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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5期|荊歌:人在蘆墟(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荊歌  2022年10月18日09:07

荊歌,蘇州人。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近年發(fā)表出版了《詩巷不憂傷》《他們的塔》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數(shù)次榮登各類好書榜,并獲得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和紫金山文學獎。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

人在蘆墟

荊歌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正經(jīng)去過蘆墟了。這個話的意思是,大概已經(jīng)有好幾十年沒有再回到那個少年時期生活過的地方了。自從十六七歲的年紀離開所工作的蘆墟照相館起,時光忽忽已經(jīng)四十多年。其間雖然也曾經(jīng)去過蘆墟,但所到的其實并非那個“我的蘆墟”。我的蘆墟,是那個北柵頭的蘆墟,是那個能聞到泥煤味的蘆墟,是那兩條南北走向貼著市河的細細的老街,是下雨天都不用打傘的滿是過街廊檐的古老地方。是生活著錢明輝、吳伊川、湯紅、阿萍的美好小鎮(zhèn)。失去了少年,似乎也就失去了真正的蘆墟,它在時光里退縮,退到了記憶的最深處。后來偶然的到訪,所見的已不再是老街和故人,只是名字依然的另外一個地方,一個新的蘆墟。

新冠疫情似乎快要在全球結(jié)束的這個夏天,我和畫家夏回以及他的一眾女弟子在北厙吃了一頓農(nóng)家菜。我對他們說了北厙這個地方,除了地名上的這個“厙”字有些特別,它比倉庫的庫少了一點,讀音更是相去甚遠。我還介紹說,明代文壇赫赫有名的午夢堂,就在北厙境內(nèi)。那里葉小鸞親植的一株蠟梅,還在頑強地生長,年年寒冬吐露清幽的芬芳。我甚至還說了,葉小鸞據(jù)說正是曹雪芹筆下林黛玉的原型。但座中諸客,竟沒有一位提出來要去葫蘆兜村看一看。人與人的興趣和對事物的感受真是不一樣啊。我年輕的時候,對葉小鸞可是喜愛到了癡迷的地步。這位十六歲便夭折的古代才女,我把她曾經(jīng)的詩詞華章認真地抄錄下來,一遍遍吟讀。我還曾收藏過一枚小小的畫片,那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舊上海煙盒里附著的美女圖。畫上的葉小鸞,雖然面目不清,卻是身姿婀娜,讓我迷戀不已。這幾乎是一份相隔四五百年的單戀。直到今天,但凡看到葉小鸞的名字,我的心中都會漾起一番別樣的滋味。

也許這種曾經(jīng)的迷戀,只屬于我個人。把它說了出來,已經(jīng)無趣。在別人眼里,這種地方掌故,在歷史的煙云中遙遠模糊,平凡普通得完全可以忽略。

可是當我提議去附近的蘆墟古鎮(zhèn)一游時,眾人都來了興致。僅僅十多分鐘的車路,轉(zhuǎn)眼就到了這座我記憶深處的古鎮(zhèn)。在夏日的晴空下,它質(zhì)樸而寧靜。正如我對朋友們所描述的,它也許是所有江南古鎮(zhèn)中最特別的一座。在這個鎮(zhèn)上,你幾乎見不到一個游人,也不會看到為招徠游客而搭建的任何設(shè)施,連紅燈籠都沒有一個。它依然安靜地留在原地——這個原地,是什么時候呢?一九八〇年代,還是更早的夏天?

街道還是從前的街道,小弄還是過去的小弄。一些開著的店鋪,其布局還是我少年時的模樣。觀音橋邊的一座老建筑,它雖然破敗,卻是那樣的好看。它跟乾隆古橋觀音橋構(gòu)成了一種和諧微妙的關(guān)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是這樣的搭調(diào)。

我沒想到站在這個地方會有人叫我的名字?;仡^看去,一個壯實的漢子迎了上來。我竟一眼也認出了他,他就是湯紅的弟弟湯巖。他們的父親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而來的老革命,湯紅湯巖的名字里,顯然有著老湯紅色的情結(jié)和印記。湯巖在他們四兄妹里排行老二,那時候我們雖然住在同一個大院——那是一個明清建筑群,是蘆墟中學的教工宿舍——但是我與他的交往卻并不多,我只是他哥哥湯紅的好朋友。

