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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重木:從二月的某一天開始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 | 重木  2022年11月02日07:44

重木,1992年出生于江蘇,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小說發(fā)表于《天涯》《青年作家》《山花》《雨花》與《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有評論文章發(fā)表于新京報書評周刊、澎湃文化課、深港書評與文藝報等?,F(xiàn)在上海讀博。

 

從二月的某一天開始

重 木

似乎是從二月的某一天開始,媽媽決定不再說話了。我們都不知道原因?yàn)楹?,也問不出來,因?yàn)樗辉僬f話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都以為這只是個玩笑,或是因?yàn)榍耙惶彀职指纷?,失手打了她一下?/p>

姐姐對爸爸說,媽媽很倔,要不你就先認(rèn)個錯吧!

爸爸聽后說,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也不重,就在肩膀上捶了一下。沒什么大事。說完他就像往常一樣,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fā)里,打開了電視機(jī)。我和姐姐彼此看了一眼,她示意我過來。我和她走到衛(wèi)生間前,她又問我,那天爸媽因?yàn)槭裁闯臣艿模?/p>

因?yàn)槟翘煳覄偤迷诩遥运詾槲抑佬┦裁?,但確實(shí)就像爸爸說的那樣,也沒有什么具體的事情。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yàn)榘职植恍⌒陌褞准钌路煸跍\色衣服里一起丟洗衣機(jī)了,結(jié)果媽媽晾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混了色,所以說了他幾句。

就沒其他事了?姐姐狐疑地看著我。

我又想了會,搖搖頭。

媽媽斗氣呢,我說,過兩天就好了。說完我走回客廳,爸爸問我昨天看的劇是什么頻道。我看見姐姐走進(jìn)廚房。

所以一開始誰都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只是覺得媽媽在斗氣或惡作劇。至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或許姐姐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覺得事情有些嚴(yán)重,現(xiàn)在我也不記得了,大概是在一周后媽媽依舊不愿開口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尤其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僅不和我們說話,而且出去買菜也只是用手指需要買的菜和物品時,我回來趕緊找到姐姐,把這些事告訴她。然后姐姐又帶著我去找爸爸。而當(dāng)我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也有些生氣,覺得媽媽這次的斗氣有點(diǎn)過分了。

他還告訴我們,前幾天晚上他主動找媽媽聊天,甚至前天晚上還道歉承認(rèn)自己不應(yīng)該把深色淺色衣服混在一起,并且下次會注意的時候,媽媽也依舊沒和他說一句話。

你媽發(fā)神經(jīng)了!爸爸故意提高聲音,讓在廚房里做午飯的媽媽聽到。別管她,就看著她能神經(jīng)到什么時候。

但顯然,無論是爸爸還是我都輕視了媽媽的堅持,而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原本那么溫和貼心的媽媽似乎突然一下子變得很陌生。無論我和她說多少話,談到學(xué)校同學(xué)、上課的老師還是覺得最近幾次的模擬考試成績都很理想,她卻始終都沒開口,只是看著我,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而已。我坐在餐桌面對著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這樣的感覺我暫時也沒和爸爸說,怕讓他原本就因?yàn)閶寢尩膼鹤鲃 鋵?shí)那時候我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媽媽這個行為可能并非惡作劇——而暴躁的脾氣變的更加不受控。

那段時間,我和爸爸既焦躁又迷惘,似乎只有姐姐應(yīng)付的還算自如。但也可能是因?yàn)樗磳厴I(yè),大部分時間都在學(xué)校準(zhǔn)備畢業(yè)設(shè)計,所以在家里的時間有限。而每次她回來,都會像往常那樣,先和媽媽閑聊。只是現(xiàn)在也算不上閑聊了,而是她一人的自言自語,媽媽聽著,也像往常一樣,給出回應(yīng),但就是不再說話。既不問姐姐的畢設(shè)準(zhǔn)備的如何,也不再問她的男友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她只是聽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就像一株植物。

晚上吃完飯我到姐姐房間問她該怎么辦?

她說,還能怎么辦?只能等媽媽自己哪一天愿意說話了。

那萬一她以后都不說話了呢?

姐姐看了看我,沒回答。我估計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吧!

