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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梁衡:夢回塞上二章(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 | 梁衡  2022年10月12日08:06

梁衡,著名散文家、學(xué)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學(xué)者。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有新聞四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署長筆記》《總編手記》;散文集《覓渡》《洗塵》《樹梢上的中國》《把欄桿拍遍》《千秋人物》;科學(xué)史章回小說《數(shù)理化通俗演義》。有《梁衡文集》九卷。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桿拍遍》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xué)教材。

 

夢回塞上二章(節(jié)選)

梁 衡

搭車

大約在自己無車,而又不得不出行時,才求人搭車,這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尷尬之事。而搭車又分兩種,一是搭熟人的車有友情墊底;二是在路邊攔車,一廂情愿,兩不相識,一個敢坐,一個敢拉,最能見出世風(fēng)的淳樸與人情的厚道。

我第一次搭車是搭的馬車,當(dāng)時我們七八個大學(xué)生在內(nèi)蒙古河套農(nóng)村勞動鍛煉,房前正守著一條沙土公路。路上汽車很少,多是馬車。一到秋天滿是送公糧的車隊(現(xiàn)在免了農(nóng)業(yè)稅,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交公糧了),還有用紅柳笆子圍得老高的甜菜,送往糖廠去榨糖。可謂車轔轔,馬蕭蕭,糧糖不絕馳于道。我們的駐地離公社、醫(yī)院、供銷社等行政中心大約有五里地,常有些小事要去辦。最方便的出行方式就是在路邊搭車,只要一招手就能跳上一輛,好像這就是我們的專車。

時間長了我們也摸出一點規(guī)律。車倌有年輕一點的、有老一點的,一般來講老一點的好說話。在他們眼里大學(xué)生是稀罕動物。奇怪這些洋學(xué)生怎么一下子就掉到這個沙窩子里?至少我們當(dāng)時所在的公社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車又分空車、實車,空車好搭。實車裝滿貨很難再坐人,但在車轅頭再捎一個人也是可以的。俗話說人一出門小一輩兒,對車倌我們一律喊大叔或大爺,先喊得對方心軟。還有一個竅門是女生好搭車,鮮有被拒絕的,男生就可能讓人家找個借口給懟回來。異性相吸,同性相斥,這個中學(xué)物理課上就學(xué)過的定律也同樣適用于人類。如遇有急事就讓女同學(xué)出面去攔車(如那一年黨的“九大”召開,要忙著進城去打聽精神,這事關(guān)我們的分配和前程),我們就躲在屋里趴在窗戶上看,等到車把式“吁——”的一聲勒住馬,剎住車,我們就立馬沖出來喊道:“還有一個,捎上我?!倍乙簧宪嚲吞统鲞M城帶的干糧說,大爺嘗嘗我們烙的發(fā)面餅。車把式就不好意思說什么。但這種“美女招手法”很少用,有損女生的尊嚴(yán)。

因為這是一條固定的路線,時間長了與車倌也混熟了,話也多了。他們總愛向我們打聽城里的稀罕事兒。我也常能從他們嘴里聽到在城里聽不到的故事。一般車倌都年紀(jì)偏大,有的是兒子娶了媳婦忘了爹和娘,他不愿意在家里看兒媳婦的白眼,就出來趕車,多掙工分還落得個逍遙。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起兒媳婦摔盆罵狗,我們聽了都傷心。也有家庭和睦的,會給你展示剛從城里出車回來給小孫子買的玩具。有的光棍車倌還會悄悄地告訴你,這條線上的車馬店里有他相好的老板娘。當(dāng)時一到秋天,公路兩邊的房主就會騰出些房子來燒個大炕,接待過夜的車馬,一般是趕車人自帶糧食和馬料,房主收一點柴火錢。也有人吃馬喂,吃住全包的,類似現(xiàn)在的民居。一時,車馬店里人聲喧嘩,騾嘶馬叫,人們套車卸車,大聲地互相招呼。土炕上彌漫著旱煙味,有時還一點酒香。還有一件最讓孩子們高興的事,可以到甜菜車上去抽一個糖蘿卜,生吃或切片蒸熟,堪比現(xiàn)在的口香糖??傊?,一到秋天,這條路上就鞭聲不絕兮塵飛揚,馬鈴兒響來人四方。搭車成了一種文化,我們很懷念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和那一條永遠(yuǎn)流動著故事的路。

