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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10期|閆耀明:一記耳光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0期 | 閆耀明  2022年11月03日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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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91歲了,甩手打了83歲的老劉頭一記耳光。

接到女院長的電話,我開車就往老年公寓趕。女院長的話說得不急不火,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針一樣鋒利,刺得我疼。疼是真切的,但我說不清哪兒疼。

開車的時候,我給姐打了電話。

來到老年公寓的院子里,我停好車,看到偌大的院里沒有幾個人,顯得空蕩蕩的。有風(fēng)在吹,旋得空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往臉上撲。秋千的旁邊,站著老劉頭,陽光下,他站立的身體有一點彎,像一個犯了錯誤的人,又仿佛是一個被驚喜擊中的人,靜靜地站著。我看到他的臉白白的,被陽光一晃,更白了,連陽光都站不住,無聲地滑落。看到我,老劉頭的嘴巴咧了幾下,但沒有說出什么,只是讓他臉上的白又白了一層。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兩只秋千一只高一些,一只矮一些,在風(fēng)的旋轉(zhuǎn)中悠悠晃晃,在老劉頭的身后生動著。

我想上前跟老劉頭說幾句話,替父親向他道個歉。但一想還是先了解一下情況為好,于是我轉(zhuǎn)身向父親的房間走。走動時,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股旋轉(zhuǎn)的風(fēng)在我的身后一下一下地推我。

走進父親的房間我吃了一驚,看到父親坐在木椅上,距離墻壁上的電視機很近,正興高采烈地看電視。父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的是孩子一般燦爛的笑容,被亮亮的陽光一照,像一杯剛剛倒好的開水,熱氣騰騰。

“爸!”我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可父親扭頭看看我,并沒有為我的突然到來而吃驚,隨即扭回頭,繼續(xù)看電視,還發(fā)出一陣開心的笑聲。

父親的笑聲像小巴掌,拍打在我的臉上。我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熱,接著就開始脹,后來,變得有一點麻。

“爸!”我升高了音調(diào)。“你打了劉叔的耳光?”面對沉浸在電視劇中的父親,我的耐性被父親的笑聲拍打干凈了。

雖然耳朵有一點背,但父親還是從我的問話中聽出了我的氣憤。他的目光離開電視機,仰臉看著我,說:“打了。咋的?”

我一愣,沒想到父親這么理直氣壯。“為啥打人家耳光?劉叔惹你啦?”我換了個站姿,看著父親。

父親大聲說:“我比他大出整整8歲零67天,我打他怎么的?”

我說:“你比他大,就可以打人家呀?你這樣干,容易惹禍你知道不?”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學(xué)生,我打他怎么的?”父親依然理直氣壯,還不屑地咧咧嘴,將身子重重地靠在木椅背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看出父親的身體有一點晃,要不是木椅背靠住它,他會向后仰過去,摔倒。“你都九十多歲了,還跟人打架。劉叔比你小,你也不該打人家耳光??!你的猴脾氣,能不能改改?”我數(shù)落著父親,希望他說說打劉叔耳光的原因。

可父親不說。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電視,而是打算從木椅上站起來。可是父親的腿沒有多少力氣,他細細的腿似乎太細了,藏不住力氣,起身的時候身子就不停地晃。他伸出手,試圖扶著面前的桌子站起來,可手也沒有支撐住桌子,差一點撲到桌子上。

我的心又狠狠地沉了一下,伸手扶住父親,幫助他挪到床邊。父親走路時,步子邁得很小,很碎,似乎是怕踩到什么。木椅離床邊只有一米,父親卻走了十多步。我看出,這十多步父親走得有些吃力,也很是認真。

“父親是真的老了。”我在心里暗暗地這樣告訴自己。然后,我就打消了繼續(xù)追問父親為什么打劉叔一記耳光的念頭,扶著他薄薄的脊背,讓他慢慢地躺下來。父親的脊背太薄了,比一塊磚還薄,快成了一張紙。躺下來,父親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將一件沉重的事情放了下來。我站著,看著閉上眼睛的父親,一時無語。大春走進來的時候,父親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

大春說:“你爸的覺可多了?!贝蟠菏秦撠?zé)照顧我父親的服務(wù)員。

我正準(zhǔn)備跟大春打聽一下,父親打老劉頭一記耳光,到底是為了什么,大春卻告訴我:“劉叔的兒子來了,在院長辦公室呢?!贝蟠旱哪樣幸稽c冷,看了看我,然后,就走了出去。

