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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5期|劉星元:廢墟之上(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劉星元  2022年10月24日08:12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臨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十月》《花城》《天涯》《鐘山》等刊,散文集《塵與光》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山東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齊魯散文獎。

廢墟之上

劉星元

1

拆遷是迅速的。仿佛一夜之間,這座縣城的軀體上就憑空出現(xiàn)了那么多大小不一、形狀不同的疤痕。它們坦然橫亙于大地之上,似乎是在以新的身份排拒著什么,也似乎是在以舊的名義祭奠著什么。

這些疤痕,大多用高高的噴刷著公益廣告的鐵皮圍了起來,但仍會留下一些出入口。這些出入口除了供工程車輛和施工人員進出外,還肩負著潛在的窺測通道的臥底身份,以確保好奇者投來的目光不會被屏蔽掉。其實,即便沒有這些通道,貼滿廣告的鐵皮也根本掩蓋不了什么。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的消失并非無聲無息,何況,這些廢墟與你同處一座小城,有的曾是你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有的曾是你租房生涯中的暫居之地,有的則曾是你生命中某個重要事件的發(fā)生之地。

在這座縣城里生活,想不注意到那些廢墟幾乎都是不可能的。在尚未淪為一片片廢墟之前,它們被籠統(tǒng)地稱為城中村,菜市場、煎餅店、門市部、理發(fā)屋……它們以城中村人間煙火的名義,嚴絲合縫地左右著我們細碎的生活。城中村,一種頑固的存在,它們以相對獨立的姿態(tài)被城市包裹,也像一顆顆雜質(zhì)一般抵在城市的肌體上,扼于城市發(fā)展的腳步上,讓這龐然之物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如疾在身,不除不愈。然而,作為城市的肌體與肌體之間的緩沖地帶,城中村雖“藏污納垢”,卻也用自己并不多么久遠的歷程,保留著這座小城的緣起和傳承。只是,在更為巨大而猛烈的發(fā)展潮流的挾裹之下,它們終究沒辦法在自然中壽終正寢。

截至目前,在我所居住的小城,五座城中村的拆遷工作已經(jīng)悉數(shù)完成,然而重建卻遙遙無期。透過鐵皮圍墻的縫隙向內(nèi)窺測,一片片偌大的廢墟之上,只有零星的一兩臺耷拉著臂膀的挖掘機停泊在某戶人家被推倒的舊居之上,證明這處土地還未被城市的改造者們遺忘。與周邊的街道、樓宇、學校、醫(yī)院這些地方的熱鬧相比,圍墻之內(nèi),磚石瓦礫到處堆積、垃圾廢物隨處可見的廢墟之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仿佛這些廢墟已被人間遺棄了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仿佛這才是它本來的面目。

事實上,廢墟之上并不是平靜的:一場雨下來,不知從哪里飄來的草籽就會落地生根,把這錯誤的一生,托付給注定艱辛的歷程,在散碎成粉末的水泥中生長著,于蹊蹺的縫隙里抬起頭;這些靜默的廢墟里,還藏納著諸如貓、狗之類的生靈,它們被這喧囂的城市以及城市發(fā)展的腳步和呵斥聲驅(qū)趕到了這里,只要廢墟還存在一天,它們便會在此處茍延殘喘一天。除此之外,我知道,還會有人在深夜偷偷向里面傾倒工業(yè)或者建筑垃圾,那些無證的渣土車或者農(nóng)用三輪車,專抄縣城里的羊腸小道行駛,如幽靈般出現(xiàn)在位于不同方位的廢墟里,一不小心就驚醒了藏在廢墟里的生靈。有時候,車輛的喘息以及傾倒垃圾的聲響,也會驚醒一兩個在廢墟里過夜的流浪漢,這些流浪漢往往會在夜幕降臨之后才來到這里,準備在還未徹底倒塌的某座房子里熬過又一個夜晚——廢墟之上,總有那么一兩間房子是稍微完整的,它們被城市的改造者稱為釘子,它們的主人曾在拆遷進程中選擇抗拒,并在抗拒中慢慢妥協(xié),作為與拆遷者談判的資本和籌碼,這些房屋最終還是會被主人們拋棄。那些可憐的流浪人,大多會選擇這樣的房子居住。

