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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10期|程多寶:黨費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10期 | 程多寶  2022年10月14日11:20

認識了這樣一支隊伍,福喜知道了,他們有個讓人心里生暖的名字:紅軍。

讓福喜好久沒有搞懂的是,這樣一支隊伍的日子,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咋的,武器什么的更不好說;特別是打起仗來,提著腦袋不計后果,傷得再重也沒聽到哪個埋怨——還有呢,打贏了一仗,打掃戰(zhàn)場時一切繳獲要歸公,個人分不到一丁點浮財,平時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盡管這樣,他們的干勁一直足足的……這到底圖個啥?

還有更讓福喜不懂的是,那些入了黨的,既不能多吃多占,打起仗來還要帶頭沖向槍林彈雨不說,每個月還要交黨費。還要交黨費?那筆錢從哪里來?自己吃沒吃的穿沒穿的,圖個啥?

一個接一個問號,也沒有誰幫他拉直。一時找不到答案的福喜,又吹起了笛子。那天,也是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時候,這支隊伍就這樣來到了眼前。

每天一覺醒來,只要是一出門,碰臉的都是山坡。

說是山坡,其實不見有什么草,或者說那些草兒本來就不怎么厚,好不容易長出了一截身子,成群的牛兒過來,天天如此地伸出一片片舌頭,一卷一扯的。夜里好不容易伸直身子的草兒,自個兒嘆了口氣,一根根躲著風(fēng)兒,先先后后地縮回了脖子。

就有幾頭紅臉漢子似的牯牛,哞了幾聲,眼巴巴地望著主人。福喜更愁呢:有什么辦法?這些年不知怎么了,隔三岔五地落下炮彈,本來這山就是光禿禿的,攤上炮彈一咬,哪里還有什么好草?

想想也沒什么安慰牛群,福喜吹起了笛子。其實,福喜自己都不知道吹的是啥,小伙伴們聽了,一水地夸,說山那邊戲班子,響器再好,也抵不過福喜的笛子;福喜的笛聲這么一飛,眼睛角都不掃戲班子一下。

福喜有些蒙,不過笛聲一起,牛群安分了不少。直到笛聲累了,連他自己都聽到了牛兒與草兒死纏爛打的聲音。

只是這次,福喜覺得自己真是神了。怎么笛聲一起,東邊齊著地平線的那一抹地帶,忽地一下,跳出來一顆金晃晃的紅球球。那球一個眨眼的空,渾身起了光,射出來一根根柔柔的絲線,好像身上豎起了金色的汗毛。天上有了些碎云,一時都讓那個紅球球吐出的絲線兒鑲上了金邊邊,連那一根根牛尾巴上面都綴滿了金蛋蛋似的,而且自己臉上忽地就起了暖。福喜揉了揉眼睛,那一道道光線真的神奇,更神奇的是,打老遠的山腳下,像是自己的笛聲招引過來一撥人,步子一溜地齊整,還唱著歌。那支隊伍里,好多人肩扛大刀梭鏢,不多的一些槍支上著刺刀,把天上的那顆紅球球仿佛也綴在上面,一走一晃的,就是落不了地。

直到那一撥人走到眼前,緊緊的隊伍忽地散了架。有幾個圍了過來,招呼起了福喜。后來,福喜知道了,那個人名字很怪,叫李翻身,說是一身灰不拉嘰的軍裝罩在身上,其實還挺破的;特別讓人不解的是,李翻身的肩上蹲著小順子,讓人心生討厭的那種。小順子長得難看不說,齜牙咧嘴地動不動朝人做著鬼臉。

李翻身說:福喜,這是我的好兒子,你可別小看了小順子。

福喜不懂了。不懂的多了去了,比如說,這個李翻身,聽說是一名黨員,只是……他從哪里掙錢交黨費呢?

福喜思索的當(dāng)兒,眼見著隊伍在村口集合,埋鍋挖灶做飯不說,伙食清湯寡水,并不比村上哪家好。有次,福喜伸了伸頭,李翻身的碗里,那層南瓜湯汁都照得清臉,好不容易撈出幾小塊紅薯丁兒,還撥給了福喜,惹得小順子急了,差點過來撓一把福喜的嘴。

李翻身他們在村子里沒待上幾天,進門給老鄉(xiāng)挑水,上門板、鋪床鋪草、借了東西就還、損壞了還賠銅板。老鄉(xiāng)們當(dāng)然都不愿意收錢,看看他們身上的軍裝,真是找不到哪身不打補丁的,歲數(shù)年長的那幾個穿得更破,稍微幾件成色新的,還讓到了幾個娃娃臉蛋的小個子身上。這些小個子兵遠遠走過來,像只披著一身大袍子;盡管身上掛著手榴彈,一走一甩的不說;有的背著長槍,槍托那端都快砸著屁股了,卻是一個個神氣得不行。