我從大春臉上的冷,看出了老劉頭兒子的到來一定是也帶來了一種冷,而我,就要去面對這種冷了。

我看了看已經(jīng)睡著的父親,便跟在大春的后面走出去,向老年公寓辦公室走去。在院子中間穿過去時,我看到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平靜地坐在院子一側(cè)的椅子上,曬太陽。他們的目光有些滯澀,陽光照著,也沒有鮮活起來,仿佛水分早已消失掉了,干燥得又硬又脆。那一高一矮的秋千依然在風(fēng)的吹拂下悠悠晃晃,只是秋千前面的老劉頭不見了。

我徑直走進院長辦公室,看到女院長正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坐在沙發(fā)上說話,陌生男子的臉紅紅的。

不用女院長介紹,我就知道,這個紅臉男子就是老劉頭的兒子了。我走過去,沖女院長笑笑,說:“我來了。”接著,我指著紅臉男子,問女院長,“這位是劉叔的孩子吧?”我甚至在紅臉男子的臉龐上看到了劉叔的影子。

女院長為我和紅臉男子作了介紹。我伸手想和這個叫劉北的紅臉男子握握手,可劉北拒絕了我。我并沒有覺得尷尬,坐下來。

我是故意做出一派輕松的樣子的,因為我知道自己要面對那種冷了,不想在心理上先輸給劉北。

果然,我在劉北的紅臉上看到了那種冷,雖然他的臉是紅的。

女院長看著我,在等我說話。

于是,我率先對女院長也對劉北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我說:“我父親打了劉叔一記耳光,這件事我很抱歉。我代表我父親向劉北道歉。接下來呢,請劉北帶劉叔到醫(yī)院去做個檢查,看看劉叔有沒有因此受到傷害,傷害到什么程度。檢查的費用呢,我來出。您看行嗎?”我看看女院長,又看看劉北。

劉北的紅臉一點點淡了下來,

女院長很高興,在茶幾上拍了一下,說:“我看這樣最好了。大伯九十多歲了,力氣已經(jīng)不足,打了劉叔一個耳光,應(yīng)該不至于造成傷害。不過呢,去醫(yī)院檢查檢查也是對的,這樣大家都放心?!迸洪L年齡比我小,但處理老年人之間的矛盾和糾紛,很有經(jīng)驗。

劉北的紅臉基本上完全淡了下來。他沒有說話。

女院長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拿出錢包,捻出五百塊錢,遞到劉北面前,說:“你拿著,不夠我再給?!?/p>

這時,姐急匆匆推門走了進來。走進來,姐就沖劉北亮出笑,說:“我爸是個猴脾氣,你見諒。看在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你見諒。我替我爸給你道歉啦?!?/p>

我把錢放在了茶幾上,推到劉北面前。

劉北“哼”了一聲,并沒有動那錢,冷著臉,說:“我爸這一記耳光挨得委屈!可以肯定地說,他的心靈和身體都受到了傷害,需要安撫,需要安慰,需要補充營養(yǎng)?!眲⒈闭f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我和女院長,也沒有看依然站著的我姐,而是別著臉,望窗外。我看到他臉上的冷密密麻麻的,在他不多的幾顆雀斑之間竄來竄去,就是不肯離開。

姐也從劉北的臉上看出了端倪,從包里摸出五百塊錢,放在我那五百塊錢上,又往劉北面前推了推,說:“我再拿點錢,你給劉叔買點他愛吃的,補一補。”

該女院長說話了。女院長是有經(jīng)驗的人,果然及時說話了,她站起來,拿起那一千塊錢,遞到劉北面前,說:“你看,你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人。我就啥也不說了,這件事兒我看就這么辦吧?!?/p>

劉北不再望向窗外,起身,看了看女院長,又看看我和姐,說:“你們倆的態(tài)度還是可以的,我也不再計較?!彼舆^錢,說:“我去看看我爸,給他做做心理疏導(dǎo)。”

我和姐一起對劉北說:“抱歉,抱歉。”我們看著他走出院長辦公室。

來到父親房間,姐是怒氣沖沖的,我能看出來,火氣已經(jīng)使她的腳步失控了,走路的聲音很響,又厚又重??蓙淼椒块g,我和姐都沒有出聲,因為父親還在睡著。大春已經(jīng)將被子給他蓋到了下頜處。秋日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父親那張消瘦的臉上,安靜地照著,像父親一樣安靜。