從破敗的城中村到嶄新的樓房,在改造者們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改造鏈條,此時的廢墟只不過是一個過渡,一處見不得光的所在,只是暫時有礙觀瞻,這也正是為何要在廢墟周圍臨時搭建起圍墻的原因之一。有趣的是,月亮從來都不懂得人間的規(guī)矩,它的光亮,從不光顧那些燈火通明的樓宇,卻慷慨地鋪在了這些人間燈火無暇顧及的廢墟之上。這是許多年不見的月光啊,這是從唐詩和宋詞里走來的月光啊,那么皎潔而輕柔的月光,它與一座座廢墟交匯,撫摸著殘破的廢墟以及廢墟的殘破,似乎只需這樣,廢墟就已完成了不朽的重構(gòu)。

如果廢墟也有思想,當我寫到這里,我覺得廢墟?zhèn)儜撜f些什么了。然而廢墟什么都沒有說,它們以沉默示我示你示眾生。

廢墟之上,只有那些與它暫時交匯、暫時并存、暫時相濡以沫的事物,才身負喻指,妄圖蠱惑我以一支筆詮釋著一些可貴或卑賤的道理。我將這些廢墟之上的蠱惑者視為神跡。

2

是一只布娃娃——被碎磚石瓦礫擠壓著腰身的布娃娃,被風吹雨打日曬塵磨的布娃娃,被時光的惡意刻意羞辱的布娃娃。

布娃娃棲身的所在,是一處坐落于城北的廢墟,就在前年,這片區(qū)域還是一處坐落著不規(guī)則的瓦房、平房以及充斥著藥房、小吃店、起名社、理發(fā)店等店鋪的城中村。這里距離我居住的小區(qū)不遠,散步的時候,我經(jīng)常繞著這處廢墟走。有幾次,因為好奇,我曾貓著身子穿過被人掀開一角的鐵皮圍欄,進去走了走,看了看,其中一次,我遇見了這只布娃娃。

該如何去描述這只布娃娃呢?如你所見,就是一只普通的布娃娃,普通到每個有孩子的家庭都會有那么幾件。布娃娃是個女孩兒,許多年前的樣式,絨布的面料之下,原本蓬松的填充物已經(jīng)不再具有曾經(jīng)的彈性。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它被推土機推倒的兩面墻壁牢牢嵌在中間,吊在低矮的空中;重點是,它的身上落滿了塵土,塵土如散碎的時光,腐蝕著它的身體;重點是,它的一條腿不知被什么扯掉了,那么劇烈的疼痛折磨著它,但它依然在笑。

這只與我四目相對的布娃娃,讓我想起了電影畫面中那些被炮彈掀翻于壕溝之中的士兵。他們遍體鱗傷,卻沒有死亡。但是,死亡已經(jīng)離他們很近了。死神持著鐮刀,向著他們緩慢地走來,一步步收割著沿途的倒臥者,眼看就要降臨到他們的頭頂,而他們只能絕望地等待著,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只被嵌在兩面墻壁之間的布娃娃,這只被遺棄在廢墟上的布娃娃,它的命運亦是如此。

站在廢墟上,我揣測著這只布娃娃此前的命運。

我猜想,就在這一片廢墟之上,就在廢墟上的某個方位,就在曾經(jīng)的某座院子里,一定曾住著一位小姑娘,布娃娃就是她的玩具。那只布娃娃,或許是她某一年的生日禮物,或許是一次考試后的獎勵,也或許是她在商店里用撒潑打滾的方式向家長摳來的。總之,自那之后,那位小姑娘,她擁有了另一個自己:她快樂時,布娃娃就在她身邊,陪著她快樂;她悲傷時,布娃娃就在她身邊,陪著她悲傷。