湯巖和他夫人就在觀音橋堍開了一家夫妻老婆店,賣他們制作的糕點和其他食物。我很后悔沒有買一點他們的糕點嘗嘗。后來聽鄭一冰說,蘆墟的糕點都是很好吃的。蘇蘇花花她們只是圍著湯巖家的冰柜,嘰嘰喳喳地討論要吃什么樣的冷飲。她們好像問我了,棒冰是要吃赤豆的還是綠豆的,我充耳不聞,只是看著眼前的湯巖,壯實的身子,憨厚的臉,友善的表情。我在他臉上看到了熟悉的過去。如果此刻我不是真的站在他的面前,這樣的一張臉,還會在我的記憶中浮現(xiàn)嗎?

湯巖一家從山西來到蘆墟鎮(zhèn)上,他父親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當蘆墟中學革委會主任的——也就是后來的校長吧。我記得他始終都是嚴肅的,穿著沒有了領(lǐng)章的軍服,臉上很少出現(xiàn)笑容。然而他留給我的卻并不是刻板的印象,因為我去他家,看到很多書法掛在墻上,而那一個個篆字,都是湯主任的手筆。我還親眼看見他寫字,他是用扁平的油畫筆書寫篆字的,這在當時的我看來非但一點都不好笑,反而回家后偷了一支父親的油畫筆,撕下幾頁大楷紙,也像湯主任那么干了起來。

湯巖說,觀音橋堍的老建筑,過去是茶館,我們有時候會提著熱水瓶過來裝開水,門口有一個很大的老虎灶,你忘了嗎?我真的忘了,但是經(jīng)他一說,我又想起來了。我還想起,這觀音橋下,是有一對老夫婦賣水果的。他們的水果攤上,最多的是甘蔗。成捆的甘蔗,成排的甘蔗,倚靠在橋身上。橋還在,賣甘蔗的老夫婦,當然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他們還在,一定是一百多歲了吧。

茶館再過去一點,應該就是豆腐店。豆腐店里賣豆腐,這是沒問題的。但是當年這家豆腐店,還賣年糕。年糕特別柔軟,總是熱乎乎的。最美妙的吃法,是去市河對面的油條店買一根剛炸出來的油條,趁熱將它折斷,這樣它就會變得脆脆的。用兩條豆腐店里的年糕,將這脆脆的油條夾在中間,咬下去外軟里脆,香糯并濟,是一種怎樣銷魂的體驗呀!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感到餓了。但在當時,誰又奢侈到能夠經(jīng)常享用這樣的美食呢?我們家搬來蘆墟,住的是清代的木頭老房子,這房子之前住的是蘆墟中學前任教導主任一家。有天我在小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熱水瓶的空殼,我把它拿出來,被鄰居張齊看到了。他讓我猜一猜這是什么,我說是熱水瓶的殼呀!他又讓我猜,它是做什么用的。我說這還不簡單呀,裝了內(nèi)膽就是一個完整的熱水瓶唄。涂了水銀的真空的玻璃膽瓶碎了,就留下了這個空殼子嘛!張齊神秘地對我說,你猜得不對!結(jié)果他告訴了我意想不到的答案。張齊說,這是從前住在這個房子里的某某用來裝米的。那個某某,經(jīng)常偷自家的米,一點點積攢了裝在這個鋁質(zhì)熱水瓶空殼里,然后去豆腐店換年糕。是的,豆腐店里可以用米換來年糕,那溫柔的年糕,可口的年糕??!張齊透露的秘密,曾經(jīng)讓我一度很想如法炮制,我是不是也可以偷一點自家的米,去豆腐店換年糕吃呢?我沒有把這想法付諸行動,并不是年糕的誘惑不夠強烈,而是因為我實在太怕我的父親了。我如果做下這樣的事,萬一被他知道,除了無情的打罵,我甚至都有可能喪命。

一眾男女坐在蘆墟收藏家協(xié)會的門外喝茶,吃著美味的五色綠豆湯。鄭一冰對我說,蘆墟老街其實很短,首尾不過一公里。確實是短呀,相鄰的鎮(zhèn)子黎里,老街長度竟是蘆墟的十倍!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它卻很長。那是因為少年的目光,沒有見過世面,沒有走過更長的路嗎?是啊,也許是吧!那個蘆墟服裝廠的大門,在少年的我的眼里,是多么的恢宏大氣,今天看上去卻只有石庫門那么大了。