我和姐愣愣地看著父親。我看到陽光很厚很暄,而父親很單薄,這反差有一點大,大得我的心忍不住趔趄了一下。

- 2 -

老劉頭和另一個老頭在院子里下象棋,父親來了,坐在一邊,看熱鬧。父親會下象棋,便給老劉頭支招,讓他跳馬,可老劉頭偏要拱卒,兩個人因此產(chǎn)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父親急了,不由分說就甩手打了老劉頭一記耳光。大春說,父親的這一記耳光打得挺響亮。

事情就這么簡單??珊唵蔚氖虑樘幚砥饋韰s不簡單,我和姐都擔(dān)心老劉頭因此會出什么問題,他的兒子劉北會因此不依不饒。好在我和姐的態(tài)度很明確,并每人拿出五百塊錢堵上了劉北的嘴。

走出老年公寓的時候,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說:“我去看一看劉叔,和他說說話。”我覺得這是省略不掉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姐還有事,先走了。我拐進老年公寓大門旁邊的超市,買了一箱酸奶和兩袋蛋糕,拎著,走進了老劉頭的房間。

劉北并不在,老劉頭正坐在木椅上看電視。見我進來,老劉頭急忙站起來,臉上現(xiàn)出復(fù)雜的表情,看著我,兩只手在微微發(fā)抖。

“劉叔?!蔽铱粗蟿㈩^,有點疑惑,問,“劉北沒在?”

老劉頭說:“劉北?劉北沒來啊?!苯又终f,“劉北有半年沒來了?!?/p>

我愣了一下,便轉(zhuǎn)移話題,說:“劉叔,我爸打了您一個耳光,我代表我爸給您道歉。”說著,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桌子上。

老劉頭的表情更加復(fù)雜了,厚厚的,膩膩的。

我跟老劉頭詢問了一下情況,聊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老年公寓。出門的時候,我在心里暗暗說:“這個劉北!”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是,這樣一件事情,沒有那么容易過去。第二天,父親就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

去老年公寓之前,我先給大春打了電話。大春說:“可能是你爸知道你們花一千塊錢的事了?!?/p>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知道,父親喊我去,一定是讓我找劉北,把錢要回來。

父親是個手緊的人。他和我母親結(jié)婚之后生了我哥、我姐和我,生活好像從來都沒有輕松過。他們是農(nóng)民,在遼西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沒日沒夜地勞作,把他們過的每一個日子都累得氣喘吁吁,可還是輕松不下來。他們的收入太少了,日子總是過得緊緊巴巴,連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時,都顯得緊緊巴巴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記事了,上學(xué)了,對父親和母親在陽光下不停干活的身影印象太深刻了。

后來,我們?nèi)齻€孩子都長大了,母親的身體也壞掉了,壞得藏不住力氣,一點點瘦弱下去,73歲就去世了。父親要好一些,特別是母親去世后,我和姐商量把父親接到了城里,有時在我家,有時去姐家,住在哪里,隨他的意。哥住在我家鄉(xiāng)下老院子里,這些年去北京了,在親戚家開辦的工廠里打工,常住在北京不回來。于是,父親就基本上由我和姐來贍養(yǎng)。

去老年公寓養(yǎng)老的話題,出現(xiàn)在父親闖了兩次禍之后。第一次,在我家,父親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瓶飲料,黑色的,他以為是可樂,便喝了一口。結(jié)果,父親喝了一口醬油。第二次,在姐家,父親想把火鍋里剩下的酸菜熱一熱,便放在燃氣灶上開了火,結(jié)果差一點失火。姐家的火鍋是電的,下面的黑塑料被燒得幾乎全部融化掉了。

父親闖了兩次禍,姐便和我商量,把父親送老年公寓去。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都得上班,都很忙,白天父親一個人在家,無法讓我們放心,如果哪天父親惹出更大的禍來,后悔就來不及了。畢竟,父親已經(jīng)歲數(shù)大了,做事情不再像以前那樣靠譜了。