勞動鍛煉結(jié)束后我到縣里工作。當(dāng)時縣與縣之間有老舊的柏油路相通,每天只有一趟班車。無論公私,出門辦事也少不了到路邊去攔車搭車,這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種共享的社會福利。

杭錦后旗(簡稱杭后)離臨河縣四十公里。曾經(jīng)是當(dāng)年傅作義晉綏軍的根據(jù)地,這里留下不少舊的房屋街道和文化遺存。內(nèi)蒙古巴盟機關(guān)先是設(shè)在蹬口縣(就是我從北京畢業(yè)千里迢迢去報到的地方)后又搬到臨河,因房產(chǎn)不夠,許多活動就到杭后去舉辦。一次我在那里住黨校,學(xué)員都是當(dāng)?shù)氐墓绺刹?,每人一輛自行車。一到周末即“飛鴿”(當(dāng)時的名牌自行車)而去。我因有事,昨天沒有走成,原打算這一周不回家了。不想早晨一覺醒來,面對一個空蕩蕩的院落,不覺又動了歸心,便去城邊的路口去等班車。這條大路直通四十公里外臨河縣委的大門。當(dāng)時我新婚不久,家安在縣委大院里的一間辦公平房里。老婆剛從外地調(diào)來,還沒有安排工作,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我在路之頭,她在路之尾,也許這時她正在大門外的路口遙望班車,“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我這邊左等右等班車不來,卻過來一輛油罐車,我一揮手司機居然慢慢地停了下來。車上是一個光溜溜的橢圓形大油罐,罐的兩側(cè)各有一條一尺高的鐵護欄,這是唯一的抓手。我喊一聲“師傅好,我是臨河縣委的,搭個車行嗎?”他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用嘴巴指向車上的油罐說:“咋的?敢上去不?”沒有想到幸福來得這么容易,我連說:“敢!”話音未落,便翻身上車,坐在罐側(cè)。以雙腳頂住護欄,雙手左右托住油罐,找好平衡。司機一踩油門就像大象背上吸了一只蝸??癖级?。以現(xiàn)在的交通規(guī)則論,這絕對是要重罰重處的。但那時天高皇帝遠(yuǎn),地僻無王法,又年少輕狂,無知無畏。這竟成就了我搭車史上最具傳奇的一筆,現(xiàn)在想來還后怕中夾雜著自豪。

還有一種搭車是半搭半掛。一九七二年八月,我調(diào)內(nèi)蒙古日報駐巴盟記者站,從此開始了一生的新聞職業(yè)。記者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自行車。好在人還年輕,有的是力氣。河套是個大平原,除北部靠近國境線的幾個縣外,套內(nèi)數(shù)百里之內(nèi)都可以蹬車前往。只要任務(wù)不急或走或停,很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驢友騎行。那時國內(nèi)還沒有流行頭盔、護膝之類,否則一定很瀟灑。我一個舊黃布書包拴在車把上,迎風(fēng)趕路,天黑宿店,蓬頭垢面。這就是當(dāng)時中國西部一個最基層記者的形象。因為再低一級就是縣委報道組的通訊員了,這只能算是新聞外圍人員,我也曾干過兩年。

