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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星火》2022年第5期|鄞珊:海的碗
來源:《星火》2022年第5期 | 鄞珊  2022年10月21日09:27

它就叫“海碗”。海碗與海無關(guān),人們一直叫它海碗,是因為它很能裝飯吧!而我們鎮(zhèn)上的人,直接叫它“竹碗”。

青花大竹碗,繪就幾筆大寫意竹子,畫匠圖個畫得快吧!我想沒有比毛筆畫就的竹子更潦草而率性的了,幾乎成了套路,白底青花。就這么大的碗,家家都有,別無選擇,甚至它的青花竹子花紋,都是雷同的,沒有第二種花紋,單調(diào)得像我們每天開水般的日子。

因著幾筆竹子,它便叫“竹碗”,就像禿了頭的阿青他爸,人們直接叫他“蛋伯”。我的那件繡著海螺的對襟衣服,每次我都會找,“媽,我的螺衣呢!”我們活得很直觀,所有名詞并無褒貶之意。

竹碗,說起來我真的不喜歡它,為著它的泛濫而對它充滿抗拒之心。越貧窮的日子,越是需要用那么大的碗,這個碗就是我們的肚子,它需要填的飯很多。

前些年,我在一鄉(xiāng)下農(nóng)莊吃飯時意外地又遇到了這海碗(為了讓諸君明白,也需讓我的思維順著自己的慣勢,我必須“海碗”與“竹碗”兩個名詞輪番出現(xiàn)),當?shù)谝淮我姷胶M氲娜诵υ捤拇执蟊孔緯r,我卻像他鄉(xiāng)遇故知般,興奮得直喊叫:這就是我們當時的竹碗!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情感上進行了反轉(zhuǎn)。

這農(nóng)莊的瓷碗自然是現(xiàn)在時的產(chǎn)物,看它那燒制的工夫就顯得比以前精細多了。相對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現(xiàn)在的機械化燒制對付它綽綽有余。家用的瓷具現(xiàn)今都非常精巧了,難得再現(xiàn)一次大竹碗的風范。我試著用眼前這樣一個大竹碗裝水,看能兌換成幾個現(xiàn)在普通的碗,結(jié)果竟然是裝了五六個日用碗的量。

可是這樣的海碗,竟然還難以填飽那時候饑腸轆轆的人們。每個月配給的米還沒到月中就告罄,從來就走不到遙遠的月底!試想二三十斤大米,如何填滿一個沒有油葷的肚子?每個月有近半日子,我們的生活需要大量的雜糧鋪排填補。

番薯是最好的補充,街上每個家庭的農(nóng)村親戚們,會自行對接。農(nóng)村親戚送來田間豐盛的出產(chǎn),番薯、芋頭、南瓜,然后,鎮(zhèn)上的居民自然需要報之以大米—極其少量的大米。周邊農(nóng)村,雖然種有水稻,但只有在兩次收割后自己才能擁有一點,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是粒米都沒有的。我家親戚便是這般境況,我們能照顧的自然是至親—我母親唯一的姐,她隔三岔五就來我家背走一點大米。

番薯是大地豐盛的饋贈,送番薯到我們家的是很多來自農(nóng)村的番薯藤親戚,當然送得最多的還是我大姨。

幾乎不用怎么管,他們甚至在堤邊荒野,任其自然生長,一鋤頭下去,就能收獲很多的番薯。他們需要番薯喂豬。好品種的番薯自然需要多點心思了,專門種?!案刹糠N”是其中一個很好的品種,燜熟的“干部種”肉質(zhì)粉嫩發(fā)紫,散發(fā)著清香,甚至可以數(shù)出里面的圈圈。用柴火燒大鼎,燜熟的番薯極香,里面配搭上芋頭,一大鼎的燜番薯芋頭,依然用我們的大竹碗裝。

沒有米飯,有點委屈了這個碗。竹碗雖然見多識廣,但它擁抱米飯的次數(shù)非常少,居多是各種雜糧的混搭,番薯粥是它的熟客。雖然叫番薯粥,要見到粥還真費眼神。特別是最慢打飯的,你翻遍鍋底都難以見到一點粥的身影。

