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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5期|楊映川:一千零二夜(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楊映川  2022年11月03日08:20

楊映川,文學碩士,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數(shù)百萬字,有《魔術(shù)師》《淑女學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出版。曾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廣西獨秀文學獎、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現(xiàn)供職于廣西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

一千零二夜

楊映川

1

曾白青面前擺了好些照片,那是一個人成長的粗略線條。

小時候人長得圓滾滾,很結(jié)實很能出汗的那種,在木馬上,花園里,長城上,有哭有笑。上學后人扯條了,衣冠楚楚,小西服,锃亮皮鞋,要不就是白襯衣扎進西褲里,有臭美的心機。成人后,喜歡戴帽子,衣著看似隨意,卻是隨意中的講究,中等個頭,有點佝背。不戴帽子那些,才能看清楚眼睛,眼睛其實是挺大的,并且是那種水分很足的水眼,據(jù)說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多情。

徐姐有一雙漂亮的手,手骨細小,手掌多肉,粉潤,指甲一律留了半厘米的圓邊,涂著透明色的指甲油。這雙好看的手不斷往曾白青的面前推送照片。

“我阿弟從小到大沒讓人操心,孝順大方體貼,頂好的一個男生?!?/p>

曾白青附和著,努力從照片上發(fā)現(xiàn)更多的優(yōu)點。她心中充滿疑竇,徐姐突然這么熱情地介紹她的弟弟,一個已經(jīng)年屆五十的男人,究竟是為何。

今天天氣不是太好,來的時候風很大,塵土刮得滿天飛,悶熱,動輒汗?jié)?,雨隨時要下來的樣子。徐姐說要請她吃泰國菜,曾白青抹不開面子答應了,她口味清淡,不喜歡在外頭吃飯,每次在外頭吃了會特別口渴,回家一缸子一缸子地喝水,好像是要把肚子里的東西趕緊稀釋掉。要說她和徐姐的關(guān)系,似乎還夠不上被請到這樣一家高級餐廳來吃飯的交情。

第一次認識徐姐,是碰巧兩人在同一超市購物。徐姐蹲下身在最低一層架子上取一包糯米,看包裝大概是五公斤裝的,徐姐站起來突然間“哎喲”叫了一聲,人半蹲定住,臉上痛得抽搐,手上仍然抱著那袋米。曾白青就在旁側(cè),看徐姐的表情立時知道這人多半是骨盆錯位了。曾家有祖?zhèn)髡峭颇玫氖炙?,她雖然沒認真學,但經(jīng)常給父親打下手,這些毛病見多不怪。她走到徐姐的面前,把徐姐手中的米袋輕輕抱起來放下,徐姐還保持著抱米的動作。曾白青站到徐姐的身后,用手摸了摸徐姐的腰骨,果然是左骶骨凸起,帶累整個骨盆輕度移位,這是剛才下蹲猛然站起用力不均衡造成的。她提起腿,用膝頭抵著徐姐的左骶骨,一手拉著徐姐的左手向下向右?guī)由碜幼吡藗€半圈,再用力往上一拉,只聽到一聲輕輕的“嗒”聲,一個“脫軌的齒輪”重新回到“正常運轉(zhuǎn)的路線上”。

曾白青拍拍徐姐的后腰說:“你慢慢活動一下?!?/p>

徐姐小心翼翼站直,再小心翼翼轉(zhuǎn)了轉(zhuǎn)腰,發(fā)現(xiàn)一切恢復正常,面上表情松弛下來,拉著曾白青的手不停地說謝謝。

曾白青說:“這幾天在家好好躺硬床上休息,剛剛復位,很容易錯回來的?!?/p>

“你是醫(yī)生?”