對于去老年公寓,父親并不反感,拎著他的小布兜就跟我們?nèi)チ?。他不離身的小布兜里,裝著他喜歡看的歷史書。

我開車來到老年公寓,見父親正坐在院子一側(cè)的椅子上,和幾個老頭老太太坐在一起,曬太陽。他們就那樣坐著,沒有人說話。

見我的車開進了院子,父親站了起來,向車這邊走。我站著,等父親。我看到父親的步子邁得還是那么小,那么細碎,仿佛父親在用腳步丈量它過完了的那些細碎的日子。我猜想父親一定是和我說錢的事,這樣的事是不宜被其他老頭老太太聽到的。我便一直站在車邊,等父親。

我看到老劉頭正坐在秋千上,悠。老劉頭坐在那個稍高一些的秋千上,一個老太太穿著紅色衣衫,坐在矮一些的秋千上。他們在一邊悠秋千一邊說話。他們配合得很好,兩只秋千一起悠來悠去,很是同步。

果然,走到我身邊,父親看著我,低聲說:“把那一千塊錢要回來?!闭f話的時候,父親的臉緊巴巴的,緊得有一點發(fā)硬。

我說:“這是應(yīng)該賠給人家的。人家劉北帶劉叔去檢查身體呢?!?/p>

父親說:“我知道??墒莿⒈睕]帶老劉頭去檢查身體,這個我知道?!?/p>

我說:“去不去檢查身體,是他們的事。咱們花了該花的錢,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p>

父親說:“可是劉北沒帶老劉頭去醫(yī)院檢查身體。這個我知道。老劉頭天天坐在那個秋千上,悠,悠得房子直搖晃?!?/p>

我說:“那咱也不能去要錢。咱花一千塊錢買個教訓(xùn),值了。您以后可不敢隨便動手打人家的耳光了?!?/p>

父親說:“我心疼那錢了。一千塊錢呢。”我從父親的話音里,聽出了一絲哭腔。

我的心一顫,說:“爸,用錢能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情,您別在心。”我見父親臉上的皺紋在一下一下地抖,便叮囑他,“爸,你可不能因為這么個小事上火呀。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上不起火。”

父親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往自己的房間里走。我看著父親的背影,看著他邁出的每一個細碎的小步。我在父親緩慢的步子中看出,他踩出的每一個細碎都在輕輕搖晃。

搖晃,就說明父親上火了。父親真的上火了,當(dāng)天就病倒了。傍晚,我和姐趕過去的時候,老年公寓的協(xié)作醫(yī)院來了大夫和護士,正在給父親做檢查,結(jié)論是發(fā)燒,而且燒成了肺炎。給父親輸完液,已是半夜了。父親在沉沉睡著,我坐在旁邊,看護著,一直到天亮。

病了一場,父親的身體更薄了,我扶他起身的時候,覺得自己托著的,差不多就是一張紙。

姐站在一邊,看著。我看到姐的眼睛里有淚水。

- 3 -

父親是個喜歡讀書的人,無論走到哪兒,那個裝著歷史書的小布兜總是拎在手里。年輕的時候,父親當(dāng)過老師,對于講一個故事給別人聽這樣的事情,很是在行,也做得很是輕車熟路,像笑一笑那么簡單。父親給身邊的老人講故事時,總是先笑一笑,好像在用自己的笑提醒大家,他要講故事了。

父親有一肚子故事,都是古代的故事。我小的時候,他曾給我講過,比如貍貓換太子的故事,還比如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的故事,等等。但那時候我不愛聽,聽得很是潦草,基本上什么也沒有記住。后來,我參加工作了,父親不再給我講歷史故事了,我反倒對發(fā)生在各個朝代的文人故事有了興趣,業(yè)余時間除了寫小說,就是看那些歷史故事。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別扭,世上的事情就是在這樣的別扭中踩著細碎的步子向前走動的。

不幸的是,父親給老人們講歷史故事時同樣遇到了一群不愛聽故事的人,對于父親的講述,那些老頭老太太的反應(yīng)很淡,他們的臉上沒有出現(xiàn)感興趣的神情,相反,是一派木然。那種木比木頭要硬多了。這讓父親有些失望,熱臉貼到?jīng)銎ü缮?,父親的失望就忍不住悠悠蕩蕩起來,比那兩個秋千悠得還要生動。

其實,父親講的故事,老劉頭是喜歡聽的,在父親講述的過程中,老劉頭還可以偶爾插上幾句話,補充一下,或者校正一下父親講述中的不夠準(zhǔn)確的地方。老劉頭如同一個出色的裁縫,將父親故事中的瑕疵一一縫補好。父親曾遇到知音一般,頗為動情地握著老劉頭的手,使勁搖,說:“兄弟!”老劉頭也是一臉的激動,說:“老哥哥!”父親與老劉頭好得像是親兄弟,吃飯,他們還時常湊到一起,喝兩盅。

