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雷平陽，1966年生，詩人，現(xiàn)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tǒng)》《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jié)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站在冰面上》。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xù)撰寫該專欄。

白鷺鷥

妙湛市的人拋棄白鷺鷥，把量少質(zhì)劣的愛全部獻(xiàn)給了海鷗——理由是，如果不把糧倉的大門向著海鷗敞開，遷徙而來的“精靈”一旦餓死在妙湛市或不能在妙湛市補充足夠的用于飛走的能量，他們將承受永久的罵名。來得堅決，走得堅決，海鷗的行為就像喚醒了性欲的機器人逛窯子。水面上用水搓繩子或織網(wǎng)的幻想家，受到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影響，也把“終極獵物”由白鷺鷥換成了海鷗。海鷗飛回西伯利亞，妙湛市驟然冷清下來，他們就召集更多的幻想家，前往圖書館、鄉(xiāng)村廣場、公園、企業(yè)禮堂和學(xué)校等場所模仿海鷗的叫鳴，把聽見叫聲的人統(tǒng)一帶入幻境。海鷗不常飛掠而過的地方，稻田、荒野、菜園邊的水渠、城市河流隱秘的暗角，也就是那些妙湛市人心臟旁邊的場所，晨練的人經(jīng)常看見白鷺鷥在水邊的獨木樁上站著睡覺，像司晨者，也像異鄉(xiāng)人。

流水

在認(rèn)識時間的問題上，流水的比喻和啟示其實并沒有什么價值。反流水式地去認(rèn)識時間和生命的消失，也許更有滋味。比如杰克·吉爾伯特的《野上美智子》（柳向陽譯）：

因為永遠(yuǎn)不在了，她就會

更清晰嗎？因為她是淡淡蜂蜜的顏色，

她的潔白就會更白嗎？

一縷孤煙，讓天空更加明顯。

一個過世的女人充滿整個世界。

美智子說：“你送給我的玫瑰，它們

花瓣凋落的聲音讓我一直醒著?！?/span>

當(dāng)然，這樣的例子也是一種傳統(tǒng)，像用流水比喻時間的傳統(tǒng)一樣古老，一個世界存在著就必有其影子或者說反面世界。我的外祖父在談及其早逝的父親時就說：“背著一袋鹽巴乘竹筏橫渡老虎河（金沙江）時，巨浪把他和竹筏卷走了。我們沿著河岸從宜賓找到內(nèi)江，也沒有找到他的遺體?！笨墒?，在我的外祖父也當(dāng)了一個穿州過府販賣鹽巴和布匹的挑夫之后，一天晚上，外祖父說，我的外曾祖父突然回來了——站在堂屋中央，衣服被流水沖得破破爛爛，褶皺和衣袋里裝滿沙粒，灰白的頭發(fā)間還夾著幾根水草，背上的那袋鹽巴還在，渾身濕漉漉的，丟失了鞋子的一雙赤足邊很快就積了一攤鹽水——外曾祖父的面目極其模糊，但聲音像往常一樣響亮，告訴我的外曾祖母和外祖父，他把鹽巴背回來了！而且，據(jù)我的外祖父說，自那以后，他一個人前往四川自貢或貴州水城，總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不是有個人跟著他，純粹是有一個陰冷潮濕但力大無比的軀體嚴(yán)絲合縫地與他的身體扭結(jié)在一起。死去的外曾祖父與外祖父共同擔(dān)負(fù)一副重?fù)?dān)，讓外祖父得以在戰(zhàn)爭不斷、土匪橫行的西南群山中成為幸存者。凡是在危機出現(xiàn)之前，外祖父的耳朵里就會出現(xiàn)一個聲音“快跑！”或者“躲起來！”但這種生命不朽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頗具“現(xiàn)代性”：所有死去的人似乎都沒有繼承時間或者流水帶走一切的主流傳統(tǒng)，他們?nèi)紡牧魉哪穷^回來了，像冤魂一樣附著在人們身上。不少人身上因此寄存著很多看不見的人，遇到什么事情，他們的耳朵里就會響起一個個有著不同訴求的命令。