“不是,跟我爸學了一點,我爸會這個?!?/p>

“你爸在哪做事,把地址給我,再有不舒服我找他給好好整一整?!?/p>

曾父沒有開診所,退休待在家里,熟人知道他有手段會自己找上門。看徐姐真心求助的樣子,曾白青就將父親家的地址和電話給了她,徐姐另外又加了曾白青的微信。過得幾天,徐姐給曾白青打電話說自己膝蓋一直有滑膜炎,膝蓋用多就痛,問曾父有沒有辦法,曾白青回復父親給人治過,應該多少能緩解些。過些日子徐姐向曾白青匯報她到曾父那兒治療了,曾父的手法和祖?zhèn)魉幩己芎茫南ドw輕松多了。倆人逐漸聊上,有幾回周末約一塊到超市購物,一邊推著推車一邊聊天。

服務員不斷把菜端上來,徐姐把照片裝回包里,熱情招呼曾白青喝湯吃菜。徐姐盛了一碗由各種香料葉子熬制的海鮮湯給曾白青。曾白青拿起勺子小啜一口,那些香草除了散發(fā)異香,還帶著辛辣,湯水的味道好不古怪。海鮮湯看起來很貴的樣子,曾白青不好浪費,捏著鼻子喝,好不容易消滅了一碗。

徐姐說:“好喝吧?我弟弟最愛這個湯了?!闭f完又把她的碗拿過去,盛滿了。曾白青暗暗叫苦,計劃不再喝那湯。徐姐興致勃勃,又給她夾了一塊金黃色的酥肉。“我阿弟很會做菜,在外頭吃到好吃的菜,回家他能給你做出來?!痹浊噘r著笑,“男人喜歡做菜的不多?!薄澳鞘堑陌。羞@份心的男人都是愛家愛老婆的,怎么樣,我們算是有緣分的,看有沒有更大的緣分做一家人?”

曾白青懷疑自己是聽岔了,話是這樣說,意思肯定不是字面上聽起來的那樣。她喪偶七年,這些年找她說親的不少,她的態(tài)度都很堅決,就想一個人過。她偶爾和徐姐聊些日常,徐姐多少了解她的狀況,但她不認為她和徐姐是一路人。她倆的家相距不遠,但徐姐住的小區(qū)是這一帶最有名的湖光苑,依湖而建,屋子全是連排別墅,據(jù)說那屋里一年四季全部實現(xiàn)了恒溫。曾白青住的是老公單位分的房子,建筑面積八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一直有聲音說房子是要推倒重建的,到時就能住上三居室的新房。曾白青沒敢奢望,推倒重建就意味著要掏錢,就是裝修都得好大一筆花費。去年她才剛把所有的外債還清楚,不想再背債了。欠錢對她來說就像后脊背上露了一處沒遮擋,為了把如芒在背的感覺盡快消除,她能把每個月的開支精確計算到角。徐姐原先在一家藥廠當過經(jīng)理,剛退了休,她的弟弟據(jù)說自己開有公司,應該也差不到哪去,看徐姐這樣麻利,做她的弟弟都不敢弱。再說了,沒聽說她的弟弟是單身,難道離了婚?像他們的條件,再找什么樣的沒有?

徐姐看曾白青沒有答復,臉上浮起寬容大度的笑容:“怎么,不愿意?。俊?/p>

“徐姐,你弟弟這樣的人才我哪里配得上,你說笑了。”

“我?guī)讜r同你說笑過,我認真考慮過,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p>

“我好平常的一個人,沒想過再成家,下半輩子就守著我兒子過了。”

“你才多大年紀說這話?你就當幫徐姐,替我去照顧我阿弟,還有我爸,我大概還有半年要去美國,兒媳婦要生孩子了,我答應過去幫他們照看?!?/p>

曾白青沉默了,原來是要她去照顧人,照顧人她倒真是合適的,不過,若是這個理由,她更得拒絕了,因為她伺候人伺候怕了。

徐姐捉住她的手說:“你別當我是看不起你,把你當保姆,家里雇有保姆專門照顧我老父親的,我真正擔心的是我阿弟,他沒有個貼心的人照顧,我放不下心?!?/p>

徐姐說到這里,開始激動,保養(yǎng)得很好的皮膚清晰地現(xiàn)出潮紅,額頭滲出細油汗,她從包里取出一張面紙擦拭額頭下巴和嘴角,看得出來,她下面要講述的內(nèi)容非同凡響,果然,曾白青接下來聽了一個頗為令她震驚的故事。

