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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塔納圖夏營地
來源:“民族文學(xué)”公眾號 | 腦·孟和陶格套/翻譯:斯琴巴雅爾  2022年10月10日12:15

從高處俯視,細(xì)長的塔納圖洼地漂浮在淺藍(lán)色的霧靄中,齊膝蓋深的濕漉漉的芨芨草在輕輕蕩漾,正午的熾陽下,在開闊的塔納圖芨芨灘,長得比靴靿還高的濕答答的堿蔥散發(fā)著濃濃的味道。源于塔納圖洼地上緣的那泓噴涌奔流的泉水,從南邊繞過芨芨灘,一路向西蜿蜒流淌,直流入被綠茵茵的草地包圍住的銀碗般的小湖。無論誰看此美景,都會不禁感嘆:家鄉(xiāng)的福澤滋潤家鄉(xiāng)的神土。

塔納圖洼地北邊有一座兔子脊背般的山丘,當(dāng)?shù)厝朔Q它為“烏干道布”,在山丘上面坐落著兩頂蒙古包,是富豪惠拉德爾和羊倌卻德爾兩戶人家。東邊的蒙古包因多年未更換圍氈而被炊煙熏黃,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在這座蒙古包上首橫放的鋼絲床上倚著疊放的被子,不停地眨巴著棕黃色大眼,不時地往地板上抖著煙灰。他的名字叫卻德爾。他看著在蒙古包門前水車陰影里舒展身子安然熟睡的黑狗和紅狗,喃喃自語道:“在塔納圖夏營地沒啥煩惱的就數(shù)你倆了!”他端起放在前面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天剛開始熱,卻德爾就把羊群趕到黑崖陰涼地,拄著拐杖徒步走五華里路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汗流浹背,那件肥大的草色上衣早已緊緊貼在他身上。他口渴得像咽下了木屑,走進(jìn)氈包幸好發(fā)現(xiàn)那里放著一壺用嚼口①兌好的濃濃的溫奶茶。他一口氣喝下三碗奶茶,用扇子般的手掌擦了擦已有幾根白胡須的厚嘴唇,嘀咕了一句:“這世間胡須和眉毛永遠(yuǎn)合不到一塊兒,你說咋整?一輩子喝熱茶的命運屬于惠拉德爾,不屬于我,這又怎么解釋?只能認(rèn)命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只剩下煙頭的香煙,卻沒有吐出煙霧,兩只大眼直勾勾地盯著地板,臉色變得陰沉,不難看出他正為某一件事情心煩意亂。

昨日天剛剛亮,惠拉德爾牽著神速棗紅馬去趕蘇木那達(dá)慕大會。臨走前他跟卻德爾說:“扎,卻德爾,我去蘇木那達(dá)慕大會,也許在那達(dá)慕前后多走幾天,注意下冷雨就可以,你很謹(jǐn)慎,是個有經(jīng)驗的牧羊人,我沒啥擔(dān)心的,其實即使我在家也幫不了什么忙,我只能囑咐你們把家看好……”惠拉德爾那張薄皮黃臉奇怪地抽搐了幾下,看不出是笑還是哭。卻德爾點燃了惠拉德爾給他的香煙,凝視著地板,仔細(xì)想想,這生活也是真苦!惠拉德爾的疑心沒有解除之日,雖然我倆被網(wǎng)圍欄牢牢地困住了,但是無法否認(rèn)在灰燼下面還有永不熄滅的熾炭,沒法走近也沒法離開,就這樣走到了知天命之年,你說這命運多奇怪呀!