這種搭車沒有預(yù)先的計劃,也不必與司機打招呼征得同意。一般是在夏秋季節(jié),風(fēng)和日麗,你騎行在路上,如果覺得累了,就物色一輛掛有拖斗的卡車,這種車子車速比較慢,或者選一輛拖拉機也行,就是噪聲大一點,也顛簸一些。你把騎行位置調(diào)整在拖車的右前方,等它從左邊追上你兩車平行時,你讓過車頭,右手扶定車把,騰出左手一把拉住拖車后馬槽上的插銷把,那粗細(xì)長短與弧度簡直就像是為搭車人量身定做的。這時你就可以挺起身子,揚眉吐氣,一展酸困的腰背,單手扶把保持平衡,任由拖車帶著你長驅(qū)急奔。這樣子極像海上的沖浪運動,快艇后面用繩子拖著一個腳踏浪板手系牽繩的人。這時我會解開衣扣,任風(fēng)鼓蕩著衣裳,想象自己是一只正在被牽引的風(fēng)箏,就要升上天空。大有李清照詞“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味道。這樣的搭行十里二十里不在話下,累時可以脫開手慢行片刻,反正路上有的是車,一會兒就可順手牽羊,再抓一輛繼續(xù)滑行。

這種搭車是旁門左道,但是“盜也有道”,你可以慢慢領(lǐng)悟規(guī)律,熟能生巧,漸至完美 。一是要找對位置,你必須跟在拖車的右外側(cè),若在左內(nèi)側(cè),則有與對面來車相撞的危險。二是雖然省力卻不可省腦,要隨時緊盯前方數(shù)百米的路況,一旦發(fā)現(xiàn)有路面不平或?qū)γ嬗熊噥頃r要立即松手,以免司機猛剎車造成你連人帶車的追尾。由于膽大心細(xì),我這樣搭行兩年,行程數(shù)百公里,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意外。駕駛室(他們叫車樓子)里的司機師傅也從沒有苛責(zé)過我不許蹭掛,倒是遇有錯車或路況不好時,還會主動減速鳴笛提醒后面,人性之憨厚善良可見一斑。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一次長途搭車。那次到包頭附近的營盤灣煤礦采訪,礦上還有一個磁窯。當(dāng)時我的小家庭剛剛組建,正缺東少西。我先打聽好有一輛回臨河的順車,便買了一噸煤和一個小水缸,還有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小雜物。司機是一個姓胡的四十多歲的漢子,正和他的姓氏一樣,一臉大絡(luò)腮胡子。助手倒是一個白凈的小伙子姓張。上午吃過早飯后,我們收拾停當(dāng),打馬上路。胡子和小張坐在前面的車樓子里。我躺在后車廂的煤堆上,護著我的那些家當(dāng)。

車子發(fā)動起來以后,胡子突然推開車門,從車樓子里甩給我一件老羊皮襖。我平躺在煤堆上,身下墊上皮襖,如在沙發(fā)。老羊皮襖是用隔年的老羊宰后剝下的皮制作而成,毛長皮厚,一把握不透??氨纫粔K厚毛毯或一床棉被。當(dāng)?shù)亓?xí)慣將這種老羊皮熟制后直接縫制成襖,并不需要再罩一層布面。這是車倌、貨車司機、守夜人、野外作業(yè)者無論冬夏必備的行頭。當(dāng)然也能為雪夜冰天中熱戀著的男女抵御風(fēng)寒,留下難忘的溫暖。它正穿時皮板在外,可擋風(fēng)寒;反穿時長毛在外不怕雨淋;如在野外,穿則為衣,臥則為褥,蓋則為被,不怕揉搓,不避沙石。待穿過兩三年后,皮子經(jīng)千揉萬搓已經(jīng)軟得如一塊海綿。這時再拿去清洗,配上布面(行話叫掛個面子)。幾年的塞外生活,我太熟悉這種萬能皮襖了,甚至已聞慣了它散發(fā)出來的膻腥味兒。當(dāng)時我把這光板老羊皮襖墊在身下如在熱炕,從心里感到這位胡子大哥的熱心腸。

