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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6期|葉彌:不老(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6期 | 葉彌  2022年11月18日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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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過了國慶節(jié),孔燕妮每天早上要去張柔和的豆?jié){攤上吃一碗豆腐花。

張柔和總是給她留一個面朝北的座位,上面放一把豁了口的木湯勺。來此吃早點的顧客,看到這把豁口木湯勺,會很自覺地坐到長條凳的另一邊。

孔燕妮來了就把木湯勺拿掉,她面朝北坐著,眼睛時不時地抬起,溜一眼馬路對面的監(jiān)獄,那里關著張風毅,她的未婚夫。但大家也不知道張風毅現(xiàn)在算不算她的未婚夫了,他們之間的事搞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她吃豆腐花的時候食不甘味,看樣子她很想念他。

自從她去了張柔和的豆?jié){攤吃早點,早上光臨豆?jié){攤的男男女女更多了。他們算不上有惡意,只是好奇,加上一點無聊。整個吳郭城都知道張風毅坐三年牢,孔燕妮談了兩位男朋友,最近她與第二位男友小丁又分手了。不幸成了前男友的小丁到處講,說孔燕妮不要他,是想抓緊時間在張風毅出獄前找第三位男朋友。他發(fā)誓要到豆?jié){攤上給孔燕妮點顏色看,把張柔和的豆?jié){攤子掀個底朝天,把孔燕妮打到鼻青臉腫,再用熱豆腐花潑她一臉。他說,男人吃女人的豆腐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是孔燕妮總吃男人的豆腐,還吃了這么多,那就該讓她嘗嘗臉上潑熱豆腐花的滋味。

小丁這么一鬧,大家就來問孔燕妮:“聽說你很怕張風毅?我們從來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小?!?/p>

大家最想聽到她回答說她膽子不小,不怕張風毅,這樣就可以引出下面的話,問她是不是想抓緊時間談第三位男朋友。

孔燕妮從不回答,但是她會微笑一下。她一笑,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大家的嘴捂上了。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笑容引到話語的死胡同里。她笑起來很好看,整個吳郭市,老的小的都算上,也沒有比她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微笑的力量比吼罵厲害多了。孔燕妮詭計多端,從小到大一直使用微笑的武器。好在她年紀大了,笑容還是一如從前。有位詩人的話說得不錯,他說,孔燕妮的笑容就如天上的太陽永不隕落。

張柔和是張風毅的姐姐,姐弟倆從小就感情很好,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兩個人四處乞食,要到半個饅頭,推來讓去誰都不肯吃。她愛張風毅,也愛孔燕妮。她對孔燕妮的愛里摻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內(nèi)容。為什么呢?因為她深愛過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壮接幸晃桓傻辛鵂敔?,她在柳爺爺家里幫工時,柳爺爺很喜歡她。她要是應允,說不定就當了柳爺爺?shù)奶罘?,成了孔朝山的干媽,孔燕妮的奶奶。張柔和青春亮麗的時候像香餑餑一樣令人眼饞,架不住命薄,碰上了一位下三濫的丈夫汪多根,生了一個弱智兒子,兩個人在家里三天兩頭打架。有一回她實在打不過,從家里光著腳跑出去,在巷口她被汪多根追到,按在井欄上,打得居委會的阿姨們通通跑出來救她。原因也沒多少,就是互相沒有尊重。兩個人之間一旦沒有了互相尊重,感情就像大堤決了口,只有崩潰一條路。

照理說,張柔和要做家務,買、汰、燒,照顧弱智兒子,還得上班,應該筋疲力盡滿臉倦色才對,偏偏她兩眼放光,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沒人知道這些跡象意味著什么,每個人看到她這么精神頭十足,都恭維她一副吉人天相,接下來的日子會好事連連。只有孔燕妮懷疑她的亢奮是不正常的,建議她去省城找一找孔朝山,調(diào)理調(diào)理精神。

孔朝山是省里最好的精神科醫(yī)生。

張柔和一口拒絕,并且說:“我這輩子不會再見孔朝山。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張風毅再有二十五天就自由了。二十五天,眼睛眨一眨就過去了,你就是想找第三個男朋友也沒時間?!?/p>

孔燕妮說:“你不信任我,反倒聽別人挑撥離間,你是吃飽了撐的吧!”

