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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陳倉:留鳥(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 | 陳倉  2022年10月28日08:38

陳倉,陜西省丹鳳縣人,70后詩人、作家、媒體人。出版有“進城系列”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后土寺》《止痛藥》,長篇散文《預(yù)言家》《動物憂傷》,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說集《地下三尺》《上海別錄》《再見白素貞》,四千行長詩《醒神》,詩集《艾的門》《詩上?!返?9部。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xué)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第二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三屆中國星星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三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好小說(排行榜)等各類文學(xué)獎項三十余次。創(chuàng)作主題“獻給我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已成為大移民時代的文化符號。

編者說

孩子到底有多愛媽媽?這對留守在大山里的兄妹為了媽媽,愿意做任何事,他們每日忙個不停,孵小雞、燒木炭,只盼在機場工作的媽媽回鄉(xiāng)過個團圓年。年關(guān)將至,白雪紛飛,媽媽能如期歸來嗎?大年夜,妹妹熬雞湯、哥哥蒸米飯,他們都不停地跟床上的媽媽說話,流著淚水,喉頭哽咽……這是兩只留鳥的故事,充溢綿綿無期的思念與等待。

留 鳥

陳倉

等到疫情告一段落的時候,我終于回了一次老家,那已經(jīng)是清明節(jié)后了,滿山遍野開滿了金燦燦的連翹花。我剛剛走到村口,就遇到了堂兄陳小元,他坐在大核桃樹下抽煙,把濃烈的煙吐在中午的陽光中。收音機正在播放著豫劇《卷席筒》——

蒼娃:

你日后見了我哥哥面,把我的心思對他談。

我死后你買條蘆席把我卷,挖個坑埋了就算完。

曹張氏:

兄弟待嫂嫂有恩典,情重如山難報完。

萬一兄弟有兇險,命兒女給你戴孝把墳添。

堂兄陳小元看見我,立即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高興地拉住我的手,說他從收音機里聽到消息,江中市那邊已經(jīng)徹底解放了。

我說,是解封,不是解放,咱們村一切都好吧?陳小元嘆了口氣說,還是死了個人。我很吃驚地問,誰死了?陳小元說,柳月欠,論輩分的話,我們都要叫她表妹。我說,是得了新冠肺炎去世的嗎?陳小元說,對呀,這該死的病毒怎么這么厲害???聽說一個唾沫星子就會要了人的命。我說,她不在江中市打工嗎?陳小元說,她在江中市那邊死的,你也在江中市那邊上班,你們怎么也不聯(lián)系呀?我只能說,江中市太大了,江東江西的,見面不太方便。

我順著陳小元指著的方向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山腳下有一座新墳,月欠表妹家的兩個孩子楊改姓和楊改琴,正在整理媽媽墳頭的清明吊子,剛剛掛了不幾天的清明吊子被風(fēng)吹倒了。

我們大廟村屬于秦嶺東麓的商央縣庾家河鎮(zhèn),至今不通班車、不通電話,也沒有手機信號。我原以為這么偏僻閉塞的地方,應(yīng)該是安全的,沒有想到災(zāi)難臨頭的時候,任何人都無法幸免,這就像刮過了一陣風(fēng),所有的樹所有的葉子都得隨之搖晃起來。

我問表妹是什么時候去世的。陳小元說,就春節(jié)期間的事情,七七還沒有過呢。堂兄陳小元又猛烈地吸了一口煙,把煙再一次吐入這正午的陽光中,原本明亮而燦爛的陽光頓時變得模糊了起來,像那不太久遠而又縈繞不散的回憶。

時間得從前一年的秋天說起,當(dāng)時剛剛開學(xué)不久,楊改姓聽到媽媽要回家的消息以后,像兔子一樣嘟嘟嘟地跑到妹妹楊改琴的班級,興奮地告訴妹妹他們很快就能見到媽媽啦。

當(dāng)時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其他同學(xué)都跑出教室,踢沙包、上廁所、玩單扛,只有改琴一個人仍然坐在教室里,支著下巴看著窗外發(fā)呆。窗外的圍墻里長著幾株花,她從春天的時候就盯著它們,一直到了秋天,天氣涼了,有些地方已經(jīng)下霜了,它們慢慢地開出來了花,而且那花是黃燦燦的,她才認出來那是野菊花。

