢腿,蹬步……行云流水過一遍,已是渾身冒汗。皮子簡單,只玩站樁,一站就是一個鐘頭。沉肩墜肘,含胸拔背,嘴里念念有詞……

老康總笑話他嘴里漏氣,這樣站多久也白搭??善ぷ诱f這是念金剛咒,哪里會是漏氣。他自稱意守丹田,運氣行血,打通十二經(jīng)脈。皮子少時跟人練過武功,師父點撥說,他下盤不穩(wěn),叫他先練十年站樁。那人是走江湖的,離開了盤庚再也沒來過,皮子練樁站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盤河從孃孃山里蜿蜒流出,流到盤庚鎮(zhèn),河床變寬變深,兩岸都有石砌的護坡。北岸的埠頭連著鎮(zhèn)子,這邊河堤上修筑了公園,一條長長的游廊掩映在雜樹繁花之中。這都是鎮(zhèn)子改造時新弄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

以前老康和皮子來晨練,河堤上沒有什么人,只是洗熨店那條黑狗總是跟過來?,F(xiàn)在完全不對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這兒一堆人,那兒一堆人,癡癡迷迷的,都是跳廣場舞的,不光是大媽大嫂,許多男的也混在里邊。音響很嘈雜,這邊《十送紅軍》,那邊鄧麗君。

人多,太鬧,康式太極終而玩不下去。老康的日課改作遛彎,沿著鎮(zhèn)子四周走一圈,十公里左右,走快了也是大汗淋漓。皮子已自廢武功,混入廣場舞男女堆里,隨著一二三四的節(jié)奏擺動著肢體。別人跟著樂曲載歌載舞,“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嘴里嘟嘟囔囔,管自己念咒,“天有天將,地有地祇,斬妖滅邪,操他媽的……”

7

盤庚作坊生意一直很好,修理電器的活計沒有淡季旺季之分,整個白天老康和皮子都趴在工作臺上干活。樓下客堂間就是店堂,進門左右兩側(cè)靠窗位置是他們一老一少的工作臺,旁邊玻璃櫥柜里塞滿了廢舊電路板和各種電器元件。盡管開著門,店堂里還是顯得幽暗,永遠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那次鎮(zhèn)長來修筆記本電腦,進門就嫌屋里太暗。

老康認得這位新來的父母官,趕緊把人請到里邊沙發(fā)上,打開頂上的吊燈。店里唯獨這個角落稍顯整潔,沙發(fā)前擺著長條茶幾,顧客可在這兒休息等待。茶幾上那套茶具是喝工夫茶用的,老康給鎮(zhèn)長沏了一壺鐵觀音,手法嫻熟地擺弄一番。本地人喝綠茶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但老康喝什么茶都要先沏在紫砂壺里。他一邊跟鎮(zhèn)長聊著,一邊開機檢查。他把茶水倒在一排小茶盅里,叫鎮(zhèn)長喝茶。黑屏上光標閃個不停,只顯示幾行英文字,鎮(zhèn)長說就是這莫名其妙的毛病,他說這是“檢測不到硬盤”的意思。他拿到工作臺上,拆開機殼,仔細察看一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硬盤數(shù)據(jù)線接口已經(jīng)氧化,八成是筆記本鍵盤沾過水了,不過環(huán)境潮濕也容易出現(xiàn)這問題。換了數(shù)據(jù)線就能正常開機了。不到半個鐘頭問題已解決,鎮(zhèn)長很高興。說到費用,他按規(guī)矩照收,沒少收一分錢。怎么不給鎮(zhèn)長優(yōu)惠些?過后皮子不解地問道。他說做生意就要照規(guī)矩做,省得讓領(lǐng)導(dǎo)犯嘀咕。

送客出門時,鎮(zhèn)長轉(zhuǎn)身指著門楣上的牌匾,告訴他這是清代趙之謙的字,難得你還留著。他憨憨地笑笑,說當(dāng)初只是圖省事,不想花錢去另做店招。其實,他知道這匾有來歷。落款有“撝叔”兩個小字,那就是趙之謙。