我又在她房間里坐了會,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她對我說,你現(xiàn)在就專心的復(fù)習(xí)準(zhǔn)備高考,其他的暫時別想。一切和以前也沒什么兩樣。說完最后一句,她笑了。

我聽了也不由地笑了笑說,確實(shí),也沒什么兩樣,只是媽媽不愿意說話而已。

那天晚上睡下后不久我就開始做夢,期間的細(xì)節(jié)如今都忘了,只模糊地記得坐在客廳的媽媽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株植物,就像她養(yǎng)在陽臺上的那些吊蘭和富貴竹。在傍晚的霞光中光影交錯,看著十分奇怪。這個夢在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后來當(dāng)我重新回想這一切的時候,這個夢境才突然又從意識的海洋中浮出水面,冒了個泡。

就像姐姐說的,一切都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媽媽依舊每天早上會把我和爸爸的早餐準(zhǔn)備后;待我去上學(xué),爸爸去廠里的時候,她開始洗碗、拖地、出去買菜。這樣的日子看著和以前似乎沒什么兩樣,但期間爸爸有幾次還是發(fā)了火。有一次他在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放下碗,問媽媽,你到底想怎么樣?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平,現(xiàn)在孩子們都在,你說出來!如果是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向孩子們告狀,只要是我的錯,我絕對不抵賴。

媽媽聽了,只是搖搖頭。結(jié)果爸爸更生氣了,憋紅了臉?biāo)坪踹€打算吼幾句,但最后看著依舊不動聲色的媽媽也只能像泄了氣的氣球,坐在那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偷偷觀察著媽媽的神情,她似乎整個人都在此刻的狀態(tài)之外,就好像上課走神般令我詫異。等到姐姐回家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她,我們倆面面相覷,彼此都知道對方心里的迷惑和無奈。

爸爸的脾氣最終也沒能改變媽媽的堅持,并且隨著日子不知不覺地暗淡而過,我感覺爸爸似乎也漸漸地開始接受這樣的狀況。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易怒與焦躁,現(xiàn)在中午或傍晚從廠里回來,也能夠心平氣和地和媽媽說些話,而久而久之這種習(xí)慣便漸漸地像模仿癥般在這個房子里蔓延開來。

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一整年。上大學(xué)的那個九月,父母送我到車站。爸爸跟我說了很多話,媽媽只是在一旁看著,臨分別時,她緊緊擁抱了我。那段日子,爸爸工廠的效益越來越不好。他整天郁郁寡歡。再加上媽媽的禁語,屋子里總是無聲無息的。我假期回到家里,房子里一天也聽不到什么聲響。于是,我開始把電視聲音開很大,由此驅(qū)走那些令人不安的靜默。姐姐有時打電話回來,說了幾句后會特地讓我把視頻拿給媽媽,然后她隔著屏幕對媽媽說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工作,各種瑣碎之事。媽媽聽了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有時也會露出微笑,更多的時候都仿佛在出神。

有一天,姨媽來到我們家。姨媽坐在媽媽身邊,拉著她的手,低聲地說著什么。說了半天看媽媽依舊沒什么反應(yīng)后,便走到餐廳,一邊流著淚一邊對我爸爸說,我這個妹妹是沒指望了!他一口斷定媽媽是被勾了魂。她對爸爸說,以前老家后莊那里有個老太婆專門給人叫魂,非常靈驗(yàn)!

那年清明節(jié),爸爸給我和姐姐都打了電話,讓我們回家。我又給姐姐打電話,問她回不回去?她說,先回去看看吧。爸爸在電話中事先沒和我們說姨媽的建議?;氐郊依?,姐姐知道緣由后,立刻表示反對。她說,你別聽姨媽胡說,媽媽又不是瘋了,她只是不想說話而已!等想再說話了,她自然就會開口。

但我和爸爸都對姐姐的這一樂觀心存懷疑。媽媽是真的只是“不愿意”說話嗎?為什么“不愿意”呢?如果真的只是“不愿意”,那如何才能讓她再次愿意說話?當(dāng)事情剛發(fā)生的時候,我們或許會以為只是媽媽不愿意說話,可能是我們做了什么錯事或是傷害到她了,但在反反復(fù)復(fù)地自我檢查和反省的時候,我們找到的問題似乎最終都并非導(dǎo)致這件事出現(xiàn)的原因。媽媽似乎只是一時興起而選擇不再說話,但恰恰是這個最簡單的理由讓我和爸爸難以接受。因?yàn)?,為什么?/p>