車子順著沿山公路緩緩而行,右山左灘,好個空闊的田野。我仰面朝天看著深遠(yuǎn)的藍(lán)天。小學(xué)地理課上就學(xué)過內(nèi)蒙古高原這個詞,其實沒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恐怕一生也不知道這幾個字的含義。現(xiàn)在形容一個有身份的人叫作“高、大、上”。如果讓我在中國大地的各種地貌中選一個“高、大、上”者,那就是內(nèi)蒙古高原。單說“高”,珠峰夠高了吧,但是腳下群峰犬牙交錯,無平坦之感。單說“大”,華北平原、長江平原、成都平原都夠大了吧?但阡陌縱橫,市鎮(zhèn)毗連,讓人不能心靜,沒有居高臨下之感。關(guān)鍵是這個“上”字,在人為高貴,在地為高原。有包容萬物之心、寧靜安詳之態(tài),不張不揚,十分低調(diào)。唯有這內(nèi)蒙古高原高、大、上俱全,仰望有日月之可觸,俯瞰無群峰之礙眼。亦高亦闊,如川之平,如秋之爽。

我躺在車上,伸手就能摸到藍(lán)天; 放眼前方,是一條永遠(yuǎn)到達不了的天際線。這時候你才真切地感到地球是圓的,假如對面的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輛車,就像在大海上看見船的桅桿一樣。這種感覺你要是能到內(nèi)蒙古中部的錫林郭勒或東部呼倫貝爾草原跑車會更加明顯。我們的車在地球的表面飛奔、撒歡兒,又好像要離地而去??梢陨焓炙合乱黄自?,纏繞在脖子上或者貼在胸前,然后再一松手,又放它飄去。

車子從營盤灣山里出來后,漸漸進入平坦的套區(qū),除了前面的路,無盡的天際線,四周沒有任何參照物。兩個多小時之后越過沙地草灘進入農(nóng)耕區(qū),時當(dāng)八月,序?qū)僦傧?,正是八百里河套小麥的收割期。放眼望去,遍地黃金。麥浪就拍打著車幫,卡車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條船。我的家鄉(xiāng)也是產(chǎn)麥區(qū),但那里是丘嶺、梯田。麥?zhǔn)旒竟?jié)的風(fēng)景是沿著山梁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的金黃。我還從未見過這一馬平川,八百里的麥浪,金波滾滾,浩浩蕩蕩。坐在行進中的敞篷車上,有一種檢閱夏季的莊嚴(yán)感,一邊看一邊在心里醞釀著詩篇,后來還真的寫成了一首六百行的長詩。但“文革”期間所有的文藝期刊都已經(jīng)停辦,萬馬齊喑,無處發(fā)表,枉自少年輕狂。不過十多年后,這首胎死腹中的長詩被濃縮成一篇六百多字的短文《夏感》,收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一直使用到今,這還要感謝那次搭車撿來的靈感。

我抓著車幫,看累了就四肢放平躺在老羊皮襖上繼續(xù)做著天上的遐想。天藍(lán)得讓你看不透它的深遠(yuǎn),我又覺得它是一汪大海,車子就是穿行在波浪中的船。我奇怪,空氣是透明的,水是透明的,為什么無數(shù)個透明的疊加就成了藍(lán)色,如天空,如海洋,愈深愈藍(lán)。這恐怕是物理學(xué)家該去思考的問題,就像當(dāng)年牛頓終于從太陽的白光里分出了七色光。我們總有一天會從這個“藍(lán)色”中抓到點什么。這么想著,我就伸手去抓到一朵云,然后一松手,又放它歸去。這時才突然理解了神話題材的名著:阿拉伯會飛的神毯、中國的《西游記》、屈原的《天問》、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等等。我這哪里是搭車,是搭了一架飛機或者是一只射向宇宙的火箭。在還沒有乘過飛機之前,這是我距離白云最近的一次旅行。

