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10期|李壯:斜面的雪(7首)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0期 | 李壯  2022年10月26日08:17

《贊 美》

這是四月里一個尋常的日子

午后我走出大樓

聞到了夏天身上的氣味。

在一切能呼吸的活物當中

夏天是在夏天不發(fā)出汗味的

極少數(shù)派。它身上的氣味

是一種熟。是一種幸存感

是諸多活了很久的生命直到這一天

才終于活出了舒展。贊美夏天。

悲哀中的贊美是一種自救

盡管夏天其實還遠:有關于此

我并不似看上去那么無知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

都還需要等待。那就讓我們等待

且一并贊美等待。

讓我們贊美五月,再贊美六月

讓我們相信地球仍在凡人

看不到的地方公轉(zhuǎn)

相信那些樹木都還活著

當它們輕輕吐出呼吸

溫暖的空氣便上升一寸

 

 

《時速100公里的濕人》

當我起速直殺禁區(qū)的時候

有人從身后放倒了我

我臉朝下扎在雨后積水的草坑里

仿似后脊上扎著魚叉

那些為我濺起的水花莫名安慰了我

要知道,我并不是一個

容易被安慰到的人

到比賽結(jié)束已近午夜,我像一枚郵章戳在

駕駛座上渾身淌水但手邊并沒有毛巾

望出去,大運河倒映出的北京

要比現(xiàn)實中更疏朗一些

待開上五環(huán),我忽然打開所有車窗

把速度飆到一百。濃風擁擠

大氣依照牛頓的敕令低溫蒸我,恍惚間

我的水以不可見的方式被時速帶走

我的鹽和繆斯留在鎖骨上

于是我放開喉嚨歌唱。這是罕有的

一個人的狂歡,它的高音沿著瀝青彈跳就像

一枚被子彈敲出木板的釘子

而我終于成為了眾人口中的濕人

我渾身淌水沿著雪白的長實線彈跳就像

一枚被子彈敲出木板的釘子

我的水以不可見的方式被時速帶走

我的鹽和繆斯留在鎖骨上

 

 

《斜面上的雪,兼致情人節(jié)》

積在步行街頂篷斜面上的雪

是潔白的。是平整和松軟的。不穩(wěn)固

 

但看起來十分美味。斜面上的雪

輕巧地蓋住斜面下那些

 

尋常如昨的事情。小小的事情們

固然仍難消化,卻在雪日里顯得

 

不妨一嘗。飲食和休憩

牽著的手或錯開的腳步

 

大的秘密和小的心思都在滋長

即便你毫不關注天氣,那些在銳角中

 

交錯的眼神和手指,還是會發(fā)出

“吱嘎”的響聲:聽吧,這六瓣形的

 

干爽伴奏。在鐵鏟闖入敘事以先

一片積雪總歸是美好的。鞋底

 

用不可告人的黑暗拓出斑紋潔白的臉

而雙腿在猶疑中蹣跚起來,仿佛

 

我們一夜就回到了童年——那時我們

還未諳熟于行走,那時我們

 

還不肯承認明天板凍住的泥濘

都曾是我們的雪。然而無妨。即便是

 

終將失敗的事物,也有其

用以寬慰的方式:哪怕僅作一時

 

下雪,仍使活著顯出更清甜的一面

就像被愛,畢竟使我們成為了更好的人

 

 

《掉 電》

氣溫太低,手機在迅速掉電

只有冬天,能讓人類的小聰明重新

變回一塊鐵。越來越冷的鐵。

我和我的同類就要失去聯(lián)系。世界

馬上就要變成一處我不認識的地方。

現(xiàn)在,我喊的車不在馬路上

在隊列里。我的隊列不在大地上

在屏幕中。真實的世界里

只有午夜的空蕩,沒有人,也沒有聯(lián)系人。

自動關機前,我手里漸漸黯淡的光

開始與月亮的光竊竊私語,就仿佛

這世間有什么秘密是唯獨我

不可知道的。就仿佛

若暴露了我的存在只是一場虛構

整篇小說便會失掉平衡,我這位主人公

也會像那些數(shù)字一樣黑掉在屏幕里面。

其實,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

某一條路也曾是我熟知過的

我的腳步也曾在盲道上響起,那時候

我踏出的聲音比今天更輕。

我也曾很輕但很響亮地在路燈下走著

即便沒有導航,那時我也深信腳下的路

知道瀝青能在我到來前凝固

并會在我走過后流開

 