聽完姐姐的反駁,爸爸不愿意放棄這可能的希望。而我也發(fā)現(xiàn),爸爸似乎已經(jīng)在尋求無門的情況下瀕臨崩潰。最后他與姐姐爭執(zhí)不下,姐姐說,那就讓媽媽自己決定!但爸爸對此也很懷疑,他似乎堅信媽媽就是失了魂。

于是我們?nèi)タ蛷d,還沒待姐姐開口,媽媽就拉著姐姐坐到她身旁,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就笑了。姐姐看著她說,昨天剛滿三個月,可能是個女孩。媽媽笑的很開心。而我也突然意識到,就像姐姐說的,媽媽一切正常,她既沒生病,也沒丟了魂,或許她真的就只是突然選擇或是不想說話了。

我和姐姐放棄回老家的念頭,但爸爸卻依舊不愿放棄。他沖我們發(fā)了一頓火,接著做到我媽媽身邊。他用虛弱的聲音,支支吾吾說了其他的事,最后終于轉(zhuǎn)到回老家的事情上。我們都以為母親肯定會沖他白眼。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媽媽看了看我們笑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老家見到的那個神婆,是個看上去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她臉龐干癟,但兩只眼睛卻炯炯有神。當(dāng)她目光從我身上掠過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由于神婆招魂儀式不讓外人旁觀,所以我們仨就只能待在屋外,爸爸坐在矮腳凳上抽煙,姐姐站在路旁。快七點(diǎn)的時候,路燈便亮了起來,深藍(lán)色的天空中閃著幾顆星星。

我們站的比較遠(yuǎn),但依舊能看到神婆的搖頭和爸爸轉(zhuǎn)過身時臉上的神情。媽媽從屋子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根香蕉。她示意我們,是屋里的老太太讓她帶出來的。我知道,那些水果原本是擺在案桌上的香爐旁。

回到老屋,我們各自收拾著房間。在整理抽屜時,我看到一本泛黃的家庭相冊。前面幾頁都是爸爸和媽媽的相片。媽媽24歲嫁給爸爸,在他們的結(jié)婚照中,不知道是因?yàn)榫o張還是不安,她的表情都繃著,似乎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在其后的幾頁相片中,便是姐姐的出生、我的出生,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然后是媽媽分別抱著姐姐和我的相片……在這些相片中,媽媽的神情都很不自然,似乎她一拍照就緊張。

我以前很少看這些相片,而即使以前看過也從未記得媽媽拍照時的表情。她似乎并不開心,即使在最應(yīng)該開心的時候,無論結(jié)婚還是生子,似乎原本該有的喜悅被什么束縛住了,緊緊地勒著,而仿佛一旦松弛就會出事。是因?yàn)椴恍腋??但從我記事開始,除了難得的幾次爭吵之外,爸媽們從未像我所知道的其他朋友的家庭那樣大動干戈,再加上他倆性格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的互補(bǔ),而讓這段婚姻至少在我看來是中規(guī)中矩的。我相信,媽媽的禁語應(yīng)該不是爸爸造成的。

回到客廳,大家坐在方桌上喝茶。這時,媽媽當(dāng)著我們的面,剝開了那根發(fā)黑的香蕉,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吃了下去。我們問媽媽有什么感覺嗎?她臉上沉了一下,眉頭猛地皺了起來。我們都有些緊張,我看了看爸爸,又去看姐姐。這時,媽媽雙手用力按住腹部,身子蹲了下去。我走上去扶她,她擺了擺手。肚子咕咕地響了一下。她重新站起來,難過的神情一下子散去了。我們都笑了起來。

第二天,我們還不死心。等天一亮,我們就去敲媽媽的房間。爸爸從屋里走出來,撇了撇嘴。我走到床邊,看著睡在毛毯里的媽媽。她睡眼惺忪,身體懶洋洋地往左側(cè)挪了挪。我問道,你餓了嗎?我等待著答案。媽媽打了個哈氣,搖了搖頭。我又問,你想吃什么?這一次,她肯定要說點(diǎn)什么。媽媽擺了擺手,側(cè)過身去又睡去了。

