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我們的感官和心靈 ——讀苗族作家楊秀武詩集《羊的電話》
和秀武有些年沒見了。我們結識是在湖北恩施,他的家鄉(xiāng)。我去過兩次,記憶中那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民風淳樸但不閉塞,有文化,有傳承。那里有聞名中外的恩施大峽谷,其壯觀程度絕不輸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還有一條長江的支流,美麗的清江,古稱“夷水”。楊秀武就是從這塊土地上走出來的詩人。
他的詩我讀得不多,但最近集中讀了一些,讓我有些吃驚,也讓我對詩有一種新的認識和思考。我們知道,中國新詩已經走過100多年,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燦若繁星的詩人,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出現了朦朧詩、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口語詩等各種流派、各種主張,詩人們不斷探索新的內容和形式,詩歌的創(chuàng)作隊伍也不斷壯大,形成了“生動而駁雜的詩歌現實”(謝冕《中國新詩史略》,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9月)。但與古典時期的詩歌相比,新詩又有多少進步和提高呢?這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當然,我們不能以進化論的思維來評判詩歌乃至所有文學藝術的發(fā)展。林斤瀾在上世紀90年代曾經用桂林的山來比喻中國古典文學的發(fā)展狀態(tài),他說文學的發(fā)展不是進化論式的,而是類似于桂林的山,比如唐詩在唐代確立了高峰,之后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每個時代的文學都以自己獨特的形式呈現、繁榮、達到高峰,而后獲得“經典化”,就像桂林的山,是一座一座并立的。由此我想到我們的新詩,它的高峰是在上世紀30、40年代,還是“十七年”,抑或新時期之后?我個人以為,這三個時期都各有高峰,但新詩真正的高峰還沒有到來。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中國詩歌這幾年給人的總體感覺也不甚理想,活動多、獎項多,真正的好詩或者說給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很少。不少詩人的創(chuàng)作顯出了老態(tài),少了往日的激情和探索精神?!闭窃谶@樣一種狀態(tài)下,我讀到了秀武的詩。我不敢說他的詩寫得有多么的好,或者說達到了何種高度,但他的一些詩,確實讓我有與往不同的感動和思考。比如《父親》:“父親在田里犁田摔了一跤/長了80年的腿骨/就這么簡單地粉碎了/牛轉過身,望著吊腳木樓吼/犁攤在泥土上,鏵插在泥土里/父親坐在土地上,雙手抓緊泥土/就止住了痛?!边@首詩看似寫老人暮年的感傷和無奈,但卻深刻地表達了農民與土地的關系,結尾一句尤其讓我心頭一顫。土地是農民的生存根基和家園,也是生命力量的源泉和人生的歸宿。
秀武最好的詩,基本都是寫故鄉(xiāng)親情的,尤其是寫母親和父親,飽含了真情實感。《母親插的稻草人》表現了母親對父親的思念:母親為稻草人穿上父親的衣服,立在田埂上,就如同父親在世時,母親坐在田埂上看父親耕地,而此刻仿佛是父親站在田邊,看母親在田里勞作。這種親人之間陰陽兩隔的情感對應,讓人溫暖和動情。“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我擔心,父親的衣服會腐爛/母親說,你父親積攢有福氣/衣服快要爛時/太陽就出來了/衣服有了灰塵時/雨就自然下起來了”。母親的話樸素又充滿了詩人的想象力,它既來源于生活現場,又發(fā)自于內心的拳拳之愛。寫父母的詩歌數不勝數,但能夠從新的角度出發(fā)、抒寫對生活的新鮮觀察和感悟的,并不多見。秀武有一系列寫母親的詩,記錄了母親的生活、直率潑辣的個性、她的生活哲理以及母子間有趣的瞬間和對話。比如《死還輪不到你》《羊的電話》《母親突然打來電話》《母親看2020年的殘雪》《鐵軌經過的村莊》等,這一首首簡短的詩歌碎片,組合成了母親嘗盡人生酸甜苦辣,卻對生命充滿了樂觀、豁達、自信的一幅畫像。
除親情詩外,秀武的詩題材涉獵非常廣泛。他的創(chuàng)作首先根植于自己的故土,書寫家鄉(xiāng)的山川、農田、村舍和人情世故。“清江”是他詩中出現最多的意象,如《清江邊的女人》《問月亭》《有一條天河》《雪落清江》等,它是發(fā)源于恩施的母親河,孕育了兩岸的苗家、土家兒女,也滋潤了詩人的心靈和理想。當然,他的詩還有遠方的足跡,有對祖國的山水人文和域外風物的尋訪和思考。這些詩就如同他的日志,每時每刻伴隨著他,記錄著他生活與經歷的點滴和感悟。所以我覺得,詩歌已經成為秀武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一個詩人對親人、對故鄉(xiāng)、對世界敞開心扉傾訴內心的一種責任與擔當。美國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說過:“好的藝術是一種視覺矯正。……進入一首好詩,一個人的感覺、味覺、聽覺、思維和視覺都會發(fā)生轉變。”確實,讀一首好的詩歌,會讓我們以往的經驗或者習慣性的思維和記憶發(fā)生蛻變,它會喚醒我們的感官和心靈,讓我們的身體有一種參與感,從而改變甚至顛覆我們的記憶表象以及固化的表述方式。
秀武的詩當然不是每篇都好,但其中有幾首能帶給我們觸動,甚至能夠讓我們對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抱有新的期待,這就足矣,哪怕是在嘈雜、喧囂、煩悶的環(huán)境中開啟一扇小小的窗口,讓我們能夠呼吸到一點來自鄉(xiāng)村的新鮮氣流也好。這便是我對秀武詩歌寫作的整體印象和對他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