 

《陽光蛛網(wǎng)》

蛛網(wǎng)在陽光里閃耀。

蒙塵一事并不悲傷,蒙塵

在此是輝煌的。光明已將蛛網(wǎng)捕獲

在這輝煌里

死亡不再是一種陷阱

那些柔軟的絲線燃燒著,蜘蛛

通體透明,它的八條長腿

切割空間如同切割鉆石

那命屬深夜的恰恰能彰顯正午

 

忽而起風,那幾百根太陽飄起來了

但我拒絕出現(xiàn)在

任何一只蝴蝶的背上。沒有任何一種

被稱之為幸福的美能夠匹配

這苦輝煌。我選擇蛛網(wǎng):

當它廢棄的時候,當那種被搗毀了的結(jié)構

向風里飛揚的時候

我就在那絲上,就在那

殘缺的逃逸上。不是宇宙,而是我

將賦予風一種形狀

不是我,而是蛛網(wǎng)

將在自己的飄搖里亮著,用腹中幽暗

織出光的另一個名字

 

 

《按指紋鎖的云》

在黃昏時它出現(xiàn)了:一片

有些奇怪的云,身披環(huán)疊閉合的

橢圓紋理,明亮地、均勻地鋪著

像要把那些不再見容于天空的光亮

篩下來留給世人。云的腳下

大地在暮色中松弛。死前的松弛

不可抗拒的命運感在飛蚊的翅膀間

顫抖嗡鳴,昆蟲們茫然盤旋的陰影

是渺小卻真實的。同這些相比

一片云的巨大顯得有些虛幻

它身上環(huán)疊閉合的橢圓紋理看起來

就像是湖泊按在天空上的指紋

攜帶著人間的識別信息

卻按不開天堂的指紋鎖。

天堂的讀卡器斷電了。在一道

已無法再刷開的門扇上

云的指紋按過之處

都成為遺囑和悔過書。而時辰到了

夜已漫了上來

晚風用越來越慢的呼吸

宣告著不保留。于是在黃昏時云出現(xiàn)了

很快又流散消失

它篩下來的光亮蛾子般落在街燈里

燈光下我們的手指火化如金:

那手指曾經(jīng)也伸向過天空

并把紋路印在了鎖上

 

 

《等那一秒》

有時我一個人無聲醒到天亮

倚在床頭,等著那一秒:

奇跡般的一秒,窗外

所有未隕落的鳥兒

忽然都唱了起來。很多種鳥兒

 

所有的鳥兒。淡青色的天幕

是我們浩瀚的背景音。

這場景簡直像一種愛情,就連

早班地鐵的重金屬

在混音時也分外輕柔。是的愛情

 

多數(shù)人在十八歲就弄丟了的那種

但它還在我這里。每一個類似的清晨

它都在我身體內(nèi)戰(zhàn)勝死亡。

我當然知道夜是長的,我剛剛

用茫然的目光一寸寸丈量過它

 

外面的天空的確曾那樣地黑過

一個人在不該醒的時候醒著

從來都是痛苦的。然而何妨?

這一秒終究要到的:所有未隕落的鳥兒

忽然都唱了起來。很多種鳥兒

 

所有的鳥兒。那時,我們被侮辱過的愛情

也回來了盡管它已經(jīng)老了盡管它

已經(jīng)長滿了絡腮胡。而我們將得以

在這淡青色中睡去:曾在不該醒的時候醒著

本身也是一種安寧

李壯,青年詩人、青年評論家。1989年12月出生于山東青島,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有詩歌及文學評論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物。曾獲《詩刊》“陳子昂詩歌獎”2018年度青年理論家獎、《揚子江詩刊》獎、丁玲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F(xiàn)為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委員。出版詩集《午夜站臺》、評論集《亡魂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