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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1期|張執(zhí)浩:監(jiān)控幸福(組詩)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1期 | 張執(zhí)浩  2022年11月18日08:35

張執(zhí)浩,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武漢文學(xué)院院長,《漢詩》主編,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萬古燒》等多部。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人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獎項。

 

《最初的綠》

把一截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

枯枝栽插進(jìn)花盆,也不知道

盆中土是從哪里刨來的

每天黃昏給它澆水

每天早晨觀察它的變化

冬天馬上就要過去了

生活在止損之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不幸的事變成了僥幸

我依然堅持在跑步機上丈量著

我們之間的距離,今生沒有

見過的人就不要再見了吧

昨天的水澆在昨天的枯枝上

得到了今天的訝異;幾粒芽苞

從枝丫間破皮而出像

火柴頭一樣猩紅

今天的水澆在上面,洗凈了

仔細(xì)看,原來是最初的綠

 

《時間到了》

蓓蕾應(yīng)該記得

它來到世上的目的是為了

成為花,花朵應(yīng)該記得

它原來的顏色和模樣

時間到了,春風(fēng)循著固定的路徑

來尋找自己的故人

遺憾的是,今年的風(fēng)比去年大

夾雜了冷雨,其間還穿插著

時斷時續(xù)的疫情??墒?/p>

時間到了,蓓蕾至多還能忍三天

不開,一直等候在樹下的人

需要忍住這樣的傻問題:

去年它開了紅花,今年

它會不會開成白花?

 

《盒馬送來了恩施的雷筍》

每剝一片筍衣

念叨一個地名:

巴東、建始、利川、宣恩、咸豐、來鳳、鶴峰……

每念一個地名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張面孔

有時候幾張面孔交疊像觥籌交錯

春天了。春天啦

春天的每一次閃念都是

一聲驚雷,懷著巨大的隱忍

 

《風(fēng)箏鳥》

最好的天氣里應(yīng)該有風(fēng)箏鳥出沒

花花綠綠的天空對應(yīng)著大地上的花花綠綠

應(yīng)該有一只鷹隼盤旋在我的頭頂

我應(yīng)該順著看不見的線索去武昌江灘

尋找那位失去了來歷的人

我在一個望天的男人身邊站定

問他風(fēng)箏的線多長最好

他笑著扯了扯手里的尼龍索

提醒他的鸚鵡不要飛到了漢口

而鷹隼已經(jīng)看不見了

我應(yīng)該是那只鷹隼,在最好的天氣里

我曾經(jīng)擔(dān)憂過你再也見不到

我遠(yuǎn)走高飛時落落寡歡的表情

 

《煙囪》

父親被推進(jìn)焚尸爐時

我正在綠皮火車上悵望

冰天雪地里的一截?zé)焽?/p>

煙囪下面是青青的麥地

皚皚白雪托舉著五年前

那個眼淚被凍住了的下午

事后我侄女對我說:

“爺爺好半天才燒透,也許他

是想等你回來再看上一眼。我真想

用淚水把大火滅掉,可我做不到……”

我們都做不到。父親

在燃燒,火爐里面

是“父親”這個詞的殘渣余末

它們順著高高的煙囪爬向天空

我們原本以為那根紅磚壘砌的圓柱

會用青煙塑造出他的輪廓

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能的

所有煙囪的出口都朝向虛無

父親死后,我也虛無了很久

 

《早上起來》

早上起來看見妻子

第一句話要說:

“我回來了?!?/p>

早上起來查看一遍

陽臺上的綠植

把落下的葉片撿進(jìn)盆中

數(shù)一數(shù)新鮮的葉芽和花苞

也要看一眼窗外無主的樹木

早上起來泡一杯綠茶

并不急于坐下

親愛的,你要想一想

我回來了而生活

已經(jīng)來到了別處

你想一想昨天晚上

你在夢里去過哪里干過什么

 

《監(jiān)控幸?!?/strong>

凌晨三點半

老丈人來電話說

早飯他已經(jīng)做好了

勸了半天他才回到床上

重新躺下

早上七點丈母娘起床

摸進(jìn)廚房喝了一碗粥

又去睡覺

十點鐘,兩個人

坐在客廳沙發(fā)上

面面相覷:

“你吃飯了吧?”