8

這家鋪子號稱“年中無休”,但每年春秋兩季總要歇業(yè)幾天,老康帶著皮子去山里打獵。當(dāng)然,打獵的事情不敢聲張,現(xiàn)在都講動物保護,再說公安到處查繳槍支,不能傻呵呵地到處去說。閉店就說臨時有事,打印一紙告示,貼在門上就是。

進山打獵是他們難得的休閑活動,其實不在乎進山一趟能有多少收獲。平日每天趴在臺子上盯著黑屏藍屏,擺弄那些電路板,很單調(diào)也很乏味,一到山里呼吸帶著松針香味的新鮮空氣,山前山后轉(zhuǎn)轉(zhuǎn),恐怕能多活十年。

盤庚鎮(zhèn)西北方向,十八公里以外有座孃孃山,山腳下的戴村就是皮子老家。他們把車子停在村里,背著裝有獵槍的麻袋,一直往山上走。穿過茶園和竹林,避開村民上山常走的石徑小道,轉(zhuǎn)過牛角嶺那片杉樹林,再往里邊走,便是以青剛櫟為主的闊葉混交林,那是野豬和角麂出沒之處。有時鉆山越嶺折騰兩三天,僅收獲幾只野雞野兔。但偶爾碰上運氣好的時候,隔著那條飛瀑直下的溪澗,遠遠瞄見飲水的大野豬,一槍就拿下。老康現(xiàn)在眼神不如過去了,遇到野豬角麂這樣的大家伙都讓皮子開槍。他們兩支槍都是自制的單筒滑膛槍,精準度不夠。關(guān)鍵是打野豬用的獨頭彈加工比較費事,每一顆都要省著用。那些金屬彈頭上要絞出螺旋線,手工做這個活兒實在麻煩。

他們從山上抬下野豬,到戴村找大公伯開膛解肉。這人是皮子小時候的鄰家堂叔,村民獵到野豬也都抬到他院里。照規(guī)矩,豬頭和下水都歸了大公伯,老康吩咐他斬下兩條后腿,叫皮子扔到車上帶走,剩下的讓他分給村里的親友。每次他倆來了,總要在大公伯家里住上兩三天,跟幾個要好的村民喝幾頓酒。

9

老康打獵的經(jīng)歷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這事情也跟戴村人有關(guān)。

起初是人家找他修理獵槍,村民聽說“外國人”的店里什么都能修,鎮(zhèn)上做修理的鋪子只此一家。之前他真沒擺弄過這玩意兒,拿來的那兩支單筒滑膛槍銹跡斑斑,扳機都扣不動。他搔著頭皮說不一定能修好,可以試試。他把所有的機件都拆卸下來,琢磨了好幾天,又重新裝了回去,然后再拆開來,然后就把這槍械的道理弄明白了。他將所有的銹蝕都細心打磨掉,自己加工了幾個損壞的部件。其中有一支槍彈簧壞了,又費了好大勁兒從外面淘弄到那種彈簧,總算把兩支槍都弄好了。

給戴村人修槍,他沒收錢。他說這不是一份生意,只是幫個忙。人家為了答謝他,就帶他去孃孃山里打獵。

戴村早就沒有真正的獵戶了,但不少人家仍保留著打獵的風(fēng)習(xí)。走進山里,要沿著溪澗走,沿著濕潤的地方走。那些村民真是熟門熟路,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們讓他嘗到了在林子里轉(zhuǎn)悠的那種樂趣。

后來他自己做了兩把獵槍,晚上躲在樓上工具間里做。當(dāng)初把人家的獵槍拆卸開來他就畫了圖樣,對這種槍械的構(gòu)造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尋找?guī)追N金屬材料讓他頗費周折。滑膛槍的槍管內(nèi)沒有膛線,這是它好做的地方。但沒有膛線絕對影響射擊精度,打霰彈不是問題,要是獨頭彈偏差還是比較大。他給自己出難題,要再做一把有膛線的獵槍。皮子找人給他弄到了膛線鉸刀。