卻德爾和惠拉德爾同歲,是同喝一口井的水,一起長大的哥們兒?;堇聽栐诩业娜兆佑袛?shù),無論啥時候,有那達(dá)慕他就像一陣風(fēng)一樣疾馳而去,一走便是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每次回來,都整箱整箱地帶來卻德爾最喜歡的“草原白”酒或“大青山”牌香煙,有時還買來穿起來舒適、輕快的鞋子,還給南斯勒帶來袍子料、襯衫、絲頭巾等禮品。“人家的一片好心?。 眳s德爾、南斯勒二人高興得腳底生風(fēng),為報答這份善意,一心一意地干好飼養(yǎng)牲畜等室外活兒,做得比自己的事還認(rèn)真細(xì)致。

“薩日蓋呀,我說卻德爾這個人,不怕硬就怕軟,這么多年生活在一個山旮旯里,我怎么會不知曉他的十根腳指頭在靴子里往哪兒動呢?我對他來軟的,是為了長期留住他。很難找到像他這樣責(zé)任心強(qiáng)、經(jīng)驗豐富,而且乖乖聽話的羊倌了。說他是羊倌,還不如說是盡心盡力地包攬咱家所有活計的傻瓜。另外,他也是為了討好你。聽說古代有一種策略叫羈縻,我這么多年能把卻德爾拴在門前,其實就是用了這辦法!”惠拉德爾奸詐地笑了笑,從端到薄唇邊的大酒杯上面瞥了一眼薩日蓋,想聽她說什么。

“嗨,你剛才說啥來著?俗話說‘惡劣的天氣會變好,奸惡之人不會變好’,原來指的就是你這種人??!這么多年,卻德爾夫婦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我們家里里外外的活兒付出了所有精力和時間。要是沒有他倆,你這只會飯來張口、好吃懶做的家伙,能成暴發(fā)戶嗎?”薩日蓋說著挺起胸膛,性感的乳房隨之微微顫動了一下?!白约嚎繀s德爾的勤勞過著日子,還張嘴就說人家壞話,吹噓自己,把垃圾倒在別人頭上,真是可惡!卻德爾怎么就壞啦?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勾引他人老婆了嗎?欺騙鄉(xiāng)親們霸占別人草場了嗎?像你一樣無法清除心靈的污垢,五臟六腑都發(fā)霉了嗎?”薩日蓋想說這些,但她心里清楚此時不能火上澆油,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夏日火辣辣的陽光從陶納②上方直射下來,卻德爾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但是由于早晨喝了幾口茶就忙著把羊群趕往草場,現(xiàn)在肚子咕咕叫,胃里燒得厲害。他在碗架子上找了半天,沒找到吃的,垂頭喪氣地回到床上坐了下來。這時,薩日蓋端著滿盤子熱騰騰的包子走進(jìn)蒙古包,說:“卻德爾,還沒吃午飯吧?肯定餓壞了,趁熱吃吧!我知道你會渴得厲害,就燒了一壺奶茶放涼了。”說著,從碗架上拿出碗筷放在卻德爾前面。

薩日蓋身穿紅色短袖、白色健美褲、厚底白運動鞋,剛洗過的長發(fā)柔順地披散在肩膀上,她動作輕快敏捷,不像上了四十歲的女人。長長的睫毛隨著薩日蓋的微笑忽閃忽閃的,她一說起話來就會露出潔白的牙齒。近幾年,薩日蓋發(fā)福長胖,雖然做活兒沒有以前麻利,但看起來也不覺得笨拙,反而變得成熟穩(wěn)重。從哈那③縫鉆進(jìn)蒙古包里的夏風(fēng)把薩日蓋身上散發(fā)的香水味輕輕吹進(jìn)卻德爾心里。

卻德爾邊吃沙蔥羊肉包子邊說:“這包子味道真好!謝謝你!其實我一直感激你,像我們這樣生活條件差的人,去哪兒給誰打工都一樣,可是在你身邊,給你做事,我就心滿意足了……一個家庭,要是沒有男人就像沒了陶納,沒有女人就像沒了圍氈,這幾天我才明白這個道理!”卻德爾說著又夾了一個包子。薩日蓋笑著說:“你妻子走了有幾天了吧,是不是該回來啦?她肯定也是牽腸掛肚,想早點兒回來呢!嗨,老人的身體好些了嗎?”

