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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現(xiàn)在其實只是一個連隊生活的觀察者,而不是當事人。但文學的種子依然會在某個連隊生根發(fā)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一代軍人也有一代軍人的文學。 王凱:文學的種子在戈壁肆意生長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2年11月14日08:17

《上尉的四季》,王凱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39.80元

 

“我的小說寫作的確是拜連隊生活所賜,沒有連隊就不可能有我的小說。我的連隊就像一片戈壁,支撐或哺育著文學的種子在此生長?!薄渡衔镜乃募尽肥擒娐米骷彝鮿P的最新長篇小說,以日常生活中青年軍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們的人生選擇,塑造了當代軍旅文學的“新人”形象。

熱氣騰騰的集體生活讓人懷念,四年的連隊指導員經(jīng)歷是王凱此生最為重要的經(jīng)歷之一,那是真正意義上深入軍隊生活根系的四年,使他擁有了多數(shù)人不曾擁有的別樣生命體驗。如果說軍校是他軍旅生涯的啟蒙,那么連隊就是王凱軍人生活的深造。

如今離開連隊二十年了,王凱依然能清楚地回憶起那些屬于連隊的面孔和細節(jié),有很多都寫在了他的小說里。

中華讀書報:在《上尉的四季》等作品中,顯示出你對詩歌的熱愛。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影響?

王凱:真要說起來,我讀歷史可能比讀文學要多那么一點。歷史是我從小就比較喜歡的,最喜歡的史學家是司馬光,我曾花了兩年的時間通讀《資治通鑒》,完了不過癮,又看了一遍《通鑒紀事本末》。所以我寫《上尉的四季》時,主人公馬小光的名字就是從司馬光那里借來的。之所以喜歡史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覺得語言特別好,一件復雜的事情能講得脈絡清晰,入傳的人物幾句話就描繪得栩栩如生。我在連隊當指導員的時候,每天洗漱后早飯前都會背上一首古詩,然后帶隊去飯?zhí)玫穆飞显谀X子里默念,不過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中華讀書報:《全金屬青春》中汪奇寫的《這夜》《九三年》等詩歌,都是你創(chuàng)作的吧?《上尉的四季》中也塑造了酷愛詩歌的人物形象。

王凱:可能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喜歡詩歌的階段。上軍校時我有個姓蔣的同學喜歡寫詩,我倆住一個宿舍,他經(jīng)常把他寫的詩給我看,我們兩個還一起訂雜志,他訂《星星詩刊》,我訂《詩刊》,但也只是寫著玩,那會兒才十七八歲,時不時會生出些莫可名狀的情緒,寫寫詩可以抒發(fā)一下青春時的困惑和迷茫。軍校里我寫了大概三個本子的詩,用的是軍校發(fā)的那種以校園風景作封面的藍色筆記本,《全金屬青春》里的詩都是從那上面找的。

中華讀書報:《上尉的四季》共有四章,通過春夏秋冬四季展開敘述,仍然是寫軍營,寫你熟悉的生活,是不是寫起來得心應手?

王凱:寫起來還比較順手,不過也有一些新的變化,比如說現(xiàn)在連隊的編制、人員的結構、裝備都和以前我在連隊的時候大不一樣了,還有就是小說中人物的變化。對寫作來說,這種變化各有利弊,有利的一面是可以更理性更客觀更全面地審視所要描述的生活,不利的一面是手頭少了寫作所需要的細節(jié)和感受。好在軍隊有著強大的傳統(tǒng),不管你是什么樣的人,軍隊總能不同程度地將你同化,而每個人也必須學會適應并融入軍隊,所以雖然我和我筆下的人物相距二十年,但很多感覺是很容易相通的,這是我所以敢去寫一個當下的連隊和其中年輕軍人們的主要原因,在這個共同的基礎上,我再去體現(xiàn)年輕官兵的時代特點,他們呈現(xiàn)出同以往不同的樣貌。在寫作的時候,我用到了這兩年下部隊時,和戰(zhàn)士們聊天時的一些素材和想法,還專門聯(lián)系了我原來老連隊的現(xiàn)任指導員,一位90后的年輕人,我遠程向他請教了不少問題,對我寫這個小說的幫助很大。

中華讀書報:特別喜歡你對主人公馬小光的心理描寫,從最初的消極到后來的變化令人感動。

王凱:這個小說在寫作過程中,比較難的一點就是怎么在一個較短的時間段里表現(xiàn)一個人物的思想變化,而且這種變化又必須是自然而然的,這是我一直考慮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小說也就立住了。在我的想象中,馬小光的變化既有外力的原因,也有內(nèi)心的需要,所以我就把他從山頭扔到谷底,通過他從谷底向上攀爬的過程來體現(xiàn)他內(nèi)心的變化。遇到困境然后自己努力去解決,生活中我們很多時候也是這樣。這里面表達的也是我對生活的一種認識,雖然寫的是年輕軍人的生活,但實際上關于人生困境,在任何階段都會存在,不同的是我們面對它的態(tài)度,而馬小光做了一個從消極到積極的選擇。