而南瓜粥更是徒有虛名,里面根本不加米煮,哪有粥出來?我家甚至懶得用鍋裝,而是在大鼎煮熟后用一個鐵桶裝。對,就是打水的鐵桶,那才裝得多嘛!南瓜又不用錢,都是鄰里還有親戚種的,又大又多,吃不完。我每次看到家里堆那么多的南瓜,就感到絕望。南瓜是唯一比番薯更令人討厭的東西。它連皮煮,一點都不好吃,雖然又粉又有粘質(zhì),我卻一直不喜歡它,不喜歡的原因是里面還有一堆的南瓜籽。

南瓜太多,吃得我此后一輩子都沒有在市場上買過南瓜。

另外一種常吃的粥湯類就是番薯芋頭湯,番薯芋頭煮湯還是容易下肚子的。我比較喜歡吃番薯芋頭湯:剁大塊的番薯芋頭,煮一大鍋,下幾片生姜,吃的時候有兩種口味,甜的和咸的。甜的直接下紅糖,咸的下鹽,加上蔥花,也是蠻香的。不過我喜歡甜的,我會不斷地在大鍋里面撈芋頭,番薯的品種不粉的時候,芋頭顯得更可口;番薯的品種甚好時,芋頭就顯得低番薯一等了。

當這兩種雜糧在大海碗里供我選擇時,我還真的很難抉擇,究竟多打芋頭還是多打番薯劃算?我不知道我們的肚子如何度過一下子消化完后的時光。沒得吃就沒有幻想,饑餓的肚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餐時間的到來,任何人都不會有非分之想。

海碗再大,沒有肉沒有油的食物消化得快,只有在次數(shù)上不斷遞增,于是乎,各種破紀錄的數(shù)字不斷刷新,這給我們素得翻白泡的生活增添了談資。

“三碗”幾乎是一個不成文的限數(shù),每個人會在心里給自己定下這條線,就像景陽岡“三碗不過岡”的招牌一樣,那店家肯定用的是我們這種海碗。能夠有機會大吃米飯,基本是各種節(jié)慶,然后是婚喪宴席,再窮的婚事再窮的喪事也得四菜二湯或八菜二湯,再加上給你吃個滿吃個飽的飯量。米飯?zhí)峁┦欠癯渥汴P(guān)乎一家人的臉面。

婚喪的事畢竟少,各種節(jié)慶、長輩生日之類的家宴,也是可以嵌入平淡的日子,來個大快朵頤的。

我不知道大姨家的表哥來我家吃的是屬于哪些可以蹭飯的慶事,長我兩歲的表哥對于米飯的渴望如狼似虎。表哥幾歲起就得落田間干活,畢竟是干粗活的,畢竟是長身體的時候,何況,肚子千年等一回,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時刻。

看他一早奔我家的沖勁,他那雙小眼睛對還未上桌的食物那種逡巡的探照,我就知道什么是虎視眈眈了,我意識到自己隨時需干點保家衛(wèi)國的事。

小盤小碟等調(diào)料剛擺上,他的筷子已經(jīng)在握,一副橫掃千軍的干勁。

餐桌上這第一碗米飯自然是主人打的,打滿碗連同菜肴擺上餐桌,好看又排場。為了表示盛情,主人都是先把米飯打在碗里,堆得嚴嚴實實,讓米飯呈現(xiàn)出一個小山包的氣勢,顯示自家富足的氣概。

這碗飯在表哥手里一下子就碗底朝天了,作為主人的我們必須趕緊給他添飯,以示盛情。表哥努力推開我們的手,這可不是客氣推脫,他是真的需要自己裝飯。他終于躲開了幾雙伸過來的手,殺開一條血路,徑自走到了大鐵鍋前。長柄飯勺斜放在鍋邊,他用掘鋤頭的力氣一勺深挖下去,滿滿地上來一個白米飯的高山,山頭先傾倒進碗里,勺子順著倒扣,然后壓扁。緊接著他繼續(xù)再打一勺,高山隨即又壘起,他順著勺子再用力一壓,米飯隨即像松軟的土包被壓進碗里,感覺就像抹平一座高山。再一勺,需要很大的平衡力和建筑能力,他把第三勺飯又一次反扣,壘起嚴嚴實實的喜馬拉雅山。

表哥用牛般的沖勁直接甩開我們的熱情。

這第二碗飯,他吃的速度慢了一點。我的眼睛看著他碗頭的山峰很快下沉。有了第一碗的經(jīng)驗,當他扒完最下面的米飯,我眼疾手快,雙手伸到他跟前,去搶他的碗,同時熱情洋溢地說:“我?guī)湍闾盹垼∥襾砦襾?!?/p>