卻德爾嘴里嚼著包子,“噢,我丈母娘那病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治好的,多年老病根兒,而且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南斯勒剛剛來電話說多陪她幾天,現(xiàn)在羊羔牛犢都不用喂了,她在這里也只是一天做三頓飯,我跟她說不要急著回來,我自己能做飯!”

盤子里的包子,一多半讓卻德爾給“消滅”了。但他沒有躺下來,往前挪了一下說:“‘禿子需要戴頂帽子,羊倌需要填飽肚子’這話不假,你看我這吃得,就像往麻袋里裝東西似的!”他伸手去收拾碗盤,可薩日蓋連忙把這些拿起來放到碗柜上,又轉(zhuǎn)過身來拿卻德爾的筷子。

心愛的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力量,心愛的人做的飯也特可口。但是卻德爾的腦海里時時閃過妻子南斯勒的形象。這么多年與他同甘共苦、為他傳宗接代的忠誠的妻子南斯勒,在他心里占據(jù)著大山般的地位。南斯勒身材、容貌等遠(yuǎn)不如薩日蓋,但是很賢惠,能干活兒,心地善良,這些一點兒都不比薩日蓋差。從年輕時候到鬢角斑白的五十歲,日子一直和和睦睦的,可卻德爾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種不滿足,不過除了他自己沒人知曉這種感覺。卻德爾收回思緒,跟薩日蓋說:“扎,薩日蓋,好吃好喝的全享受了,吃飽喝足了,我稍睡片刻就放羊去,你也回去休息吧!”說著倚著疊放的被子側(cè)臥休息。薩日蓋的臉上泛起落日余暉般的紅暈,欲言又止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幾下,向包門走去。在門口又回過頭來瞇著眼看了看卻德爾,停住腳步,嘴唇動了幾下,還是什么也沒說,走出氈包。

仲夏的落日緩緩沉入薄霧背后,天色越來越暗,不知從哪兒匯集而來的低沉的藍(lán)黑色云團(tuán),直接壓了過來,東邊的阿布達(dá)爾罕山頂上開始電閃雷鳴,刮起涼颼颼的風(fēng)。感覺有可能下冷雨甚至下冰雹,得把羊群圈在暖棚里,然后把門窗都打開。以前惠拉德爾認(rèn)為夏營地不需要建暖棚,但由于在一次冷雨中凍死了七十多只羊,在卻德爾苦苦相勸之下,幾年前才蓋了暖棚。卻德爾在微信上看過把幾百只羊關(guān)在不透風(fēng)的棚圈里悶死的視頻,所以把暖棚的門窗都給打開了。

看來暴雨就要開始下了,風(fēng)吹得更加猛烈,關(guān)好的幪氈④被吹得嘩嘩作響,從門縫吹進(jìn)來的涼風(fēng)帶來了滿屋子的雨水氣息。

“扎,今晚吃點兒什么呢?”卻德爾剛想起晚飯的事,便聽到薩日蓋急促地敲門,“卻德爾,開門!”

“哎,這薩日蓋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雨……”卻德爾嘴里嘀咕著起身去開門,薩日蓋進(jìn)來從鋁鍋里盛出一碗奶油片兒湯給卻德爾,挨著他坐了下來。

“薩日蓋,請回吧!看樣子這雨要下一整夜!”卻德爾說完看了一眼門口。

“那我就住你這兒了,我最怕打雷下暴雨,而且會嚇得魂飛魄散,你忘了嗎?”薩日蓋說著靠向他?!安荒苓@樣,這是什么話呀,薩日蓋!”卻德爾被奶油片兒湯噎住了,急忙喝下幾口涼茶。

“塔納圖夏營地就我們兩家,即使不在一起睡,人們也會認(rèn)為我倆在一起睡了!與其那樣受冤枉,還不如索性睡在一起!”薩日蓋說著,聲音發(fā)抖了。

“萬萬不可,薩日蓋呀,我倆不能對不起惠拉德爾、南斯勒,還有我們自己的人品!我理解你的心,這么些年你在想什么,期望什么,心中有什么無法訴說的痛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也跟你一樣,經(jīng)歷了心靈上的痛苦,但是我表面笑暗地里哭,挺過來了!那又怎么樣,老天爺沒賜予我們那么好的福祉,還能怎么辦?再說了,我們成年人不能往無法痊愈的舊傷疤上撒鹽!只要你身心健康,我就心滿意足了,薩日蓋,回去睡吧,要下雨了……”卻德爾說著鼻子一酸,心都碎了。他緊緊抱住薩日蓋的肩膀,將她推出門外,從里頭插住了門閂。