徐姐的弟弟徐生甘,姐姐嘴里頂頂好的男生,原本經(jīng)營著一家室內(nèi)裝修公司,生意不錯,家有賢妻及一個上大學的乖乖女,三年前,突生變故,在一場車禍中徐家妻女同時遇難身亡,徐生甘痛不欲生,大病一場,頭發(fā)落光,每天困在家里,生意也不做了,這半年來才開始出門見人。

曾白青聽不得別人受苦的事,徐姐邊說邊抹淚,她也跟著抹淚。她想這種天降橫禍沒幾個人能承受得了,她男人顧俱全去世之前在醫(yī)院住了一年多,對她來說是慢刀割肉,割到?jīng)]痛感了才去世的。如果兒子顧簡義出事,她估計也會瘋。她不好直接回拒徐姐,用商量的口氣說話。“徐姐,我看你弟弟是個重情義的人,即使我愿意,他未必能接受我吧?”

徐姐一聽事有轉(zhuǎn)圜,雙手一拍說:“我前陣子就跟他說定了,他一切由我做主,他說我看得上的,他就能接受?!?/p>

曾白青這里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她好后悔來吃這頓飯,如同那泛著異香的海鮮湯,她預見如果要將她與這個徐生甘拉到一塊,注定是看起來好看吃起來硌硬的一種組合。她最后拿定主意,不積極應對,找到合適時機立馬撤退,最多就是不與徐姐再做朋友。徐姐那一邊卻已經(jīng)在撥徐生甘的電話,掛了電話后跟她說,“生甘在家里,等會兒我們吃完飯過去他那里坐坐。”曾白青微笑表示應下,反正遲早的事,早見早了結(jié)。

2

徐生甘住在老城區(qū)這有點出乎曾白青的預料。自從十來年前新城區(qū)欣欣向榮轟轟烈烈地打造,城市向四面八方延展,老城區(qū)變成城市的一塊補丁,灰暗陳舊衰破。曾白青好些年沒往這頭走了。她們乘坐的的士繞過好幾條狹窄破舊的巷子,進入一片私宅地。徐姐解釋說,“這是我們徐家祖上留下來的房產(chǎn),房子改造過幾回,我和生甘都出生在這里?!?/p>

這是一幢獨門獨戶的小樓,三層半,看上去是有些年月了,面陽的墻好幾條自上而下的裂縫,幾條霸王花的枝條頑強地攀爬在上頭,像是要修復這些裂縫,又像是要遮掩這些裂縫。每一扇窗戶外頭都隆重地安了防盜網(wǎng)。門口收拾得干干凈凈,空空蕩蕩,不像鄰近的幾戶門口擺了花盆,或是桌椅和小孩子的玩具車。徐姐隨身帶有鑰匙,推開門進去首先是一間小門廳,正墻上是一幅百福圖,靠墻一左一右擺放了兩只鞋柜。徐姐換了鞋子,給曾白青找了雙拖鞋換上。需要繞過小門廳才能看到房子正廳的格局,正廳有一套老木沙發(fā),墻上有電視,正廳很大,家具顯得少了,有點冷清。正廳通往院子的拉門是敞開的,徐姐走出去,曾白青尾隨其后。院子看起來比整幢樓本身要大,大得奢侈,讓人驚艷。院子正中是一個魚池,里頭養(yǎng)了紅鯉魚和各色的金魚。魚池旁邊有兩只大水缸,水缸中種的荷花已經(jīng)含苞,能聞到淡淡的荷香。整個院子沒留多少空地,到處種滿植物,最高大的是一棵玉蘭花樹,鄰近的那一戶人家得了三分之一陰涼。其他都是些小枝莖的花木果樹,有桑葚、石榴、檸檬、魔芋、百香果,一張四方木幾安放在百香果樹下,擺了幾張椅子,那里坐了兩個人。

夜霧已經(jīng)上來了,院子里沒亮燈??吹剿齻冞M來,有一個人把擱桌上的帽子戴上站了起來,順手拽了燈繩,百香果架下一盞燈亮了。

“姐,你們來了。”