混堂弄也似乎變得又細又窄。不過讓我驚奇的是,弄堂盡頭的浴室竟然還在。這條弄堂的名字就叫“混堂弄”?,F(xiàn)如今,但凡有點年紀的房子和小街小弄,都難逃被拆的厄運。叫銀行弄、估衣巷的,里面早沒了銀行和當鋪。混堂弄里還有弄堂,這差不多是奇跡了。擠進這條依然名副其實的混堂弄,面對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公共浴室,我不由得發(fā)呆。

四十年沒變,它還是一個真正的浴室。所以它的木門緊閉著。這樣的浴室,夏天是不開門的,只有寒冷的冬天,才是它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那時候,蘆墟鎮(zhèn)上還沒有自來水,又有誰家會有自己的浴室呢?夏天,市河就是大家的浴室。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屋檐上掛下來的冰柱,常常有手臂那么長。很多女人和孩子都會生凍瘡,其中也包括我。凍瘡跟牙疼一樣,算不得病,卻很折磨人。冷的時候它痛,到了陽光和暖的中午,或者進了被窩,它就奇癢。這是一種極難忍受的癢,好像一直癢到牙根里,癢到骨子里。每年冬天的我,都因為凍瘡而愁眉苦臉。但是卻得不到父親的同情,他經(jīng)常會看一眼我腫得饅頭一樣的手,嚴重的時候,它潰爛得像一只爛桃子。父親會說,凍瘡嘛,都是懶出來的。他的建議是,干脆到冰冷的河里多泡泡,去洗菜,或者洗衣裳,凍瘡自然就沒有了。他說得好像有道理,其實一點都不對。我聽了他的話,故意將手放在刺骨的河水里,咬著牙,盡量浸得時間長一些??墒莾霪彿堑珱]有好,反倒更嚴重了。

冬天去混堂洗澡,是一件非??鞓返氖隆km然說,剛泡進熱氣騰騰的池子時,我的手、腳,還有耳朵,都會癢得全身痙攣。但是當那陣洶涌的癢過去之后,就是完全被溫暖擁抱的快樂。水沒到頸項,額頭上的汗就放肆地出來了。這時候外公就會叮囑,一定要把汗擦掉,否則就會暈湯。所謂暈湯,就是因一下子出汗太猛而暈倒。畢竟是老人家,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驗都有。我的哥哥果然就暈湯了一次。他跨出浴池之后,身體搖晃了兩下,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浴室的師傅見了,暫時放下擦背的工作,不慌不忙提起一桶涼水,朝著哥哥沒頭沒腦地潑了上去。

哥哥當然立刻就醒過來了。外公責備他說,讓你擦干額頭上的汗,讓你擦干的!哥哥辯解說,我擦干的呀,我一直在擦。他一直把額頭上的汗擦掉,卻還是暈湯了,因為浴池里的水實在太燙了。少年的皮膚嫩,身上都被燙紅了。外公是老浴客,他喜歡燙。有次下了浴池,他大聲嚷嚷起來,說池子里的水怎么是冷的。其實我們已經(jīng)覺得有點燙了,他卻說是冷水。浴室的師傅就過來,把與另外一個小池相連的水龍頭打開了。小池里的水,幾乎是沸騰的。滾燙的水流進了大池,我們明顯感覺到水在變燙,燙得我終于忍不住了,趕緊爬出了浴池。

外公卻特別享受地躺下來,躺在水里,只留一顆光頭在水面上。他閉上眼,舒服得長嘆了一口氣,用他的家鄉(xiāng)常州話說了一句“寫意啊——”。

這種“寫意”可不是想要有就有的。洗澡是要錢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在混堂門口的小窗洞里買一個竹籌是五分錢呢還是一角。反正這筆開支,在家庭開支中并非無足輕重。最多十天半個月才能有一次這樣的消費。平時都是在家打半盆水,洗了臉,把水倒進腳盆里,再加一點點熱水,然后洗屁股,再洗腳。