福喜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福喜多是與笛子較勁。李翻身聽了一曲,也不說話,解下了背包上的一把二胡。

一曲拉下來,福喜就泄了氣,感覺對方一開始,似乎拉扯過來了一陣風(fēng),眼看著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卻有一縷月色攀上了琴弦,流淌出一綹綹波浪?福喜盯緊了看,波浪撞得自己心口生疼,感覺那個黑洞洞的琴盒噴出了一團團火,眼看著周邊的一切都跟著燃燒起來,自己的笛子一時還真比不了。要不,怎么好幾次小順子都想著撲過來制止福喜?直到福喜安心地聽著二胡,小順子復(fù)又棲上李翻身的肩頭,嘚瑟的樣子有些神頭鬼臉。

那是福喜與這個村子的人們第一次一飽耳福,原來世上還有一件叫作二胡的樂器如此美妙,居然出自于一位紅軍戰(zhàn)士之手。李翻身拉了一支曲子,據(jù)說那把二胡是老兵吳做主的遺物。吳做主的班長汪當(dāng)家是個東北人,前些日子攻打婁山關(guān)一戰(zhàn)負了重傷。當(dāng)時,小順子在陣地上亂跑,一顆手榴彈落在腳邊,一時也不知道趴下隱蔽,汪當(dāng)家剛一踢出那顆手榴彈,身子就被炸著了,臨死的時候,是吳做主拉了這曲《松花江上》,一個排的兄弟們,齊齊地哭了。吳做主的聲音最慘,像是二胡的弦斷了一根:班長,我的好兄弟,放心去吧,小順子我收下了,從今往后,你的這個兒子,就是我的兒子。

吳做主教會李翻身拉了幾支曲子,不久也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所以,福喜聽著李翻身祭奠前面犧牲的幾位老兵的曲子,身子直直的,有些發(fā)呆,想哭,想喊,想找人打上一架:“二胡,這么神奇?憑這兩根細弦,還有一根琴弓,居然比小寡婦半夜哭墳,還讓漢子爺們坐不???”

李翻身沒有解釋一句。本來,他想告訴福喜,不僅僅這把二胡,甚至連小順子,也先后做過汪當(dāng)家吳做主的兒子呢。李翻身告訴福喜:這幾天,部隊駐在你們村子原地待命;要是遵義那座樓上,我們的領(lǐng)路人開完了會,接下來仗會越打越順,會有更多的戰(zhàn)士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們的隊伍會越來越發(fā)展壯大。

開會,是不是討論你所說的交黨費的事?福喜還是想不通,繳了黨費,又落不到什么好,為什么還要加入呢?

還真的禁不住多想,一想還有好多的搞不懂,簡直成了十萬個為什么。

比如說,為什么自己一家人從雞叫忙到鬼叫苦做苦累的,到頭來還是這么窮?為什么自己成天給地主家放牛,一年到頭也吃不到他們家施舍的一塊牛肉?還有,自己吹的笛子,鬧了半天,也就是一個牧童喊山,小伙伴們說好,那可能是給面子,自己卻不覺得好在哪里;李翻身拉的二胡,這么輕輕一拉一送,那就成了女人思痛。像是有個女人躲在李翻身的二胡琴筒里哭泣,這種讓人一聽就像是要為普天下女人復(fù)仇的聲調(diào),福喜怎么也吹不出調(diào)。

福喜,別較真了,也不是二胡與笛子哪個好聽的事。笛子是一管六孔出氣發(fā)音,二胡是兩弦與琴弓摩擦出聲……這些都不是根本區(qū)別,最要命的是你為誰吹、我為誰拉?李翻身又補了一句:也不是你講的什么笛膜不好,只是你心里沒有吹出那種仇恨。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月輝披身的李翻身,臉龐如同一尊雕塑,只是肩膀上的小順子,成了這尊雕塑的一支長臂。那長臂指了指李翻身捧著的那本書,仿佛是說:我爹拉的二胡曲,來自這本曲譜。

福喜不識字,月光下的那本曲譜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福喜看過山那邊的戲班子到村上唱戲的時候,那些琴師候場時練過京胡啥的,曲譜子不像這樣的。福喜翻了翻那本厚厚的書,像是有些年頭了,封皮舊了,上面有個大胡子老頭的畫像,像是外國人。書皮上還印著五個字,聽李翻身說,叫什么《共產(chǎn)黨宣言》。

莫非,這個外國大胡子,是拉二胡的?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天書?