“來了,來了,給你把貴客領(lǐng)來了?!?/p>

徐姐給曾白青和徐生甘做介紹。戴著帽子,曾白青看不清這人的長相,不過,她大致知道長成什么樣,和照片總歸是像的。徐生甘朝她伸出手來,他們的手互相握了握,都涼,沒有什么溫度。

徐父雖說上了年紀,但身材高大,人也胖,把一張圈椅坐得滿滿當當?shù)?,他朝曾白青揮揮手,臉上帶著笑意。徐姐之前跟曾白青說過,徐父有點輕度的老年癡呆,有時糊涂,有時不糊涂。半年前中了一次風,如今走路不太方便。

曾白青打招呼說:“老人家好?!?/p>

老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曾白青沒聽懂,徐姐聽懂了。“什么瓜,在哪里?”

徐生甘說,“爸就記得那瓜,我還沒摘呢,他讓我把瓜摘了給客人吃?!?/p>

徐生甘的手指向院子的東南角,那里有一小片瓜蔓攀爬著。徐姐拉著曾白青走過去,在那片瓜葛中她們看到兩個青綠滾圓的西瓜。徐姐大呼小叫,高興地俯下身要摘瓜,曾白青擔心她這一蹲一扯的又把腰弄傷。“徐姐別動手了,我來吧,要摘哪一個?”徐生甘說,“我看小的那個熟得好?!痹浊嘤昧σ睹摴咸伲趺匆渤恫粩?,徐生甘走過來,在墻邊的一個櫥架上取下一把剪子,把藤剪斷了。

瓜剖開,吃起來不是很甜但很新鮮,子特別多,大家邊吃邊吐子。徐生甘拿了一張報紙過來鋪到桌上,讓吐報紙上,說明年還可以用這些子來種瓜。徐姐說來來回回的都沒發(fā)現(xiàn)家里種有瓜。徐生甘說不是專門種的,原先這塊地翻了想種點姜,因為沒買到好姜種就放著,沒想到自己長出瓜苗,他任由它長,后來開花他自己做人工授粉,沒想到真結(jié)了瓜,一日日大了。曾白青腦子里浮出徐生甘用手捉住花骨朵兒授粉的樣子,不覺嘴角向上翹,想笑。

徐生甘說:“今天要不是你們來,要不是爸說,我都不確定這瓜是不是熟到能吃了。”

徐姐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個瓜就是專門為小曾準備的,另外那只瓜留著,下次等小曾過來再開?!?/p>

曾白青偷看徐生甘,想看他聽了他姐說這話的反應,盡管她事先打定主意,這樁撮合她不會應下,但她還是好奇徐生甘對她的態(tài)度。徐生甘沒有表現(xiàn)出迎合,當然也不會反對。他說:“好啊,留著,瓜這么大要人多才能吃得完?!痹浊嗫梢詳喽ㄐ焐蕩缀鯖]有認真看過她,哪怕是像她這樣偷偷的打量都不曾有。

正吃著瓜的徐父突然劇烈咳起來,曾白青挨著徐父,勿忙扔下手中的瓜,顧不上手黏,拍打徐父的背。徐父吐了一小口黏液,止住了咳,估計是被西瓜子給嗆到了。曾白青拿起另一片瓜,用勺子把上面的子挑去,再遞給徐父。徐父擺手表示不吃了,坐著閉上眼睛,很疲憊的樣子。

徐姐說:“珍姐呢,怎么不見人?”

徐生甘說:“家里有急事,昨天請假回去了?!?/p>

徐姐大吃一驚:“昨天走的?你干嗎不跟我說,就你一個人照顧爸?”