這一次清明之旅并未如爸爸所愿讓媽媽重新說話。

回到城里,我跟姐姐去超市買菜?;厝サ穆飞?,姐姐給我分析了一下。她說,媽媽不說話,有沒有可能是太壓抑的緣故?我說,沒有看出哪里壓抑啊。她說,你是男性你不懂。不像男人從生到死的身體狀態(tài)都是平穩(wěn)的,女人一生的身體狀況會出現(xiàn)無數(shù)的起伏和變化。你不懂婚后的女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壓力。你看,家務(wù)和一日三餐,媽媽就忙得夠嗆,再加上周圍也沒有知心朋友。她有什么都放在心里。這些壓力,一點(diǎn)點(diǎn)堆積起來,人是會做出極端的事情。不過,不同的是,有的人是向外顯現(xiàn),有的人是向內(nèi)顯現(xiàn)。我想了想說,那你的意思呢?姐姐說,能不能讓她徹底放松下來。這些是不是有可能找到辦法呢?我理了理塑料袋里的韭菜說,那怎么放松呢?姐姐忽然停下來。她說,要不我們一家去旅游吧?讓媽媽輕松下來。你覺得可以試試嗎?我說,恐怕爸爸不會同意。姐姐說,不會的。你只要跟他說,所有費(fèi)用都由我這個姐姐來出。我笑了起來,錘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低下頭說,不過,我公司里的事,走不開。陪同人員,那就只有你了。

跟姐姐預(yù)想的那樣,在家里公開了這個建議后,爸爸最先表示同意。

第一次坐飛機(jī)出門,爸媽都很興奮。臨行前爸爸還把媽媽高血壓的藥放進(jìn)包里,以備不時之需。當(dāng)飛機(jī)開始滑行準(zhǔn)備起飛的時候,我看到媽媽神色驚慌,便握著她的手。

三亞行程原本都是姐姐安排的,所以住宿飯食都不必我操心。第二天爸媽起得晚,吃完午飯又回房間休息了兩小時才下來到周圍閑逛。媽媽心情似乎不錯,穿著長長的淡黃色連衣裙在霞光中十分好看。我似乎從來沒注意過媽媽的容貌,或許說當(dāng)然是注意過但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好像因?yàn)樗俏覌寢專圆⒉淮嬖谄黄恋氖虑?。對我而言,她似乎只是個媽媽,而非一個女人。

傍晚海水漲潮沖向沙灘,媽媽提著裙邊光著腳走在一漲一退的潮水中。光影之中,她仿佛就是個十幾歲的少女。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用手機(jī)給她拍相片,爸爸看著她,臉上也難掩驚訝之色。

在三亞待了近一周,最后的兩天姐姐突然來了,提前也沒說一聲。下午她帶著媽媽一起出門,我和爸爸就在酒店附近的咖啡館里閑坐。晚上回去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不僅燙了頭發(fā)還似乎化了妝,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奇怪也有些陌生。爸爸笑道,一輩子沒涂脂抹粉,老來卻變老妖怪了。媽媽聽后也笑了,但也好像有點(diǎn)不高興。待他們回了房間,我問姐姐干什么帶媽媽去燙頭?

本來是我去洗頭,心血來潮就問她要不要燙個頭?我看她似乎也挺想的……姐姐躺在沙發(fā)里一邊刷手機(jī)一邊和我說。哪有女人不愛打扮的?她說,你不記得以前媽媽也會常常擦個口紅或是抹個粉的嗎?我對她說的這些完全沒印象。

晚上,一家人在海邊散步。海水時不時向腳邊涌來,剛踩下的腳印就被抹平了。媽媽走在最前頭,她眺望著海邊的最深處。她挺著胸脯,用力地呼吸著。當(dāng)海水沖上來時,她并不懼怕,而是任由雙腿浸在有些渾濁的水中。清涼之感,讓她身體充滿了活力。我和姐姐對望了一眼。姐姐說,從來沒見過媽媽這樣開心過。是啊。我也附和著。媽媽朝我們招了招手,我們走過去跟她一起玩起了水花。

爸爸一個人待在最后面。過了好一會,他大聲喊我們道,快來看,這里有一條海魚。媽媽好奇地望過去,緊跟著快跑了過去。我跟姐姐跟上去時,媽媽已經(jīng)蹲在了水洼里。水洼很淺,里面有一條脊背是藍(lán)色的魚,魚的旁邊還有一只海螺。媽媽小心地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那條小魚。小魚撲騰了一下,媽媽緊張地縮回了手。正在媽媽玩的盡興時,姐姐給我使了一個眼神。我立刻就明白了。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朝遠(yuǎn)處走了幾步。我看向姐姐,她又朝我晃了晃手。我退到一處石頭旁。