去公共浴室洗澡,外公不喜歡干凈的水。如果浴池里的水是透明的,他就不喜歡。他說清湯傷身。而渾濁的水我是有點嫌臟的。雖然絕大多數(shù)人在給身子抹肥皂的時候,會自覺站到池子外,會用毛巾到池子里取水,把身上的肥皂沫抹干凈了再入池。盡管這樣,池水還是變渾濁了。外公卻說,同湯不過癩,意思是雖然大家在同一個池子里泡著,卻不會傳染疾病。皮膚病也不會傳染嗎?我不相信。順便插一句,我記得浴池的邊上,是寫著一句提示的:“精神病和傳染病患者請勿入?。 边@句話寫得挺醒目的,但是有用嗎?我每次都會想,有傳染病的人,臉上又不寫著字,怎么看得出來呢?精神病人如果沒有特別異常的行為,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們只要自己不說,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買了票進來,和我們一起泡在池子里。所以我認為這句提示完全是形同虛設(shè)。

高峰的時候,浴池里人多得就像一鍋餃子,一不小心陌生人的裸體就會彼此碰到,我覺得這是十分尷尬的事情。

高中畢業(yè)后,我進了蘆墟照相館工作。我的同學葛洪亮被分配到了大眾浴室。

我去洗澡,便有了一點特別的待遇。我的衣褲被他用長長的丫叉高高掛起的時候,他會說:“等會兒我多給你扔一些毛巾!”他說得一點都不遮遮掩掩,不以走后門為恥,反倒以特權(quán)相惠為榮。等我皮松肉軟從浴池里出來后,他果然不停地給我扔毛巾。那是滾燙卻又擰得特別干的白色毛巾,從很遠的地方,被他扔過來。毛巾在空中像鳥一樣,總是準確地飛到浴客的手中。這是浴室?guī)煾档幕竟?。葛洪亮進浴室工作不久,勤學苦練,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扔熱毛巾的技術(shù)。不過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他向我扔毛巾,卻被別人一把接了過去。他走過來,先是怪我不夠機靈,沒有接到毛巾,接著又怪邊上的浴客不講道德?lián)寗e人毛巾。他就是沒怪自己扔得不準。但是我和搶到毛巾的浴客都沒有反駁,因為那時候是賣方市場,沒有顧客是上帝這一說。顧客都要拍營業(yè)員馬屁,很少有人受了營業(yè)員的氣敢表示不滿的。

2022年的夏天,我站在鎖了門的蘆墟大眾浴室門口,往事歷歷,感慨萬千。老木門的兩邊,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濯足濯纓骯臟盡去”,下聯(lián)是“浴身浴德清白還來”。門楣上還掛著一只淡黃色燈籠,上書“百年混堂”四字。這些,不知是哪年哪月寫上去的,從前肯定是沒有的。

我拍了照片,發(fā)了朋友圈。作家黃小初評論說,可以申遺。電影導演王小帥則說:“買下,保護!”我對小初說:“難能可貴的是它依然是純正的浴室。”對小帥則說:“你來拍電影吧!”他馬上回復道:“必須的!”

我在蘆墟生活的時候,跟鄭一冰并不相熟。他好像是比我高兩屆。我跟他夫人張維絮是同班同學。張維絮那時候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直到今天,她還是風韻猶存的。

我們坐在市河邊,坐在從收藏家協(xié)會搬出來的明清老凳子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過去,說著蘆墟。年過六十,我的心理突然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是變得更頻繁地想一些與死亡有關(guān)的問題。二來呢,就是喜歡懷舊了。懷舊盡管有些平庸,但實在是很愉快的事。張維絮從家里帶了一罐她親自炒制的松子。剝開松子硬殼的同時,我們也把回憶剝開了,因此感到喜悅和甜美。

一冰是非常資深的收藏家,從一九七〇年代就開始與古物打上了交道,瓷器雜項無一不精,所收良渚陶器蔚為大觀。這樣的收藏,是真愛古器物古美術(shù),是對歷史文化的珍惜和癡迷。因為古陶器雖然有很高的文物價值,經(jīng)濟價值卻并不為收藏市場重視。也就是說,它們每一件都堪稱國寶,都是博物館級別的器物,卻不能賣多少錢。這一點,鄭一冰當然很清楚。但他樂此不疲,幾十年都沒有改變。所以說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為純粹的收藏家。

