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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獎作家長篇力作《入魂槍》面世 講述關于電子游戲競技的傳奇故事 石一楓:現(xiàn)實生活是我最有熱情琢磨的一件事兒
來源:北京青年報 | 李喆  2022年11月02日08:12

 

10月26日,在朝內(nèi)大街166號,作家石一楓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分享了他新近的創(chuàng)作心得。秋色已經(jīng)很絢爛了,彩葉從樹上飄落,在風中飛揚。穿過很有些年歲的老樓,踩著樓梯三拐兩繞,進到擺設老式的辦公室,那些歷經(jīng)40多年的桌椅門窗很容易把人帶進上個世紀。然而往來的年輕人,有的是靜雅文氣系列,有的是滑板少年范兒,古早與鮮活在這里交織碰撞,氣場獨特。

近幾年,在創(chuàng)作上非常活躍的魯獎作家石一楓,憑借多而影響較大的作品,呈現(xiàn)出了一種探索者和多面手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11月初,石一楓長篇力作《入魂槍》全新面世,講述了一段關于電子游戲競技的傳奇故事,而此前不久,他剛出版了長篇《漂洋過海來送你》,小說將北京胡同里的原住民嵌入世界。

石一楓說一口北京話,語速也快。聽石一楓說話,能明顯感受到生活的氣息,在談笑間還有不失純真的神采,如同看他的小說,不以炫目的技巧示人,里邊有著日常細節(jié)的篤定,饒有風趣。

架空的東西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它架空了,我關心它干嗎呀

北青報:長篇小說《入魂槍》寫的是電子游戲的主題,比較新鮮,創(chuàng)作緣起是什么?

石一楓:對于今天的一些人來說,玩電子游戲已經(jīng)是生活里很常規(guī)的一件事兒了,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我知道有不少人每天都有固定的一塊時間放在電游上面。我從任天堂開始玩,還玩過最早那種只能用電腦玩的游戲,后來也玩手游,還有Switch游戲機。有人管的時候天天想玩,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沒人管了,也沒那么入迷了。

電子游戲本身就是一部發(fā)展史,而寫長篇小說有一個意義,就是把某一個范疇里邊的歷史,或者說把某一個類型的歷史給梳理、記錄下來,我想那就寫一個關于游戲發(fā)展的歷史。從2000年、2018年反復切換著寫,能不能把一個行當?shù)那笆澜裆央U些成為職業(yè)電競的一代人的生活狀態(tài)寫進去,也是個考驗。

為什么在小說里抽離出來電競選手這么一個小群體?我年輕的時候沒有電競選手,玩兒得越好的就是越玩物喪志,現(xiàn)在電競本身是一個職業(yè),而且電競選手還是職業(yè)比賽運動員。最早玩電子游戲那些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十來歲,基本上不大可能變成電競選手了,我寫的就是第一撥人的故事,被時代隔過去的那些人。

北青報:聽起來,小說里也會直面一些“社會問題”吧。

石一楓:想寫一篇“社會問題”小說,這也是我構(gòu)思作品的最初想法。游戲或網(wǎng)絡成癮已被視為青少年成長的一大障礙,而事實上,隨著技術門檻的降低,捧著手機廢寢忘食的中老年人也比比皆是。如果將其視為精神空虛的表象,那么誰比誰空虛還真不好說。非常巧,我這一代人可說目睹了它的全程。我還記得上大學時跟著宿舍里的幾個“娛樂之鬼”流竄到網(wǎng)吧去刷夜,真有哥們兒玩兒到嘔吐的地步也不下線,也相信每個同齡人的記憶中都有那么一兩個被游戲“耽誤了”的朋友——現(xiàn)在想來,他們究竟是被游戲耽誤了投身現(xiàn)實,還是被現(xiàn)實耽誤了只得投身游戲,也不好說。

