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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時來秋興滿
來源:北京晚報 | 李之柔  2022年11月02日07:46

公元746年秋,四十五歲的李白在魯郡堯祠亭設(shè)宴,送別兩位朋友。黃昏時分,寒山日斜、水天交融,沒有“黯然銷魂”,沒有寂寞傷感,朋友們豪放樂觀,盡傾白玉壺,暢飲魯郡酒,歌聲、鼓聲、樂曲聲在亭間響起,隨秋風(fēng)飄蕩;惜別之情匯入秋光、秋色、秋聲,明快奔放,層次遞進,讀來令人心胸豁達,不覺間與詩中人一道逸興遄飛——“詩仙”到底是“詩仙”,全無腐儒的矯情態(tài),華章脫口而出:“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魯酒白玉壺,送行駐金羈。歇鞍憩古木,解帶掛橫枝。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飆吹?!痹诶畎讖娏抑饔^情緒的帶動下,字里行間滿是慷慨激昂,洋溢生機一片。直到日轉(zhuǎn)黃昏、“云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眾人才盡興而去。即使“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那又如何?得益于李白的藝術(shù)感召,仿佛一切都不在話下,此情此景,怎能不興奮地高呼“秋興逸”,又有誰會感覺“秋興悲”呢?

相信一定會有人說宋玉,他的《九辯》開言即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李白在另一首詩中似乎也給出了答案:“地遠虞翻老,秋深宋玉悲?!备刑拼鸥Α按拱遵T唐老,清秋宋玉悲”、宋代柳永“動悲秋情緒,當(dāng)時宋玉應(yīng)同”、元代白樸“宋玉悲秋愁悶,江淹夢筆寂寞”、明代劉伯溫“秋氣蕭條宋玉悲”等歷代名家的詩詞佐證,分明要坐實此事。“推波助瀾”者還有西晉文學(xué)家潘岳,就是古典小說中形容美男子“貌似潘安”的那個小帥哥。他自述在公元278年秋,也就是他三十一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白發(fā);或許是因工作繁忙、早起晚睡,他一時感慨,便鋪紙蘸墨,寫了篇《秋興賦》,順便拉宋玉“下水”:“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焙孟褚坏角锾欤斡窬蜁霈F(xiàn)在文人墨客筆下,他的“粉墨登場”就意味著“悲秋”。細細想來,宋玉著實有些冤枉,畢竟他的老師屈原還在《九章·抽思》中說過“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呢……

當(dāng)然,并非所有“秋興”的結(jié)局都是傷悲,比如潘岳的《秋興賦》中同樣表達了“泉涌湍于石間兮,菊揚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鯈之潎潎。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愿景。山石間有泉水奔淌,山崖邊有野菊吐露芬芳。在涓涓的秋水中沐浴,觀看魚兒自在徜徉。耕種之余縱情山川,放任曠達,優(yōu)哉游哉,度過一年又一年。唐代之前的詩談“秋興”均自然本真,少有華美的鋪陳,西晉陸云說“靈卉三秀,芳草秋興。唯頤清神,福祿是膺”,隋初薛道衡說“琴逢鶴欲舞,酒遇菊花開。羈心與秋興,陶然寄一杯”,無不是怡然的情狀。在《全唐詩》收錄的近五萬首詩中,也不乏其例,如初唐李嶠“安仁動秋興,魚鳥思空賒”、張說“樂奏天恩滿,杯來秋興高”等,豈有絲毫傷感?題為《秋興》的詩也是如此:“日暮西北堂,涼風(fēng)洗脩木。著書在南窗,門館常肅肅。苔草延古意,視聽轉(zhuǎn)幽獨?;騿栍嗨鶢I,刈黍就寒谷。”那是公元726年,王昌齡只有二十八歲,尚未進士及第。日暮時分,金風(fēng)送爽,門館清幽的南窗下,他靜心著書,頗得前人耕讀之樂,誠所謂“何以發(fā)秋興,陰蟲鳴夜階”。經(jīng)典文學(xué)含義豐富,王昌齡的《秋興》既有感嘆之意,又具興會之雅。又如唐末齊己所作的《秋興》:“雨外殘云片,風(fēng)中亂葉聲。舊山吟友在,相憶夢應(yīng)清。”風(fēng)雨落葉中一派超然物外之象。要說寫“秋興”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還要數(shù)“詩圣”杜甫。