除了收藏,他還撰寫了大量與鄉(xiāng)土有關(guān)的文章。蘆墟的角角落落點點滴滴,都會在他筆下深情呈現(xiàn)。他跟黎里的李海珉一樣,都是所謂的“古鎮(zhèn)守望者”。他們所做的工作,也跟古陶器一樣,可能不為公眾所重視,但其重要性,將被時間證明,會被歷史記住的。

我還一直都沒有一冰兄的微信。張維絮肯定是以這樣的老公為榮的。一冰的文章,我都是在張維絮的朋友圈看到。他每寫了一篇文章,她都會鄭重其事地轉(zhuǎn)發(fā)。他們至今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上,習慣了小鎮(zhèn)的生活,愛著這個地方。古鎮(zhèn)生活的平和安寧,是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的,是能從他們慢悠悠的說話聲調(diào)中感受到的。歲月在他們身上,似乎也放慢了腳步。他們看上去都很年輕,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

蘆墟收藏家協(xié)會兩間臨河的老屋里,坐著好幾個人。他們中有認識我的人,而我卻完全想不起誰是誰了。他們非常友善,指著墻上的一幅畫說:“這不是你的畫嘛!”一冰兄說,這是他們收藏家協(xié)會收藏的荊歌畫作。我抬頭看著自己早年的畫,覺得很是慚愧。當然也很為他們的錯愛而感動。

王裕正走過來叫我的名字,我只覺得此人很是面熟。心里正想著這是誰,他便自報了家門。真是久違了!這位老兄跟我們家曾經(jīng)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用他的話來說,我父親對他比對自己兒子更好。事實也正是這樣的。王裕正因為喜歡音樂,所以跟我父親算是知音,有了特別的交情,這種交情,超越了一般的師生關(guān)系。在我記憶中,王裕正好像什么樂器都會玩,二胡、笛子、手風琴、小提琴,還有小號。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他的小號。他總是在放學后,或者星期天,還有寒暑假期,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蘆中校園里吹號。他一邊走一邊吹,號聲嘹亮。吹的是什么曲子,我當然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是節(jié)奏明快的進行曲之類。我忘不了的是,他用小號吹出的音樂,嚴重地影響了我們家的生活。我們不管是走路,還是用蒲扇生煤爐,甚至咀嚼,都不由自主地和上了那小號的節(jié)奏。甚至我的夢里也經(jīng)?;厥幙M繞著他的號聲。這并不是說他吹得有多動聽,他鼓著腮幫子憋足了勁吹出來的曲子,其實是有些跑調(diào)走音的,以致在他的號聲里,我覺得自己走路都免不了有一些不穩(wěn)當。進行曲的節(jié)奏強行闖入了我們家,從窗子鉆進來,進入到我們耳朵里、腦子里,以及夢里。

他的哥哥王裕林也是音樂愛好者。他家住得離我家不遠,就在蘆墟中學隔壁的一條弄堂里。我經(jīng)常去阿萍家玩,便總是會路過王家。在我看來,王裕林二胡和笛子的演奏水平,是要高于王裕正的。事實也一定正是如此。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王裕正拉胡琴或者吹笛子的時候,王裕林的表情多少是有點不屑的。而王裕林自己玩起來的時候,那種陶醉和得意,真是讓人既生羨慕又不免嫉恨的。

王家一共有三弟兄。王裕正最小,王裕林是老二。老大王裕方好像從未見他玩過什么樂器。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是中學生,已經(jīng)在房管所工作了。他的樣貌和風度,也完全是一個大人了,跟我們顯得有代溝似的。

王裕正的父親,是一位醫(yī)生。王醫(yī)生是好醫(yī)生。我曾經(jīng)在一個夏天,患上了一種病。母親以為是傷寒,但王醫(yī)生診斷為副傷寒。我當時很是震驚,一向都只知道有傷寒這種病,魯迅小說中祥林嫂的男人賀老六就是得傷寒死的。我們古代的一位醫(yī)學家還寫過一本書叫《傷寒論》。我可是從未聽說過還有副傷寒。當時我差點笑出來。我的父親是蘆墟中學的副校長,我哥哥在班里是副班長,而我得了一種病,竟也是副的!我們家為什么啥都是副的呢?