正當(dāng)我這樣“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作著天上的遐想時,突然車子搖晃了一下,軟塌塌的,像是撞在棉花堆上,又掙扎了兩下哼了一聲就不動了。我翻身跳下,這時胡子和助手小張也早從車樓子里出來,正蹲下身子四只眼睛瞄著車底。胡子爬到車盤底下摸了半天,出來時滿臉沙土,攤開油污的雙手說:“這可拉下疙蛋了(遇到麻煩了),傳動軸斷了?!蔽业哪X子嗡地一下炸了。雖不懂車,但也知道車軸的重要性,有如人之脊柱,房之大梁。在這四處不著邊的曠野上,斷軸之禍,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小張那張白臉唰的一下更白了。胡子只說了兩個字“皮襖!”小張爬上車幫,嗖的一下抽出剛才還墊在我身下的那張萬能老羊皮襖,麻利地鋪到車底下去。他們兩個搬出工具箱,撿了些家伙就仰躺在皮襖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馗闪似饋?。我無事可做便繞著車查看地形,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前進方向的右手正對著一個山口,一條干河正蜿蜒而下??菟竟?jié),河床上積滿一層綿軟的細(xì)沙。河床并不寬也不深,而且又平,一般不會有司機特別注意到它。誰知我們這個鋼鐵怪物吃硬不吃軟,剛一下河就一頭杵在沙被窩里。就像舊小說上說的有那驕傲的武士打出一拳,卻被對方的軟肚皮吸住,拳頭再也拔不出來。我們的車遇到的正是這種尷尬,咔嚓一聲,軸斷車停,進退不得,幸虧還沒有翻車。

他們在車底鼓搗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根車軸。胡子畢竟是個跑車的老江湖,拄著車軸就如關(guān)云長依著一把大刀,賊亮的眼睛把周圍四方掃視了一遍,說:“這個地方?jīng)]有人家也很少過車,再說就算有車來也拖不動咱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他用手指著右手北方那個隱隱約約的山口說:“估計公社在那個方向,一般公社里都會有個農(nóng)機修理點,我們?nèi)ヅ鲆慌鲞\氣。”然后突然轉(zhuǎn)向我溫和地說:“小記者,你敢一個人在這里看車嗎?”本來是我搭他的車,好像倒成了他求我。同在危船,有難共擔(dān),我這個搭車的閑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立功表現(xiàn)的機會,連忙大聲說:“敢!”心想這里不用說有壞人,就連個活人影兒也沒有,這片麥子地又吃不了我。說著胡子把我安頓在車樓子里,給我留了一個軍用水壺,還有一把大鐵扳子壯膽,囑咐不管遇到什么事兒,不要開車門兒。然后他們兩個背了一個水壺,扛起車軸,順著河溝一步一彎腰地向那個遠(yuǎn)處的山口走去。我拉緊車門,頓時一股莫名的孤寂襲上心頭,剛才那美麗壯闊的麥浪,霎時成了淹沒我這個孤兒的大海,而藍(lán)色的天穹也成了吸我而去的黑洞。

一個人在車?yán)餆o聊,就打開隨身的小黃書包。掏出一本書翻兩頁,看不進去;又掏出采訪本,想捋一下這兩天的采訪記錄,也看不在心上。頓覺心隨事走,人生起落在瞬間。剛才還飛車高原,藍(lán)天白云,心花怒放,這時孤身一人縮在車內(nèi),北風(fēng)打門,幾多凄涼。胡子他們扛著沉重的車軸遠(yuǎn)去的身影,一步一踩留在沙地上的腳印,總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此去有希望嗎?那個地方有個農(nóng)機站嗎?全靠運氣了。我這樣一個人胡思亂想著,不覺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我低頭看一下手表已經(jīng)下午七點,心如落日,暮云沉沉。當(dāng)我再一抬起頭時,車窗玻璃上卻貼著一張人臉,鼻子都壓成了扁平。我霎時驚出一身冷汗,這里四面曠野,從哪里跑出一個人來?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臟的狂跳,努力讓它靜下來,才看清是一個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滿臉皺紋,大概有六十多歲。我還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出現(xiàn)的,就像唐僧在去西天的路上,突然路邊就會出現(xiàn)一個人還是妖。當(dāng)我確信他就是一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后就把車窗搖下一條細(xì)縫。老漢一口當(dāng)?shù)卦挘骸?后生,車子焊(陷)住了吧?我下午三點就瞭見(看見),這輛車過去了,怎么現(xiàn)在還在這瘩?”我已完全松弛下來,打開車門說:“大爺,沙子焊住車了,軸斷了,師傅到北山根去尋個農(nóng)機修理站?!崩蠞h一聽馬上露出一臉的同情:“天都擦黑了,肚子餓了吧,到我的道班里去吃點兒東西?!痹瓉砝先耸莻€當(dāng)?shù)氐酿B(yǎng)路工。