中華讀書報:你的《荒野步槍手》剛剛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這篇小說是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

王凱:2019年11月我去訓練基地體驗生活,在卡車上和戰(zhàn)士們住了幾天,真是受了一番罪,主要是草原上的冬天太冷了,我在西北戈壁灘都沒那么挨過凍。當時并沒有想過要寫個小說,但是那幾天在荒野里的日子,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所以覺得好像不寫個小說有點對不起自己。一年后真開始動筆才發(fā)現(xiàn)并不那么好寫,主要是里面少一個真正的主人公,來來回回開了好幾次頭,直到有一天,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戰(zhàn)士的形象,然后才感覺這個小說可以寫下去了。跟以前一樣,小說里面的細節(jié)都來自演習場那幾天的生活,我寫了當時的冷、當時的風,就連小說里面那個長長的物品清單也是完全真實的,因為那就是我去基地之前,在自己手機備忘錄上列出的物品清單??梢哉f這個小說完全是自己被生活的隕石撞擊后形成的印記,帶有強烈的突然性,寫作時也帶著一種跟以往不同的感覺,我挺喜歡這種感覺。

中華讀書報:《荒野步槍手》中寫到一個人物“他寫了二十年的連隊生活,可現(xiàn)在他卻不知道怎么寫了?!笔遣皇且彩悄愕睦Щ螅?/span>

王凱:對,我借小說中人物感慨了一下。不能不承認,連隊生活是屬于年輕人的,過去我曾是連隊的一員,連隊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連隊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但離開之后就永遠也回不去了,我現(xiàn)在其實只是一個連隊生活的觀察者,而不是當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文學的種子依然會在某個連隊生根發(fā)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一代軍人也有一代軍人的文學。再說,每個人心目中的連隊都是與眾不同的,我心里那個連隊還是會永遠屬于我的。

中華讀書報:很喜歡你的語言,粗糲、生動,又不乏準確、細膩。

王凱:語言可能是小說里最美妙也最玄妙的一種存在,它和故事不同,語言本身就具有存在的價值,而無須附著于故事之上,所以我一直覺得小說的語言和小說的思想一樣,是體現(xiàn)文學性的最重要指標之一。它的玄妙是因為這件事跟作者的個性和氣質(zhì)有著直接的關系,帶有強烈的先天性。很多小說之所以吸引我讀下去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會為其中的語言著迷,但又很難說清楚究竟是語言的哪些東西讓人著迷,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又是使文學獨立于其他任何藝術形式存在,又不會被其他任何藝術形式所取代的基本原因。寫作時我會因為某句話說得不舒服而改來改去,或者說為了找到整個小說的敘事腔調(diào)而一次次重新開始,這可能是小說寫作的一種常態(tài)。我的很多朋友都說過,我小說里的人物說話跟生活中的我有些相似,這可能是因為不論說還是寫,都屬于我個人的某種習慣和審美。至于粗話,在我的小說中更多表現(xiàn)為一種語氣助詞,或者是一種塑造人物的手段,考慮到軍隊基層生活中那嚴格和粗礪的一面,這其實真的跟大蒜一樣正常。小說中的粗話其實也是文學的一部分,它恰好印證了文學源自生活。就像我們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溫文爾雅,但那反倒是生活的偶然狀態(tài),我們不可能真的像開會那樣生活。

中華讀書報:從小在戈壁灘上的空軍基地長大,軍校畢業(yè)后又回到那里,直到快三十歲時才離開,這些經(jīng)歷給你的創(chuàng)作帶來什么影響?

王凱:理論上講,河西走廊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感情上我又把那里當成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這其實是父輩戍邊生活帶來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在我心里,關于西北戈壁的感情是相當復雜的,我到今天還很懷念那里的晴朗、開闊和寧靜。那時候出門就能看見遠處的雪峰,一年有三百個藍天,春天總是刮風,夏天最熱時夜里也要蓋被子睡覺,那是種田園牧歌式的回憶。但同時在很長的時間,我又很希望逃離那里,因為那里的閉塞和荒寂,似乎不能提供我想要的更好的生活。后來我真的離開了,但離開之后又會時常懷想,因為城市生活也并非我想像的那么美好,事實上我在內(nèi)心里始終有些拒斥城市的喧囂生活。這種感受我在小說里不止一次地描寫過,作為一種生命體驗,它始終存在并且影響著我和我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