也許正因為王裕正與我們家關(guān)系親近,王醫(yī)生才對我們格外的好。他不僅給我?guī)砹怂?,還每天都來給我打上一針。他打針的動作超級緩慢,這讓我有點受不了。酒精棉球在我屁股上擦啊擦啊,擦得涼涼的,針就是不扎下來。這種等待,或者說是防備,讓我很受折磨。而王醫(yī)生舉著針筒,并不扎下來,卻半安慰半嘲笑地說,針還沒有打進去呢,你為什么要發(fā)抖???不要怕,不用怕,就是蚊子叮一口嘛!

我估計看病他很行,打針卻并非他的強項。是啊,他是醫(yī)生,又不是護士??赡埽o人打針,是他平生第一次呢!至少也只是偶爾為之。所以他動作遲疑,所謂“蚊子叮一口”,其實很痛。

王醫(yī)生是慈祥的,他的脾氣跟他打針的風格完全一致。他家有三子,并不寬敞的家里,塞進了三個兒子,還有二胡笛子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小號等一大堆樂器——關(guān)鍵是這些東西都是會發(fā)出歡騰的呼嘯和嘶鳴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歡音樂,反正我沒見他操弄過一件樂器。也許他是喜歡的,雖然并不親自玩一下,卻十分享受兒子們制造出的喧囂。當然也許,他并不喜歡音樂,甚至很煩各種震蕩耳膜的聲音,但他默默忍受了,因為他的心胸里,有著大海般寬廣的父愛。

王裕正家的這條小弄,是沒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就是“無名弄”。小弄的深處,住著吳伊川和阿萍兩家。吳伊川是我的好朋友,好到我經(jīng)常吃他家的東西,甚至還會在他家過夜。有那么一兩回,我被父親打罵,然后父親喝令我滾出家門。我便滾到了吳伊川家,晚上就跟他睡在一個被窩里。我記得,早上醒來,吳伊川的媽媽給我們每人下了一碗面條,我的碗里,竟還多了一個荷包蛋。我呼嚕嚕吃面的時候,眼淚悄悄滴進了碗里。

阿萍是伊川的表妹,姨表妹。伊川的媽媽是阿萍媽媽的姐姐。兩位媽媽都是老師。阿萍媽媽張老師跟王裕正的父親王醫(yī)生一樣,是一個特別隨和善良的人。我每次去她家里,她都是笑臉相迎,和煦如春風。我去阿萍家的次數(shù),幾乎跟去吳伊川家一樣多。也就是說,我每次去伊川家,都會到阿萍家轉(zhuǎn)一轉(zhuǎn)。也許你會說,我去伊川家,其實更是為了去阿萍家。對此我不知道該不該反駁。

在我眼里,阿萍當然是一位好看的姑娘。她像媽媽,不僅長相隨張老師,就是說話微笑的樣子,也與其母如出一轍。我少年的心是不是迷戀上了這位純潔的芳鄰,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見到她,和她在一起說話玩笑,我是感到快樂和幸福的。在那個年代,一個男生,如此頻繁地去找一個女生玩,似乎有點不能為世俗所容。但是張老師對我一點都不反感。她始終都是溫和友善的。也許我去他們家玩,顯得并不是專為阿萍而去。因為阿萍的弟弟阿偉跟我也是好朋友。大家在一起說笑吵鬧,顯得一派和諧,生機勃勃。

張老師的好脾氣,也許是超過王醫(yī)生的。她生病發(fā)高燒,躺在床上吊生理鹽水,這樣的時刻竟也不得安寧。許多孩子都在她家玩,我,伊川,還有伊川的雙胞胎弟弟阿康阿吾以及最小的弟弟阿清頭,還有楊老師的女兒楊建慈,再加上張老師自己的一雙兒女阿萍阿偉,大家擠在張老師病床邊上大聲說笑,阿清頭還鉆到她床底下去追貓,張老師一點都不生氣。當有人呵斥孩子們不要再吵鬧,要讓張老師好好休息時,張老師卻說,這樣好,這樣熱鬧,這樣開心!

