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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2年第10期|于堅:棕皮手記:書空、貢獻與占有
來源:《湖南文學》2022年第10期 | 于堅  2022年10月14日08:19

胡竹峰題記

遇見于堅文章有二十年了,遇見于堅其人不過兩三年。

于堅貌古,衣服也古,早年留發(fā),如今敞頭頂天,言談越發(fā)磊落。宋人說五祖和尚貌古而清,一時覺得老于堅有羅漢相,前世出家今在家。韓愈作詩說孟郊古貌古心,老于堅身上恍惚也如此。

于堅好古,好古比戀新好。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到底執(zhí)念了,古人從未離開,他們活在文字里,或竹簡,或木牘,或紙頁,或碑帖,或金石。金石永年,精神矍鑠。讀于堅書,常??梢姽湃?,老莊、孔孟、司馬遷、蘇東坡……

于堅的某些文章,不過于堅遇見古人,古人注他,他注古人。古人注于堅時,他亦步亦趨,其中有恭敬心,謙遜禮讓。于堅注古人時,他堅如磐石,其中有瀟灑意,舍我其誰。一時或古或今,一時非古非今,一時有古有今,一時古非古,今非今,只是快意。

于堅文章常見快意。讀于堅,有人得學問,有人得文采,有人得趣味,倘或不得快意,大抵會隔了一層。或者誤讀了,不過我一家之言,文章之快意,無非一家之言。

遙寄于堅先生,恭祝萬事如意。

于堅,字之白。祖籍四川資陽,生于昆明。詩人、作家、攝影愛好者。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種。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棕皮手記:書空、貢獻與占有

于 堅

 

《論語》何謂之一:子曰

“何謂也?”

“郁郁乎文哉!”

——《論語》

《論語》的第一個字是子,第二個字是曰。

子的意思是人。這個甲骨文上就有的字,據(jù)考乃是像性別明確的嬰孩在襁褓中(見《象形字典》)。

子:“十一月,陽氣動,萬物滋,人以為偁(稱謂)。(《說文解字》)“偁,揚也?!保ā墩f文解字》)“偁,譽也?!保ā稄V雅》)“譽,稱也?!保ā墩f文解字》)“狀古述今曰譽?!保ā吨軙罚白u名美也?!保ā赌咏?jīng)》)揚,就是從動物性的無名之黑暗中出來,開始稱(名稱)偁,就是稱。稱,銓也。銓,衡量?!安恢牵瑒t不知民之極,無以銓度天下之眾寡。”(《國語·吳語》)“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睗h王充《論衡·對作》稱:言說、宣告、稱呼、稱名。稱也是秤,稱量?!翱喾Q量之不審兮?!保ā冻o· 惜誓》)“稱,知輕重也?!保ā稄V韻 · 蒸韻》)稱,就是人之譽,人之稱?!肮磐駚?,名目各異區(qū)分隔,稱謂不同。”(劉知幾《史通》)

“在構(gòu)成上,人就是‘人形動物’……為了成為人,人必須在非人當中辨出自己?!保ò⒏时荆拔ㄓ挟斎顺讲⒆兏锪俗鳛槠渲蔚娜诵蝿游飼r,人才能成為人?!保▉喠ι酱蟆た埔颍?/p>

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蠆虺蛇不螫,攫鳥猛獸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p>

這個“子”是一個嬰孩那樣天真誠實之人。圣人。圣,通也?!墩f文》,絕地天通之人?!按笕苏吲c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染,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jié)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zhì)、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初,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神明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zhì)。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

曰這個字的意思是開口說話?!霸唬貉砸??!保ā稄V雅》)“曰,詞也。詞,意內(nèi)而言外也?!保ā墩f文》)“意內(nèi)”是看不見的,黑暗、無名的,不可知的。曰:語言,有。無中生有,有無相生,世界開始。

開天辟地,這個人說話了。之前是沉默的、黑暗的。這個人姓孔,傳說這個人出生在一個山洞里,這個出生在山洞里的人(山洞正是一個孔,從大地上涌出的洞穴)出來了,說話了。

“系辭焉,以辯吉兇?!薄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薄罢猛靵?,微顯幽闡?!保ā断缔o》)“道可道,非常道?!薄爸浒?,守其黑。”(老子)白,語言。黑,不可說的道、無、幽。