她曾經(jīng)一定很珍視它:洗得褪色的布料便是明證,胳膊和身體的接觸處那重新縫合起來的粗糙針腳便是明證。應該是在她七歲或者八歲的時候,應該是在某月的某一天,應該是醉酒后的父親、淘氣的弟弟或者突然有了矛盾的小伙伴,他們中的某一人,惡狠狠地將布娃娃的身體和大腿撕成了兩半。她一定抱著它哭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舊的眼淚已經(jīng)在地面和她臉頰上干涸,久到再也沒有新的眼淚可以從紅腫的眼皮上滑下來。于是,她找出了針線盒,用自己笨拙的小手穿針引線,將布娃娃的兩部分重新縫合到了一起。

只是后來,她長大了,而它沒有;只是后來,它被遺棄了,而她正是遺棄者。

我在想,倘若這只老式布娃娃也有感情,那么玩具工廠賦予它的這一張固定不變的甜甜的笑里,是否也藏著苦?

如果不是偶遇了這只布娃娃,我都已經(jīng)忘了我也曾有這樣一件被自己倍加珍視的玩具。是一把塑料玩具手槍,因為一次期末考試上升了幾個名次,過年的時候,父親獎勵了我那把槍。周圍的小伙伴里,只有我有這么一把手槍,因為這把手槍,我暫時攝居了眾星捧月的地位,率領(lǐng)著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在村里村外瘋跑打鬧,偶爾也“大發(fā)慈悲”,讓他們摸一摸槍身,或者更進一步,獎勵他們中對我恭維最甚的一兩個人執(zhí)著手槍帶著其他人沖鋒。然而,就是這么一件曾被我無比珍視的東西,也快要被我遺忘了,仿佛它根本就未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

誰的童年里不曾擁有這么一兩件心愛的玩具呢?只是,我們都長大了,只有它還在某個角落里替我們收容著童年時光。

兒子一歲多了。我和妻子給他買了好多玩具,他最鐘愛那只毛絨皮卡丘。我們呵護著他這個小不點兒,他則呵護著更小的小不點兒,他咿咿呀呀口齒不清地與它說話,陪著它睡覺,把它視為自己的孩子一般。但我知道,兒子與皮卡丘的這種情感未必持久。再過些年,兒子的玩具會更多,這其中的哪個玩具會代替皮卡丘,成為他的新寵呢?再過些年,兒子會逐漸長大,他會把哪些曾經(jīng)鐘愛的玩具陸續(xù)拋棄呢?再過些年,我們所居住的小區(qū)也將面臨拆遷,兒子現(xiàn)在珍視的玩具,也會被我們遺棄在房間的角落里,伴隨著樓房的倒塌而埋身于一片廢墟之下或裸露于風吹雨打的廢墟之上,不知道到那時,兒子還記不記得他某段生命時光里,這些最為重要的玩伴?

玩具還是玩具,依然未變,我們卻已在多少年后與它們告別,不揮手,不回頭,也再不過來。現(xiàn)在,我只能這樣寬慰自己并為自己辯解了:那些用玩具堆積起來的童年,也不過是一座廢墟,無法支撐起一個人一生的大廈。

于是,我們把它們留在了廢墟。

3

簽訂完拆遷協(xié)議之后,居住在這里的居民陸續(xù)搬走了,他們已提前在縣城的各個角落找好了滿意或不滿意的容身之所。只有他們豢養(yǎng)的貓留了下來。

于是,貓也就成了流浪貓。

這些流浪貓似乎比四散而去的主人們更戀家,它們守著那些老房子,看著它們被主人們遺棄,看著它們被推土機推倒,看著它們以集體的名義淪為一座座廢墟。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就守著這些廢墟,白天在廢墟上嬉鬧,夜晚就躲在磚石瓦礫搭建起的孔洞里,日復一日地活著。

原本都是家貓,備受寵愛,大概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雖一時落魄,但骨子里的貴族氣質(zhì)是暫時改變不了的。甚至,與其他生靈相比,它們天生就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質(zhì),雖然臟兮兮的,但由內(nèi)到外的優(yōu)雅、魅惑、詭異,絲毫不改,并未給人沒落的感受。它們以個體的名義成群,但不結(jié)隊,高傲地獨行于廢墟之上,像神靈巡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一旦嗅到危險的氣息,它們也會躲避,后退,但它們的退避是不慌不急、不緊不慢的——輕巧地躍開,靈動地滑走,等退避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它們便會轉(zhuǎn)過頭看你,就像是存心捉弄你一般。