閃電飛光,雷聲震耳欲聾,暴雨猛力擊打著包頂。卻德爾的心跳加快,心焦如焚,再也沒心思吃油滋滋的奶油片兒湯了。他點了一支煙,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覺得把薩日蓋推出氈包外是錯誤的,又想,倘若薩日蓋再來,給不給她開門呢?可是仔細(xì)思量后又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便熄了燈,和衣而臥。大雨傾盆而下,電光閃閃,雷聲隆隆,連成一片。卻德爾用力把煙頭往地上彈的那一瞬間,在閃電的照耀下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看到了還站在外面的薩日蓋。

“啊呀,薩日蓋呀!”卻德爾再次心碎,身不由己地打開包門沖了出去??耧L(fēng)在呼嘯,大雨在傾瀉,薩日蓋抓著蒙古包圍繩和幪氈繩頭,被風(fēng)雨打得瑟瑟發(fā)抖。卻德爾一個箭步跑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已凍壞的薩日蓋一時喘不過氣來,只是全身發(fā)抖,不停啜泣,風(fēng)雨無情地用千萬條鞭子抽打著他倆。

劈開黑暗的閃電把大地照得通亮,薩日蓋的圓臉猶如漢白玉般美麗,卻德爾在電閃雷鳴中貪婪地吸吮薩日蓋柔軟的嘴唇。雨水和淚水融合在一起,卻德爾感覺到一股酸澀的味道。他恍然明白這樣繼續(xù)下去的話,內(nèi)心的防線將會決堤,便立刻將薩日蓋推進(jìn)她家氈包里,從外面把門插住。大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雷聲就在頭頂上轟鳴,大地被震得顫抖,仿佛天快要塌下來了。指甲大的冰雹打得卻德爾全身疼痛,臉上火辣辣的。

被推進(jìn)蒙古包的薩日蓋摸索著打開了燈,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她在心里品味著苦與甜,自己這些年的微笑和淚水,此刻全都浮現(xiàn)在眼前。

西邊的蒙古包里薩日蓋淚流滿面,而東邊氈房里的卻德爾也流下熱淚。像被漆黑的夜晚吞噬般死氣沉沉的塔納圖夏營地,在霎時照亮大地的閃電中顯現(xiàn)出來,剎那間又被黑暗吞沒,仿佛所有生靈都被掐斷了脖子一般,只有狂風(fēng)暴雨、雷聲、冰雹霸占了一切。整個塔納圖夏營地被雨水和淚水淹沒了。

呼舒查干沙丘的西邊是卻德爾家,東邊是薩日蓋家。從南邊的浩日古山頂放眼望去,呼舒查干沙丘酷似一匹白馬,卻德爾和薩日蓋的家如同下垂在兩邊的馬鐙,呼舒查干沙梁上的那一塊沙蓬草恰似白馬背上的綠色馬鞍,沙蓬叢中向東西方向蜿蜒開來的小徑有如馬鞍上的一條銀線,很是明顯。

卻德爾每天早晚抽出時間沿著這條小路往薩日蓋家跑。不知什么原因,卻德爾時不時被橫在小徑上的沙蓬草絆住腳,有時險些被絆倒。

“該死的崗巴拉的兒子又往這里跑呢,哼,等著吧!我會在你來的小徑上放獵夾,夾斷你的腿!有空就往這里跑,黃鼠狼給雞拜年,能有好事嗎?看他那走路的姿勢、言行舉止,都跟他爹一模一樣,上梁不正下梁歪,二哈的狗崽怎么能成為抓野狼的獵狗呢?搖尾乞憐、偷襲主人是他們的本性……”從外面走進(jìn)來的毛虎爾老頭兒轉(zhuǎn)動著眼珠,黑臉霎時間變得陰沉沉的。