盡管有老劉頭可以聽懂父親講的故事,但父親講歷史故事的興致已經(jīng)淡了下去,看著那些面無表情的老人癡癡呆呆地坐著,坐在陽光下,曬,父親覺得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人了。

這是父親親口對我說的。父親說:“我看那些老頭老太太在那兒坐著,他們哪里還像是一個人呢?”我說:“咋不像?他們就是人?!备赣H說:“不是,他們已經(jīng)不是人了?!贝蟠鹤哌M來,收拾屋子,聽了父親的話,問:“那你說,他們不是人,是啥?”父親說:“人都是有思想的,有思想的人才是人。他們沒有思想了,坐著的時候什么也不想,他們正在從人里面往外走,一步一步往外走,已經(jīng)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了?!贝蟠赫f:“聽不懂?!蔽艺f:“對那些老人,你不能要求太高了。他們能每天坐在太陽下曬曬,每天按時吃飯睡覺,就已經(jīng)很好了。他們不讓兒女操心,不是很好嗎?”父親說:“他們怎么曬太陽,也是發(fā)了霉的。你沒聽過他們說話,大春聽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fā)霉的?!?/p>

父親的話讓我有些吃驚。我問:“爸,您沒說過發(fā)霉的話吧?”

父親笑笑,將身子湊到電視機前,盯著電視劇中那個穿著長袍戴著官帽的人,說:“我和他差不多,哪能說出發(fā)霉的話?”

“那劉叔呢?”我問。我是故意問的,因為我知道父親和老劉頭關(guān)系很好。

父親晃晃頭,晃出幾個得意的字:“他是我學(xué)生?!?/p>

老劉頭在父親的心中站穩(wěn)了腳跟,但父親對其他那些老頭老太太的評價,讓我想了好久。父親一肚子故事講不出去,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也讓我漸漸發(fā)現(xiàn)了父親與周圍人之間的不和諧,甚至緊張。我知道,父親與他們之間的緊張沒有解藥。好在大家都是在這兒養(yǎng)老,既吃著一鍋的飯,又互不打擾。

有一天晚上,姐給我打電話,說父親讓她買一個豬蹄送過去,父親饞豬蹄了,可第二天姐要出差,姐夫忙得一直在下鄉(xiāng),根本抽不出空。我說:“我去買?!钡诙煲淮笤纾遗艿皆缡匈I了豬蹄,剛出鍋的,散發(fā)著濃重的中藥味兒和一團一團的香。我開車直奔老年公寓,給父親送去,正趕上大春把早飯送到父親的房間里。我拿出豬蹄,說:“爸,吃吧,還熱乎著呢。”父親很高興,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告訴我:“你買這個豬蹄,沒有你姐買的味兒正?!蔽倚α耍f:“你的嘴啊,真刁?!?/p>

吃完了早飯,大春收拾碗筷,父親就到院子里去曬太陽。我和父親走出房間,看到那些已經(jīng)吃完了飯的老頭老太太一順?biāo)刈谠鹤右粋?cè)的木椅上,安靜地坐著。太陽升起來不久,陽光還不熱烈,似乎還帶著一點羞澀,黃黃亮亮的,照著那一排老人。老劉頭也坐在其中,沖父親招手。可父親并沒有走過去,而是慢慢地走到了對面的秋千前。那一排椅子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父親過去,也是沒有地方坐。父親要坐在秋千上,可他的腳下有點飄,軟軟的,屁股始終無法準(zhǔn)確地坐到秋千上去。我?guī)透赣H扶穩(wěn)秋千,然后用一只手攙扶著父親,讓他慢慢坐下來。

父親只是坐著,并沒有讓秋千悠起來。我說:“我悠您吧?!备赣H沒說話,只是擺擺手。

我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正準(zhǔn)備和父親打招呼,然后離開,忽然聽父親說:“你看他們都在安靜地坐著,在安靜地等著死去。難怪他們對我講的歷史故事沒有興趣呢。一個在平靜中等死的人,還能對什么有興趣呢?我說他們已經(jīng)從人里面走出去了,還真是沒有說錯?!?/p>