天使之翅

早上，去買牛奶的路上用手機拍了兩張照片。湊到海鷗的臉上拍了一張，轉(zhuǎn)過身來，見老柳樹凌空的斷頭上有兩只冷得用翅膀死死抱緊自己的麻雀，又拍了一張。初春的湖邊步道上人不多，清涼如海底宮殿的屋頂花園，樹木飽經(jīng)風(fēng)浪，樣子像朽折的桅桿集在一塊兒，已經(jīng)開得接近尾聲的黃迎春和紫櫻花也像是大風(fēng)留下來的塑料制品。紀(jì)曉嵐說，一陣風(fēng)在他頭頂吹，風(fēng)里突然掉下個人來，過去一看，竟然是個守邊的唐朝士兵。昨晚入睡前躺在被窩里我一直在猜測：他在用毛筆豎寫這則筆記時有沒有情不自禁地采用了草書？我是不喜歡草書的——僅僅因為在書法學(xué)里，每個漢字即使是狂草也有標(biāo)準(zhǔn)字體，就像海鷗、麻雀和柳條不得亂飛和亂舞，任何小動作都得遵守模板。如果他沒有草書而是對著風(fēng)口述，風(fēng)里馬上就掉下來一塊宋代的木刻雕版，字字歸位，字里的刀刃隱而不現(xiàn)，也無風(fēng)在文字間竄動，那么我認(rèn)為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所說的這件事就可信度大增。把虛幻之事冷凝成現(xiàn)實，又將現(xiàn)實之冰融解在天堂中，這條陡然沉降又陡然升起的道路兩旁墓碑林立，手中抱著一撂手稿在死亡之前敢于升空去見上帝而上帝也應(yīng)許的人并不多見。寫冷凝的現(xiàn)實，多少文字天才止步于冤冤相報式的前人已竟的美學(xué)，大抵就是因為從天上來卻喪失了回到天上去的力量和想法，他們忽略了一個問題，所謂高度也許真的不在現(xiàn)實中。在湖邊窄巷內(nèi)的小超市里，昨天下雪時老板堆的兩個雪偶被移進(jìn)紅色塑料盆中，放在兩排貨架中間，還沒有融化。多么可愛的小天使，我得從它們的頭頂跨過去才能找到牛奶，不小心碰掉了其中一個向上張開的白翅膀。結(jié)賬的時候，老板說，碰斷那只翅膀我得付50元錢，我笑了起來，心想50元錢能買一只天使之翅，我還有什么猶豫的理由。

秘密

萬物存在之后，人類才生成。照此推斷，人晚于老虎、烏鴉和月亮。老虎和烏鴉以先行者的身份向人索取肉食，而月亮喜歡向人提問——坐在世界主義的書櫥下，我告誡過自己：就按它們的要求行事吧，做一個反抗老虎、烏鴉和月亮的人不會生活得很安全。老虎的象征性用不著多費筆墨，倒是從挪亞方舟上外出的第一種生靈，烏鴉值得認(rèn)真地分析一下。讓烏鴉最先離開方舟，挪亞的意思是神讓人們用于悔改但效果極差的挪亞時代馬上就是盡頭，?？糠街鄣膩喞D山轉(zhuǎn)眼就會浮出水面，它的任務(wù)是去洪水的上面探聽消息，但烏鴉寧愿在沒有邊界的洪波上盤旋，一直飛翔，也不曾返回方舟棲息或像鴿子那樣銜著橄欖枝回來報信。離開了神與人，它才有它的自由（盡管這自由有不祥和毀滅的成分）？人們在回想這個事件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背叛——烏鴉是后來背叛者群體的開山鼻祖?？晌乙恢睉岩伤菦_著死亡而去的，背叛是產(chǎn)生不了以飛翔熬退洪水和一個時代的巨大能量的，而且沉思將永遠(yuǎn)伴隨著我們：誰給了它在洪水之上長久飛翔的韌勁？誰沒讓它墜毀也沒讓它返回方舟？方舟之外末世中唯一的飛行者，烏鴉的身上一定藏著不為人世所知的秘密。它的孤獨與決絕，只要閉目一想，我就覺得心慌，一定有別的什么東西持護(hù)它同時又盯上了我。也一定有某種異力刪除了我的閱讀者身份而把我送到了審判臺的原址——那兒，羊毛里擠出的甘露，是甘露本體，也是血水和洪流。我對人世判定的背叛不再像以前那么上心，沒有打開內(nèi)眼也能看見烏鴉翅膀上幽微的光。月高人骨冷——至于月亮，博爾赫斯說：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眾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亞當(dāng)/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里/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這公認(rèn)的現(xiàn)代性書寫者的神思其實也沒有跳離先人老派書寫的窠臼：王昌齡有“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曹雪芹有“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hù)玉盤”，李白有著名的那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時間，不同種類的孤獨，古老的悲哀，鏡子，秘密的鄉(xiāng)愁，一片傷心白，空憶，孤光，離人的心，她，先人……對此類永恒之物，人類的確很難在思想與語言兩方面別開生面，而所有的“感懷”與“靜夜思”，似乎都是月亮主義者在回答來自月亮的提問，即使人們一廂情愿地把月亮當(dāng)成了身邊人和常用的器物，它仍然是其人為的化身之上高懸的提問者——又白又圓又大的永遠(yuǎn)張開的一張嘴巴，像隱身之神不曾示告人們而又以其布施的一扇亮窗。狼對著它嚎叫，狗對著它狂吠，老虎在它的凝視下把目光化為琥珀。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老虎和烏鴉叼肉而過，在滇池邊青草叢里人們遺棄的一張餐桌邊坐下，我開始于壬寅年第一次曲里拐彎里回答月亮的提問：