竹碗被表哥的手緊緊攥著,我奇怪他一只手竟然能攥那么緊,另一只手還夾著筷子呢!他滿嘴米飯聲音含混不清,一個勁地搖頭,碗被高舉到頭頂上。

表哥再次用他的力量粉碎了我的陰謀—他又一次沖到大鐵鍋邊。

桌上有肉的菜肴已經(jīng)只剩下盤子了。他的筷子游走于剩下的菜之間,顧不得再假惺惺禮讓了。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徑自站了起來,一只腳踩上椅子,手里的筷子翻山越嶺伸到最邊遠的地方,毫不客氣地往回搬運著菜肴:一次、兩次、三次……

我的不滿情緒開始滋生,好歹也是客人,其他人也要吃飯,再多的菜肴都會精光的!表哥完全忽視了我漸漸陰沉的臉色,填飽肚子才是他最大的事情,客套、臉色都不能當飯吃,那就讓它退后,吃才是真理。

其實我們也一樣,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最大化地把眼前的飯菜裝進肚子里去。

每一年到爺爺那里吃他的生日宴,我們不也是沖鋒陷陣?弄得回來幾天都吃不下飯,肚子脹得一直打嗝。可惜長輩沒有教我們,放進肚子的東西并非越多越好。我們從盛宴拉回來的一肚子食物,得用半個月把它艱難地排出體外,而腸胃病的禍根因此不知不覺落下了。

貧窮,使得我們只考慮肚子的填充而無法顧及后果,就像吃樹皮,甚至吃泥土一樣。爺爺常說,再沒有吃的,也不能吃泥土,一吃必定死。

而不吃也得死,饑餓,讓人們的感官奮不顧身。

好歹我們還有一些可以填充肚子的糧食,更值得自豪的是,我們還有機會以節(jié)慶的名義犒勞我們的肚腹。這不,借著這樣的日子表哥沖進來了,我們的眼睛都盯著他—表哥阿歪,他目不斜視,心中只有食物,這么豐盛的食物、這么香噴噴的白米飯。

他已經(jīng)裝了三次,別看我們悶聲不響,我們眼睛都盯著那口大鍋。連同第一次我們擺上的那碗,表哥已經(jīng)吃了四海碗了。

表哥的個子比我矮,雖然長我兩歲,黑黝黝的皮膚是太陽的杰作,把他整個人打磨得矮墩壯實。我們吃完桌上的第一碗飯,即使繼續(xù)裝飯,也僅僅加一碗,普通的小山,跟表哥那樣夯實的地基沒法比。

所有人基本上是兩碗—區(qū)別在于山的高度而已;大人吃到第三碗的時候,一般會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哪怕是大男人。

在結(jié)束那餐飯之前,表哥阿歪站起來,跳了幾跳,這樣能把食物擠壓一下,讓東西放得更密。我明白,竹碗的飯能用飯勺壓擠,肚子里面的沒法子,這是最大化存放食物的方法。

表哥阿歪把紀錄落定在四海碗米飯上,他的哥哥幾乎不相上下。

紀錄經(jīng)常會在鄰里的宴席上被打破。鄰居永老叔家娶兒媳婦,宴席擺大了,延續(xù)到我家門口!我家由我爸作代表吃他們家的喜宴,這紅包的喜錢是需要拿回點成本的。我爸在再三的推托之后,才姍姍參與宴席,以示謙讓。

永老叔家的農(nóng)村親戚平時大多不曾見過。此刻大伙匯集于餐桌上,在白花花的米飯中見識了各自雄偉的力量。這喜宴的碗是鄰里湊的,誰家一下子有那么多的碗呀?東借西借,一家有事大伙出力,何況只出盤碗呢!一色青花竹碗。

盛宴的喧囂響徹整條街,喜事越熱鬧越給主人長臉,擺的餐桌數(shù)目不斷地攀爬。

開餐不久,某張飯桌上一個親戚異軍突起:他已經(jīng)裝了第五碗米飯!別看都言笑晏晏,誰端著碗去鍋邊盛飯大伙還是看在眼里,數(shù)在心里的。

這位不知從哪里來的親戚鶴立雞群,吃第五碗時,一長街的宴席開始靜了下來。剩下吃飯聲音了,桌上的菜肴基本被消滅得七七八八,越是這樣的時刻,越是需要給留下點臉面,素菜自是可以留下的選擇。