我扶著秋千,好一陣沒有說話。

- 4 -

經(jīng)歷了一次肺炎之后,父親的身體狀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那些輸入血管的藥水,在治好他的病時,也很鋒利地將父親的力氣和精神一片一片地切掉了,少了好大好大的一截。父親說話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常常是一句話要說好久,一個字一個字、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說,好像父親在故意和誰比慢。

原本父親年齡大了,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但是父親有著很好的心態(tài),來到老年公寓的時候,曾經(jīng)拍著胸說自己完全可以活到一百歲。這一次,發(fā)生了耳光事件,父親因此上火生病,讓他的力氣所剩無幾了。

我隱約意識到,耳光事件是一個轉(zhuǎn)折點,給父親帶來的后果已經(jīng)開始顯現(xiàn)。他的身體,垮掉了。我?guī)缀趺刻於嫉礁赣H那里去看一看,陪他說說話。

從最近幾天父親說話的內(nèi)容中,我忽然感覺父親似乎在總結(jié)什么,他說出的話,總是帶著結(jié)論性的東西,帶著哲理。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一下。是一種叫做不祥的預(yù)感讓我的心下沉的。這讓我第一次知道,預(yù)感的分量是最重的。

這天,我走進父親的房間,看到父親歪在床上,身體靠著被子,正在看書。他把手里的書舉得很高,舉到臉前。他的老花鏡戴得有點歪。

父親放下書,問我:“你哥,多長時間沒回來了?”那個有點歪的老花鏡差一點滑下來。

我?guī)透赣H摘下老花鏡,說:“快一年了吧。”我哥在北京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他回來,基本都是過年的時候。

可父親說出了一個數(shù)字,嚇了我一跳。父親說:“你哥,已經(jīng)走了337天。”說完,父親輕輕地嘆了一聲,告訴我,“我想你哥了?!?/p>

父親想哥了,這很正常。哥是他大兒子,常年不在家,弄得嫂子一個人在家,還要侍弄好十幾畝地,父親不可能不想他。

想著想著,哥就回來了。這是個意外,因為,還沒到過年呢。

父親很高興,臉上現(xiàn)出少見的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一條胳膊支撐在床上,支撐著他薄薄的身體,看著哥。父親臉上的笑是燦爛的,很像一個小孩子。

哥說:“我是回來登記的,復(fù)原軍人登記?!?/p>

父親說:“好。好?!备赣H說話的時候,身子一抖一抖的。我看出父親這樣支撐很吃力,便扶他躺下??筛赣H說:“讓你哥扶?!?/p>

我從床邊走開,讓開位置。哥走過來,扶著父親的后背,將父親放平,為他蓋好被子。父親很是滿足地閉上眼睛,還輕輕地吧嗒幾下嘴,嘴角上咧著的笑如同一朵小小的花兒,努力地不肯凋謝下去。

我對哥說:“你回來,爸高興?!备缯f:“爸太輕了?!?/p>

關(guān)于父親,我和哥沒有再說別的,但我們都心知肚明:父親的時間,不多了。

這天,天氣很好。秋意已經(jīng)越來越濃重了,風(fēng)中有了潤潤的涼,仿佛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老年公寓院子里不多的幾棵楊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將眾多的樹葉散落到院子里,如歲月留下的眾多小小腳印。不過很快,這些腳印就被大春等幾個勤快的服務(wù)員清掃干凈了。那站立的楊樹光禿禿的,掃過的院子也是光禿禿的。

今天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說想去院子里走走。我攙扶著他下床,慢慢走出房間。父親走進了那光禿禿,用更加細碎的步子觸摸著那光禿禿,一點點走出去,來到那排木椅前,很小心地坐下。這是他不知道坐了多少回的木椅。坐下來,父親吐出一口氣,將薄薄的身子偎在木椅里,瞇著眼睛,望光禿禿的院子,望在那片光禿禿上走來走去的陽光。

我沒有跟父親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其他木椅上,坐著幾個老人,不多,都是一聲不響地坐著。天涼了,出來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我沖那幾個老人點頭笑笑,可他們木然地看著我,沒有表情,也沒有回應(yīng)我的微笑。

坐了一陣,父親慢慢轉(zhuǎn)過頭,往我面前湊了湊,身子傾斜著,將眼睛努力地瞪大一些,問我:“一個人的念想,只剩下一個了,就是等死,那這個人還有意思嗎?”父親的眼睛不好,有輕度白內(nèi)障,眼球已經(jīng)渾濁??伤哪抗獠换鞚?,清清亮亮的,像他的問題一樣清亮??墒?,面對父親的發(fā)問,我沒有清清亮亮的答案。