這個人說話了:“未知生,焉知死。”生如何知?語言知,語言敞開。

“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文就是語言。為什么從周?周是文,文王,反對紂的暴力,弱肉強食?!吧^易”(《易傳》),紂那一套不生生,害生?!坝粲艉跷脑眨∥釓闹?!”乃是孔子的一個偉大總結(jié)。

“郁郁乎文哉”?!罢Z言是:語言,語言說話。如若我們一任自己沉入這個命題所指示的深淵中,那我們就沒有淪于空洞。我們落到一個高度,其威嚴開啟一種深度。這兩者測度出某個處所,在其中,我們就會變得游刃有余,去為人之本質(zhì)尋覓居留之所?!?/p>

“人們堅信,與植物和動物相區(qū)別,人乃是會說話的生命體。這話不光是指,人在具有其他能力的同時也還有說話的能力。這話的意思是說,唯語言才使人能夠成為那樣一個作為人而存在的生命體。作為說話者,人才是人。這是威廉姆·馮·洪堡的一個講法。然而,有待思索的事情還是:何謂人?”

“無論如何,語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質(zhì)的?!?/p>

“恰恰不是把語言,而是把我們,帶到語言之本質(zhì)的位置那里,也即:聚集入大道之中。”

“語言之詞語有其神性的本源?!都s翰福音》序言開篇就說,詞語最初與上帝同在。” (以上引自海德格爾)

《圣經(jīng)》的第三段里出現(xiàn)了“神說”。前兩段是交代,解釋為什么“神說”?!捌鸪?,神創(chuàng)造天地?!薄暗乜仗摶煦?。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因為黑暗,所以神說,要有光。

子曰。沒有任何解釋。劈頭就是:這個人說。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說?不必問,不解釋,不言自明?!澳阒赖??!?/p>

這是一個信任的開始?!罢Z言才產(chǎn)生人,才給出人。倘若這樣來看,則人就是語言的一個保證了?!保ê5赂駹枺?/p>

在“子曰”之前,已經(jīng)有可曰者在。子曰只是在語言中敞開它。子曰不是第一,是對第一的信任,敞開,闡釋。道可道,非常道。道(語言)法自然,師法造化,自然、造化是先驗的?!俺缧?,卑法地”(《易·系辭》)。

“子曰”導致了某種諾亞方舟式的開端,驚天動地。以至于后來那些“宅茲中國”的人們嘆道:“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p>

子曰,這個人說話了,絕地天通,“吾語女”。無數(shù)語言在時間中死去,“子曰”不朽,穿越二千五百多年,直到今日,依然看不出這些語詞(文)就要消亡的跡象,它會被黑暗遮蔽,但是不死。

與孔子同時代出現(xiàn)的柏拉圖主義席卷世界。而“子曰”,一直“宅茲中國”。全球化時代,巴別塔的完成指日可待?!翱茨模∷麄兂蔀橐粯拥娜嗣?,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后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子曰”堅不可摧,這兩個字出現(xiàn)于甲骨文,至少在四千年前。當我在這個秋天的黎明開始寫作的時候,我想起寫下這兩個古老的漢字:子曰。

“人所說的每句廢話,在審判之日,都要交賬,因為憑你的話,要定你為義人;也憑你的話,要定你為罪人。”

 

哀 郢

在《哀郢》中,屈原寫道: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p>

“去終古之所居”,是一個偉大的母題。

人類總是在一次次地,“去終古之所居”。改朝換代、戰(zhàn)爭與革命,遷徙,摩西領(lǐng)著以色列人分海而去。

這是文明的某種宿命。這個主題,荷馬、莎士比亞都表現(xiàn)過。

在屈原這里,去終古之所居一方面是一個悲劇。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逍遙”。

“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p>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p>

“去終古之所居”,流亡乃是向大地的流亡, “怊荒忽其焉極”,屈原回到了大地上。

這是悲傷的大地,他本來是悲傷欲絕的,“心絓結(jié)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p>

大地也是一種拯救?!暗谴髩炓赃h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全詩,只有這四句是喜悅的,歡樂的。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p>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p>