盤子里的菜真的被處理得非常巧妙,五花肉炒芥蘭,五花肉早就不見蹤影。誰會留下五花肉孤獨待在盤子里?那真的是瞎了眼。要知道五花肉是豬肉店最搶手的部位,花豬肉票不說,還需要走店員的后門才能買到。班里那個流鼻涕的同學讀書都是把船尾的舵,卻受到班主任老師的百般呵護,因為她爸就是豬肉店賣肉的,老師能從她爸那里買到五花肉,特別是還拖著塊肥膘。

肥膘是最受大家喜愛的部位,有油,能炒菜,能節(jié)約花生油。大宴席上八菜二湯,留下點素菜芥蘭絕對沒問題,當然,當需要消滅它的時候也沒有人會與它客氣,但故意留下點菜是給主人留下點面子,不然還以為準備得不夠呢!

那個連垃圾堆都很干凈的時代,即使準備一個池塘的東西相信大家也能夠把它放進肚子里。

肚子真能裝啊!永老叔那個農(nóng)村親戚從第六碗起就開始置身眾目睽睽之下了。

六海碗的米飯都裝進他肚子里了,而一斤米還煮不出三碗米飯呢!我指的是這種海碗。是不是他邊吃邊消化?也沒見他上茅廁啊!

那幾筆竹子無精打采地斜依在碗上,好像累了。人也累了,邊吃邊散,先吃完的先回家,最慢吃完的最終草草而就,打發(fā)了面前的盤子。特別是十多個桌子都剩下不了幾個人時,他們已經(jīng)意興闌珊。

這一餐,夠幾個月、甚至幾年回味。那個裝了六碗米飯的親戚,蓋住了其他四五碗的來賓,那些人肯定心底里暗自慶幸:有人墊底,有人樹立了一個醒目的標桿,他們盡可放開肚子。人家數(shù)的是米飯的數(shù)量,米飯在魚和肉面前居然也顯示出了它至高無上的地位。

米飯越稀缺的時代,人們越能吃米飯。只要有機會,三碗僅僅是打了個地基而已。

現(xiàn)在,我試著只吃米飯,就蘿卜干,半盆米飯吃個精光,這個打飯的不銹鋼飯盆充其量就是一個海碗。我較真起來,拿兩個器皿對比,發(fā)覺飯盆還沒有壓實了的海碗裝得多,海碗有著圓柱體的高度,整個比飯盆高一倍。

發(fā)覺單吃米飯其實很撐,胃有點陌生的抵觸??墒?,兩個鐘頭后又很快地有饑餓感襲來。想起以前的日子,不知道怎么過來的。我發(fā)覺人真是容易忘記痛苦的過程,我竟然把那些忍饑挨餓的場景給跨越過去。

在那個吃了六碗白米飯的地方,大致相同的時間段,同樣的大背景,我們家降下了一餐毫無預兆的白米飯。我不知道那天父親是突發(fā)奇想還是發(fā)覺家里的米有盈余,那天我們家突然地就煮了白米飯。

那餐就吃白米飯。連青菜都沒有,有米飯還要菜?真是白日做夢!有蘿卜干或醬油已經(jīng)很不錯了。父親說,有白米飯吃難道還需要下飯的?要好好咀嚼白米飯的美味,越嚼越香的。

我—一個剛吃了一頓白米飯的小女孩,滿足地站在門口,那一刻春風拂面,覺得人生如此美好。

我抬起頭,無限期待地問父親:“爸,我們下一頓吃米飯,是什么時候???”

父親聞言笑了一通,他并沒笑話我剛吃完米飯就開始惦念下一頓米飯了,他頓了頓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后就天天有白米飯吃了?!?/p>

父親的話毫無邏輯,我不明白好好讀書跟吃上白米飯有什么關(guān)系,可毫無預兆地在南瓜粥番薯塊的日子中,吃了一餐天降般的白米飯,那種幸福感和對米飯的向往,一直寫在那一刻的天空中。