阿萍的父親小吳叔叔是供銷員,這在當時是多么吃香的職位??!計劃經(jīng)濟時代,幾乎所有的物資都要憑票購買,有錢也買不到的。我們家的蜜蜂牌縫紉機就是他幫我們買的。我進蘆墟照相館工作后,母親托小吳叔叔買了一只鉆石牌手表給我。這只手表,我給它配了塑料的表托,還按照當時流行的做法,從綠色塑料管上剪下細細的一圈,緊箍在手表的玻璃表面邊沿。手表不僅白天戴在手上,夜里睡覺也舍不得取下來。它咔嚓咔嚓的聲音,趕走了王裕正嘹亮的小號聲,在我的夢里,取代了那進行曲的節(jié)奏。表面玻璃上只要有一絲細小的劃痕,就要用棉布蘸了牙膏,輕輕地慢慢地擦,直到把它擦拭得無限純凈透明。

夏夜,甚至不那么熱的天氣,我們北柵頭的孩子們,都會不約而同地端了椅子凳子到河邊納涼。芭蕉扇啪啪響著,打在腿上,驅(qū)趕著嗜血的蚊蟲?;璋档墓饩€下,阿萍的眼睛更加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爍著。

市河對岸停泊著一些網(wǎng)船。就是漁船,只不過蘆墟人習慣把它們叫作網(wǎng)船。這些船以絲網(wǎng)捕捉川條魚為主,也會用罱河泥一樣的工具捕撈螺螄。螺螄總是連泥帶沙地撈上來,網(wǎng)船上的人就會在船艙里分揀,把螺螄和雜物分開。他們雙手并用,動作像采茶女一樣靈巧。王劍波模仿力很強,他一邊學著網(wǎng)船上的人揀螺螄,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大聲說唱著自己編的順口溜。

大家被他逗得大笑。而網(wǎng)船上的人卻生氣了,以為以劍波為首的我們是在嘲笑他們。他們站起身來罵我們,劍波則學著他們的蘇北話回罵他們。兩下就起了沖突。船上的人抓起一把螺螄擲向我們,我們便把螺螄揀起來回敬過去。

劍波覺得這樣的反擊太過無力,便扔了半塊磚頭過去。磚頭落到船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人,只聽得那邊號叫一聲,便看見網(wǎng)船向我們的岸邊迅速靠過來。

王劍波大喊一聲“不好”,便撒腿逃跑了。

我們也跟著他飛快地逃跑,椅子凳子也不要了。我們跑啊跑啊,跑進蘆墟中學校園,一直跑到四百米跑道那邊,從圍墻的小洞里鉆出去,這才甩掉了追兵。

王劍波后來當上了警官。他絕對是個大帥哥,比肖戰(zhàn)王一博不知道帥出幾條街。遺憾的是他年紀輕輕就因一場車禍而去世了。

我和鄭一冰張維絮坐在收藏家協(xié)會外面的河邊聊天,王裕正是正好路過此地。讓他坐下來好好聊聊,他卻始終站著說話。他還不無揶揄地說:“聽說你現(xiàn)在的字值錢了,我要你的字不用付錢吧?寫十張都不要錢吧?”他這些年也玩上了古董,還說讓我什么時候去他團結(jié)橋的家里,他要送我?guī)讐K古玉。

聊了幾句他便說有事先走了。他的背影有了明顯的老態(tài),走路的姿勢卻分明還是當年的模樣。

鄭一冰說,就是眼前這條細細的市河里,當年挖出了很多文物,以古錢古玉居多。這時候收藏家協(xié)會里面走出來一個人,他的脖子里掛著一枚玉勒。一冰讓他取下來給我看,是很好看的束腰玉勒,滿是黑漆漆的水銀沁。一冰說,這個就是市河里出的。一冰還說,這路東西,就是我們江南一帶水坑出的。

市河里的水,綠得過分,我覺得這水應該是有些富氧了。一冰卻說,這個水質(zhì)應該算是好的,因為它是活水,而且流得很急。

逝者如斯。

這濃密樹蔭下的河水,把我的少年時光不知道帶去了何方。河底的淤泥下面,還埋著多少古物?河的兩岸,又有多少曾經(jīng)的故事逐漸煙消云散?一冰這樣的古鎮(zhèn)守望者,他的心里,一定是熱愛和失落彼此糾纏。追慕古人的情懷,許多時候是會像單戀一樣苦澀的吧!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