“我待家里又沒別的事,能照顧得來,阿爸好像想睡覺了,我先帶他去洗澡,等他睡了我再過來?!?/p>

徐姐說我?guī)湍?,站起來又遲疑了,想到撂下曾白青一個人不合適。曾白青本來想提出先行離開的,但這就是變相不讓徐姐去幫忙了,便說,“你們忙去,我自己在院里逛逛。”徐姐挺高興,“行,你四處看看,熟悉熟悉?!?/p>

姐弟倆架著老父進屋去了。

曾白青從百香果樹下,沿著院里細窄的沙石路走?;ɑú莶輿]有一株長得不滋潤,不肆意,滲出來的氣息表明它們已經(jīng)在這里生長多年,根深蒂固,住踏實了。站在魚池邊,魚兒無聲地游來游去,有時嘴碰到一塊,應該是在打招呼,池里的水草也有年月的味道,細葉的闊葉的長條葉的,不同種類的根順絞在一塊,浮著漂著。曾白青從池水中依稀看到碎碎的月亮,她抬頭看天,月亮升得有這么高了,能被月光照遍的院落和魚池,很容易讓人有做夢的感覺。

十來分鐘后,徐生甘下來了?!安缓靡馑迹涯阋粋€人留在這?!彼瘶巧峡戳丝矗挥幸粯菬羰橇恋?,說明老人是住在一樓?!袄先思宜藛??”“還沒睡,我爸扯住我姐說話,趕我出來了。”這明顯是讓他們有獨處的機會,徐生甘不避諱說出來,輕笑了一下。看到他會笑,她輕松了不少,畢竟聽過那樣的故事,她的神經(jīng)一直繃著?!澳慵业脑鹤酉窆珗@。”他又笑了,“比公園好,寶貝多得很。”他指著墻角一棵曇花說,“那是我曾祖父親手種的,有過一次開上百朵花的記錄?!彼齽偛艣]注意到這株曇花,倒是曇花旁邊幾株繡球花讓她認真研究了一下,那一團團的花球開得雍容華貴,大得像碗。“我最喜歡的是繡球花,以前種過,不喜歡開花,花開得小小一朵,還容易掉花瓣?!薄翱隙ㄊ橇芩嗔?,聽我的,一個星期淋一次,淋一次就淋透透的,平時有雞蛋殼埋根下去。”“補鈣???”“是這個道理。”兩人笑了起來。

“我就是在這個院子出生的,院里有些花草比我年齡還大呢,以前住的是平屋,樹比現(xiàn)在多,樹上還有鳥窩。”

“我家以前住在河邊,隔一堵墻外就是河,現(xiàn)在那河填了,變馬路了,房子也早拆了?!?/p>

“你說的是哪條河?”

“洪福水庫上頭那條彩架河啊?!?/p>

“哦,那我知道,那河我小時候去游過泳,后面填上是因為污染太重,怕影響到水庫?!?/p>

“你們這院子能留下來真是福氣?!?/p>

“是啊,好大的福氣,就希望搞規(guī)劃的把我們這里忘得一干二凈。”

他們聊起來似乎沒有被撮合到一起的羞澀、隔閡。曾白青想他和她一樣,并沒有把這樣的撮合放在心上,他們是在應景地完成某件事。在她這一方,她是小心的,她希望這個男人在與她聊天的過程中真正從失去親人之痛中解脫出來,而不是強裝門面。在這老院子里,有年代的東西上面帶著痕跡和氣息,她害怕不經(jīng)意就觸及他的傷,雖然她看不出來,但不代表就沒有。

他們最后的話題回到月亮上?!敖裢淼脑铝琳鎴A?!?/p>

“你這院子里怎么不種桂花樹呢?到八月十五的晚上,聞桂花賞月多美?!?/p>

“是啊,怎么就沒想過要種一棵桂花呢,四季桂一年四季都有花呢,不過還是種金桂好,香?!?/p>

3

過后徐姐急著追問曾白青對徐生甘的看法,曾白青硬著頭皮回復:“徐姐,我們可能不太合適,我這人靜、悶,你弟弟需要一個活潑的人來帶動才好?!?/p>

徐姐說:“生甘對你挺滿意,說你隨和,親切,和我們家的院子很配,坐在花花草草中間看起來很順眼,還有我爸,嚷著讓生甘趕緊把你娶回家?!?/p>

曾白青聽這話心里熱了一下,雖然徐生甘的話是往另一個方向說,說她和院子配和花草搭,沒說她與他配,但她知道,對那樣一個人來說,這是真實的感覺,至于老人家,當然是希望兒孫萬事圓滿??伤€是堅持:“我和徐生甘都是苦命的人,我沒得那個運氣帶轉(zhuǎn)他,我和他算了吧?!?/p>