皮子,現(xiàn)在是愈發(fā)顯得有些能耐。

10

店鋪后院有兩棵濃蔭蔽日的梧桐樹,兩棵樹之間正好擺下桌凳,天熱的時候他們在這兒吃飯、喝茶、乘涼。夏日晚上七八點鐘天還沒黑,他們喝酒喝到這會兒都有些醺醺然,瞎七搭八說著各自的心事。皮子說,明年要回村里蓋房子。老康說,修電腦修電器不是長久之計,要考慮改行做些別的什么。做什么?沒想好。皮子說他寧愿一輩子修電腦,老康悵嘆道,再過幾年你恐怕不會這么想了。他的意思是,這不是能夠做一輩子的營生。他眼睛還不算花,但是看電路板已感覺有些吃力,現(xiàn)在桌面上擱了一架帶燈的臺式放大鏡。

天黑下來了,他叫皮子去把燈打開。兩邊樹椏上各掛了一盞防爆燈,院子里照得一片雪亮。他想起該讓皮子去省城進貨了,聽說內(nèi)存條和各種硬盤都在漲價,莫如趁早存點貨,店里空調(diào)冰箱電路板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采購元器件的事情以前是他自己往省城跑,現(xiàn)在都叫皮子開車去。盤庚鎮(zhèn)距離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走省道走高速耗時差不太多,一早出發(fā),中午還能趕回來吃飯。

有一件事讓皮子頗覺納悶,他跟了老康八九年,卻沒見師傅回過自己的家。他那邊還有家嗎?他過年也是一個人待在店里。皮子自己雖說父母雙亡,卻并不感到孤單,畢竟鎮(zhèn)上有他姑媽。這鎮(zhèn)上還有他許多同學(xué),年腳邊都從省城縣城回來了,他喜歡跟著人家各處走親訪友。過年他也要回戴村,村民們把他當(dāng)作自己人。

你是怎么來到我們盤庚鎮(zhèn)的?皮子又提起這個話題。

老康很少講他自己過去的事情,這些年來總有人刨根問底打聽他的故事。他說,出來就是謀生,找個飯碗而已。三言兩語總能搪塞過去。不過,他那個說法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說,當(dāng)時是要去上海打工,有個老鄉(xiāng)在上海做工程,給他在工地上安排了一份電工活計??墒撬俗拈L途班車到了盤庚就拋錨了。那時沒有高速,從棲霞嶺過來就是這條省道。大伙等待司機修車的檔兒,他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回來時車已開走,當(dāng)天沒有再往上海方向的班車。他背著電工包獨自在主街上轉(zhuǎn)悠,在老胡的糕團店買了一塊定勝糕。他說這是天意。第二天他也沒走,他發(fā)覺這地方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處。信不信由你,他就這么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說,下車那天他就做成一單生意,給人修了一只電飯煲。

醉眼乜斜的皮子投來懷疑的目光,這小子好像能窺見他心中的秘密,一邊撥弄著桌上的空酒瓶,一邊問道:為什么偏偏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為什么偏偏就留在這兒了,是不是跟什么女人有關(guān)?

怎么想到這一茬?哎哎,你不說話,肯定就是了。老康嘴里叼著煙卷,還是不作聲,用那沉默的神情遮蔽了不能言訴的記憶。

11

他早就看出,皮子比一般男孩有腦子。

幼時的凄苦對一個人的成長影響很大。皮子父母早亡,雖說有姑媽照料,卻是很早就養(yǎng)成一切靠自己的心念,這就跟鎮(zhèn)上同齡男孩不太一樣。首先,他能吃苦,干活很用心,屁股坐得住。另則,花錢也儉省。他不去卡拉OK,不去臺球廳。這些年,街上又開了咖啡館和奶茶店,他從來不去那些地方消費。盡管每日接觸電腦,卻不玩游戲(甚至也不玩手游)。老康對他這一點特別滿意。這孩子顯得過于成熟,甚至有些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世故。不過,看著還是一張娃娃臉,只稀稀拉拉長出幾根胡須。

12

師傅說要改行,他一遍遍琢磨,不會是要離開盤庚鎮(zhèn)吧。難道要去上海?其實師傅不喜歡大城市。他想不出師傅改行要做什么生意。

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師傅蹲在院子里燒紙。

他喜歡揣摩老康的心思,有時也在想象中編織老康的故事。師傅來這兒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聽說他曾跟鎮(zhèn)上哪個女人搞在一起??蛇@并不等于他心里沒有女人。也許,當(dāng)初他跟某個女人相約在這個鎮(zhèn)子,可那女的并未如約而至,他就死心眼地守望在這里……這說得通么?至少比師傅自己講述的故事要合榫合卯。