李翻身鳧水在“松花江上”的波濤之中。福喜問了聲小順子,小順子不吱聲,像是裝懵,眼睛倒是亮晃晃的,不時還撅了撅屁股,模仿他吹笛子的樣子。

福喜氣了,一腳踢個空。小順子早就跑了一溜遠,還不忘懟了他一下。這家伙,真不是東西,居然朝著福喜放了個屁,臭不可聞的那種。

李翻身的那番話,福喜聽得云里霧里,一時就動了心。

沒辦法,家里窮,讀不起書,沒田沒地……十三四歲的福喜,身子骨也就與李翻身扛的那支“漢陽造”比肩般高低,除了刮風(fēng)下雨,成天上山放牛,有時順手砍點柴采點藥,累死累活只能填個半飽肚皮。更多的時候累得乏了,福喜摸出笛子對著大山亂吹一氣。即使一時找不到毛竹里的那層膜,福喜就想著剝下大蒜頭的包衣嫩膜,雖說音質(zhì)不清亮,一般人一時也聽不出來。

原來,自己吹笛子的時候,想的只是自己;紅軍班長李翻身心里裝的,是遭受日本帝國主義鐵蹄踐踏的四萬萬中國同胞。別看人家只拉著兩根琴弦,那可是四萬萬人的聲音一起嗚咽,想想自己這么一根笛管,怎么說也是勢單力薄。

李翻身和隊伍一起悄然開拔的時候,是個傍晚時分。他們的前方在哪里,福喜一時看不清,倒是小順子蹲在李翻身肩頭一聲不吭,忽然間像是有了懂事的神情。等到李翻身轉(zhuǎn)過村口的時候,肩上的小順子突然叫了一聲。

李翻身哪里想得到呢,不知啥時候,福喜不遠不近地墜在后面,還捧著一只咸菜罐子。

“你這么跑出來,你爹知道不?”李翻身急了,“你這個,是?”

“咸菜,有大半罐子呢。我爹塞給我的,他剛走?!备O伯?dāng)然得聽爹的。爹實在是被逼得沒法子啊,雖說這支紅軍隊伍在村上只住了幾天,好多人家也想通了,與其在家餓死凍死,不如跟紅軍打天下,就算是沒了,一輩子也不像現(xiàn)在窩囊,好歹兩腿也能伸得直直的。

一著急,福喜生怕人家不收自己,想證明似的,來了一句:“就抵我交的黨費,行不?”

“誰承認你是黨員了?你這歲數(shù),入團還不夠呢?”

“那,我就先抵團費,行不行?還有,我?guī)Я说炎?。你不是說,只要能讓大伙兒解乏,也算能抵黨費?那——就先抵上我的團費?”福喜不管那么多,反正跟著李翻身他們,這條路認定了。不是說北上抗日么?要是趕不走日本鬼子,這日子哪里是個頭?

李翻身接過那罐咸菜,笑了。也就是上次,福喜問得急,說以后自己要是參加了紅軍入了黨,成天打仗,掙不了錢交黨費,怎么辦?

李翻身說,以前汪當(dāng)家也有交不了黨費的時候,吳做主也有過。指導(dǎo)員答應(yīng)了,掏出一個小本本記了一筆,說,那就拉一段二胡,給戰(zhàn)士們解解乏,也算為革命貢獻了一回。我這里先記著賬,以后分了伙食尾子,再補。

吃得那么差,還扣伙食尾子?福喜不明白:交的黨費哪去了,開會?

對呀,當(dāng)年,我們的黨在上海開的會,后來又換到南湖紅船上。這樣的會,開了一屆,我們的隊伍就壯大了一回。這以后,這樣的會要一直開下去,開出個千秋萬代。李翻身話頭一轉(zhuǎn):福喜,以后你要是入了黨,交黨費時,你能交個啥?

牛,是地主家的;地也沒有,租的。福喜急了,家里只剩下幾面土墻,就是一個水洗的模樣。

有沒有咸菜?咸菜,也算。李翻身說,他們排長路過老家的時候,部隊好多天沒有鹽吃,排長抱過來一罐咸菜,指導(dǎo)員說:算!當(dāng)然算啦!怎么不算呢?