徐姐在電話那頭長吁短嘆,沒有勸曾白青再考慮,而是感嘆人生聚散無常。曾白青認為這事算是過去了,她到花鳥市場上買了一株繡球花回來,種到陽臺上的空花盆里。空著的花盆一共有五個,多年前她種過不少花,有茶花、海棠、繡球花、玫瑰花,后來疏于照顧,也無心照顧,一一死去。這新買回來的繡球花她按照徐生甘說的,水不敢日日澆,一個星期澆一次,澆透去,碰上煮雞蛋,會把殼埋到花盆里。

兒子顧簡義在上高中,除了周末偶爾回趟家,平時住曾白青妹妹家。曾白青的妹妹在中學教數(shù)學,離婚兩年了,女兒判給男方,她自認為比曾白青能教導孩子,曾白青樂得輕松,把孩子交給她了。周末孩子大多都在補課,曾白青那時間就上妹妹家去,打掃收拾,和妹妹他們吃上一頓飯。她自己平時在家吃得簡單,有時是碗面,有時是一個饅頭,有時干脆就一個水果。她住得離父母家不遠,兩站路,吃過晚飯她經(jīng)常散步走到父母家去。父親曾正好原先是印刷廠的一個車間主任,退休在家沒閑著,如今腰腿不好的人遍大街都是,每天上門來理脊整骨的一個接一個。這是個費力氣的活兒,曾正好性子閑散,不是貪財?shù)娜?,他給人治病完全是見不得人有病纏身。病人總不斷,他也會煩,有時就跑到鄉(xiāng)下的姨表家住上十天半月的。

父親住的是一樓,門口擺了幾張矮凳,凳子上坐滿了人,證明里頭還有病人。曾白青跟大家打了招呼再進屋??蛷d就是治療室,擺有兩張按摩床,還有一張長沙發(fā)。曾正好在給一中年男子拍膝蓋,手起掌落,啪啪啪聲,男人嗷嗷叫痛。拍起紫痧后,曾正好往手上倒了藥酒,安撫地揉揉膝蓋,停了幾分鐘繼續(xù)拍,慘叫聲再次響起。長沙發(fā)上也坐了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對母女,老女人的眼睛下面一圈紫黑,一手托著腮幫,愁眉苦臉的樣子像牙痛。

曾白青問:“大媽好,你哪不舒服?”

老人說:“頭痛,一抽一抽的,睡不著覺?!?/p>

曾白青搬了一張椅子,讓老人坐到椅子上。“我先給您放松放松。”

她捏了捏老人的肩膀,那肩膀硬得跟石頭一樣,她摁了肩頸穴,把肌肉按松,再順著肩頸理到頭上,那些結(jié)了小節(jié)的筋慢慢被搓開,她的手指很敏感,藏在皮膚下的筋絡,凡是繃緊的、扭曲的她輕輕一觸就能感覺出來,一點一點搓揉過去,基本都能揉開,那扭曲得太死變形了的,得分好幾回,一次一點,由表及里。大部分人的骨頭不正,首先就是肌肉筋絡緊張僵硬,時間久了,帶累骨頭跟著彎曲位移。以她的領(lǐng)悟力本來是可以做個好醫(yī)生的,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問題是,她是個女子,曾家祖訓那些什么秘方只傳男不傳女,曾正好只教了她一些正骨的手法,她便把這當作一個愛好,粗淺了解就過去了?;丶宜偸翘娓赣H打下手,把前頭的工序做完,最后再讓父親來畫龍點睛正骨復位。

老女人一邊叫痛,一邊說舒服,等曾白青停了手,戀戀不舍地說頭上熱乎乎的,現(xiàn)在就想睡覺。曾正好抽個空過來,咔吧幾下給老人正了頸骨胸骨,老人的治療就結(jié)束了。曾白青到門外叫下一個病人進來。這個病人是腰椎間盤突出,曾白青讓他躺按摩床上,先給他用紅外線燈照照腰,徐生甘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他先抱歉這么晚了還打擾曾白青,曾白青抬頭看墻上的鐘,快晚上九點,不算晚。