我害怕與那些邪魅的眼神對視。有一次,加完班回家已是凌晨,騎單車路過護城河時起了風,毗鄰河岸的廢墟上,塑料垃圾們隨風飄起,這些輕浮者露出本性,以云朵自居,任意篡改著被夜幕包裹著的天空,最后又在風的背叛中,墜入河里,心有不甘地慢慢沉入這座城的最隱秘處。不知道是風還是我驚擾了這午夜的神靈——距離我兩米開外的廢墟孔洞里,一只周身黝黑的貓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躥了出來。它從一塊石板之下迅速翻到了石板之上,背對著我,前爪搭在石板之上的碎石上,腦袋卻轉(zhuǎn)了過來,與我對視。夜黑,但貓的毛色卻比夜色更黑;貓的毛色黑,但貓的眼珠卻又比毛色更黑。它被纖細的眼眶囚禁的眼珠,不是那種生硬、靜止的黑,而是類似于一種在小小的區(qū)間里流動的光,在路燈的烘托中,貓眼里的流動之光折射出居高臨下的傲氣,散發(fā)著野玫瑰般的魅氣,氤氳著不可名狀的詭氣。

我沉默,貓也沉默,萬物靜止,只有它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相互撫摸,彼此對峙。最后,是我敗下了陣來,選擇在沉溺于被它的目光拘禁之前迅速逃離。

傳說貓有九命。很多人相信,但我不信。我常去散步的那片廢墟四面環(huán)路,就如被四條道路分割出的一座孤島,孤島里住著一些被遺棄的貓。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有多少,但不時能夠遇見。有幾只特征明顯,其中的一只,整個背部都被條紋狀的黃色包裹著,只有肚皮和小腿以下的區(qū)域是白色的,它毛發(fā)的顏色以及布局在整個群體里絕無僅有,是我最先記住的一只。某一日,從那片廢墟旁走過,看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貼在道路上。走過去,發(fā)現(xiàn)是一只被車輪碾軋的貓。它被最開始的那輛車碾軋了過去,后面的無數(shù)輛汽車便也重蹈覆轍,一次次從它身體上碾軋而過,將它軋成墊子、軋成薄紙,碾得血肉模糊、碾得殘缺不全。用目與光將那片薄紙以及薄紙附近的散碎器官拼接起來,我認出了它——那只脊背為黃色條紋的小家伙。

我不相信這只貓曾遭遇過八次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更不相信這是它在劫難逃的第九次。所謂九命,不過是我們這些無聊而愚昧的人強硬地加在這些可憐的神靈身上的空頭支票,這支票,它們無從索取。

還有一次,我路過岳母原來居住的城中村附近——現(xiàn)在,那里也已是一堆廢墟。在廢墟與道路相接之處,一只臟兮兮的貓從遠處奔過來,又于中途減速,在距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對著我喵喵直叫。

是一只消瘦的白貓,毛發(fā)上粘著泥跡和幾枚蒼耳子。端詳良久,終于認出了它——它叫肥妮,是我岳母豢養(yǎng)了好幾年的貓。岳母獨居,它與岳母朝夕與共。那時候,肥妮周身胖乎乎的,蜷著身子趴在那里瞌睡,就像是一團圓滾滾的絨球。岳母簽完拆遷協(xié)議后,居委會就開始督促各家各戶搬走,岳母在更偏遠的城郊村租了一間房子作為暫居之所,貓卻沒法安置,又不舍得拋棄,就送給了親戚。不知為何,這只貓最終還是流落到了這里,流落到岳母原來所居住的廢墟之上。轉(zhuǎn)身到小賣部買了一包零食,撕開包裝后扔了過去,但它并未如我想象的那般撲過來。