不妨試想,當我們咬定游戲中的成敗是虛假的、暫時的,又哪兒來的自信咬定自己在現(xiàn)實中孜孜以求的就是真實的、永恒的呢?莊生曉夢迷蝴蝶,有科學家認為,人類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的概率微乎其微,在這個意義上,這篇小說需要探討的也是一個哲學的、認識論的問題。再具體到“人”,我們在“利害”“真假”之外,也不得不考慮“是非”。虛擬現(xiàn)實的公道是否有可能親手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古老的命題,時至今日仍然一發(fā)入魂,而我所寫的也許只是網(wǎng)絡時代的斯巴達克斯。

北青報:這次寫作還是遵循比較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

石一楓:對,肯定有現(xiàn)實主義手法,有社會分析、歷史分析,以及對現(xiàn)實做思考。

我覺得好的現(xiàn)實主義吸引人。比如說好的電影,它一定會永遠有一個類型存在,就是現(xiàn)實劇。像《傲骨賢妻》,它里面一定是有關注現(xiàn)實問題的風格。文學也是,我覺得通過小說來反思現(xiàn)實生活,它天生具有可讀性?,F(xiàn)實生活是我們最有熱情琢磨的一件事兒,人有熱情琢磨這件事,那它就是吸引人。架空的東西對我來說反而沒有意義,它架空了,我關心它干嗎呀?

跟前輩寫北京是有區(qū)別的,因為這個城市夠大了之后,豐富性本身也就多了

北青報:你的另一部長篇《漂洋過海來送你》剛出版不久,今年又連續(xù)推出兩部小說,感覺你寫小說很輕松,就像玩游戲似的。

石一楓:寫作和出版有一定的時間周期,只不過這兩本碰巧前后腳出來。對我來說,寫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固定的工作,真的就是習慣。我的工作就兩件事,一個是看字,一個是寫字,看字就是看看人家寫的東西,寫字就是自個兒寫寫小說,我每天都寫一點,沒什么儀式感。寫起來有的時候順,有的時候不順。順與不順,我覺得還是取決于對這個東西有沒有感觸、觀察生活夠不夠深入,所謂“觀察生活、體會生活”。還有就是能不能從觀察里邊有點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新想法,如果有,那種興奮就會被調(diào)動起來,也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多少是有點價值。如果沒有,想說的是前人都已經(jīng)說爛了的,就會覺得這事兒沒意思,那就會越寫越沮喪。

比如寫《漂洋過海來送你》的時候,有一個興奮點就是寫北京這個地方,因為以前寫北京基本上就是把北京當做一個國內(nèi)的城市,然后盡量地寫出這個城市和其他地方的區(qū)別,以前都是這樣的一個寫法。這個故事我是2020年寫完的,放在一個世界的角度來看北京,我嘗試的是北京和整個世界是一個非常自然而然的連通,這樣寫北京的一個面貌,跟前輩寫北京是有區(qū)別的,我能寫出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了,那當然是興奮了。

北青報:你早期作品里那種“北京味兒”特別強,比如《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后面的作品“北京味兒”好像沒那么濃了。

石一楓:這些東西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因為我的生活軌跡就是我寫的東西。比如我上高中的時候,身邊基本上都是北京的原住民,后來工作之后,原住民變得特別少,反而變成稀缺的了。工作的圈子變了,生活里的原住民也越來越少了,反映這一段題材的氣息就會變。比如說現(xiàn)在讓我寫一個我童年的記憶,或者寫一個我學生時代的記憶,那北京味兒可能還是很濃,比如我寫那豆一家,那豆的童年、少年,那些人全是北京人,北京味兒自然就出來了,但是如果寫上大學以后的經(jīng)歷,北京原住民的比例變低了,寫一嘴北京味兒,那是假的。