白天他不大胡思亂想,手里的活兒都忙不過來。他把那臺破音響改裝過了,換了置入藍牙芯片的主板,現(xiàn)在可以直接用手機點歌。干活的時候,他反復(fù)聽那首歌——

“你收入一般,工資兩千……你長得一般,不算難看,不喝大酒,偶爾抽煙……”

13

主街兩邊的店鋪和人家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這種鄉(xiāng)邑市井不同于真正的城鎮(zhèn),聽說城里人樓上樓下住著都不認識,可這里到處都是近距離的觀察哨。

天蒙蒙亮的時候,街面上傳來噼里啪啦的動靜,斜對面的窗口亮了燈,盤溪餐館的楊家父女在卸門板。那家店名曰餐館,其實是兼做早點的飲食小店,主要經(jīng)營面條餛飩煲仔飯之類,事先預(yù)定也可辦酒席。

皮子從床上爬起,套上衣服,拉開窗簾,朝那邊看了一會兒。燈光里閃動的身影是大萍,系著白圍裙的身肢帶著歡天喜地的熱情,揭開一個熱氣騰騰的早晨。大萍在她父母的店里做收銀兼做跑堂,她老媽有時坐在柜臺上有時在后廚洗碗,灶上煮面煎蛋炸油條的就她老爸一人。大萍是他初中同學(xué),比他低一級。他喜歡這女孩。

他看見阿蚤的電動三輪車來了,在餐館門口卸下兩個大木桶。每天這時候阿蚤來送豆?jié){和豆腐腦。大萍準是又抱怨這小子騎車太莽撞,豆腐腦都顛散了。在鎮(zhèn)外豆腐坊做事的阿蚤是外地來的,常年穿一身邋遢西裝,行狀有些古怪。這人外號虼蚤,街上人都稱他阿蚤,大萍說他本名叫王早強。這哥們不像是傻缺,可說話做事總有些不著調(diào),時常攛掇大萍跟他去西藏旅游。其實大萍看不上他。

大萍叫皮子也別老是往她那兒跑,別讓她老爸老媽老動不動就盤問她。

他在樓梯口招呼師傅,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答。師傅準是先走了。

在公園里蹦跶的時候,董孃孃問他跟大萍的事兒怎么樣了。女人就愛操這份閑心。師傅從來不問他這事兒。董孃孃說,楊師母(就是大萍的姆媽)很看好他這個毛腳女婿。她還說,等他領(lǐng)證辦事那天要送他一套上好的竹器。

14

短短幾個月,已有兩家地產(chǎn)大鱷在鎮(zhèn)上設(shè)立辦事處。據(jù)說癸陽縣及所屬部分鄉(xiāng)鎮(zhèn)已納入省城土地規(guī)劃圈,其中就包括盤庚。大建設(shè)時期要來了,鎮(zhèn)長像打了雞血似的格外興奮,一陣風(fēng)地從街上走過,嘴里哼哼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又有一個重磅消息,鎮(zhèn)上都傳開了,一位姓陸的上海老板要在本鎮(zhèn)投資一個大項目。說是工業(yè)化有機蔬菜基地,采用智能化集約化管理,從播種到收割都在全封閉的玻璃廠房里完成。縣里鎮(zhèn)里都很重視這個事情,現(xiàn)在選址初步定在盤庚鎮(zhèn)南邊的河下村。姓陸的老板在上海郊區(qū)和山東某縣各有一家這樣的蔬菜工廠,但盤庚的項目占地面積比那兩處加起來還大,這一點已經(jīng)明確,投資方跟縣鎮(zhèn)兩級政府達成了協(xié)議。原先許多人不信還能在工廠里種菜,縣里專門召開了項目聽證會(當(dāng)然也是趁機宣傳這項新事物),讓陸老板和他的助手介紹什么叫智能化蔬菜生產(chǎn)。鎮(zhèn)上和河下村的干部都去聽了,陸老板口才極好,借助投影視頻和圖片,讓所有人都腦洞大開,明白了什么叫科學(xué)種菜。