這句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李翻身他們駐在村里的那些天,福喜后來知道了,他們是為一個叫做遵義會議的“大動作”擔(dān)任警戒。這支隊伍的領(lǐng)導(dǎo)們,聽說在遵義開了幾天會。會議一開始挺擰巴的,過后就順了,連同這支隊伍的前途命運也順當(dāng)了。只是福喜剛一參加紅軍,就趕上了沒完沒了的跑路,到后來小順子都有了不耐煩的表情。只是,誰也說不出跑來跑去,到底圖個什么;再說上級有了命令,只準執(zhí)行,什么也別說,說是保密需要。

別說福喜了,連李翻身他們都不知道,這個戰(zhàn)術(shù)是不是出自《共產(chǎn)黨宣言》那本書里?他們不知道的是,直到這支隊伍打下了江山,后來的史書給出了權(quán)威定義:四渡赤水。

當(dāng)然了,福喜想問李翻身的,不僅是這些天沒完沒了地跑路,其實最想問的是:你是黨員么?

福喜不知道的是,遵義開會之前的那一陣子,這支部隊盡打窩囊仗。自從會一開過,一路福星高照,李翻身他們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心里順暢多了,連小順子也上躥下跳地想找人說話,福喜也懶得理睬。李翻身樂了:你說是不是呢?

福喜說,肯定是,你就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

李翻身問,怎么看出來的?

入了黨的紅軍戰(zhàn)士,像你們這幾個,就是不用點名,老鄉(xiāng)們也好認:吃得少的,穿得薄的,與白狗子打仗的時候,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敢往死里沖鋒的……

李翻身不說話了,眼里像是有了淚,目光從《共產(chǎn)黨宣言》里跳了出來,那把二胡在他的懷里扭動著身子,有了舞蹈的模樣。

福喜像是懂了,是不是輪到李翻身交黨費了?李翻身身上一時沒有銅板,更沒有袁大頭孫大頭那樣的硬通貨,部隊成天行軍,偶爾打掃戰(zhàn)場也是一切繳獲要歸公,沒了交黨費的錢,李翻身只有拉上一曲二胡,權(quán)當(dāng)交了黨費。

不是以前的那個指導(dǎo)員說的?只要能讓隊伍提高戰(zhàn)斗力、讓戰(zhàn)士們渾身充滿力量的勞動,都可以抵作黨費。這么一想,福喜笛聲飛歌,笛聲仿佛與胡琴聲結(jié)伴成了生死兄弟一般,冒著槍林彈雨,一路比登天還難地爬了雪山過了草地……

只是,福喜的那個疑問,還是沒有問到答案。那把二胡的主人,如今換了張新面孔,成了張北上。那一仗讓人欲哭無淚,眼睜睜地看著李翻身與那把心愛的二胡,幾乎被日本兵的山炮咬成齏粉……李翻身犧牲之前一直閉不了眼,直到張北上接過那把二胡,還答應(yīng)不會丟下小順子。

于是,小順子又有了一個新來的“爹”。

為什么要入這個黨?不僅占不到便宜,沒啥好處,還要交黨費?

面對福喜的追問,張北上沒有作答,只是默默地拉起了二胡。二胡的琴盒破了相,李翻身犧牲的那次被炸殘了,好在琴弓還沒摔壞。張北上找了些材料,重新補救這把二胡,拉出來的曲調(diào),有些不對味了。

你不知道,我的老班長,汪當(dāng)家拉的二胡你沒聽過,那可是一絕。

有沒有……我的笛聲好聽?這才是福喜最為關(guān)注的:以后,等我入了黨,我吹的笛子,可不可以抵作黨費?

四周靜默,唯有二胡琴聲悠揚。好半天,仰起臉的張北上,淚水還在往下落。那一仗,連同李翻身一起,呼啦啦地倒下了好多兄弟。甚至連小順子都急紅了眼,恨不得撲上去咬人家。只可惜小順子不會打槍,也不會扔手榴彈,喊出來的憤怒誰也聽不懂。只是,小順子眼里的怒火與仇恨,福喜真的是感覺到了。

福喜掏出笛子,想吹出一曲,送李翻身一程,可一想到笛子吹不出多少悲傷,這種場合是二胡大顯身手的時候。經(jīng)過舉手表決,連里支了些錢,那是平時節(jié)約的伙食尾子,其實也沒幾個銅板,會不會……是這個月的一部分黨費?福喜剛要張嘴一問,張北上直接提議了,買點黃表紙燒一燒,弟兄們黃泉路上結(jié)個伴,到那邊不再受窮。

指導(dǎo)員想了想,還是同意了。不過,指導(dǎo)員還是把多余的銅板縫進了衣服下擺,“只能拿出六塊銅板,六六大順,圖個吉利,這可是全連的黨費,要上交的,一個子兒也不能動?!?/p>