“今逍遙而來東?!?/p>

全詩僅有的亮點,“逍遙?!?/p>

何謂“逍遙”?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保ㄇf子)

是之謂逍遙。

這個詞的出現(xiàn)意味深長,或許屈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流放令他回到了“逍遙”。逍遙的話,那就不是流放,而是漫游了。

陶潛:“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即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p>

這是逍遙。

海德格爾:“漫游,但它并不是毫無目的地、漫無邊際地亂走一氣。異鄉(xiāng)者在尋找之際走向一個它能夠在其中保持為漫游者的位置?!愢l(xiāng)者’幾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經(jīng)聽從召喚,走在通向其本已家園的道路上了?!薄斑@位詩人把靈魂命名為‘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靈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通達的那個地方,恰恰就是大地。靈魂首先尋找大地,并沒有躲避大地。在漫游之際尋找大地,以便它能夠在大地上詩意地筑造和棲居,并且因而才得以拯救大地之為大地——這就是靈魂之本質(zhì)的實現(xiàn)。所以,靈魂絕非首先是靈魂,此外還由于無論何種原因而歸于大地?!?/p>

屈原被流放,回到大地上,“逍遙而來東”。

因禍得福,完成了“靈魂之本質(zhì)的實現(xiàn)”。

“在這里,死亡并沒有不確定地、泛泛地被看作塵世生命的完結(jié)。‘死亡’在此詩意地指那種‘沒落’,就是‘異鄉(xiāng)者’已經(jīng)被召喚入其中的那種‘沒落’。因此之故,如此這般被召喚的異鄉(xiāng)者也被叫作‘死者’。他的死亡并不是頹敗腐朽,而是離棄人的腐朽的形象?!?(海德格爾)

哀郢,哀的是那個靈魂陷落之邦。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這正是人的腐朽形象。

“哦,人的腐朽形象:

充滿冰冷的金屋,

暗夜和頹朽森林的恐怖,

還有那動物的酷烈野性;

靈魂的寂靜無風。”

——特拉克爾

“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p>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p>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p>

“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p>

這是可悲的。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

彭咸之所居,正是一種“靈魂的實現(xiàn)”。

“遂自投汨羅以死。”我估計這是好事者虛構(gòu)的謠言?!皩幐跋媪鳎嵊诮~之腹中。”是詩人的一個比喻,好事者解釋為事實上的自殺。

“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保ㄋ抉R遷)

屈原之“去終古之所居”是逍遙,爽然。去,離開,也是歸來。

回到了大地上。大地,這是最根本的終古之所居,其他只是驛站,何哀之有?

 

書 空

中文詩的不可翻譯性在于漢字。漢字令一切譯文到此為止?!安粚W詩,無以言?!弊?,這正是詩開始之處,而且抵達不可譯之處,那宇宙。

在拼音中,橫豎撇捺不見了,這種損失是詩人弗洛斯特無法想象的。這意味著一首詩不能再被書寫。它當然失去了導致“天雨粟,鬼夜哭”的那種來自書寫的上手的神性。

如果翻譯只是某種意譯,而非字譯的話,那么每一首中國詩都必然膚淺。王維是最膚淺的詩人?!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他書寫陳列組合了一些字,賦予它們一種王維自己創(chuàng)造的關(guān)系。中國詩不追求意義、深刻。漢字即存在。春節(jié)寫一個“?!辟N在門上,必有神佑。但是,王維并非就事論事的詩人,他是一位神靈。翻譯永遠無法再將王維譯成一位神仙,我估計。

弗洛斯特說:詩意就是在翻譯過程中丟失的東西。他認為丟失的是詩意,是就從拼音語言到拼音語言而言。而漢字譯成拼音,誤讀的不僅是“詩意”,還有字。

并不否定翻譯,因為在中國詩譯成他語時,詩對譯者的要求不是對一個工具的要求,而是對一位神的要求。

漢字不僅是某個發(fā)音,它是由橫豎撇捺構(gòu)建的一個建筑物,一座神廟。神廟,意味著這是意義的發(fā)生之處。

漢字有個必須上手的動作——書空。這是一切語言都沒有的。除了遠古的那些巖畫,陶片,獸骨。這不意味著我們還是原始人,這一段話,我是在手機上書寫下來的。在手機上寫字,首先是書空,然后字被記錄下來。