北青報:有讀者評論《漂洋過海來送你》是新京味兒,語言地道;也有讀者說個性突出,耳目一新。

石一楓:這一點我覺得跟城市體量有關,應該說這就是時代的變化,一寫北京就鉆胡同那種寫法,它只是在老舍那個時代有效。那個時候北京除了胡同也沒什么別的地兒。有時候做一下地理研究,劉恒跟王朔寫的北京就開闊很多,擴展到了今天的三環(huán)路周圍,其實王朔以前就做過區(qū)分,說他寫的是新北京,以前寫的都是胡同里邊的老北京。王朔聊的新北京主要是機關大院,因為機關大院是后進北京的人,王朔寫北京的時候城市規(guī)模還沒那么大,現(xiàn)在五環(huán)路、六環(huán)路都已經(jīng)變成城區(qū)了,區(qū)跟區(qū)、區(qū)域跟區(qū)域之間的氣氛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城市體量一旦大了,它的區(qū)別就大了。有時候?qū)懸粋€東西,就會覺得這個東西發(fā)生在朝陽區(qū),或者這個東西發(fā)生在海淀區(qū),會有這樣的地理上的分別,比如朝陽跟海淀就完全不一樣,東城跟原來的老崇文又不一樣,這個城市夠大了之后,豐富性本身也就多了,寫的時候就得注意它內(nèi)部的差別了。

對生活的熱情,對生活的興趣,是最重要的

北青報:你寫那豆一家人活靈活現(xiàn),就像從東四胡同里走出來的。你平時喜歡去胡同里轉(zhuǎn)轉(zhuǎn),積累一下素材?

石一楓:沒刻意積累,上班的時候吃完中午飯,不太忙的時候我就愿意出去溜達,要不到胡同里邊去溜達,要不到東四那邊買點吃的,我遛彎兒的時候沒想過為了寫點什么,我不是采風,我這就是消食。我們單位在這兒,我只能在這兒溜達,這邊的胡同保護得好,你在人家胡同里邊溜達,就知道人家怎么過日子了。

北青報:相當于體驗生活了。

石一楓:生活就是體驗,不會刻意地去體驗。我一直覺得體驗那個事兒不是特別靠譜,是得真的關心這事兒。因為刻意地去體驗,或者組織去體驗,往往是不關心。我覺得體驗生活本質(zhì)上沒什么重要,關鍵是你是不是對生活的某一塊感興趣。對生活的熱情,對生活的興趣,對我是最重要的。

北青報:生活環(huán)境變大變復雜了,你是怎么保持北京話口語化表達的語感的?

石一楓:怎么說話盡量就怎么寫,基本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京味作家都有這個特點。北京話其實跟我們現(xiàn)在文學的書面語還是比較接近,這點應該還是占了便宜,寫的時候沒有那么多翻譯的過程,比如說廣東人很難做到口語書面語統(tǒng)一,還真得自己給自己做翻譯,但是北京人不用。

北青報:同樣是大院子弟,都寫京味小說,以前人家叫你“小王朔”,后來這種聲音變少了。對你來說,你會介意這種標簽化的東西嗎?

石一楓:沒什么,這是人家的方便。你要說關注一樣的東西,你就得實現(xiàn)寫作眼光的那個突破,這就是靠作品一步一步地去自己探索。本身寫的東西跟人有區(qū)別,而且我還是比較堅持捕捉當下生活,可能是捕捉的東西已經(jīng)跟王朔有不一樣的地方了,人家自然就會發(fā)現(xiàn)你跟他不一樣。

北青報:捕捉當下生活,其實是挺難的一件事。

石一楓:話說回來,表達過去與當下都有難度。表現(xiàn)當下生活的一個難度,我覺得就是考驗人的思考力,人總是想過去的事想得更有條理,而且可以借用前人的智慧。但是當下的東西往往是蒙的,只有感性的認識,沒有什么理性認識,從沒有條理里邊自己找出條理來,這個是寫作當下最難的地方,也是考驗思考力的東西。

北青報:堅持捕捉當下,這也是你寫作的驅(qū)動力之一吧?