改姓拍了拍窗子說,改琴,你快點出來!媽媽要回來啦!妹妹改琴愣了一下,然后沖出教室東張西望地說,哥,媽媽回來了對嗎?改姓說,不是,是媽媽捎信回來了,說今年要回家過年。改姓說話的聲音很大,不僅是說給妹妹聽的,也是說給所有同學(xué)聽的,甚至是說給整個大廟村聽的。妹妹聽到消息以后,癟了癟嘴,哇的一聲哭了,因為她實在太高興了。

改琴一邊順著操場跑一邊喊,我媽要回來過年啦!小伙伴們都替他們高興,跟著在操場上跑了起來,而且也跟著喊,楊改姓楊改琴的媽媽要回家過年啦!因為喊的人太多,聲音很大,這股暖流在大山間回蕩著,有了久久不散的回音。

改姓他媽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了,也就是說他和妹妹已經(jīng)三年沒有看見媽媽了。村子里的人經(jīng)常開玩笑,說他媽不要他們了,早已經(jīng)改嫁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改姓和妹妹就十分生氣,說她忙著掙錢呢。確實如此,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他們寄錢回來,有時候幾百塊,最多的一次兩千塊,妹妹改琴拿著媽媽的匯款單,像拿著勝利的捷報一樣,滿村子嚷嚷著說,哎呀呀,這么多錢,我和我哥怎么花呀?

小伙伴羨慕極了,就紛紛出主意,說你們可以買糖果吃呀。改琴說,兩千塊呢,估計要買一萬個糖果,好幾年也吃不完呀。小伙伴說,你可以買玩具啊。改琴說,我玩具多著呢,毛毛熊呀、奧特曼呀、樂高呀,什么都有。小伙伴就說,那你買衣服吧。改琴說,衣服就更多了,夏天的裙子、冬天的羽絨服,還有運動服,家里一大堆。改琴說得沒有錯,媽媽除寄錢回來,每到換季的時候,入夏了呀、立秋了呀、天冷了呀,還會大包小包地寄衣服和玩具。各種各樣的衣服真是好看極了,搞得同學(xué)們都說改琴像美麗的公主。

只有同學(xué)花花會打擊改琴說,你媽寄這么多東西,更加證明你媽不要你們啦。這句話確實打擊了改琴,她哭著問她哥改姓,媽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呀?改姓說,怎么會呀,麻雀都不會拋棄小麻雀,何況我們的媽媽。

改姓他爸原本是村里最聰明的人,理發(fā)、配鑰匙、修理收音機,可以說樣樣精通,可惜身體不好,長年病歪歪的,幾年前因為肝癌去世了。他媽本來叫柳月倩,但是村里很多人不認識“倩”字,后來被人慢慢寫成了“欠”字。他媽經(jīng)常對著他爸抱怨,嫁給你這個病包子,我的命為什么這么苦啊?他爸就會笑呵呵地說,因為你上輩子欠我的,所以你才叫柳月欠嘛。

改姓他媽經(jīng)常要給別人解釋,我不叫柳月欠,我叫柳月倩,“倩”就是美麗的意思,你們這些文盲可以去查查字典。改姓專門查了幾次,發(fā)現(xiàn)“倩”字確實是“美麗”的意思,可以組成的詞有“倩裝”“倩影”。他媽聽到以后,就到處嚷嚷著說,你們還不如我兒子,誰以后再叫我“欠”,就是我的龜孫子。

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媽的身份證上也寫成了“欠”。她跑過幾次派出所,想把名字改過來,但是被派出所回絕了,說改名字的理由不充分。他媽說,我不欠任何人的,你們非得叫我“欠”,這不是在污蔑我嗎?民警說,當(dāng)初辦身份證的時候你干嗎去了?而且這個“欠”,你感覺是“欠”別人的,我們理解是全世界都欠你的。他媽就說,既然全世界都欠我,那就趕緊把全世界都還給我。