河套平原處,各縣與縣之間的正規(guī)公路是瀝青路面,而鄉(xiāng)村之間全是沙土路,每隔十里左右就設(shè)一養(yǎng)路站,俗稱“道班”。一般配三四個人,一輛毛驢車,遇有雨水沖塌,或者大車軋毀路面,隨時拉土修墊。民工都從生產(chǎn)隊里抽,在隊里記工分,是一種民間養(yǎng)路制度。白天干活晚上各回各家,留一個人看守道班。我隨老人來到他的道班,這是路邊一個高坡上圈出的一個簡易小院,只有一間房子、一盤土炕和灶臺。剛才我們飛車過道班,正“兩岸猿聲啼不住”,放眼高原喜欲狂,哪能顧及這個小院?而老人卻一眼記住了這掛倏忽而過的車輛。老人一進院子就順手在門口抽了一捆柴火,進門后就要挽起袖子做飯。河套農(nóng)村做飯,無論蒸、煮、炒、烙,都是固定在灶頭上的一口三尺大鍋,就是喝一口水也得用它來燒。我怪不好意思,說:“不餓不餓,喝口水就走?!彼f:“你們的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就是那個村里的,離這里七八里地呢。那里還沒有通電,每天要等到晚上天黑了才用柴油發(fā)電供照明幾個小時,他們要焊車軸也得等到來電才行?!蔽疫@才明白,為什么胡子走了這么長時間沒消息。況且肚子也真的餓了,一天也沒有正經(jīng)吃口東西,就趕緊幫著老人涮鍋、燒火,這些我在農(nóng)村勞動一年,早學(xué)得麻溜麻溜的了,一邊又與他聊天。老人有兒有女都已成家,他在村里沒多少事兒就出來看道班,一天記一個工,去年隊里分紅每個工五角錢。說著他已經(jīng)把面和好,搟成一張大餅,攤到鍋底上。河套是產(chǎn)麥區(qū),當(dāng)?shù)爻W鲞@種發(fā)面餅,做時里面放一點蘇打,用麥稈之類的軟柴火燒灶,餅子蓬松酥脆,類似西北的鍋盔或新疆的馕,屬于面食中的餅類一族。

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我心里老是掛記著胡子他們找到農(nóng)機站沒有,趁著大餅還在鍋底等熟,就跑到外面踩著梯子上到房頂向正北方向瞭望。果然天邊有電焊光一閃一閃,稍微放了點心。我回到屋里把餅子收拾進書包里,加滿一壺?zé)崴?,給老人留下半斤糧票、五角錢,就向停車處返去。路上掰了一小塊餅子,胡亂塞到嘴里壓一壓餓火?;氐杰嚽拔蚁葒囖D(zhuǎn)了一圈兒,看有什么動靜,又檢查了車樓子里有沒有什么變化。再翻到車頂上繼續(xù)瞭望北邊方向,電焊火花已經(jīng)熄滅,說明他們已經(jīng)完工。我就呆呆地透過黑暗一直盯著山口方向。后半夜開始起風(fēng)了,麥田一浪滾過一浪,我好像置身在一個孤島之上。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開始找天上我認(rèn)識的星座,數(shù)星星。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出現(xiàn)了兩個晃動的手電光。我興奮地大喊一聲:“胡師傅——”聲音劃破黑暗在寂靜的原野上飄蕩,倒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心里一陣的震顫,眼圈都發(fā)熱了。他們聽見了我的聲音,就高舉起手電在空中劃了幾個圓圈。我跳下車向他們迎了上去。還沒有等走到跟前,就聽見在黑暗中胡子喊道:“小記者,餓壞了吧?”我連忙喊:“不餓不餓,我們有好吃的了?!彼麄儊淼杰嚽胺畔鲁林氐能囕S,先不說修車的事兒。胡子從懷里摸出一個油紙包,原來是一包醬牛肉。他說:“沒事了,總算把車軸焊好了。那個窮公社,想吃口飯,晚上連個鬼也找不見。好歹臨走時在伙房里摸見兩塊醬牛肉?!蔽乙糙s快從書包里掏出大餅,又說了上道班的事兒。三個人先坐在車下的沙地上,掏出一把電工刀,把肉剁一剁,頂著滿天星光,掰一塊餅就著吃一口肉,再舉起水壺喝一口水。今天不但搭車,還搭了一頓伙。這是我記憶中最香的一頓野餐。我的家鄉(xiāng)出產(chǎn)一種老字號的平遙牛肉,香徹百年,聞名全國。我自己下鄉(xiāng)一年也不知道吃過多少次柴鍋大餅。但唯有今晚這頓野地里、星光下、卡車旁的牛肉加大餅,肉香、面香,還有田野里晚風(fēng)送來的麥香,讓我終生難忘。