海風(fēng)吹來時,我感到緊張。但是管不了那么多,我沖著他們喊道:媽媽,那是什么顏色的魚?。拷憬愫桶职侄及察o了。媽媽下意識地回過身來。我看到她臉上欣喜的神情像是被擰開一個泄洪的水閘,一下子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她搖了搖頭,朝我抬起胳膊又放下了。就在那一個瞬間,媽媽轉(zhuǎn)過身去,徑直往酒店的方向走去。她看出了我們的把戲。

我們的輕舉妄動,讓這趟旅游蒙上了一層陰云。但是接下來的兩天,媽媽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開心。她跟之前一樣,早上吃了自助餐之后,就去椰子樹旁邊散步。到了中午,再去附近的海鮮菜市場逛一逛。但是她很少跟我們?nèi)ズ_吜?。有時,我們喊她。她要么表示想在酒店看電視,要么表示想早一點(diǎn)睡。

就這樣,我們一家完全接受了母親不再說話的事實(shí)。我和姐姐也不再做任何想要改變的努力。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軌道。從三亞回來后,我回學(xué)校安心讀書,姐姐則一心撲在工作上。

事情的轉(zhuǎn)機(jī)發(fā)生在三年之后。那時,我已經(jīng)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了。上班的頭一年,我忙得焦頭爛額。國慶節(jié)期間,我都在為一個文案在加班。有天晚上,我實(shí)在做不動了,想泡個熱水澡。放好了熱水,手機(jī)突然響了一下。原來是媽媽發(fā)來的一條信息。內(nèi)容很簡單:“你爸去世了,你們回來吧”。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心一下子就落進(jìn)了昏暗的意識中。

爸爸去世的時候離他七十歲生日還有一年零三個月。算一算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情,而爸爸平日里幾乎連個感冒都沒有,如今卻在睡夢中突發(fā)心臟病而死,一時間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反復(fù)地問媽媽,爸爸睡前有沒有什么異樣?之前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沒告訴我們?為什么會突然間……

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依舊一言不發(fā),我看著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龐大的怒火,對她此刻的默不作聲、對她當(dāng)初突然選擇不說話、對她這些年的任性和頑固,以及……她仿佛早已經(jīng)從這個房子里消失了,也不存在這個家里;她就像一個幽靈,無聲無息地困擾著、糾纏著、疑惑著每一個人!這些憤怒和挫敗一時間都好似火山爆發(fā)般噴涌而出,我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這些年,似乎就在這一瞬間,我想抓著媽媽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不說話?到底都是為什么?

然而這些憤懣最終都被眼疾手快的姐姐輕易地破壞了,她拉走我,把我推進(jìn)房間,關(guān)上了門。她站在門后看著我,我坐在床上。我們就這樣對峙著,直到門外傳來親戚的聲音。

醫(yī)生最后給我們的解釋很簡單:爸爸在睡夢中突發(fā)心臟病。至于前因后果,醫(yī)生也束手無策,所以我們最終只能吃下這啞巴虧,接受爸爸的死亡。

在整個喪事之中,媽媽大都只是沉默地坐著,有親戚去安慰她,她也只是神情淡淡,姨媽看后對我說,你媽媽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以后她就只能靠你了……對于爸爸的去世,媽媽或許和我們一樣覺得意外,但她始終未有任何表現(xiàn),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如此,所以只能如此。有時候我真的會懷疑媽媽是不是真的病了?一種我們都還不知道或是未曾聽過的???而伴隨著歲月流逝,這樣的病會不會變得越來越嚴(yán)重?

在為爸爸守靈的那天晚上,我問姐姐,你覺得爸爸去世媽媽會傷心嗎?

你說呢?