也許父親不需要我回答,他的答案就清清亮亮地含在他的問題里。他沒有繼續(xù)瞪著我,慢慢地轉(zhuǎn)回身,坐正,瞇著眼睛,繼續(xù)望。

院子的對面,老劉頭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地悠著。另一個矮一些的秋千空著,那個穿紅色衣衫的老太太沒有來。

父親突然就笑了。父親的笑聲從他的嘴里噴出來的時候,我以為他嗆著了,急忙扭身護住他的后背。其實,父親是笑了,他看著秋千上的老劉頭,笑了。他的笑聲不大,也很飄,恍惚中他的身子好像也跟著飄了起來。

笑完了,父親指了指老劉頭,對我說:“秋千是個好東西。你看,老劉頭在秋千上悠。悠到這頭兒,是牽掛;悠到那頭兒,是放下?!?/p>

父親的這句話說得沒有那么費勁,很清晰,清晰得如同一碗干干凈凈的水。

我覺得父親這句話說得真好。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愛看書的老人說出的話。

接著,父親又說了一句:“老劉頭坐在秋千上,下不來了。唉,秋千真不是個好東西?!苯又?,他又說:“誰也下不來喲?!?/p>

沒等我品味父親的話,他就輕聲告訴我:“我要回去。休息。”我攙扶著父親起身時,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我累了?!?/p>

- 5 -

父親真的累了,要休息了。他已經(jīng)91歲了。

那天,我攙扶著父親從院子里回到房間,托著他的后背安頓他慢慢躺下。我站在床邊,看著沉沉睡去的父親,那個叫做預(yù)感的東西再次襲擊了我。我看到父親睡覺的時候,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透出一些絲絲縷縷的甜。

哥來了,姐也來了。是我打電話叫他們來的。我說了那個不客氣擊中我的預(yù)感。于是,我們?nèi)齻€兒女商量,應(yīng)該考慮做必要的準(zhǔn)備了。

快中午了,大春走進來,看了看父親,很明確地告訴我們,該做準(zhǔn)備了。

于是,我們分頭行動,姐去拿壽衣,我回家去取些錢。哥呢,沒有別的事,在房間里看著父親。

我開車回家。裝好銀行卡,又草草吃了幾口東西,算是午飯,然后開車往老年公寓趕。路上,哥給我打電話,讓我快一點回去。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一下。

我和姐是腳前腳后回到老年公寓的,此時,父親已經(jīng)走了。

哥說,父親睡了一陣,醒了,跟哥說他要翻一翻書。哥便從小布兜里拿出一本書,幫父親打開??筛赣H不讓,堅持要自己翻開。他的手在抖,書也跟著抖,抖了好一陣,終于打開了。打開書的過程,父親一直是閉著眼的。書打開了,立在他的胸前,父親努力地睜圓眼睛,看。

哥說,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問他,他沒有回答。

哥說,幾分鐘之后,父親睜圓的眼睛不再睜圓,慢慢地合上。父親手里的書,也終是拿不住,從父親的手上滑下來,滑落在他的胸上?;淞耍瑫秃仙狭?。父親輕輕地吐出最后一口氣,像書那樣,輕輕地合上了。

父親走了,我和姐卻都沒有在他的床前。只有哥在。

姐蹲在父親的床前,哭??蘖撕靡魂嚕怕鹕?,讓開地方,由大春和另外一名服務(wù)員處理父親走之后的事情。

姐對哥說:“我和弟弟照顧爸最多,但爸爸卻得你的濟了。爸最愛你?!币驗榭奁愕谋亲硬煌〞?,說話時嘟嘟囔囔的,仿佛哥不在家的這幾年時光卷曲成了團,將她的聲音塞住了。

得濟是東北話,意思是得到了子女的奉獻和照顧。民間認為,老人走的時候,哪個子女守在身邊了,就是得了哪個子女的濟。

當(dāng)大春把壽衣給父親穿戴整齊時,家里該來的子女都來了。哥、嫂和他們的兩個女兒都來了。姐和姐夫來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在北京,一時回不來。我和我媳婦在,我們的兒子在沈陽,正在往回趕的路上。