小時在教室,老師說天,天,天空的天。然后我們跟著她,用手指在空中書寫。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手指在空中寫著,并未留下字跡。

然后我們把“天”字寫在練習本上。

除了漢語,任何語言都沒有書空這回事。他們聽,然后記下發(fā)音。

漢字是一套構(gòu)件,不同的組合,形成不同的字。字是有限的,穿越時空,永遠是這些構(gòu)件。意思是無限的,非此即彼,今是昨非。

字是一種形而上,空,它要通過上手,身體才完成。

寫詩與書法一樣,聲音(身體,上手)是個人的,字是共享的。聲音決定字的重組之后的效果。

書空是無法翻譯的,翻譯永遠是二手貨。翻譯基于對意思的理解,失去了聲音。

翻譯要成為一手,翻譯者也要在他們的語言里書空。

為何大多數(shù)翻譯味同嚼蠟,意思是對的,聲音不對。原作者的聲音已死。

翻譯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聲音。但是,原聲只有一個。而翻譯可以翻譯無數(shù)作者,他們有這個魔力嗎?

 

貢獻與占有

有些人的存在感來自占有欲的滿足。有些人的存在感來自貢獻的喜悅。

道法自然,大地之道就是貢獻。這是大地唯一的意義。

人道法自然,就是道法大地的貢獻之道。

昆明附近的青山上有一種梨,叫作寶珠梨。這是一種貢梨。古人曾經(jīng)將這種梨迢迢千里運到京城,獻給皇室。云南曾經(jīng)有許多被冠予“貢”的事物。

我外祖母在八十歲的時候,還在我家那個大院掃地。六十年代,清潔還是一種私人的事,靠自覺。我外祖母,小腳婦人,像山寺的僧人一樣,每天絕早起來,在朦朧的黎明中,用一把竹葉編成的掃帚,將半個足球場大的地面掃干凈,沒人雇用她。落葉、雞屎、垃圾、塵土。天天如此,直到掃不動。這是她的貢獻,從未得到過感激,她想都沒想過。

人本身就是一種對大地的貢獻。

子曰:仁者人也。仁乃大地本具,貢獻。天空,云、河流、土地、果實,萬物……貢獻。

大地是一種仁慈,意識到此,人才成其為人。

萬物有靈,就是一種仁的世界觀。

權(quán)力和大地對貢獻的認識不同。權(quán)力意味著占有。大地意味著貢獻本身,大地就是貢獻。

權(quán)力必須不斷地解釋,辯解,因為它做作、不自然。因此權(quán)力要發(fā)明許多意思,權(quán)力創(chuàng)造,大地原在。

大地是沉默的,大地沒有語言,其意自明。道是大地唯一的意義。其他意義都是對道的遮蔽,“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保ā肚f子》)莫若以明,莊子指出了對道的態(tài)度。這是對有限的覺悟。

道可道,非常道。非常道就是語言。意義一個個死去,語言穿越時間。語言是大地的及物式轉(zhuǎn)喻。道法自然。溫故知新。

占有是無限的,未來的,必然超越身體的界限。物對于這些人來說,并不是生命所需的材料,而是欲望的現(xiàn)實性隱喻,他們浪費超過他們身體需要的物。萬物不靈,大地只是堆積如山的庫房。這種存在感必須依靠權(quán)力,弱肉強食,機會。

權(quán)力也會令人產(chǎn)生存在感的幻覺。這種存在感貌似滿足,其實轉(zhuǎn)瞬即逝。無法充實的占有欲的折磨會令人瘋狂,因為這是一種空虛與短暫滿足的無限循環(huán)。這是一種輕浮的存在感。

權(quán)力是一截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老光棍。

貢獻語言和發(fā)明意義不同,前者是貢獻,后者是占有。意義轉(zhuǎn)瞬即逝,非此即彼,機會主義,功利性、對有用的占有。它不是大地的產(chǎn)物,而是對大地的蔑視、誤解、輕狂、自命不凡。它不是貢獻。孟子說,充實之謂美。美才是貢獻。