“未來”,這么光大的名詞離我太遙遠了,我的期待僅僅是“下一餐”,下一餐吃米飯的時間,在我這里顯得遙遙無期。

飯飽那一刻的滿足,時光停留,風也靜止。

后來明白,文學意義上的個人史,童年那樣的經(jīng)驗和期待,是我人生的碗底鋪墊。那一刻的榕樹、泥土的街路、舊木板的門,還有天空的湛藍、燕子的姿態(tài),它們通通成了我的畫面。多少年過去,不用回望,這一幕的畫面總會不時回流,如海水倒灌,不斷沖擊我向前的路程。我如何給它一個名詞描述?就像給一幅畫起一個合適的名字一樣?它們一直沉淀在海碗里。

最終我還是感覺到詞窮,我能給某著名畫家的五百多幅作品起名,卻無法為自己的畫面命名,因為那是我靈魂和歲月的交融。我每每感知它的溫度和濕度,那里是疊加的立體空間,有交錯的情感如麻繩擰結(jié)著。

幸虧我們的現(xiàn)在時雞鴨魚肉、海鮮河鮮層出不窮,幾乎餐餐有葷的,我試過短暫時間的素食,饑餓感很快來臨。當然,素食最大的好處便是:每天幾泡好茶的習慣竟然也慢慢淡漠了,多年艱難的茶癮一下子戒了。

看來,對茶飲的需要并非來自心靈,而是來自肚腹對腥葷諸物的渴望。

于是回顧我們曾經(jīng)的海碗—還是說竹碗吧,避免我們的尷尬,特別是女子的能吃,讓女人情何以堪?!雖然作家王杏元經(jīng)常打趣說,女人食量大,說明會生孩子!這是農(nóng)村人選媳婦的標準。那是魚米無憂之后的趣談,那個大海碗的時代,真正會吃飯,真的會把一個家給吃窮的。那時,家里人無不慶幸家里沒出這樣能吃的孩子。某村有個孩子,一餐飯要五碗,即使是番薯也不夠吃啊。最后家里真的養(yǎng)不起他,把他送走了。送走難道他就不用吃飯?還是換個有飯吃的地方。據(jù)說換了好幾個地方。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孩子特能干活,用自己的力氣換來對肚子的填補。

還有某家男丁,也是特會吃,飯量大。只有不斷典當,不斷地賣家里的東西,連家人的衣服都賣了,全家只有一條褲子,輪流出門穿……

那些年街巷前后的故事最后都不知所終,它們都在一個時代里消失了,并非消失在竹碗的時代,而是消失在魚肉葷菜的時代。

別說那些饕餮壯漢,我們這些瘦弱的女孩子,一餐一大鍋的粥,清湯寡水,一個個都成了下山的虎。因著每家都是敞開門吃飯,稍長我便開始為家里那口大鍋害羞。每個路過的都會指著桌上盛粥的大鐵鍋問:“這么個大鍋啊!”帶著嘲笑的口氣,在我眼里都是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心里嘀咕著:你們家的鍋說不定比我們這口鍋還大呢!難不成我們也跑你家去論證一番?

我每每低頭吃飯,心里面也真為我們這樣爭氣的胃口而愧疚。這么幾只小老虎,即使是雌的,也是老虎的肚子,那點青菜配白粥,白粥得負起多大的責任啊?

這個時候雙職工家庭還是支撐得起我們的飯量,每餐,單是粥我就得裝兩碗半。竹碗的竹子同我相知與共。斜依的竹子在碗上垂頭看著我們,靠它的海量,沒有油,沒有肉,那么就讓這個碗的大口把糧食多裝點吧。

我們的肚子在長身體的時候顯得更加貪婪。雖然上課時饑腸轆轆,可同時代的人誰就吃得比我們飽?每個孩子都能讓肚子騰空一陣子,撐到三餐時刻。我們依然快樂玩耍,餓著肚子調(diào)皮,沒有突至的零食,放學后回家,家里的竹碗能候著,已經(jīng)是幸福的童年了。

我家的竹碗見多識廣,它裝過高粱粥,裝過面猴,裝過木薯等各種混搭的糧食。我以為高高在上的老師吃的自是米飯加肉菜,要不就是我們家海碗沒裝過的食物,沒想到中午老師家里送來的飯食竟然是番薯搭煮的粥,用一個大口壺裝著。

年輕的老師問我要不要吃點。

我害羞地連連說不,那個中午,她在輔導我參加一個市級比賽。多少年過去,比賽的行程和得到的獎項都隱匿在中午那“龐大”的午餐后面,一切都被中午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