“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自己知道怎么做,不必讓我們這些老古董來教他們!再說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啦?父母做主孩子的終身大事,那都是老皇歷了。在這世界上,揪住過去的事情不放,記仇記恨,那是在作踐自己。為難別人的傻子恐怕只剩你自己啦!”坐在炕上納靴底的黃臉老太太米德格也陰沉著臉,反駁道。

“哦,照你這么說我要把姑娘嫁給仇人的兒子,為仇家傳宗接代嗎?只要老子還活著,不會把姑娘嫁給崗巴拉的兒子,別做夢!若是讓我獨生女兒嫁給崗巴拉家,我就改名換姓!”毛虎爾老頭兒說著嗖地拔出叼在嘴里的煙袋,往炕沿上使勁磕,頓時火灰四濺,因用力太猛,老舊的煙袋鍋被敲斷,滾進(jìn)柜子底下。毛虎爾老頭兒氣得怒火中燒,銅鍋般的圓臉不停地抽搐,赤銅線似的紅胡須都豎起來了。人們見了面尊稱他為“毛虎爾哥”或“毛虎爾阿爸”,但在遠(yuǎn)處看到他便會說:“嘿,毛虎爾扎撒克⑤來了!”他是那種不達(dá)到目的決不罷休的性格,所以有了“毛虎爾扎撒克”這個綽號。

說起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毛虎爾的父親被卷入一樁冤案,在大隊馬棚里吊死了。據(jù)說卻德爾的爺爺與此事脫不了干系。而現(xiàn)在幾乎沒人知曉其中的真相,幸存的那幾個人只是安分守己,互不相謀,對弄清當(dāng)年事情的真相不當(dāng)回事兒。因此,毛虎爾把仇恨壓抑在心靈深處,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不可痊愈的傷痕。卻德爾曾聽薩日蓋說毛虎爾老頭兒堅決反對他倆來往,所以他坐在炕沿上低聲問:“薩日蓋不在家嗎?”毛虎爾老頭兒挺起胸膛,“人家的姑娘在不在家關(guān)你啥事?你想再吊死一個嗎?休想!不是那個時代了!你們家族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你要再敢來,小心你的狗腿!”說著他的眼里閃出冰冷的光,嘴角冒出了白沫。米德格老太太不知如何才好,說:“你叔叔又喝那貓尿了,一大早就抱起了酒瓶。這人就這個臭脾氣,人太直也就成傻瓜了,說一大堆瘋話。扎,孩子你渴了吧,喝茶!”說著從銅茶壺里盛一碗溫茶遞給卻德爾,毛虎爾老頭兒一巴掌把茶碗打飛了,惡狠狠地罵道:“別讓壞人的孩子弄臟了我家的碗!”

“這個毛虎爾扎撒克不倒臺,薩日蓋我倆的事不能成啊!可惜呀,這么多年真心相愛的初戀啊,該怎么辦?”卻德爾在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薩日蓋說過的話、甜蜜的笑聲縈繞在他耳邊,他安慰自己:“只要薩日蓋還愛我,她阿爸的脾氣會慢慢變好的!”他和薩日蓋在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呼舒查干沙丘的兩側(cè)長大成人,卻德爾曾經(jīng)千萬次祈禱,希望今生今世能跟美若天仙的薩日蓋姑娘成為夫妻,白頭偕老。

去年秋天,薩日蓋的額吉老毛病犯了,她阿爸陪她額吉去住院,薩日蓋一人留在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個人著實忙不過來。

雖說呼舒查干不像過去那樣,在忙碌的季節(jié)要投入大量人手和時間,不過還得趕在草枯黃之前打完儲草,運回來儲存在草圈里。這也需要跟時間賽跑。這幾天卻德爾提前檢查拖拉機(jī)、打草機(jī)、摟草機(jī)等設(shè)備,忙得不可開交。這個秋天他要為兩家打草、運草,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一倍,所以他的壓力也很大。