煙霧裊裊,胡琴低沉。小順子哭得傷心,福喜看不下去了,塞過來一小把干糧。那是幾塊鹽鍋巴,父親交代過,只要不透氣,能保存幾個月。當(dāng)初,父親讓他揣在懷里,等到實在餓得走不動路時,才可以拿出來舔上幾口。只是沒想到,這才不到兩個月,自己還沒有聽上幾曲二胡,李翻身他們就縮進了大地的胸膛,拱成了一個個矮矮的土堆,連個姓名也沒有留下。

“我不吹了,吹得再像,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小鬼子的魂給吹散了?!庇忠粓鰬?zhàn)斗間歇的時候,面對張北上的邀請,福喜沒了心情,心里一直窩著火,真的想找日本鬼子拼個你死我活。

張北上只好自個兒拉起了二胡。有風(fēng)吹過,攤在他膝蓋上的書頁,呼呼啦啦的。這次,福喜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新書,挺薄的,上面四個大字“論持久戰(zhàn)”,鮮紅鮮紅的,只可惜他還是一個字也不認識。

看到書頁嘩嘩作響,小順子連忙摁住了。福喜惱了,“小順子,一邊待著去!成天動手動腳,猴子屁股坐不穩(wěn)。小順了呀小順子,什么時候能懂事啊。你不知道嗎?你的爹,又一個,沒了?!?/p>

小順子瞪著眼,一點也不認慫,仿佛在說:我不識字,我聞聞書香,不行么?

你聞個頭啊,多少中國人,讓日本鬼子禍害了。福喜火了:哪里有什么書香?書上的每一個字浸透了血,那是我們射向侵略者的子彈。

小順子點了點頭,不說話。

“下次,真要是那樣……我,會不會也成了你的爹?”福喜剛要說上這么一句,一出口,成了一句嘆息:小順子啊,張班長哪里是拉琴,他這是在心里記賬。這么多年,這么多賬,一筆筆的,到頭來全都記在日本鬼子頭上,你聽明白了沒有?你只曉得點頭,裝得倒像回事,你點個鬼啊。唉,你一生下來就是個啞巴,說得再多你也不懂。

一仗接一仗,好不容易有了空。為小順子的事,福喜有些添堵。

成天跟在他們幾個屁股后面,攆也攆不走,小順子真的做不了什么。白吃不算,有時還不安分,要是打伏擊,弄不好還怕暴露目標;要不是因為小順子的那幾個“爹”臨走時的托付,福喜有時候恨不得把小順子賣了,好歹以后也能交上一筆黨費。

好在福喜他們改編成了八路軍,有時候,也能碰到上級發(fā)軍餉的時候,雖說是幾張“冀南票”,有時一出解放區(qū)花不了,可福喜還是認為,吹笛子拉二胡,只要能為戰(zhàn)友們解乏為抗日作貢獻,不也是自己與小順子的父親們交上的一筆無形“黨費”?

只是自己一時還沒有入黨,要是哪天入了黨,我得交上一大筆黨費。想到這,福喜皺了皺眉:小順子,明人不做暗事,要不,哪天,哪個鎮(zhèn)上逢集,找個大戶人家,把你賣了,好不好?

小順子咧了咧嘴,有了抓撓的神情。

你看看,你又不能打敵人,還是個小累贅,白吃白喝。

小順子,你是不是災(zāi)星啊,成天沒心沒肺的?

小順子,你這個啞巴,除了我們班,還有哪個要你?

小順子,誰要是當(dāng)了你的爹,怎么就……你數(shù)數(shù)看,你有幾個爹了?

本來,福喜想逗小順子幾句:你成天白聽笛子、白聽二胡,我們欠你的還是咋的?我就是上街賣藝,人家聽了,還能扔幾個銅板,以后好交黨費呢。

見小順子低下了頭,福喜不忍心,摟住了小順子:那……以后,等我歲數(shù)夠了,我要是入了黨,你替我想想,拿什么交黨費呢?

小順子眨巴著眼睛,有了哭的神情。福喜的心有了些柔軟,一曲歡快的旋律從笛管流淌出來,直到一曲吹完,一扭頭,不見了小順子。福喜連忙站起身,看到一路跑遠的小順子,賭氣似的頭也不回。

“小順子,逗你玩的,別當(dāng)真啊?!备O埠傲艘痪?,快要看不見影子的小順子,像是停了停,還扭過身子回望著。福喜猜想,小順子一定委屈急了,說不定正在流淚。

福喜又喊了一聲,招了招手,遠遠的山路上,小順子一扭頭鉆入山林,再也看不真切。唉,挨不了批評,脾氣還不小,你不回來拉倒,還能為咱八路軍省下軍糧;再說了,深山老林有的是野果,又餓不了你。

