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聶權(quán)：行密傳（組詩）
聶權(quán)，1979年生，山西朔州人。1994年起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獲“2010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2016華文青年詩人獎、2017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五屆徐志摩詩歌獎、第二屆金青藤國際詩歌獎、第四屆紅棉文學獎詩歌獎。有作品被譯為多民族文字及英、韓文。有詩集《下午茶》《一小塊陽光》及韓文詩集《春日》。
《英雄傳》
晨起讀方苞寫左忠毅與史可法
竟至汗毛倒立
左公微行古寺閱史文
解貂輕覆沉眠人
面署第一深期許
廠獄炮烙斥輕身
千古英雄氣，至
“公辯其聲而目不可開
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
溢出如千崖陡峭凜冽氣
“他日繼吾志者，惟此生耳”
與羞而退去、后宵衣旰食
數(shù)月不寢保衛(wèi)——
呼啦啦將傾王朝的忠義者
構(gòu)成呼應
“吾上恐負朝廷，
下恐愧吾師也”
英雄，原來向來，是需要
識別、深信，與傳承的
《降 伏》
以巾幗、婦人之服遺敵
激將，并非自諸葛亮始
后隋時亦有，煬帝遣右御衛(wèi)將軍陳棱
討杜伏威，伏威英勇無敵
棱未敢戰(zhàn)，伏威送其女服
稱其“陳姥”，可嘆
棱不能如司馬懿
深謀忍辱
一怒，傾軍出決雌雄
而終全軍覆沒，激戰(zhàn)時
棱軍中一將，射中
伏威額頭，伏威
大怒，喝：
“不殺你
我終不拔箭！”
縱橫捭闔，突入棱軍
生擒射其者
令其跪而拔箭
然后殺之
過程與儀式，與《西游記》中
套路相同，神佛應援收服妖怪
總要以手一指，喝聲
“孽畜還不現(xiàn)形！”
妖怪便不得不現(xiàn)出原形
被騎跨遠走
降伏一個人，不僅要降服其身
還要辱其心
被降伏者，要獻出自己的
屈辱、懼怕、戰(zhàn)栗
無有寸縷、被人觀賞的健壯身心
《次 序》
儒冠雄才也誤身
一錯，猶豫不決，犯兵家大忌
二錯，生死場猶過顧親情
三錯，高估人性與人信
四錯，身家性命交付與仇家
五錯，屈身降，辜負了抱卷土志的十余萬將士
六錯，生于亂世
果然，天下剛定，哀哀寡婦一訴求
頭頂高懸利劍
便落下來，梁祖亦想起
被他擒殺、傳首的兒子友寧
“幾乎忘了這個賊子！”
師范，二百余口，族
然而禮儀之邦，任何時候，都需用禮與義
維系，師范求得宣詔使者
同意，開盛宴，然后令兄弟、子弟
坑旁，依輩分、少長就戮
“我害怕陳尸于坑下，長幼失了順序
愧對先人”
飲酒后，師家子弟
白衣勝雪、勝過梨花，依次序昂首
就死
引頸與有序，每一次
都像在為混亂與失衡糾偏
《行密傳》
異代英雄相同時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
他詐為失明三載
南吳太祖楊行密
誤任妻舅朱三郎，作泗州防御使
朱勢坐大，欺楊
五代十國第一人，竟也有
困頓難伸日
楊因目疾偽作失明
往往踣跌觸碰，弄得自己
頭破血流
后使妻喚朱三至，偽稱
欲將軍府權(quán)全交由朱
朱喜不自勝，不設(shè)防下拜
楊袖中出鐵錘，迅雷不及掩耳速
擊其首，斃之
出槌時，死生、安危一線間
使人懸著心；英雄寶貴時間三年
竟都用于忍辱、迷惑
可更琢磨處，府中
姬妾、奴仆曾對楊輕蔑、侮辱、無禮者
事后都自殺
天知道，三年間
他經(jīng)歷了什么！
正是：命運若真奪他目
縱為豪杰亦枉然
《凈身辭》
人生之難，窮途末路
山重載水復
武學大師，也不能免
董海川辭別師門時，師曰：
汝技已大成，然幸勿
意氣用事，好勇斗狠
董海川答“諾”，卻終不能
遵囑，終傷了人
不可收拾，不得已
凈身，恭王府中
做了司菜太監(jiān)
后方有一名太監(jiān)
與楊露禪大師王府后花園
光輝燦爛、平分秋色一戰(zhàn)
明時，見宦者富貴，曾有風潮
貧苦人家，私自閹幼子
也有已婚無憾
而自閹者
自閹與被閹者
半生遭際各不同
有的僥幸，恩放南海子種菜，碌碌而終
有的不幸，發(fā)配關(guān)外充軍
也不乏聰敏毓秀者，因機緣得近侍
飛黃騰達
而因一種常人永難理解痛楚
這個群體里
身處階層最微賤的
對自凈者，亦懷鄙薄之心
《從 容》
——夜讀王粲《英雄記》
寧為太平犬
不作離亂人
而即使是在亂世
最糟糕的時刻
也有從容
董卓廢皇太后，當夜殺之
廢皇帝，殺之，立陳留王
廢立生殺之際，卓囂呼
“天下之事決，豈不在我！
我令出，誰敢不從？”
袁紹答：“天下大
豪杰豈僅董公？紹
請立觀之”
橫刀一揖，不顧而去，卓
為之氣奪，未敢追
——這是英雄的從容
比英雄更從容的
是兩個不會被史書納入的
小人物，卓欲烹二人
將赴鼎鑊
二人振衣，相顧言
“不同日生，乃同日烹”
《莫?以》
莫以人微而輕賤
莫當人命不可憐
君可知，東漢末
陳蕃、竇武謀誅中官正朝廷
力足，事若密
但舉事，勝券穩(wěn)握
但是啊，莫當人命不可憐
莫以人微而輕賤
謀時，冷酷語聲誤落入
一與世無爭、謹守本分的典中書者耳中：
“此等人，就應全部收捕
殺掉，怎還用得著
拷掠審訊？”
渺小人兒一枚激起
轉(zhuǎn)身尋告長樂五官史朱瑀
“宦官中放縱非法者，自然可殺。我輩
良善凄苦，卻有何罪過？
而應被盡數(shù)族滅？”
朱瑀振臂作呼，“陳蕃、竇武
奏請?zhí)髲U皇帝
行大逆之事！”
竇陳事遂敗，盡誅，族?；鹿?/p>
經(jīng)此，益專權(quán)
漢頹勢再難挽，漸成三國
《屠寶石》
風塵未必少英雄
有客有客屠寶石
昔為大賈時
京師滿知交
門庭車似流水馬如龍
獲罪戍邊日
親朋一人無可托
彷徨無計中，一咬牙
所余家當全部，金萬兩
交相好青樓女保管
多年后，他僥幸，活了下來
視茫茫、步搖搖，回
青樓女微笑，為他慶祝
將萬金交還，箱上封識積灰
她也老了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