我的里面丟掉了我，我也不想

再去找他。他的背叛于我

沒有造成傷害，即使再次找到他

又能怎樣。世界（專指魔鬼主持的部分）上

無主的冤魂如此眾多，他去了他們中間

我才能寧靜地望著你，直到下一個我

或他——在洪水退后的山上出現(xiàn)

湖上吹來的夜風(fēng)有隱隱約約的虎嘯聲和烏鴉的拍翅聲。一百米外的建筑工地上，挖掘機張牙舞爪地連夜工作，幾乎要把一條原有的老河床撕碎。

游泳

湖邊的水杉防護(hù)林里，用破舊的木板、紙板和鐵皮，很寫意地搭了間小屋。一個樣子看上去陰冷、木訥的老人住在里面。由于屋子所在之處是一條林中草徑轉(zhuǎn)向湖邊煤渣路的轉(zhuǎn)折點，去往湖邊我?guī)缀趺看味家獜哪莾航?jīng)過，也都會忍不住朝屋內(nèi)看上一眼，里面有張鐵床，床前堆著飲料瓶、汽油桶、角鐵和紙箱之類的東西，一張紅色的塑料椅安插在雜物中間，老人常低頭坐在其上，一頭白發(fā)像暗中浮著的鼓脹的塑料袋。有時候湖風(fēng)將防護(hù)林吹得像青年舞廳中的人不停地驚悚、急抽、狂晃、撕扯，也把小屋當(dāng)成破舊但音效尚可的音箱，老人就會坐到屋外的條凳上，遙視著白浪滾滾的湖面。他的言語太少了，不管我在他面前懷著同情與探究的心腸問他什么問題，他只會說“今天我又去湖里游泳了”或者“我每天都去湖里游泳”。他只想“告白”不想“回答”，也有可能他的言語在獨居生活中逐漸縮減，生活只剩下游泳，言語只剩下把游泳之事說出的這幾個語聲。小屋邊防護(hù)林空出來的條狀溝埂上種著一些日常的菜蔬，白菜、蔥、芫荽、韭菜、辣椒，每一種都是幾株和一小蓬，而且明顯看得出來，取用時不是一株一株地拔取而是一葉一葉地或一枝一枝地采摘。那只或許是澆灌菜蔬時取水的白色鋅皮桶，放在一蓬比他還要高出許多尺寸的山茅草旁邊，一直裝滿了水，有一次我還看見一只白鷺把頭伸進(jìn)桶里去尋找什么，然后又收縮出來，優(yōu)雅地把頭上的水珠甩掉。在寫這則故事前，我曾想過，要不要把他寫成隱士，荒腔走板地把他虛構(gòu)成水的兒子或很多隱秘事件的見證者，又或一個幻想重建龍王廟的石匠，想想還是算了。因為據(jù)我觀察，他只是個臨湖的村莊搬遷后無處可去的老者，身在生活中又遺漏在生活外。沿著煤渣路走向湖水，路兩邊的林中和草叢，尚能看見半截埋入土中的門窗、自行車、沙發(fā)和餐桌、木床之類的破玩意兒。我看見過一張刻著“囍”字的大床，一頭架在湖水里，另一頭隱沒在鬼針草中，上面的席夢思上有了窟窿，幾只不知名的水鳥在蹦出來的幾個彈簧間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