你啊你,你把我們的兒子氣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那可是汪當(dāng)家的命?雖說汪當(dāng)家的他們幾個“爹”都不在了,可是我們答應(yīng)過烈士們,不能變卦啊。得知小順子被福喜氣跑了,王抗戰(zhàn)真的發(fā)火了。

前些天的那一仗,張北上中彈倒地的時候,背上的那把二胡,琴弓折了一截。以后要是再拉起這把二胡,往前送弓的時候,只能送那么一小截就必須立馬縮回來,一時拉得真不暢快,王抗戰(zhàn)當(dāng)然不高興了。

張北上沒了,要是小順子還在,王抗戰(zhàn)就是小順子新來的又一個“爹”。沒有了小順子,王抗戰(zhàn)的二胡拉得柔腸寸斷,仿佛琴盒里的那個女人不想再躲在里面。這也難怪,自從過了雪山草地到了陜北,與日本人面對面地干,才知道這幫強盜下手太兇殘了。有時一仗下來,身邊好多張戰(zhàn)友的笑臉,再也看不到了。

王抗戰(zhàn)的二胡,漸漸地增添了悲情。有人聽了,覺得不如福喜的笛子悠揚,說是這樣拉下去,大家聽得煩了,怎么能抵黨費?王抗戰(zhàn)也不說話,琴弓一抽一推的,不時低著頭看著腳下,有了尋找的那種神情。仿佛小順子半躺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扯拽他的褲腳。

老王啊,你就別怪福喜了,小順子不會迷路,說不定占山為王,過上好日子,把我們忘了。這家伙猴精猴精的,要是真想回來,你就是將它蒙上眼睛扔進大山,照樣也能摸回來。上次急行軍,一晚上我們長途奔襲八十多里地,可把張北上急壞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正練習(xí)刺殺呢,有人喊了一聲,快看啊,那不是小順子么?

王抗戰(zhàn)聽了,一抬頭,哪里還有小順子?

福喜,你給我聽好了,小順子,就算是多吃的那份,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軍糧,我們一人省下一口,哪里不成?小順子,是我們?nèi)嗟膬鹤?。等打完這一仗,你要是找不回小順子,以后你想入黨,我不同意!你想交黨費?趁早斷了念想!

福喜的臉色有了些紅,摸出笛子剛要吹上一段,趕在他前頭,王抗戰(zhàn)的二胡曲起,像是為他拉了一段過門。眼前的聽眾,一時沒什么反響。這也沒有什么奇怪,隊伍里又換了一批新臉。好多新來的,哪里知道兩個人一吹一拉的情感,還有著“預(yù)交黨費”這一層糾纏?當(dāng)然了,隊伍里也有一批還是老臉,看似娃娃的年歲,軍裝卻是一個比一個破舊,像是有多少日子沒有漿洗——好在那一張張臉上,依然一水的老成與堅定。

只可惜,這把二胡破損不堪,只剩下大半截琴弓,好歹還能出聲……唉,真該換換了。王抗戰(zhàn)想起不久前的那個雨夜,一步一滑的,隊伍怎么就突然路過自家的村子。像是觸了電,王抗戰(zhàn)挪不開腳,頭頂上的雨看不真切,只感覺飄得極慢,一下一下地催促很有耐心,聲聲催促,歸心似箭的那種。王抗戰(zhàn)的眼睛立即有了潮濕,一時直冒金花,隊伍從身邊往前流動,愣神工夫,自己落了單。前方故園無此聲,哪有夜深千帳燈?王抗戰(zhàn)嘆了口氣,哪能壞了紀律?好歹也是入黨積極分子,私底下都在攢著黨費了。也就在那個夜晚,王抗戰(zhàn)想通了,等革命勝利的那天,喊上福喜,帶上二胡與笛子,一一找到小順子以前的那幾個“爹”:李翻身、汪當(dāng)家、吳做主、張北上……摸到他們的墳,怎么說也要吹上一段拉上一曲:你們永垂不朽了,黨沒有忘記你們,一筆筆給你們記著。

也不知,兩人合奏是哪個先停下來的。有人評點了幾句,說是王抗戰(zhàn)的情緒更為飽滿。福喜盡管嘴上不服,心里還是認了:王抗戰(zhàn)如愿以償,人家舉起右拳宣誓,真正地成了一名黨員;以后拉起的二胡,再怎么說,也算是有資格交黨費了。

可是,自己的笛聲,要是哪天也能代交黨費,該多好。也不知道,這天的期待,到底還有多長的路。

好在,機會終于來了。那個艱巨的攻城任務(wù),下達得極為突然。

為了配合一線部隊阻擊戰(zhàn),日本鬼子的一座炮樓,擋在伏擊線上,必須明天拂曉前拔掉。

一聲令下,突擊隊潛入夜幕。是個漆黑的夜,星星眨著滿臉心思的眼神,忽大忽小的,一窩窩地賊亮,像是消融不了的冰,灑下了直冒冷氣的那種清冷。這邊剛一出村,突擊隊隊長陳勝利發(fā)現(xiàn)了跟在后面的福喜,“你怎么來了……還帶了笛子?”