我們吃飽喝足后開始干活。他們兩個鉆到車底下去換軸,我在外面打手電,等到軸換好了又用鐵鍬去清理車輪前面的沙子,為的是讓車啟動時輪胎能夠抓住河床的硬石面。車軸換好了,胡子用沙子搓搓兩手的油膩,跳進車樓子里發(fā)動車子,我們兩個在外面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勝敗在此一舉,生怕再聽到那一聲不吉利的“咔嚓”,如果車軸再斷一次,今天晚上真要在這里喂狼了。馬達嗡嗡地轟鳴著車身抖動一下,我和小張在后面用力推車,明知道這點力氣對一輛卡車來說就像蚊子推大象,但還是使出吃奶的力氣自求安慰,終于“咔”一聲,車輪咬住了河床,往上輕輕彈了一下,緩緩轉(zhuǎn)動了,我們?nèi)齻€人的心都一下落了地。胡子喊了一聲:“上車!”小張從車底抽起那張老羊皮襖,一把甩到車后的煤堆上,推了我一把:“快上!”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活勁,像猴子一樣跳起,手抓馬槽腳踩車輪胎一躍就翻上車頂。

這么一折騰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將近黎明時分。我躺在老羊皮襖上看著天邊的月牙,晚風(fēng)送涼,滿天星斗,萬籟俱靜,感慨萬端。我只是偶然搭了一次車,就攤上這么大一件事兒。蘇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者,不順也,有迎上、插入之意。社會就是一輛行走的快車,每個人告別父母、離開學(xué)校,都要來逆搭這輛車,但卻不知道會搭上哪一節(jié)車廂,而且還要換多少次車。這么想著,東方漸漸泛出魚肚白色,不一會兒就跳出一輪紅日,霞光照耀八百里河套,連麥浪也被染成了粉紅色。

塞上六年,馬車、拖拉機、汽車,甚至領(lǐng)導(dǎo)的專車,也數(shù)不清搭了多少次車?,F(xiàn)在想來,那六年的搭車生活真是一種享受。當(dāng)我坐在慢悠悠的馬車上,聽車倌聊天,看著兩邊的青紗帳、麥田、羊群時,就像是在聽一首古老的歌謠或者喝一壺老酒。而當(dāng)仰面躺在載貨的卡車上,則是一種追逐在云端的旅行。自從離開河套之后再也沒有搭過一次車了。一是因為進了城,交通方便;二是人情變化,世風(fēng)日下,搭車之事鮮有所聞,而碰瓷行騙的事例倒是不少。所以就常常想起當(dāng)年那些搭車的故事,懷念那種萍水相逢,兩不相識,一見交心的淳厚民風(fēng)。我生也有幸,一入社會就在《詩經(jīng)》式的古風(fēng)中熏陶了六年整,度過了一個社會人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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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