“我爸剛才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人是坐起來了,擦破點皮,但我怕他的骨頭摔壞了,他自己覺不出痛。我想送他上醫(yī)院,我姐說先讓你來看看,筋骨的問題你能看,嚴重的話我們再上醫(yī)院。”

曾白青答復馬上過去。她進里屋取了些跌打藥水,跟父親打聲招呼,出門打車直奔徐家老屋。徐父躺床上像一座小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曾白青從頭到腳給老人理了一遍,除了擦傷以外,發(fā)現(xiàn)左腿內(nèi)側(cè)有拉傷,輕微水腫,帶來的藥水正好用得上。她給老人用藥水輕輕拍了拍,交代明后天徐生甘也這樣給老人弄。徐生甘一直在點頭,這次他沒有戴帽子,她想可能是著急忘了,那顆腦袋上頭不見一根毛發(fā),掉得可真徹底啊。如果每天用生姜搗成泥敷頭上,加上按摩,再配些中藥吃,這頭發(fā)應該能長出來,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也不可能給他這樣一個揭人傷疤的建議。

躺著的徐父突然說:“老二,我明天想去竹江吃魚?!?/p>

徐生甘把腦袋湊近父親說:“好,明天我?guī)闳??!?/p>

徐父又說:“小曾也去,竹江的魚好吃?!?/p>

曾白青遲疑著,老人的提議她不好意思拒絕。

“明天周末,你跟我們一塊吧,江邊風景不錯,到時你搭把手幫我攙我爸四處走走?!?/p>

曾白青答應了。

他們從屋里出來,走到院子里,今晚有涼風。徐生甘說,“吃瓜吧,我把剩下那只瓜摘了。”她順著他的手,看見那百香果樹下的方桌上,擺放著一只滾圓的瓜。

“這么大一個瓜我們兩個怎么吃得完,徐姐怎么沒來?”

“我姐跟我姐夫到廣州辦簽證去了?!?/p>

徐生甘把瓜破了遞給她一片,她吃起來感覺比上次那個甜:“咦,這一棵藤上長出來的瓜味道還不一樣?!薄拔医裉彀压咸俪瞬虐l(fā)現(xiàn)兩只瓜不是一條根上長出來的?!?/p>

曾白青朝東南角看過去,瓜藤果然除了,那上頭種了一棵與她一般高的樹?!胺N了什么呀?”“金桂呀,買了一棵大的回來,明年八月應該能開花了。”曾白青想起上次來他們最后的對話,說到月亮,說到金桂,他是重視她的話嗎?

第二天中午徐生甘開車載著父親過來把曾白青接上。徐父看到曾白青熱情地招呼,“小曾,小曾。”曾白青問老人家拉傷的地方還疼不疼,老人大聲地回答,“不痛,不痛?!?/p>

竹江從市區(qū)邊上經(jīng)過,沿江邊開有好幾家餐廳,選的都是好地段,掩映在江邊的樹林子里。徐生甘看來是經(jīng)常來的,到了地頭,輕車熟路停車點菜說明上菜的時間,就招呼曾白青往江邊的石板路上走。徐生甘沒讓父親坐輪椅,他攙著父親慢慢走,曾白青推著輪椅。江中有只小船,船上有人在拉網(wǎng)。徐生甘沖那人喊,“撈的有辣追嗎?”“有兩條,不大?!薄皠偛盼尹c菜說沒辣追,你給我送廚房把魚蒸上?!薄昂玫?,等下就送去?!?/p>

江水渾濁不清,但江邊的樹好,太陽間隙里透過來照一照,陰涼爽快。平時這個時間曾白青應該是在妹妹家打掃衛(wèi)生,今天她跟人到江邊來約會了,她認為這算得上是個約會,這樣的約會她只在二十來歲的時候經(jīng)歷過,早忘了滋味?,F(xiàn)在感覺不急不緩,清清淡淡,和周遭的空氣一樣。

“我以前在這里游過泳,水最深的地方能有五米。”說這話的時候徐生甘有些氣喘,老父親身體有半邊壓在他身上,父親頭臉上都是油汗,他也是。

曾白青問讓不讓老人坐到輪椅上,徐生甘搖搖頭說不用,再多走幾步。

“聽說以前冬天在這一帶搞過什么橫江比賽,你不會也參加了吧?”