在呼舒查干向東北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卻德爾開著三十馬力的拖拉機(jī)來回奔跑,噠噠噠的馬達(dá)聲響徹呼舒查干草原。薩日蓋坐在右輪擋泥板上,面朝卻德爾,左手抓著駕駛座的靠背。薩日蓋頭戴黃色草帽,穿著深藍(lán)色綢襯衫,脖子上系著紅色紗巾。同齡人從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開玩笑說:“今年秋天烏龍圖草場上每根草都會講起愛情故事,將會留下令人難忘的美好回憶??!卻德爾這小子,跟我們比起來太有福氣了!跟天生麗質(zhì)的薩日蓋姑娘搞對象那可是前世修來的福報??!作為男人,哪怕在薩日蓋姑娘的身影里少坐片刻也知足了……”還有個小伙子卻惱羞成怒,狠狠地甩了一句:“走著瞧,看是云吞掉彩虹,還是彩虹吞下云呢?咱走著瞧,窮光蛋卻德爾憑什么在人面前顯擺?你也配?”說著從呼舒查干沙丘的柳條陰涼里噌地站起來,抖抖屁股上的沙土,悻悻而去。這人正是與卻德爾同歲的惠拉德爾。

其實在二十多年前,薩日蓋還是個少女的時候,方圓百里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小伙子都像嘗到加堿飼料甜頭的二歲牛般,爭先恐后奔涌而來,向薩日蓋求愛,可是薩日蓋卻一個都不理睬,只是對卻德爾有著深厚的感情。這與無意中發(fā)生的一件突發(fā)事件有關(guān)。

那是卻德爾、薩日蓋兩人二十歲那年仲夏發(fā)生的事。呼舒查干北邊的沙丘下有個小湖,叫諾干淖爾,據(jù)說它是龍眼,是無底神湖。傳說從前有一位牧馬人來到湖邊,用套馬桿戳游來游去的魚,結(jié)果失足墜入無底深淵而死。湖邊有一棵孤獨的柳樹,放牧人經(jīng)常在樹下乘涼。那天,薩日蓋坐在柳樹下面眺望羊群,卻德爾想向她打聽一下他那帶有三匹白色母馬的黑色種馬是否來過湖邊飲水。薩日蓋看見他,正想跟他說話,站起來時放在膝蓋上的紗巾被一陣微風(fēng)吹入湖里。薩日蓋直接跳進(jìn)湖里想撈頭巾,卻德爾見狀心驚膽戰(zhàn),急忙喊道:“嗨,薩日蓋,不要……”剎那間,薩日蓋沉入水里,她的長發(fā)在漂浮著淡黃色水藻的湖水里漂了一下就不見了。卻德爾看情況不妙,催馬向前,緊握著套馬桿走到湖邊。幸好,這時薩日蓋再次浮出水面,說時遲那時快,卻德爾用套馬桿套住了薩日蓋的腰部。卻德爾讓喝了很多湖水失去知覺的薩日蓋俯臥在膝蓋上,薩日蓋的嘴和鼻子里流出發(fā)黃的濁水。卻德爾嚇得心臟快要跳出來了,但是人命關(guān)天的非常時刻,他什么都來不及想,來回翻動著她的身體,終于讓她吐出一肚子的湖水??粗樕n白、毫無知覺地癱倒在地的薩日蓋,卻德爾心里火燒火燎。他將薩日蓋放平,用勁捏住她的鼻子,嘴對嘴做起了人工呼吸,接著他把扇子般的兩個手掌疊放在一起,反復(fù)按壓薩日蓋的胸脯。