公元766年秋,五十四歲的杜甫在夔州寫下《秋興八首》,曾有學(xué)者編纂《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收錄歷代資料四十余萬字,其文學(xué)地位和重要性可想而知。前人大多認為這八首詩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有明確的主題貫穿其中,第一首作為詩序出現(xiàn):“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庇蓷髁炙?,渲染出巫山巫峽蕭森的秋色;由江間的連天波浪,烘托出塞上風(fēng)云的壓抑;由菊花兩度綻放,聯(lián)想到故園的風(fēng)物;由趕制寒衣,巧妙地點出深秋將至。明代王嗣奭《杜臆》的評價十分到位:“前聯(lián)言景,后聯(lián)言情;而情不可極,后七首皆胞孕于(五、六)兩言中也;又約言之,則‘故園心’三字盡之矣?!彼J定“故園心”三個字是八首詩之綱;那一己之身的“秋興”何來?愛國心使然。第二首寫身在夔州從黃昏日落坐到深夜,翹首北望,思念長安,起句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薄抖乓堋方忉尩溃骸啊┤A’正故園所在也?!鼻宕制瘕堅凇抖旁婄R銓》中的看法與王嗣奭大同小異:“二章,乃是八首提掇處。提‘望京華’本旨,以申明‘他日淚’之所由,正所謂‘故園心’也?!庇袑W(xué)者認為《秋興八首》中前兩首最佳,但作為組詩,將八首詩割裂開來賞析顯然不太明智,畢竟杜甫對待創(chuàng)作十分認真,經(jīng)過深思熟慮方才展開的巨幅畫卷,僅選取一個局部,未免失之于以偏概全。第三首寫清晨獨坐山樓,眺望江上“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和前兩首詩一樣,都是從夔州逐漸引向長安,隱而不露,承上啟下。從第四首開始才正面寫“京華”,由長安寫到夔州。第五首回憶長安的承平瑞氣,高華典麗。第六首寫巡幸之所,“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盡管兩地極遠,依舊眺望長久,秋懷不盡。第七首按金圣嘆所批,乃“覺夜月空懸,秋風(fēng)可畏,真是畫影描風(fēng)好手,不肯作唐突語磕時事也”;故園尋常的景物,到了“詩圣”筆下照樣不尋常。第八首追敘交游,一句“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將“故園心”“望京華”托付秋吟,明末清初王夫之說“此作最為佳境”。年過半百的杜甫將對家國最深沉的愛銘刻在秋天的感興中,詩人之所以偉大,或許就在于他能夠推己及蒼生,將人格與詩品相統(tǒng)一吧。

因為太喜歡杜甫的《秋興八首》,我曾癡迷于搜羅古人次韻之作;所謂“次韻”,就是按照杜甫原作的詩韻次序來和詩,也稱“步韻”。宋代王之道有《秋興八首追和杜老》,還記得其中的“轆轤世態(tài)一枰棋,銷得秋來宋玉悲”。元代郭翼有《擬杜陵秋興八首》;明代的不少詩人都寫過《秋興八首》,如“前七子”中的何景明,工書善畫的孫承恩、張萱、尹耕乃至出家人釋函是等;次韻杜甫詩者有石寶、朱樸、孫緒、盧龍云、錢謙益等人,其中錢謙益是明末清初的文壇大家,他曾次韻杜甫《秋興八首》凡十三疊一百零四首,另加四首自題共一百零八首,合成《投筆集》,被陳寅恪先生譽為“明清之際的詩史,較杜陵猶勝一籌,乃五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雖然陳先生是我欽佩的詩人和學(xué)問家,但在我看來,較之“彩筆昔曾干氣象”,錢謙益還是有相當(dāng)?shù)牟罹嗟?,只是在寫作?shù)量上更勝一籌。不過他在《錢注杜詩》中對“秋興”的注倒是面面俱到,先引用東晉殷仲文的詩句“獨有清秋日,能使高興盡”,只有到了天高氣爽的秋日,人的興致才會非常高;又注引潘岳《秋興賦》的“于時秋也,遂以名篇”,反正話都被他說了。

杜甫誕辰一千三百年時,我曾以“清涼”為“秋興”主題次韻杜甫詩,有致敬前賢、不負時代之想,未敢存與杜老爭短長之心。其三是這樣的:“畫舸爭流載夕暉,晴嵐雪瀑共霏微。重山不礙輕舟過,對面俄驚白鷺飛。稚子相隨憐有待,老夫自在愿無違。憑高最是農(nóng)家樂,籬畔花黃蟹正肥。”那一刻,我有了與“詩圣”對話的錯覺。大唐的“秋興”和當(dāng)下的“秋興”相交織,這份秋日興懷,令人放逸。說到這兒,不能不“點贊”李白,他真是別具“秋興”的仙人,在公元750年秋他寫道:“彩云思作賦,丹壁間藏書。楂擁隨流葉,萍開出水魚。夕來秋興滿,回首意何如?!笨吹讲试葡肫鹱髻x,丹壁房間存放圖書,水中行筏帶走樹葉,浮萍開時魚兒跳出。時來秋興滿,再回首,意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