“我吃了。你吃了吧?”

“我不知道。你吃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吃了什么?!?/p>

陽光照看著他們佝僂的身影

昨天護(hù)工請了假

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

兩位老人各自牽著一角報紙

頭挨頭出現(xiàn)在我們的

監(jiān)控鏡頭中

像人世盡頭的一幕

 

《迷藏》

最近我常常想到那個孩子——

他用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站在原地,大聲喊:

“你來捉我呀!”

我循聲而去,站在這個

過于簡單的游戲面前

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笑容掛在孩子的小臉上

紅潤,緊張,氣喘吁吁

“你在哪里呀?”我明知故問

暗自希望他松開指縫

可他偏不。時間在飛快地流逝

孩子躲在自己的背后一言不發(fā)

懷著永恒的忐忑與欣喜

最近我常常想起那時候的我

也試著用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但無論我蒙得有多緊

都能看見步步緊逼的龐然大物

一個聲音在叫:“我在這里?!?/p>

另一個聲音在喊:“那不是我?!?/p>

 

《無題》

蠟燭燃完了

燭捻枯槁,呈人形

仆倒在燭淚中

我在等候燭淚凝固

從黑暗中伸出去的手

摸到了火種,卻不能

攙扶起更黑暗的事物

有很多年我在搜集

燭頭,光明余下的部分

見證過光明,我曾被它照耀

我深信每一截人生里都包含了

這樣的不甘不休

 

《剩山圖》

秦嶺一路向東向南

走到我兒時的家鄉(xiāng)附近只剩下了

一座小山,我們稱它為仙女山

不遠(yuǎn)處還有一隊人馬繼續(xù)

向東南方向挺進(jìn),與荊山

與大洪山和大別山匯合

七歲那年,我腦海里只剩下了

夏天,日頭明晃晃的

我在仙女山背后的小水庫里游完泳

返回到山頂上吹風(fēng)

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風(fēng)

越過我去了西北方向的漳河水庫

七歲那年除了墊在屁股下面的仙女山

我哪里都不曾去過

大隊的人馬都去了遠(yuǎn)方

我長久地眺望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

我這塊被日頭曬得發(fā)燙的石頭

以及附近幾座我從來沒有爬過的墳頭

 

《坐井》

朝沒有蓋子的井下扔石子

石子越小回聲越清凈

直到你扔完了身邊的所有

才想起天上還有

月亮,和星星

你活在夠不著

天空與井底的地方

上升的梯子

下放的繩索

你夠不著我。那時候

我多么清冽

時常在井沿旁探頭探腦

下面的天空等于上面的天空

我活在其間

看浮云來去匆匆

來來去去都與我毫無瓜葛

 

《清晨的鳥鳴給過我太多的啟示》

傾聽和說話

為人的基本禮儀

請安,祝福,祈愿

有問必答和有求必應(yīng)

贊美有限的樹陰和無限的天宇

始終保持探詢的口吻

不說大話,不插嘴

克制住炫技的愿望

視每一次發(fā)聲為清潔肉身所需

每一聲歌唱都讓身體變得輕盈

但要時刻記?。?/p>

歌唱只是本能

唱歌才是本事

 

《母親在吃頭痛粉》

一個初春的恍惚的午后

我在灌滿陽光的陽臺上閑坐

突然想看看母親生前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鍘豬草,也沒有

生火做飯,洗衣服或晾衣服

她正在安靜地撕一個小紙袋

紙袋外面印著一個人捂著頭

紙袋里面有一包白色的粉末

母親,哦,此時應(yīng)該是媽媽

熟練地仰起頭將粉末朝嘴里送

那里也是陽光普照

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有多苦

 

《無題》

移栽到街邊的銀杏不死

不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電瓶車在街邊樹下候著

排了一長溜,這些移栽

到城里的人還沒有扎下根

他們偶爾會抬頭張望

另外一些新綠的樹梢

春風(fēng)在過境,春天好

好到每個人都可以承受

生活的潦草與生命的無辜

 

《三月的最后一個下午》

三月的最后一個下午

我洗好了四月要穿的衣服

泡一杯利川紅,挨窗坐下

窗外在發(fā)芽,或開花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周身再無掛礙之物

一切都是詩,任何悲喜

都可以輕松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