我窺見一個秘密,一個所有同學都不知道的秘密:老師午餐跟我家吃的一個樣。

我回家時,家里已經(jīng)吃過了,鍋里還有很多番薯粥,我要吃多少任由我添,番薯粥的廉價讓家里的口糧充足。今天的番薯粥并不像平時那樣難吃。并非是我太餓了,其實每天都餓,而是我想吃出老師那樣津津有味的感覺。番薯粥還是番薯粥。

我告訴父親,我今天看到老師也吃番薯粥。父親打蛇隨桿上,他每每為我不肯吃番薯粥而又無法提供其他食物而焦慮,我已經(jīng)如豆芽般風一吹就有飄落的姿勢。父親隨即附和著說:我們家的番薯可是比誰家都好吃,那是大姨自己挑選出來的,她那里的番薯別的地方都找不到的。你瞧瞧,我們家蔥油火候很到位,非常的香美。

這陳舊的話今天一下子落入我的耳朵。

番薯每天提供的美味竟然被我硬生生忽略了。

我邊咀嚼著番薯塊,邊跟父親談老師的午餐:“老師還不住邀請我同吃番薯粥,一直告訴我好吃,以為我沒吃過一樣,哪知道我們家天天吃的?!?/p>

父親笑著不語。

我們家的番薯粥自此之后有了一番嶄新天地。

我開始發(fā)覺它原來很好吃,咸的加了蔥花油,有著蔥花的香氣,雖然我一直喜歡吃甜的。那天之后,我讓外婆開始做咸的,尋找著老師午餐的感覺。我發(fā)覺我們家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其實滿全了番薯粥的美味,所有鄰居都沒我家的番薯粥做得好吃。我自此也發(fā)現(xiàn)了父親和外婆特有的烹飪手藝。后來,我要求外婆讓“咸”“甜”兩種口味輪番值班,當然,中途家里突然開葷不說。

我不再忌諱自己吃多少碗,老師那個口壺,打出了一碗又一碗,三碗之后里面還剩下不少,本來她還打算讓一碗給我呢!那天是她值班,躊躇滿志的年輕老師想培養(yǎng)一個學生參加某項比賽。前無僅有,我被挑選到了,而且天遂人愿獲了大獎。我滿全了老師的期望,可老師不知道那中午的輔導,卻給我掀開了頭頂?shù)奶炜铡D莻€中午,在我人生嵌入了一個閃亮的扣子,就像一條磨得發(fā)舊的老麻繩,每個日子都是一個勉強的擰巴,突然刷上了一潑鮮亮的茶油,從此韌性無比,力量十足。

那個中午空寂的校園,老師那鮮美午餐,竟然是我家絕望的番薯粥—那一刻,她問我餓不?我想起了回家依然是漫無邊際的番薯粥,我的空腸子像柱子般佇立,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完成她的題目。

確定我真的不吃她的飯,她自己開始吃開了。

她揭開搪瓷壺蓋子的那一刻,濃郁的番薯味帶著蔥花的香氣,四溢開來,一下子罩住認真書寫著的我。這股味道我太熟悉了,我不用眼睛看都知道里面的成分。紅薯塊,還有南瓜芋頭纏繞的味道,當然還有一點點薄粥,里面是咸味番薯粥特有的芳香,沒有加紅糖的番薯粥就是這樣一種風味。

老師端著竹碗津津有味吃將起來,她竟然把我深惡痛絕的番薯粥吃成了至高無上的佳肴。碗里升騰出番薯粥的熱氣,這股妖風纏繞著我,撓著我的嗅覺,細細跟我訴說著它們的美:它之前被我所鄙視的一切完全來自我的錯誤,我對它的淡漠和厭惡,純粹是我對魚肉奢華的向往和癡念之心。每餐我在饑腸轆轆之后別無選擇地接受番薯粥,我的無奈已經(jīng)給它蒙上一張丑陋的畫像,就像王昭君的美貌被掩蓋于毛延壽故意丑化的畫像之中。

老師午餐吃得那么香的番薯粥重新被我打量。

它們散發(fā)著當下日子的芳香,那是我們打著補丁的日常,我坦然接受了我們的境況—貧窮的日子,番薯粥的日子,異常甜美。

大竹碗,那些遒勁十足的寫意竹,圍著粗壯的瓷質(zhì)邊,企圖將一個大海裝進碗肚里。

大海,在我們的前面,寬闊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