能說會道的陸老板得了一個“陸家嘴”的外號,雖說一般人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但現(xiàn)在萬眾一心指望他把盤庚建成綠色環(huán)??沙掷m(xù)生財?shù)墓镪栮懠易臁?/p>

15

“盤庚作坊”店門左邊是老胡的糕團鋪,右邊就是董孃孃的竹器店。盤庚這地方的竹器有名,下邊十幾個村子都有竹編作坊。竹席、竹簾、竹椅、竹籃、竹籩、竹夫人、竹根雕……五花八門的竹制品撐起了一份不小的產(chǎn)業(yè)?,F(xiàn)在一只手工竹籃就能賣七八十塊錢,賣到省城還更貴。竹器在本鎮(zhèn)銷路有限,主要是靠外銷,董孃孃給省內(nèi)幾家小商品市場供貨,這些年賺得不少。老康給董孃孃出主意,叫她直接開網(wǎng)店,打通全國市場,沒準還能將竹器銷到外國去。她想來想去,這主意不靠譜。一是網(wǎng)絡(luò)這套東西她自己弄不來,店里干活的那幾個也不行;二來發(fā)貨也是個大麻煩,光是打包就不知要雇用多少人手。

皮子開車去縣城或是去省城,幾乎都是空車去,每次都幫董孃孃捎些貨。有時,大萍也會跟車去城里。他把一車竹器送到地方,帶著大萍去電腦城。那些熟悉的攤位挨個去轉(zhuǎn)了轉(zhuǎn),采購齊了師傅在單子上開列的東西,兩人就在旁邊美食城撮一頓。大萍喜歡意面、披薩、冰激凌、提拉米蘇,也喜歡日式的抹茶蛋糕。女孩問他想沒想過來省城做事,他說大城市房價太貴,師傅就不喜歡大城市。她說你那個“外國人”師傅是有點怪異。

怎么個怪法?你覺得他長相怪?

不是啊,長相其實一般啦,只是說話有點那個什么,也不是說話不對……哎,反正幾句話說不清楚,他總向我老爸打聽以前酒坊的一個人……

什么人?你說是哪個酒坊?

就是你們那個店面,以前整個院子都是做酒的,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那些變故大萍也說不清楚,那酒坊是早就沒了,早年辦人民公社那光景就沒了,不知是停業(yè)還是遷往別處了。后來鄉(xiāng)里搞土地承包的時候,允許私人開店開廠,酒坊一度重新開業(yè)。那都是聽她父母說的,那時她還沒出生呢。她長到記事的歲數(shù),那酒坊又倒閉了。她小時候那是一個賣塑料制品的鋪子,還賣塑料頭繩蝴蝶結(jié)什么的。

從大萍嘴里問不出師傅的秘密,她都不知道他師傅要打聽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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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新聞?wù)f,省城野生動物園跑出兩只豹子,沿著S024省道向西竄入山里。專家判斷是朝癸陽這邊過來了。省城東面北面都是平原,南邊貼著之江,只能是向西逃竄。官方調(diào)動武警和公安消防一路搜尋,在靠近癸陽縣城的山里打死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蹤。老康估計是跑到盤庚這邊來了,這會兒很有可能鉆進了孃孃山。

第二天,老康和皮子開車去了戴村。他們又叫上幾個會打獵的村民一起上山獵豹,分頭把守各個埡口。皮子沒見過師傅這么興奮,還穿了一套迷彩服。獵豹是公安武警的任務(wù),哪里用得著老百姓充當(dāng)獵手,可師傅這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就特別來勁。他們整整折騰了三天兩夜(中間那天還在山里蹲了個通宵),豹子的影兒都沒見著。皮子抱怨連只野兔都沒打到,事先老康跟大家說好,怕嚇走豹子,不看準目標不能放槍??上О?,他眼睜睜見一只角麂從草叢里出來,鉆入林子里去了。