前幾天,福喜正琢磨著笛子的吹奏技巧怎么不見長進,站崗歸來的王抗戰(zhàn)撞見,不屑一顧地說:“排長說了,下次打了勝仗,你就別吹《松花江上》啦,我倆要拉要吹,來個帶勁的,《游擊隊之歌》,會不會?”

福喜一笑,“我剛學(xué)會,等這仗勝了,我就吹一個!”

福喜忘記不了,前些天那場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戰(zhàn)斗,太撕裂了,天空一度紅到了下半夜。一連多少天,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一到傍晚為什么都是紅兮兮的?福喜隨著隊伍轉(zhuǎn)移進山,參加破襲戰(zhàn)的那個排幾乎打散了架子,排長沒了,好多個戰(zhàn)友眼睜睜地被炸飛了——好在,那把二胡琴弓還在。

接替排長職務(wù)的是王抗戰(zhàn)。王抗戰(zhàn)咬碎牙齒似的發(fā)出一聲脆響,“福喜,過來!吹一段,送一程。也讓這大山聽清了,這一筆筆血債,是狗日的小日本欠下的?!?/p>

福喜吹的一曲,走調(diào)了幾次不說,還斷斷續(xù)續(xù)的,好在那種倔強的勁頭,還是吹出了味道:

“沒有吃,沒有穿,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福喜爭了回臉。伴隨穿越的笛聲,正在休整的好多八路軍官兵振臂高喊著口號,一時福喜如同成了伴奏的配角。王抗戰(zhàn)一手抹了殘淚,“福喜,這支琴弓,最早還是老班長汪當(dāng)家從東北老家?guī)н^來的。我們先替他收好,等趕走了小日本,找到他的家人,還人家一個念想?!?/p>

要是能弄到一把嶄新的二胡,豈不更好?福喜一直納悶著,那把二胡,小順子后來的這幾個“爹”,哪個拉出來的不是一腔的悲憤?莫非那只琴筒里,蹲著怎樣一位深仇大恨的女人?正尋思著,王抗戰(zhàn)看出來了,“會有的,哪天干上一場,要是有了繳獲,搞一把像樣的二胡,就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祭奠他們!”

“福喜,難怪你聽不明白。你還小,又沒上過學(xué),這些不是你的錯,更不是我們的錯。要不是這群惡狼一樣的侵略者,你怎么會沒書可讀,又怎么會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扛槍當(dāng)兵?等長大了,你就懂了?!备O策€想辯解一句的時候,王抗戰(zhàn)握緊了拳頭:“小順子讓你氣走了,這些天,我真的很難過,有時都不想理睬你……可你想想,到頭來,誰也沒有責(zé)怪過你。從今天起,相信我還是你大哥,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到后來,王抗戰(zhàn)還是食言了。

福喜知道,真的不能怪罪人家。參軍之后,雖說沒見過汪當(dāng)家、吳做主這幾位老兵,可自從認識了李翻身、張北上,那可是比親哥還要親的大哥。只可惜他們先后犧牲了,甚至連王抗戰(zhàn)也在一次反“掃蕩”的戰(zhàn)斗中,與幾名日本鬼子同歸于盡。

“福喜,知道你心痛,這笛子,等等再吹吧。”撫慰著心頭上那道看不見的傷痕的,這次換成了陳勝利。幾仗下來,陳勝利成了福喜的排長。據(jù)敵后武工隊送來的密報,鬼子一個小隊一大早下鄉(xiāng)搶糧,那座炮樓兵力空虛。上級決定,為了配合接下來的阻擊戰(zhàn),立即端掉炮樓,拔掉“毒刺”。

奔襲要求兵貴神速。據(jù)情報說,炮樓里不僅關(guān)押了幾個年輕農(nóng)婦,而且女人們一陣陣呼天喊地的泣哭之間,還夾雜著豺狼們拉出的二胡,像是一種什么鄉(xiāng)愁的曲子。

“狗日的,畜牲,‘三光政策’無惡不作,還有臉思鄉(xiāng)?我X你祖宗!”從來不說一句臟話的陳勝利,這次憋不住了:福喜,你跟著一班長。等老子繳獲了那把二胡,你先拉上一曲。

拉什么曲子?聽好了,就這首,沒得選,《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還有,帶上笛子,再吹一個《保衛(wèi)黃河》。