改名字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他媽第一次外出打工的那天,她流著眼淚擦著改琴的眼淚,說她在這個世界上,覺得唯一虧欠的,只有改姓和改琴兩個人,等她到城里賺了錢,再回來好好補償他們。

改姓他媽是在他爸去世的那年秋天外出打工去的。其他人打工都喜歡去西安,但是他媽順著門前的小河一直朝下,武關(guān)河、丹江、漢江、長江,一口氣跑到了江中市,她說江中市有幾座長江大橋,還有幾條從長江下邊穿過的隧道,所以上天入地應(yīng)該是最方便的地方??上挥懈咧挟厴I(yè),開始在飯店里洗碗端盤子,后來又在一家洗腳店當(dāng)了半年的按摩師,再后來又去了一家大酒店的餐廳當(dāng)了一名服務(wù)員。有一次,酒店入住了一位老板,帶著兒子吃早餐,三歲左右的兒子不懂事,不僅打碎了幾個碗,而且把牛奶呀蛋糕呀果汁呀弄得滿地都是。老板一訓(xùn)兒子,兒子就張嘴哇哇大哭,搞得其他客人都朝這邊看,指指點點地說素質(zhì)簡直太差了。老板十分尷尬的時候,改姓他媽跪在地上,把地板認真地清理干凈,然后抱著孩子哄得孩子咯咯地笑。老板十分感激,吃完早餐的時候留下了他媽的電話,不久就打電話問他媽,愿意不愿意去機場上班。

改姓他媽說,哎呀,我去飛機場能干什么???我一不會開飛機,二不會當(dāng)空姐,連飛機也沒有坐過一次,還想著看看飛機是什么樣子呢。老板說,你可以來當(dāng)保潔員啊。他媽立即答應(yīng)了,就這樣去了江中機場,不僅工資待遇好,而且天天可以看到飛機扇著大翅膀飛起來落下去,她的心情簡直是好極了。

這些故事是改姓他媽自己說出來的。三年前的那年正月十五過后,他媽回過一次家,也是唯一一次回家?;丶业哪翘焱砩?,他媽笑著說,看到人在空中飛來飛去,像是待在下凡的神仙堆里一樣。

改琴躺在媽媽的懷里,不停地問這問那,她媽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工作上的事情。改琴問,飛機像不像老鴰?她媽說,樣子像,不過老鴰是黑色的,人家飛機都是白色的。改琴又問,飛機那么大,人是怎么上去的呀?她媽說,有一個天橋,直接就通到飛機的肚子里了。改琴還問,飛機飛得那么高,撞到了太陽怎么辦?她媽就說,你們好好學(xué)習(xí),等有機會了,我?guī)е銈內(nèi)プw機吧。

村里人知道改姓他媽在機場工作,也都羨慕得不得了。最得意的還是改姓和妹妹改琴,其他孩子經(jīng)常顯擺自己爸媽在西安,每天上班下班都要從城墻下邊穿來穿去,遠遠地還可以看到大雁塔。同學(xué)花花說,大雁塔你們知道吧?那是唐僧西天取經(jīng)回來念經(jīng)的地方。尤其有一位同學(xué),他爸是當(dāng)兵的,退伍以后在北京開上了出租車,說他爸天天開著車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一見他爸啊,就笑著朝他爸揮手呢。

改琴實在忍不住,就告訴小伙伴們,她媽不點頭的話,飛機就不能起飛。其中有一個孩子就說,你媽不是飛行員,也不是空姐,怎么可能指揮飛機呀?同學(xué)花花的媽媽在西安一家洗腳店打工,懵懵懂懂地知道了幾個新名詞,于是又說,你媽呀,估計就是一個打飛機的。

改琴回到家就問她哥改姓,媽媽在飛機場到底干什么?改姓就告訴妹妹,媽媽是給飛機洗澡的,比飛行員和空姐還厲害呢。他說是這么說,心里還是非常生氣,第二天就捉一只蜈蚣什么的,偷偷地放在了花花的書包里。