“理道之遠近而致貢?!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p>

對于另一些人來說,知足常樂,他們的存在感來自基于自在、自得其樂的貢獻。身體的需要只在必需的限度內(nèi)(基本權(quán)利),他們的貢獻是精神性的,是仁的體現(xiàn),不是物的統(tǒng)治面積的無限擴張。這種人就是詩人。

仁者愛人。仁者通過貢獻、愛,獲得存在感。

某個時刻,詩人誕生了,貢獻語言。詩人貢獻語言,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語言只是一種及物性,不是對物的占有。這是一種對物的貢獻,對萬物的敬畏、尊重,一種仁。大地不能再多了,只有貢獻仁于它。仁是一種語言。所以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靶∽雍文獙W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這是一種精神性的祭祀,不是對物的占有。

《易經(jīng)》說,“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居業(yè),立誠,就是存在感。立誠,就是表里如一地存在。朱熹說:“誠是實有此理。”誠字在道,則為實有之理。在人,則為實然之心。誠是實,心之所思皆實也。誠者,合內(nèi)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內(nèi)實如此,外也實如此。誠是實。心之所思,皆實也。誠者,實有之理。體物言以物為體,有是物則有是誠。問:思無邪。伊川說作誠。是否?曰,誠是在思上散發(fā)出的。詩人之詩皆情性也。情性本出于正,豈有假偽得來底。思便是性情,無邪便是正?!保ㄥX穆·《朱子新學案(二)》)這就是存在感。

存在感是“正”的抵達,而不是物的控制、占有。

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shù)?!保ā洞阂寡鐝牡芴一▓@序》)

這是一種偉大深沉的仁。存在感。

在膚淺的民族那里,詩人被視為多余,毫無貢獻。可悲的是,人類往往由存在感和占有欲強烈的人統(tǒng)治。

但是,詩人的存在感是超越時間的。杜甫說,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是一種偉大莊嚴的存在感。

昨天我看見王維在環(huán)湖東路散步,一場暴雨之后,大地潮濕,他聲東擊西地寫道:“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偉大的貢獻,令此詩于千年之后的另一個人讀到,再次獲得存在感,對大地充滿感激,熱淚盈眶。

禮 物

(米沃什 西川譯)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并不使人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可以讀《論語》了

《論語》是講如何做人、如何在世、如何與這個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的書?!墩撜Z》可以說是對語言的討論,這個“語言”不是語法、修辭,而是“語言是存在之家”。語言是一種關(guān)系?;蛘呔S特根斯坦的那個意思,“我的語言的邊界就是我的世界的邊界?!薄妒ソ?jīng)》也一樣,教你如何在世,如何準備著棄世,去往天堂?!妒ソ?jīng)》是圣人、先知的指示,不容置疑?!墩撜Z》是一位老師和學生在討論,在路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边@種討論驚世駭俗,圣人不是少數(shù)幾個,這條路對每個人敞開。《論語》是在場的,而不是束之高閣的,一旦束之高閣,《論語》就死。

我們時代的大多數(shù)書都不教你如何做人。勵志、戰(zhàn)斗、競爭、算計、考試、求職、積極進取、上進、唯我獨尊,推銷各種各樣的觀念的書浩如煙海,很少有書教你做人的基本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薄白釉唬呵裳?、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爆F(xiàn)在社會,為了利用,匿怨而友,何其普遍!

《圣經(jīng)》也講真誠,博愛,總是有一種教條感。“你必須”“唯一的神”,容不得商量?!墩撜Z》講的道理,不像《圣經(jīng)》那樣是一種對人性的設(shè)計,而是來自經(jīng)驗,有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親切??鬃邮且晃婚L者,他的話就像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遍嘗百草之后的經(jīng)驗?!巴埞猓艅?;覘寶氣,辨明珠?!薄皽毓手隆薄?/p>

讀書其實從哪本書開始都可以。但是,要思。讀書就是去思,讀書是學習,思考?!皩W而不思則罔”。“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第一句就是“學而時習之”,孔子不是告訴我們必須如何如何,孔子的語氣永遠是:我是這么做的,這么想的,你看著辦吧?!墩撜Z》不辯論,不結(jié)論,不指示,不居高臨下,“比你較為神圣”地“啟蒙”?!墩撜Z》是討論,陳述,是對思的啟發(fā),對經(jīng)驗的喚醒。讀《論語》要思,要體會。真理在思的過程中敞開。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礦,忽然,蹦出一顆寶石。“匿怨而友,丘不為也?!滨囗?。匿怨而友,不喜歡、不愛,也不敬,但是匿怨、“足恭”,脅肩諂笑以利用,為了利用不惜點頭哈腰,小跑、越位、虛美。使不得!