雖然從小一起玩耍長大,但他按壓的是一個成年女人的胸部,還是讓他很為難。在人命關(guān)天的危急時刻,卻德爾顧不上那么多,只是反復(fù)地做人工呼吸,重復(fù)著按壓動作。不知持續(xù)了多久,薩日蓋開始發(fā)出呻吟,有了微弱的呼吸??吹阶约旱呐τ辛顺尚?,卻德爾立刻振奮起來,嫻熟地捏著薩日蓋的小鼻子,用大嘴對住她薄薄的嘴唇,使勁給她吹氣。過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薩日蓋的雙眼正滴溜溜地盯著自己。救了薩日蓋,他興奮極了,情不自禁地俯身吻薩日蓋的嘴唇。薩日蓋也逐漸清醒過來,回吻他。對這兩個年輕人來說,這看似偶然,實際上是必然的結(jié)果,因為愛的種子早就在他倆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只等待著開花結(jié)果的時機(jī)。從那以后一根看不見剪不斷的紅線連接著卻德爾和薩日蓋的心,除了飄過的風(fēng)、諾干淖爾、老柳樹之外,誰也沒發(fā)現(xiàn)。從那以后,薩日蓋暗暗下定決心,要終生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墒菂s德爾卻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仍舊愛著薩日蓋,而且他的愛與日俱增,愛情之花在他心中傲然怒放。

諾干淖爾那件事情之后,卻德爾、薩日蓋二人都抑制不住相互思念的心情,渴望見到彼此。對于他倆的事情,剛開始從毛虎爾扎撒克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人發(fā)覺,但是兩人在容貌、體態(tài)、智慧各個方面都猶如上天所賜般相配,慢慢地人們就從他倆的一些小細(xì)節(jié)看出破綻來。

呼舒查干沙丘兩側(cè),一日三餐的炊煙依舊裊裊升騰,生活仍在喜怒哀樂中繼續(xù)著。人活著的時候無法知曉在命運的盡頭有什么東西等待著,因而只能在心中祈求美好的未來,被美麗的心愿所牽引的卻德爾、薩日蓋二人為幸福美滿的新生活而努力著。

秋天的烏龍圖洼地猶如幸福的海洋,草場上蕩起金色的波浪,每一根草尖都吹響喜悅,草原遼闊無邊,格外豐美。

在烏龍圖一個小丘上,卻德爾、薩日蓋二人坐在拖拉機(jī)拖車陰影里喝著午茶。在距他倆約五步的地方堆起的三塊青石上的生鐵小鍋里,正午的太陽猶如掉進(jìn)茶里融化的一塊黃油般漂浮著。薩日蓋用小銅勺舀著濃濃的奶茶向阿布達(dá)爾罕山獻(xiàn)德吉⑥后,在畫有龍的陶瓷碗里盛滿奶茶,雙手遞給盤腿坐在拖車陰影里的卻德爾,開玩笑說:“扎,你是一家之主白發(fā)老頭兒,我是主婦癟嘴老太太!請用茶!”她那雙細(xì)細(xì)的蠶眉下面,笑成一條線的眼睛正適合她那嫩白的臉龐,連左臉上那顆米粒大的小粉刺都顯得很可愛。

“是呀,薩日蓋,我倆就這樣在一起玩著長大的,現(xiàn)在我更加相信這些心愿都會成為現(xiàn)實。你掉進(jìn)水里,恰好遇上我經(jīng)過那里,這些不是前輩們說的姻緣嗎?這就是天意!”

“卻德爾,我也是那么想的,諾干淖爾的無底深淵,傳說中的龍眼,曾經(jīng)聽說過去有人溺水死亡,除了魚、蛤蟆、大雁,其他動物也不曾下水,這些都聽了多少回了,可是那時候怎么就全忘掉了呢?險些成了龍女了,要是你沒救我……”薩日蓋拿起一塊奶豆腐放入?yún)s德爾的碗里,并盛滿奶茶。雖然秋季的烈日在暴曬,但在拖車的影子里不那么悶熱,薩日蓋黑色的頭發(fā)和系在脖子上的紅色紗巾隨著微風(fēng)輕輕飄蕩。在卻德爾的眼里、心里,薩日蓋是美的天使,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歌中唱的那樣,讓人看不夠,他發(fā)著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微笑著與他對視。