改姓他媽要回來過年的消息,先由人捎到了商央縣城,再由班車司機捎到了庾家河鎮(zhèn),最后再由郵遞員傳給了陳小元。陳小元之所以成了瘸子,是去榆林神木煤礦挖煤,在一次塌方事故中砸斷了兩條腿,就再沒有辦法外出打工了。留在大廟村的,都是一幫老弱病殘,比如一個啞巴和一個傻子,還有一群孩子和老人。陳小元的老婆在新疆一家建筑工地給人家做飯,兒子常年在西安蹬著三輪車拉客拉貨,所以他是一個人生活在村子里的。

陳小元雖然腿不好,但是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拄著拐杖去四十里外的鎮(zhèn)上轉(zhuǎn)悠一趟,也沒有什么太正經(jīng)的事情,無非借著置辦油鹽醬醋的機會,給村子里的孩子們向外傳遞一些家里的消息,或者把山外大人們的消息帶回大廟村。

改姓他媽要回家過年的消息傳遞回來的那天晚上,改姓和妹妹兩個人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黑漆漆地瞪著四只眼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關(guān)于媽媽回家的事情。妹妹說,哥,你還認得媽媽嗎?改姓說,當(dāng)然認識啊,她是這個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女人。妹妹說,我怎么也想不起媽媽長什么樣子,她回來了我認不出來怎么辦?

改琴說得不錯,最后一次見到媽媽,她哥改姓只有八歲,她自己才五歲,還沒有上小學(xué)呢,如今已經(jīng)是二年級了。她平時非常想媽媽的時候,就努力地回憶著媽媽的樣子,但媽媽在她心中是虛幻的,還不如房頂上的一股炊煙,或者空中飄過的一朵白云。

改姓說,很簡單啊,你看到像仙女一樣的人,那肯定就是媽媽了。妹妹說,關(guān)鍵是我不認識仙女呀,哥你快點說說,仙女長什么樣子吧。改姓說,長頭發(fā),大眼睛,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妹妹高興了一會兒,又有些憂傷地說,好幾年不見了,媽媽會不會變了呀?

改姓真的不敢確定媽媽會不會變,但是為了安慰妹妹,還是很確定地說,頂多像陳小元表舅那樣,多幾根白頭發(fā),或者多一點皺紋。妹妹說,花花的媽媽也有幾顆黑痣,聽說在美容院祛掉了,上次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改姓說,花花她媽那是雀斑,而且看相先生說過,媽媽的痣是福氣,怎么可能祛掉呢,還有一個辦法認識媽媽,媽媽一見人就笑,一笑起來臉上就有兩個小酒窩。

妹妹突然指著窗子外邊的天空說,哥,你快點看,那一閃一閃的是不是飛機?改姓透過玻璃窗看出去,天上確實有一個指頭蛋子大小的紅色光點,在滿天的繁星之中從東朝西移動著。改姓說,是啊,是飛機,這么晚了竟然還有飛機。

妹妹突然爬了起來,歡呼著說,我的媽呀,會不會是媽媽回來坐的飛機呀?如果媽媽坐的就是這趟飛機,是不是馬上就要降落到商央縣城啦?改姓說,縣城還沒有飛機場呢。妹妹說,怎么沒有?!縣城西郊就有一個。改姓說,那是飛播造林用的,媽媽又不是種子。

妹妹說,西安有飛機場對吧?媽媽會不會坐到西安呢?改姓說,這是有可能的。妹妹說,我們趕緊起床去接媽媽吧。改姓說,即使這樣,哪有這么快呀,而且媽媽已經(jīng)說了,是回來過年,現(xiàn)在離過年還有幾個月,我們還是趕緊睡覺吧。

那天晚上,改姓一夜未睡,盯著窗子外邊的星空,滿腦子想的都是媽媽回家的事情。比如提前準備一些媽媽愛吃的東西;比如什么時候趁著晴天,把床上的被子拿出來洗一洗,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妹妹改琴倒是很快就睡著了,有幾次還說了夢話,大聲地叫著媽媽。我們可憐的改琴,也許已經(jīng)在夢里見到了媽媽。(節(jié)選)

……

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