石一楓:那肯定是。如果能從沒條理里發(fā)現(xiàn)一點兒條理,就會比較激動,因為這經(jīng)常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的。說實在的,過去的事多么大的發(fā)現(xiàn),都是小發(fā)現(xiàn),因為它只是前人諸多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一個發(fā)現(xiàn)。但是眼前的事多么小的發(fā)現(xiàn),其實都是大發(fā)現(xiàn),因為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所謂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其實我覺得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就得有很多這個東西,沒有這個也就沒這點價值了。

以前提得最多的是文學有宣傳的能力,文學的宣傳能力未見得比電視劇、科教片強。文學有批判的價值,那個就是有良心說真話唄。我覺得文學的這些價值、意義,它可貴,但不只屬于文學,但就是這種從生活里面找出心得、找出新條理,往往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都未見得有這么強的敏感性,但是文學有這么強的敏感性。

作者跟讀者要構(gòu)成有效交流,要強調(diào)跟讀者的精神交流

北青報:你的寫作方法是什么?比如寫長篇時怎么搭建架構(gòu)、設計人物?你覺得寫作中最難突破的是什么?

石一楓:寫作得琢磨。最直觀的當然就是出門兒上街琢磨生活,最難突破的恐怕還就是對人物。中篇小說其實吃透兩三個人物就夠完成這個故事了,但是長篇小說涉及的人物比較多,每個人物都得吃透,有時候得琢磨琢磨,主要還是吃人物,尤其是不熟悉的人物很難寫。

怎么把不熟悉的人物變得熟悉?主要是通過做材料,然后就是收集素材,有的時候是偶然的一個契機,通過主動觀察也多少能解決這個問題。比如說我寫海外工人那個群體,還真就是有一次出去開會的時候,建立了熟悉感,當時我是去中東開會,飛機上很多是去埃及的勞工。這就不像出去經(jīng)常碰見的白白凈凈的商務人士,在經(jīng)濟艙跟很多修路搭橋的勞工坐在一塊兒,那個形象一下就能建立起來,你再塑造那個人,就相信他是真的了。

北青報:寫作對你來說收獲最大的是什么?

石一楓:從事寫作,永遠在生活里邊捕捉新發(fā)現(xiàn),然后自己產(chǎn)生新觀念,我覺得生活會變得有意思,其實還是看待生活的眼光、情緒都不一樣,就是有了看待生活、分析生活和反思生活的能力,腦子里邊那些想法和觀念不是別人分給你的。如果說腦子里都是別人嚼剩下的口香糖,自己覺得可能挺有勁的,但是別人可能覺得你挺悲哀的,或者你自己覺得自己也很悲哀。

北青報:此前小說《漂洋過海來送你》已經(jīng)和影視公司簽約,你自己會嘗試做編劇嗎?

石一楓:我自己就還是寫小說,盡量不做編劇,那是人家的事,我覺得專業(yè)的人干專業(yè)的事吧。

北青報:文學承擔著精神引領的功能,你跟讀者通常會有什么樣的互動?

石一楓:當然我們要立德立言,肯定是用先進的思想鼓舞人。但其實鼓舞的前提是要交流,就是你的精神和人家的精神是能夠構(gòu)成交流的,而不是說你去宣講什么,那個不是文學的傳播方式,也不是文學的接受方式。我覺得作者跟讀者要構(gòu)成有效交流,還是要強調(diào)跟讀者的精神交流。

作為作者,不可能不在意讀者的反應,而且也應該在意,還得總結(jié)經(jīng)驗承前啟后呢。一個作品出來之后,除了業(yè)內(nèi)的專業(yè)交流,就是面對讀者的各種反饋。文學圈的朋友肯定經(jīng)常有業(yè)務上的建議。和讀者線上交流,或者說不是干這行的朋友,看完之后就會談他的想法,這本身也是交流。我也會知道寫的哪兒好哪兒不好,然后也知道這個東西能否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起他們的閱讀興趣。

北青報:未來你的創(chuàng)作方向會是什么,感覺你很生活,會寫個關于美食的作品嗎?

石一楓:也有可能,北京吃的種類太多了,本身我也愛吃。我基本上現(xiàn)在最關注的還是社會生活,起碼最近還會在現(xiàn)實的范圍里邊考慮寫作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