但我確實(shí)好奇!雖然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生兒育女,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呢?或許會有日久天長彼此陪伴的那份懷念,但也可能只是厭倦,這么多年的日復(fù)一日的相似生活,面對同樣的瑣事和瑣屑無窮無盡。媽媽會不會覺得是解脫呢?從她成為妻子的那天開始,她給這個陌生男人燒飯端茶,為他打理家務(wù),一遍遍地告訴他深色衣服不能混在淺色衣服里洗……這就樣的一遍又一遍,就好似陷入了某個可怕的陰謀之中永不停歇的循環(huán)。

夢里媽媽的樣子還是以前的樣子,我只在那些家庭相冊里見過。她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和弟弟,她的少女時期過得快樂嗎?后來她為什么不再與外公和舅舅們聯(lián)系了呢?即使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卻來往寥寥,最后只有一個姨媽成為她早年生活留下的痕跡。

在爸爸葬禮結(jié)束,送走親戚后,我開車送姨媽到車站。在車上,姨媽一邊說話,一邊用手絹擦鼻子。說的也大都是關(guān)于爸爸生前的一些零碎瑣事,時不時又為媽媽接下來的生活憂愁不已。那時候,我心情低落,有些煩躁,從后視鏡里看著這個從我小時候就認(rèn)識的阿姨,也是束手無策。

姨媽,我問,為什么媽媽不再和外公與舅舅他們聯(lián)系了?

姨媽聽后嘆了口氣,又用手絹擦了擦嘴角,說,你媽是恨透他們了!

為什么?

她透過后視鏡看著我說,現(xiàn)在你也大了,說了也能理解……你外公脾氣爆,在家里說一不二,只要是他決定的事情,誰說都沒用。你三個舅舅、我和你媽都怕他,在家里就像耗子見了貓,都躲著。但你媽脾氣可能也隨你外公,倔得很,每次犯錯了被打,我們都是老老實(shí)實(shí)認(rèn)錯,只要是你外公說錯了就是錯了,沒人敢說一個不字,但你媽卻總是不愿認(rèn)錯,所以……以前父母都是這樣,我們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姨媽說。

高速上有些堵,車子停了許久還沒挪動。

我記得有一次不知道你媽是哪里惹了你外公,又被打,我們都不敢吱聲。你媽太倔了,只要認(rèn)個錯就行了,但她就是不說話,嘴像鐵打的,就是不說……姨媽說著又開始用手絹擦嘴角,你兩個大舅舅當(dāng)時都成人了,你媽怪他們,以后也就再沒和他們來往了。

車外等的焦躁的司機(jī)不停地按著汽笛,聲音此起彼伏,令人心緒不寧。而姨媽的話卻又像一記重拳打在我心上。不知為何,在她的聲音里,關(guān)于“說話”、“不說話”這些詞語好似燒紅的鐵般,滋滋作響,灼燒著我的聽覺。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想明白了,媽媽的禁語,是不是跟那時候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小時候的家暴,讓她不愿信任任何事物,哪怕是自己的親人。爸爸失手打了她一下,那時候的傷疤被揭開了。她這才用沉默來進(jìn)行對抗。我想起動物世界的里故事。說有些動物遇到特別痛苦的事,就會自動選擇禁食。我和姐姐,甚至就連爸爸都對此一無所知。而且我也懷疑,如果不是在此時此刻,或許話癆了一輩子的姨媽也不會對我說這件事。

送走了爸爸,媽媽成了這個家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和姐姐商量,準(zhǔn)備把媽媽接到上海居住。姐姐沒意見,但讓我先問問媽媽的意愿。而讓我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說出這個的打算后,媽媽卻只是搖頭,意思很明確,她不愿跟我去上海。

你想一個人在這里嗎?我問。

她點(diǎn)頭。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她看著我,笑了笑。我知道她的意思,而且我更理解她的脾氣,只要是她決定的事情,我們就不可能再輕易改變了。最終我無奈,只能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問問她的意見。

她說,如果媽媽不愿去你也沒辦法,就讓她一個人待在那里吧。

我怕她一個人不方便,萬一有什么意外,我一時半會也趕不回來。

姐姐笑道,你媽媽現(xiàn)在身強(qiáng)體壯的,每天爬樓梯上下五樓也沒問題,能有什么不方便?如果你真不放心,就請個鐘點(diǎn)工阿姨,讓她沒事去幫著煮飯和打掃衛(wèi)生就行。

我把姐姐的方案告訴媽媽,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上海,就必須答應(yīng)請鐘點(diǎn)工阿姨來幫忙。

她似乎考慮了會,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從網(wǎng)上買了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放在客廳電視機(jī)上面。而她似乎對此也沒意見,我便把鐘點(diǎn)工阿姨找好且安排了固定的時間后回了上海。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會不時地打開手機(jī)上的屏幕,想看看媽媽在干什么,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和阿姨保持聯(lián)系,她不時就會告訴我媽媽今天的精神狀態(tài)或做了什么。

久而久之,我也開始漸漸適應(yīng)媽媽一個人生活的事情,而不再每天焦慮地盯著手機(jī)上的監(jiān)控屏幕。姐姐說我是瞎操心,你一個人生活那么久,難道她就不能嗎?你太小看我們的老娘了!