肥妮立在廢墟之上,我站在路邊。我與它遙遙對視,時間短暫而恒久。最后,我們各自別離,我回我的居所,它回它的廢墟。

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我始終沒有告訴岳母。

4

日光照在它身上,它便有了光,它以太陽的名義,庇護或殺戮著眾生的不安。

月光照在它身上,它便有了光,它以月亮的名義,保守或泄露著時間的隱秘。

一件器物本身只是一件器物,但當我們賦予了它器物之外的價值,它便不再只是器物本身了——我說的是他們眼中的神像,我說的是他們心中的信仰。

然而,眼前的這尊神像,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稱之為神像。就它出場的方式而言,與以往的任何時候比,比方被藏匿于室內(nèi)的供桌上,它似乎是走出了小我,來到了更為廣闊的空間,準備濟世救人。但就它目前的際遇而言,它似乎就是對“泥菩薩過河,自身難?!弊顬榫珳实脑忈尅]錯,我說的是神像,一尊被磚石斬掉了頭顱的神像,一具臥倒于廢墟之上的信仰。因為頭顱的喪失,我很難辨認出它的神系所屬,但這并不要緊,我知道它是神像就行了。

祖母也曾供過一尊神像。她是接生婆,供的是送子娘娘。她在黃泥糊成的墻壁上鑿出了一個小櫥洞,櫥洞里安放著一尊送子娘娘。跪在神像面前的祖母,她曾向神像表達心中的歡喜,那是她成功接生了又一個孩子之后;她也曾向神像傾訴心中的不安,那是她剛掩埋掉一個夭折的孩子之后。祖母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為那些降生的孩子,也為那些死去的孩子。面對它虔誠的信徒,神像卻如世間所有的神一樣,始終不言不語。后來祖母病了,手抖,如上了發(fā)條的玩具停不下來,已不能為別人接生,也已不能把香虔誠地立插于神像面前,便不再禮神,神像便自此蒙塵。如今,我已有好多年沒見過那尊神像了,不知道它還在不在,是不是還蹲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間里?,F(xiàn)在想來,那小小的櫥洞更像是一間囚室,而神像便是那囚室中的囚徒。

站在廢墟之上,面對這尊無頭神像,我在想,究竟是神拋棄了人,還是人拋棄了神?

所謂的神像,莫不是俗世的化身,它們被人捏造出來,終究比人更為脆弱。人在生生不息的歷程中,曾將多少尊神像推上神壇又拉下神壇,繼而在原來的位置重塑一尊神像?造神毀神、毀神造神,反反復復,我們樂此不疲地愛上了這個游戲,并以神像的身份掩蓋內(nèi)心的空虛,用被神像放大的權(quán)勢,左右著更多人的命運——在神像面前,那些異教徒,那些沒有跪下的人以及跪姿不優(yōu)美的人,他們被革去了喉嚨、革去了立錐之地、革去了頭顱,他們身上迸出的血液如奢侈的化妝品,染紅了神的臉頰和唇齒,神的微笑因此而愈加飽滿、溫和。就算是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經(jīng)歷了水患,經(jīng)歷了火焚,就算是神像早已被埋入廢墟之下,后繼的操控者依然可以踩著它的軀體,踩著覆蓋著它軀體的土地,將它的傳說抬上高高的天堂,給予它無所不能的權(quán)威,向它跪下,為它磕頭,給它虛構(gòu)出一張嘴,等著它發(fā)號施令。更多的時候,那些用香火飼養(yǎng)的神像,就像這人間的牲畜,看起來那么溫順,似乎你祈求什么,它們就會回饋什么。至于人,他們遇神就拜,逢仙便求。在忙于俯首,祈求被豢養(yǎng)的空間里,我不知道信仰何在。

如果信仰就等同于利益的分配或者索取,那我寧可不要信仰。

事實上,我本就是一個缺失信仰的人。譬如面對這尊被遺棄于廢墟之上的殘損神像,無論我怎樣聯(lián)想,怎樣思辨,怎樣試圖讓自己心中的崇敬和慈悲發(fā)芽,卻始終沒能從它身上體會到暖,也沒能汲取到光。在我面前,它即便是用火與土的媾和鍛造而成,是用捏與繪的語言重塑而成,依然與那些隨處堆積的磚石瓦礫沒有區(qū)別。

廢墟之上,這尊殘破的神像只是一尊神像。它無關(guān)信仰,更無關(guān)光芒。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