那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奔襲戰(zhàn),如果不是因為福喜出了意外,倒也算是大獲全勝。直到炮樓殘骸吐著黑煙,像是豎著一根粗粗的黑狗尾巴,趕回增援的鬼子小隊目瞪口呆。此時的陳勝利們早就撤退進山,只不過得勝返回的他們,一路上沒了歡快心情。直到那只淺淺的土坑挖好之后,陳勝利這才放下一路背回的福喜和小順子。

福喜似乎睡著了,做的是那種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又似乎眉頭緊鎖著,糾結(jié)著這么多日子里一直尋思著的疑問:連長,以前可是聽指導(dǎo)員說過了,要是以后入了黨,一時沒錢交黨費,我就給大家吹笛子,算不算?

一捧捧黃土淹沒了福喜慘白的臉,陳勝利撕心裂肺地呼喊,福喜再也聽不見了:福喜啊福喜,你一路好走,別再讓小順子生氣了;到了那邊,開黨小組會,交黨費的時候,別忘了吹一曲笛子。

淚眼混沌之際,福喜飛天的那一幕,陳勝利一生銘心刻骨:突擊隊解決了炮樓守敵之后,有人看見高高的炮樓墻壁之上,真的懸掛著一把二胡,而且還系著一根飄逸的紅綢。

只可惜,那把二胡懸掛得太高了。突擊隊員只是炸開了炮樓的吊橋,一時匆忙得沒有帶上攻城的云梯,那把二胡,怎么能夠得到呢?

幸好,炮樓墻壁一旁,有棵高高的老槐樹,枝丫旁逸斜出著,想必小鬼子就是從這里攀緣上去的。

陳勝利把享受勝利果實的喜悅讓給了一旁按捺不住的福喜。那一刻,福喜想了個主意,凱旋時大家喊上一聲,讓排長陳勝利拉一段帶勁的曲子。只是鬼子的那把二胡,高高在上于晨曦之際,福喜手足無措,急得抓耳撓腮,一回頭,陳勝利鼓勵的眼神里,怎么有了類似李翻身、王抗戰(zhàn)他們的笑臉?

算了吧?等不及了,必須立即撤離。

似乎有些費勁,福喜剛剛爬了一小截樹干,就在陳勝利決定放棄的當(dāng)兒,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有個身影“嗖”地躥上了樹身,“你?小順子,快來看呀,小順子怎么來了?”就在人們驚訝的當(dāng)兒,小順子已經(jīng)輕手輕腳地取下了那把二胡。福喜怎能不高興呢,他一把接過小順子遞上的二胡,一手摟著親昵的小順子,就想著從樹上滑下來之后,凱旋的路上,請排長陳勝利拉上一段,自己再吹上一支帶勁的曲子。

“快點下來!打掃戰(zhàn)場,立即撤離!”命令剛一下達,陳勝利便傻了,眼見著福喜的身子飛了起來,一朵紅色的花兒噴涌而出,像是一只惡鳥扇動巨大的黑翅,張開了血色的嗓子……

“轟??!”一聲巨響。誰想到啊,遭天殺的日本鬼子,居然在那把二胡的琴盒里面,暗藏了一顆手雷的引線拉弦。手里緊緊摟著小順子的福喜跌落在地,又是一聲脆響:別在腰際的那根笛子,生生地被壓斷了。

小順子滿身是血,毛茸茸的手血糊糊的,緊緊抓住了那根折斷的笛子,眼里含著憤怒,好長時間也不愿閉上。

多么心有靈犀的一只靈猴!那可是比自己的兒子還要親的兒子。費了好大的勁,陳勝利這才抽出了小順子握緊的那半根笛管,他想:要是以后趕走了小日本,自己有了兒子,就叫小順子吧。

那根竹笛,是福喜上山砍柴時自己做的。那支斷了的笛管,連同那根孤獨的琴弓,掩埋福喜與小順子的時候,陳勝利還是下了狠心,決定把這兩件殘存的樂器一直帶在身邊。這以后,每月到了交黨費的時候,陳勝利的耳畔總是彌漫起一支曲子,有時是笛子,有時是二胡。

直到生命垂危之際,陳勝利萌生了一個愿望,要不要帶上這兩件殘缺的樂器一路走向天國?要是行軍時看到了福喜與小順子,還有小順子的那幾個“爹”,自己會不會告訴他們一聲:那根笛子,還有二胡,最后我還是捐贈給了一家烈士陵園;還有,這些年的黨費,我?guī)湍銈兇恢淮我矝]有落下。

【作者簡介:程多寶,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流水的營盤》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長征文藝獎、延安文學(xué)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