“參加過,不過沒拿到名次?!?/p>

“能參加就好厲害了,一到冬天我都不愿意沾水,不敢想別人怎么能整個跳到冷水里。”

“好幾年沒游了,估計游不到對岸了?!?/p>

“試試唄,我看沒問題。”

“好,哪天帶衣服來試試。”

曾白青手機響了,妹妹打來的,說顧簡義爬山摔昏迷了,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她正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曾白青聽了身子一軟,孩子沒幾個月就要高考了,好好的怎么爬山去了。妹妹說昨晚上就出去在外頭露營,與好幾個同學一塊去的,說是要看日出。曾白青是又氣又急,徐生甘了解電話內(nèi)容后,把父親扶到輪椅上,推著輪椅跑起來,邊跑邊回頭對曾白青說,“快,跟上,我送你去?!?/p>

曾白青雖說已亂了分寸,坐到車上仍想到攪了別人的周末休閑,老人惦記吃的魚還沒吃上。她說,“要不我還是打車去,你帶著老人在這里吃飯,菜你都點了。”“飯哪里沒有吃的,孩子要緊?!毙旄敢舱f,“看孩子去?!?/p>

徐生甘車開得很急,一路按了好幾回喇叭。到醫(yī)院,曾白青打開車門顧不上他們,跑著去找孩子,到了急診室,看孩子躺在床上,心快跳出嗓子眼。剛想叫喚,妹妹從一旁斜插進來把她拉一邊說,“剛睡著,外傷醫(yī)生都處理好了,現(xiàn)在是輕微腦震蕩,右腿粉碎性骨折,肋骨斷了兩根兒,醫(yī)生說腿要動手術(shù),等你來做決定。”曾白青心落了地,但眼淚止不住掉下來,她轉(zhuǎn)身趴在兒子床邊。兒子的臉灰撲撲的,嘴唇皴干泛白,兒子上學的第一天她就感覺兒子獨自去應對的是一個好大的世界,外頭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那么小小的一個人是多么容易被淹沒呀。很長一段時間,即便是顧俱全還在的時光,她生命中也只有兒子這一片綠蔥蔥的葉子。她沉浸在莫名的后怕中,不知哪年哪月存著的委屈,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徐生甘找來了,氣喘得厲害,看到曾白青撲過來抱住她的肩,曾白青驚了一下。

“小曾,不急啊,現(xiàn)在醫(yī)療手段好,都好治的。”

曾白青從自己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徐生甘那雙大眼睛里有強壓下去的慌亂,她有些感動,他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了。她在徐生甘的臂彎里沒有移動,也懶得理妹妹射過來咨詢的眼神。

曾正好到的時候,沒跟女兒打招呼,直接跟醫(yī)生拿了骨頭片子看,看完后低聲對女兒說,“沒事?!?/p>

曾白青也知道沒事,曾家的秘方就主治骨傷,粉碎性骨折也不是個大不了的事。曾正好曾經(jīng)治好過一個雙膝粉碎性骨折的司機,那司機不但給他送了錦旗,還磕了頭。曾正好當時喝了點酒,不無驕傲地說,“我們家的藥酒敷上去能讓骨頭重新長起來不神奇,那些碎了的骨頭片能自動復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這才叫神奇。”

曾白青整理好心情,把臉上的淚擦干,對徐生甘說,“沒事了,你照顧你爸去吧?!毙焐收f,“他在外頭看著我們呢?!痹浊嗫闯鋈?,徐父坐在輪椅上,在急診室外頭靠著一堵墻,看她看過來,沖她揮了揮手?!敖裉煳揖驮卺t(yī)院陪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盡管說?!毙焐实脑挷蝗葜靡?。那一刻曾白青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就這些天的接觸,他認可她了?是真的認可,還是將就?她隨即又嘲笑自己的較真,不是說好一個人過嗎?哪來這么多問題。

……

(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