正是那種謙卑低調(diào)的語感,經(jīng)驗之思,之談,令《論語》成為一部偉大的指示,千百年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道一以貫之”“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薄妒ソ?jīng)》也有這些意思。我們時代有一種世俗化的后現(xiàn)代氛圍,解構(gòu),調(diào)侃,懷疑一切,怎么都行,玩世不恭,“我是流氓我怕誰”已成為日常風氣,甚至習俗,“新就是好”,蔑視傳統(tǒng)、經(jīng)驗已經(jīng)成為地方性的小常識?!墩撜Z》失位已經(jīng)若干世紀,它本來是漢語的最高之書,“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現(xiàn)在隨便就可以調(diào)侃、否定。孔老二、喪家犬,這種不敬之言從一個教授的嘴里說出來,咯噔都不會打一下。從前,文章里提到孔子,似乎還要像提到耶穌那樣畫個十字,即刻“正色道”。耶穌從來沒有被這樣不敬過,否定耶穌的大有人在,但是不會輕浮地調(diào)侃。就是批判,也是基于敬畏。

《論語》在中華文明中,曾經(jīng)像《圣經(jīng)》一樣有著崇高地位:“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 ……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種崇高地位也令《論語》成為令人窒息的教條。所以魯迅激憤地說:“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尸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保ā度A蓋集·青年必讀書》)一個世紀過去,在讀書上,“拿來主義”已經(jīng)相當媚俗,看看中國的書架就知道。竊以為,“溫故知新”就像西方的文藝復興回到希臘去找思想資源,越來越顯得先鋒起來了。

我們這個時代的好處是,那種教條化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懷疑主義、虛無主義、“一切復0,從頭開始”“怎么都行”“唯我獨尊”摧毀,斯文掃地,煙消云散?!墩撜Z》的經(jīng)典地位早已被解構(gòu),去蔽。禮失而求諸野,《論語》回到了野,可以像它剛剛說出來的時代那樣去傾聽、去拜讀了。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顏淵、子路、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貢、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匿怨而友,丘不為也!不是像一聲驚雷么?!

讀《論語》就像讀《圣經(jīng)》一樣,可以受用一生,它教你如何做人,做君子,遠小人,止于至善?!墩撜Z》不是鼓勵你如何奮斗,而是教你如何止于至善,成仁,所以,就是斗不動了,《論語》依然要讀?!拔粗芍馈?,《論語》是關(guān)于如何去死,如何“向死而生”的不朽之書,它指示的是在世,如何活著生命才有意義,它不容置疑地否定著虛無主義。

《論語》是老人之書,年輕人可以讀論語嗎?可以?!墩撜Z》是經(jīng),經(jīng)的意思是它就像單車輪子的軸,將無數(shù)的輻條聯(lián)系起來?;蛘叽蠛V械柠}巴?!墩撜Z》不僅是那一本,它也暗藏在所有的書里?!墩撜Z》已經(jīng)像鹽巴那樣影響了漢語。也許年紀輕讀《論語》有點難,有點咸?!墩撜Z》之難是難在:“聞一以知十?!边@個不要緊,“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開始,知道一是一就可以了,到知命之年,也許可以聞一知十吧。

讀《論語》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居敬!我們時代一切墮落的根源都在“不敬”。陽奉陰違,名不副實,“匿怨而友其人”。

這個時代,可以讀《論語》了。

 

充實之謂美

“充實之謂美?!保献樱?/p>

“盡美矣,又盡善矣。”(《論語》)

美第一,善在其次。善是意義、是非。此時代以為善的事情,彼時代未必。此善非彼善。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保ㄇf子)