大家圍在床前,看父親。父親像是睡著了,臉上那淡淡的笑意依然在,笑容中透出的甜依然閃著晶晶亮亮的光。

我給殯儀館打了電話,在等待殯儀車來的過程中,我去老年公寓辦公室找女院長辦理了相關(guān)手續(xù)。在院子里走過時,我看到有幾個老人正平靜地坐在那排椅子上,曬太陽。天涼了,出來曬太陽的老人更少了。

回到房間里,老劉頭跟在我的后面走了進來。走進來,老劉頭就走到父親的床前,沖父親深深地鞠躬?!袄细绺?,我來了?!?/p>

鞠躬結(jié)束,老劉頭對我說:“我想跟你父親說幾句話?!?/p>

我將木椅搬過來,放在床邊?!皠⑹?,您坐?!蔽艺f。老劉頭慢慢地坐上去,看著父親。

老劉頭開始說話了。老劉頭說:“老哥哥,你走了,你享福去了??墒俏疫€得等啊,我們這些剩下的老家伙還得繼續(xù)等死啊。等死的過程太平靜了,太沒有新意了。我們的兒女來看我們,送來了吃的、穿的、用的,他們都很忙,放下東西就走了,弄得我們的心里越來越空,連等死都成了一件特別沒有意思的事呀。老哥哥,你去享福了,你說,你是不是比我有福?”

我們大家都靜靜地站著,聽老劉頭繼續(xù)說。

老劉頭繼續(xù)說:“那天因為下象棋,你打了我一個耳光。你打的那個耳光還挺響亮的。就因為你打我那一個耳光,我連著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著覺!為啥?高興?。±细绺?,你這記耳光打得好啊,我高興啊。嘿嘿,我高興啊。咱們這些住在老年公寓的人,是一群被隔離出來的人,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別埋怨兒女,誰也別埋怨,慢慢地等死。這個時候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多幸運??!老哥哥,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非常非常感謝你??!你這記耳光,讓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我小時候,挺能打架的。那天,打完我耳光,你的兒子閨女都來了,還給我買了好吃的。老哥哥,那些吃的我一直沒舍得吃。你看,這是蛋糕,很高級的蛋糕?!闭f著,老劉頭從衣兜里拿出一塊蛋糕,舉著,舉到父親面前。我認出,那確實是我買的蛋糕。老劉頭把蛋糕放進嘴里,咬了一口,嚼?!袄细绺纾裉?,我吃,孩子給我買的蛋糕,我吃。我當(dāng)著你的面吃?!背缘案獾臅r候,老劉頭不停地吸鼻子,眨巴眼睛,頭還一下一下地晃動。我感到,老劉頭哭了??伤难劾?,并沒有流出眼淚。老劉頭邊吃邊說,“后來我睡不著覺,琢磨這記耳光,琢磨的結(jié)果是我有點后悔了,那天你打我耳光時,我沒有還手。老哥哥,你說當(dāng)時我要是還手了,咱老哥倆打起來了,打一架,像小時候那樣打一架,開開心心地打一架,那得多好??!那得多妙?。 ?/p>

淚水終于從老劉頭的眼里溢了出來。

但老劉頭的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仍然在興奮地跟父親說話。

淚水流下來的時候,在那笑容上流過,很快將笑容洇濕,讓老劉頭的笑變得更加新鮮,更加干凈,散發(fā)著清清潤潤的光亮。

說完了話,老劉頭起身走了。離去的時候,他沒有擦眼淚,嘴里,依然在咀嚼那塊蛋糕。

殯儀館的車到了,人們將父親抬下床,抬到車上去。

看著父親上了殯儀館的車,我突然明白:離開,是父親與這個世界和解的最佳方式。

哥坐上了賓館的車,陪父親。

我開車,跟在殯儀車的后面。

車子駛出老年公寓的時候,我看到老劉頭正站在秋千的旁邊,陽光下,他站立的身體有一點彎,像一個犯了錯誤的人,又仿佛是一個被驚喜擊中的人,靜靜地站著。我看到他的臉白白的,被陽光一晃,更白了,連陽光都站不住,無聲地滑落??吹轿?,老劉頭的嘴巴咧了幾下,但沒有說出什么,只是讓他臉上的白又白了一層。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兩只秋千一只高一些,一只矮一些,在風(fēng)的旋轉(zhuǎn)中悠悠晃晃,在老劉頭的身后生動著。

我的淚水無聲地落下來。

閆耀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遼寧省葫蘆島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清明》《兒童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兒童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遼寧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等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