離開戴村那天,他們在大公伯家喝酒。主人蒸了風(fēng)干的麂肉,腌制的野豬肉,拿出兩瓶“盤庚雙曲”。說是這酒早就停產(chǎn)了,以前才兩塊多一瓶,絕對是好酒,可惜外面不大有人知道。老康拿過酒瓶在手里攥了半天,說這酒他喝過。好酒,絕對好酒。印制粗劣的瓶貼已經(jīng)發(fā)黃了,商標是一個雙魚圖案。啟開瓶蓋,果然醇香四溢。那天老康喝了不少,全身發(fā)飄,人都直不起來了。皮子要開車,一口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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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門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皮子從監(jiān)控里看到那人就覺得奇怪。那人是阿蚤。

阿蚤,就是每天清早往大萍店里送豆腐腦的小伙子,這天還是那身油漬西裝,背著電腦包來找皮子,拿出一臺商務(wù)筆記本,問能不能修好。

這機子完全不能啟動,皮子估摸大概是主板上設(shè)置bios的芯片壞了。問他這電腦哪里來的,不會是偷來的吧?這小子歪著腦袋一臉壞笑,過來拍拍他肩膀說,管那么多干嗎,就說能不能修吧。這機子模樣還挺新,好像是這個品牌的最新款,皮子只在電腦城里見過。他跟阿蚤解釋說,如果只是bios壞了,可以重新寫入bios文件,但他這里做不來,要到省城找品牌客服去做。阿蚤問,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皮子眨著眼皮說,這款機子采用了一種新型主板,根區(qū)是離散化的引導(dǎo)塊,下載它的根區(qū)文件須有經(jīng)銷商掌握的TTA密碼……像是故弄玄虛,皮子滿嘴行話,讓阿蚤越聽越糊涂,卻又隱隱覺出是在拿他開涮,忍不住嚷嚷道,你可別糊弄老子!皮子沒好氣地說,你這不是刁難人么,修不了就是修不了。話說到這兒,阿蚤還賴著不走,在柜臺前唧歪著,說沒見過這樣的服務(wù)態(tài)度。皮子是存心不想接這活兒,這小子越是這樣糾纏,越是懷疑他這電腦來路不正。說到后來,阿蚤揎拳捋袖竟是一臉煞氣,責(zé)問皮子為何總是跟他過不去。

老康過去勸解,怕兩個年輕人肝火太旺鬧出個不和諧,吩咐皮子接下這單生意。他和顏悅色地跟阿蚤說,盡量想辦法給他弄好,但這機子的毛病確實麻煩,可能要耽擱一些日子。他說,要是還有別的芯片壞了,還要到省城去淘弄,小店沒有合適的備件,不過到時候連工帶料一統(tǒng)給你打八折……老板都這么說了,自然讓人解頤消氣。老康做生意從來是和氣生財。阿蚤轉(zhuǎn)過身,一條胳膊摟住了老康肩膀??凳遄屇M心了,您老看著辦就是,也別讓俺太過意不去。說完揚長而去。

皮子抱怨師傅對人太客氣。阿蚤這王八蛋沒準就是混黑社會的,電視上怎么說來著,那叫黑社會性質(zhì)的有什么組織的小混混,或是有組織安排的黑社會性質(zh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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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的夜晚多半很無聊,游戲套路是四選一:麻將、撲克、臺球、性生活。他和師傅一個樣,這四樣他哪樣也不沾。Python編程講到虛擬環(huán)境不太好理解,Web架構(gòu)始終弄不好。盤溪餐館還亮著燈,大萍一家人在忙著,聽說是人稱“陸家嘴”的那個上海老板擺了兩桌,酬謝本鎮(zhèn)領(lǐng)導(dǎo)和有關(guān)人士。說是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去。

過道對面?zhèn)鱽韱鑶柩恃实亩?,是從師傅屋里傳出的。床頭明月光,琴聲說凄惶。一聽就不是電視節(jié)目里的演奏,師傅屋里沒有電視機。是老康在拉琴。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琴聲里帶點壓抑和無奈,瀝瀝拉拉,斷而后續(xù),手法有些生疏,明顯走調(diào)。他躡手躡腳走過去,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他聽到弓子在琴弦上摩擦的聲音,聽到拖鞋在地面上蹭來蹭去,聽到咳嗽和嘆息。師傅從未在人眼前露過這一手,真還以為他沒有音樂細胞。

……

(節(jié)選,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