五月的時候我回家,在樓下曬太陽的幾個阿姨問我,這兩天怎么沒看見你媽媽?我笑著說,可能最近沒下樓吧?;貋砬拔医o家里阿姨打了電話,讓她今天不用過來了。開門后屋子里灰灰地一片,走到客廳才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那些綠植已經(jīng)長得十分茂盛,遮住了外面的陽光。光透過那些或?qū)捇蛘?、或長或細(xì)的葉子漏進(jìn)來,讓整個屋子里光影斑駁,有一種仿佛在森林的感覺。

媽媽不在家,我給她打電話也沒接??焓c(diǎn)半的時候,我從網(wǎng)上買了菜,準(zhǔn)備午飯,看手機(jī)上依舊沒有媽媽的信息。做完飯我又給阿姨打了電話,她只知道媽媽是今天早上出門了,但具體去哪卻也不知道。于是我只能等著。

到了吃午飯時,媽媽回家了。我也沒問她去了哪,我說了一些勸慰的話,媽媽似乎無動于衷。我們雖然面對面地坐著,但卻始終存在兩個不同的空間。我有些生氣,我責(zé)備她不應(yīng)該不接電話,也不應(yīng)該不跟阿姨說一聲就離開家。大概是我說話的聲音響亮,媽媽低頭吃飯,頭也沒有抬。

吃晚飯,她收拾了碗筷走進(jìn)了廚房。我氣惱地打開電視機(jī),把聲音調(diào)得很大。誰知,廚房里刷碗筷的聲音也很大。我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于是提前買車票回了上海。

過了幾天,家里的阿姨打來了電話。我當(dāng)時正在工作所以沒接到,待咨詢結(jié)束再打給她的時候,她對我說,你媽媽不見了!

不見了?去哪了?我問。

不知道去哪了,平日里的劉阿姨家也沒有。今天早上我來準(zhǔn)備午飯,做好后就一直等著,但阿姨一直沒回來。我給她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去問劉阿姨,她說你家阿姨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她那里了……

阿姨說著說著就要哭了,我想著報警,但鄰居李叔說應(yīng)該先給你打電話。你說這該怎么辦???

我安慰她一番后掛了電話。坐在辦公室里,思緒在腦海里燃燒。我想到爸爸的去世,想到對媽媽的責(zé)備。我請假回到家里,翻出這些日子家里的監(jiān)控視頻。內(nèi)容和以往差不多,媽媽只是不時地略過,像一道幽靈。有時候媽媽的身影略過攝像頭,消失在陽臺上,陽光燦爛時,客廳滿是植物的光影。它們似乎比我記憶中變得更加茂盛了,也仿佛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占領(lǐng)客廳,而媽媽的影子與它們?nèi)诤显谝黄?,漸漸便看不清了。

我關(guān)了視頻,躺在沙發(fā)里,一無所想。即使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jì)了,媽媽還是這么任性,就像她當(dāng)初突然決定不再說話一樣。而這一次,或許她也早已經(jīng)下了決心,只是我們依舊一如既往地什么不知道而已?;蛟S也只是心血來潮,去哪里玩幾天,然后就會回來……但無論如何,她依舊還是這樣的不可理喻,也讓人難以理解。

這三十多年就好像眨眼之間,而當(dāng)此刻我再一次面對她的這些突如其來卻也依舊還像當(dāng)初那個準(zhǔn)備高考的小孩一樣,不知該怎么辦。

似乎直到如今我都未能真正地理解她,但在這個過程中也好像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我能感覺到她的心思,窺探到她零星半點(diǎn)的秘密。我們曾經(jīng)很親密,或許一直都很親密,但即使如此,自從那個二月的某一天開始,這個夢就破碎了,媽媽成為我的秘密。這個女人選擇不再說話,倔強(qiáng)又令人驚慌。而如今她再一次消失,讓我重新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