這個明,就是美。

美是無,先驗的,美在無言黑暗中等待著言(語言)的敞開。

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p>

老子的意思是,天下皆知者,不是美,倒是對美遮蔽,惡。天下皆知的善,不是善,倒是對善遮蔽,不善。

美是什么?“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康德:美是“無目的的目的性”。

“美乃是作為無蔽的真理的現(xiàn)身方式?!保ê5赂駹枺?/p>

現(xiàn)身,就是充實。

“充實之謂美”,美不是意義的獲得。意義是功利主義的,言之教。美不是教,美是充實?!吧挥校瑸槎皇?,功成而弗居?!边@就是充實。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nóng)氏,當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莊子)這個“至治”之時,文字還沒有誕生,結(jié)繩記事。

“萬物作焉而不辭。”(老子)不辭就是沒有語言的、無明無名的語言到來之前的世界。

“系辭焉,以辯吉祥。”“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傳》)

系辭焉,令人超越了與生俱來的物性,成為仁者人也之人。這種人不僅僅只是肉體的充實,而是美的充實?!俺鋵嵍泄廨x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人因為美而獲得神性。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道、德、仁都是先驗的,動物也有道德仁,但是動物不會充實。道德仁需要在美中敞開。美,游于藝。

尼采說:“藝術(shù)的有靈化——宗教消退之處,藝術(shù)就抬頭。它吸引了宗教所有之大量情感和情緒,置于自己心頭,使自己變得更覺深邃,更為靈氣,從而能夠傳達升華和感悟,否則它是不能為此的?!?/p>

美是無,意義是有。(成為概念是意義的天然傾向,這決定它必然乏味。)

美是充實,意義的解放、敞開,居留。

當代藝術(shù)的失敗、膚淺就在于,它們只是一些左或右的意思。

它們從來沒有對美做出貢獻(如朱耷、黃賓虹、倫勃朗、弗洛伊德那樣)。

語言帶來充實,而非意義。

海德格爾:“成為作品意味著建立一個世界?!薄吧c死、禍與福、榮與辱、韌與衰都獲得了人類命運的形式。”

“世界僅僅作為美學現(xiàn)象才能自圓其說?!?/p>

“關(guān)于藝術(shù)起源問題,人們不要從美學狀況和類似的事物出發(fā),這些都是后來的結(jié)論,藝術(shù)家同樣也是如此。相反,人像動物一樣追求樂,從中去創(chuàng)造。當人類尋找有用的東西,就是說,尋找不是立刻提供或者根本不提供快樂的東西,但被確保是無痛苦的東西,尤其是為多人利益去尋找的時候,道德便出現(xiàn)了。美和藝術(shù)源于人們直接制造盡可能多的和各種各樣的快樂。人類已經(jīng)越過動物發(fā)情期的界限,這說明人類已處在發(fā)現(xiàn)快樂的軌道上。人類從動物身上繼承了許多感官享受的東西(如色彩刺激孔雀開屏,鳴鳥喜愛唱歌),發(fā)明了不費力氣的勞作嬉戲、沒有理性目的的活動、縱情幻想、虛構(gòu)不可能的荒唐的東西,這些都使人快樂,因為這些行為是無意義和無目的的。手舞足蹈乃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欲的一種胚胎,舞蹈是無目的性的運動;逃避無聊是一切藝術(shù)之母。人人都喜歡一切突如其來的東西,只要無害,如說笑話、發(fā)光的東西、聲音強大(光、擊鼓的聲響)。因為緊張的情緒松弛了,由此產(chǎn)生激情又不傷害到什么。情緒自身被激發(fā)起來,哭泣、恐懼感(聽到恐怖故事)、緊張的情緒:凡是一切引起激動的東西都是令人愉快的。與無聊相反,這種非快樂也就給人一種快樂的感受。(見《尼采遺稿選》)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保ā睹娦颉罚?/p>

是之謂:充實之謂美。

 

讓孩子來告訴我們什么是詩

——讀詩集《小詩光》有感

這是一部動人的詩集,令人感傷,其作者是一群孩子。

當汗牛充棟的陳辭濫調(diào)、偽善之言被叫作詩,敗壞著詩的千古名聲的時候,是孩子們來重新告訴我們什么是詩。

并不奇怪,孩子都是從詩開始的。

馬克思在論及希臘神話時說,希臘神話“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shù)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guī)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但是“一個成人不能再變成兒童,否則就變得稚氣了”。