“薩日蓋,你爸見我就不高興,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就像見到前世仇人似的,要是這樣下去,以后的事情誰也不敢保證……”卻德爾低頭看著碗里的茶,心事重重地說。薩日蓋笑著說:“我爸是個怪脾氣老頭,死犟死犟的,平時鄉(xiāng)親們都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我想就是因為他這脾氣。阿爸好說,只要額吉站在我這邊,我怕啥呀!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最近惠拉德爾一直在套近乎,他替阿爸還了一大筆債務(wù),額吉住院時還給了不少錢。所以阿爸好像遇到了大救星一樣,只差燒香磕頭了,張嘴就夸惠拉德爾?!闭f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很生氣地掐斷草尖。一片烏云飄過來,籠罩著晌午陽光下泛黃的烏龍圖洼地,令人不由得感到壓抑。

十余年前,毛虎爾老頭兒被牲畜販子蒙騙,做擔(dān)保以五天為期把住在周邊的親戚朋友的三十一頭牛賒給牲畜販子,結(jié)果那些牲畜販子一去無影蹤,毛虎爾發(fā)一筆橫財?shù)拿缐魪氐着轀?,一下子墜入了債?wù)的深淵。但他那犟脾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反而變得更加倔強(qiáng),挨家挨戶打白條,還信誓旦旦地承諾:“只要我活著,還這一點兒小錢算不了什么!是我毛虎爾的拜把子兄弟賒的賬,我替他還債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他雖然這樣擺架子,那些上當(dāng)受騙的人們豈能罷休,時不時地來找他嚷嚷:“我那三歲母牛要是在的話,這些年不得下十來個牛犢啊……”“算算利息也能買好幾頭牛了……”毛虎爾再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獨自一人時不止一次流下眼淚。還好,多數(shù)人不是親戚就是好友,所以沒有把他告上法庭。如果吃了官司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每當(dāng)想到有可能把這一輩子還不清的債務(wù)留給獨生女兒薩日蓋的時候,他便開始百般詛罵那個和他結(jié)拜的兄弟,那個用五百元誘騙他的大肚禿頭的胖子。但這也于事無補(bǔ)。在這種情況下,惠拉德爾替他填平了債務(wù)大坑,等于是把他從地獄里解救出來,讓他再次獲得了寶貴的尊嚴(yán)。所以在毛虎爾扎撒克的心里,卻德爾的地位變得比芝麻粒還小,惠拉德爾的地位變得比大青山還大。再說,惠拉德爾不僅出了米德格老太太舊病復(fù)發(fā)住院治療的全部費用,還跑前跑后,端屎倒尿,照料老太太十多天。毛虎爾平時天天嘮叨:“黃鼠狼給雞拜年沒什么好事!”可此時他腦子里進(jìn)水了,誰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的犟老頭兒見到惠拉德爾就低三下四,而且堅定支持薩日蓋的米德格老太太也徹底動搖了,她見人就說:“能有個惠拉德爾這樣的好女婿,我倆就能安享晚年了……”

秋季打草工作已進(jìn)入尾聲,一個月的時間像一陣風(fēng)似的,從卻德爾和薩日蓋的身邊飄過去。他倆把最后一車裝得滿滿的,有說有笑地奔馳在草原沙石路上。突然,左側(cè)車輪被尖石扎破,發(fā)出一陣奇怪的聲響后,車往一邊斜了。坐在卻德爾旁邊哼著歌的薩日蓋嚇得緊緊摟住了卻德爾的脖子。輪胎爆了,拖車斜了,可卻德爾卻想:“天天爆胎,天天讓薩日蓋摟住脖子該多好!”他補(bǔ)好了輪胎,重新把草裝好,把拖拉機(jī)開到了薩日蓋家的草圈旁。

遙遠(yuǎn)的天邊飄浮著淡黃色的云,天空灰蒙蒙的,沙漠、曠野、小山丘都變得蒼白無力,大雁和鳥群早已遠(yuǎn)離故鄉(xiāng),湖里空蕩蕩的,預(yù)示著寒冷的冬天快要到了。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