詩其實正是人類童年時代就開始的稚氣事業(yè)。至于詩的天性被異化、非詩那是后來的事了。如何堅持初心,是人類的一個難題。人一旦世故功利起來,詩就煙消云散?!对娊?jīng)》語言老到,卻有著少年心情,坦誠真摯。

人為什么需要詩?為什么是詩而不是其他(比如哲學、宗教),幾千年了,自從人類開始寫詩以來,許多抽象之事、精神實驗都煙消云散了,詩這種天真、稚氣、誠實之言為什么一直在場?就是拜物教如此猖獗的時代,詩依然在場,這部孩子詩集的出版又是一個證據(jù)。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孔子兩千年前就表明了這一觀點。通過詩才人成為人。無以言,就是不存在。這與兩千年后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呼吁一致:“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只有“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人才能夠完成、持久。人類直到二十世紀對此的認識才漸趨一致。詩領(lǐng)導生命,而不是其他。

“我們從未擺脫大地,終究回到它的懷抱?!保岵桑┤绾位氐剑空牵骸安粚W《詩》,無以言?!?/p>

“仁者人也。”(孔子)“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保献樱┤艘蔀椤叭收摺?,只有通過詩實現(xiàn)?!靶∽雍文獙W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薄拔崛杖∥嵘恚簽槿酥\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都是仁者之事。仁者就是誠實者。

《易傳》:“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p>

修辭立其誠。詩是對誠的守護、持存。誠是什么?朱熹說:“誠者,合內(nèi)外之道也?!北闶潜砝锶缫唬瑑?nèi)實如此,外實也如此?!?/p>

尼采對宗教的偽善感到絕望,他另辟蹊徑:“藝術(shù)形而上”?!八囆g(shù)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一切詩人都相信:誰靜臥草地或幽谷,側(cè)耳傾聽,必能領(lǐng)悟天地間萬物的奧秘?!?/p>

“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shù)形式只有在藝術(shù)發(fā)展的不發(fā)達階段上才是可能的?!薄盀槭裁礆v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fā)展的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馬克思)

詩正是人類童年就開始的持存本真、誠實的偉大游戲,這種游戲“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p>

大人總是在教孩子們是非,如果是非不明的話,就陽奉陰違。而孩子們的根本是非就是誠實。這是一種古老的,人類童年時代就有的詩性的是非觀,而不是功利主義的是非觀。“所謂藝術(shù),應作廣義理解,指一種生活方式。一方面,這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方式,迷戀于人生的美的外觀,而不去追根究底地尋求所謂終極意義。”(尼采)

《不存在的店》

不存在的店里

烏鴉先生 戴著面具

穿西瓜紅雨靴

一天到晚叫賣

太陽魚鱗

月亮羽毛

時間種子

走錯站的四季……

只要你交出一個

小秘密 就可以帶走

你想要的東西

烏鴉先生還說

不存在的店

只有愛幻想的孩子

才能看得見

 

誠實的想象力,想象力太容易成為欺騙。

 

“窗外的燈火如群星

它是那么渺小

卻成了多少人

心中的太陽”

 

贊美的是渺小,這個與當代教育鼓勵的高大上、成功學完全不同。

 

我想做一名小偷

偷走媽媽的白頭發(fā)

偷走奶奶臉上的皺紋

偷走爸爸的壞視力

偷走爺爺?shù)膲钠?/span>

 

孩子的詞典相當干凈,“小偷”并不是一個貶義詞?!霸娙?,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鬃樱┻@正是“無邪”之詩。詩是天真、誠實的敞開,而不是是非的封閉。

孩子們在守護著誠,告訴我們什么是誠,告訴我們什么是真,什么是詩。

這本詩集會令我們羞愧。

也許,在我們的時代,孩子們有點孤獨。

 

《孤獨的松樹》

通往郯城的路上

有一棵松樹

它的前面 后面 左面

都是馬路

它孤獨地站著

看車來車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