“大家都是這么說的,說你二十五天里肯定還會談一場戀愛?!?/p>

“你沒有自己的腦子嗎?女人沒有腦子就是作死?!笨籽嗄莸脑捰悬c難聽,幸虧她說了一句就不再說下去。她心里對張柔和的話有幾分相信。她想起前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又夢見那個老和尚了。那個老和尚是她夢中熟人,總是在她生活的關鍵時刻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這一次和前幾次夢中見面一樣,還是老和尚先說話:“最近過得好嗎?”

“一無所有的人,好不到哪里去?!笨籽嗄莼卮稹?/p>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權(quán)力、金錢、寶物……”

“讓我想想。”

“你別想了。你還是求個年輕的身體吧,馬上你又要談戀愛了,沒有一個年輕的身體怎么吃得消?”

老和尚說得一本正經(jīng),孔燕妮即使在夢里都感覺到臉紅。這種體己話,她只聽過高大進奶奶和阿菊蘭奶奶之間談過,當時兩位單身的奶奶關上了門窗密談,孔燕妮偷聽了片刻,還是讓高大進奶奶發(fā)現(xiàn)了,指桑罵槐地把她罵了一通。

張柔和在孔燕妮這里受了氣,她有出氣的渠道。她第二天工作時就會罵罵咧咧,拿著鐵勺子在鍋邊敲敲打打,嫌張三倒的醬油太多,當心生個兒子是個黑皮;李四的蒜葉放得漂滿一碗,你是來喝豆腐花的,還是來吃燙蒜葉的……種種的不高興。大家聽到了只當沒有聽到。語言是最能計較的一樣東西,可有時候也是最不值得計較的。與目睹一場精彩的愛情事故相比,聽幾句難聽的話算不上什么。

接下來的事就無趣了,沒有任何事故發(fā)生。小丁一直沒有來豆腐攤,而孔燕妮還是天天來,眼睛時不時地抬起,看一眼對面的監(jiān)獄。于是又有一個新聞傳到大家的耳朵里,說孔燕妮給了小丁一大筆分手費,這筆錢足以讓小丁在黑市里換一臺電視機,或者到華僑商店買五條金項鏈。

“這女人講義氣,是只好鳥?!贝蠹倚膼傉\服,都這么夸孔燕妮。

孔燕妮是不是好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有一點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孔燕妮的情感是多變的。孔燕妮情感多變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人是不敢向她打聽的,只能各懷鬼胎。只要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好惹。她的眼神里并沒有放出犀利的光,她只是那么看著,溫和而又深沉地盯著大家一個一個地看過來,就讓大家感到害怕,害怕她一旦眼里放出光來,那就要看出大伙兒的五臟六腑來。在她的目光下,女人們一般都無趣地低頭私語。男人們趕緊喝豆?jié){,吃豆腐花,嚼油條,啃大餅,裝得若無其事。當然,她很少用這種目光一個一個地看過來,上一次她這么干,還是大家商量好了一起問她是不是被小丁揍了。事實上,那次是她把小丁揍了,她要分手,小丁不肯。小丁非但不肯分手,還指著孔燕妮的鼻子說她反黨反社會反人類什么的,孔燕妮被他罵得怒火萬丈,掄起大手在他臉上摑了一掌。

“政府提倡婦女解放是件好事,可是婦女再怎么解放也不能爬到男人頭上,除非有一天女人生下的小猢猻都姓她們的姓。你看她這種眼神,不是一只好鳥?!蹦腥藗兒ε略诳籽嗄葸@里受到眼神攻擊,就這么發(fā)牢騷,但也是私下說說,過過嘴癮。他們已忘了兩天前還在夸孔燕妮是只好鳥。

但不管怎樣,每天早上,大家都心平氣和地聚集在張柔和的攤子上吃早點,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成為光榮的見證人??籽嗄莺蛷堬L毅,那可是吳郭城里傳奇的一對人。說到傳奇二字,可以先從孔燕妮的家庭說起。她的父親孔朝山是一位軍醫(yī),畢業(yè)于美國斯坦福大學醫(yī)學院精神病學系,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科醫(yī)生。年輕時的孔朝山英俊又溫文爾雅,和一眾男人有著天壤之別。走在路上,往往被成年女性戀戀不舍地回望。見過他的女性就像見了什么寶一樣,忍不住要在女伴面前講了又講。

孔燕妮的母親謝小達也是一位風云人物,曾經(jīng)是吳郭地下黨,負責本城西南片的情報收集、傳遞,掩護入境路過的戰(zhàn)友。一九四九年后她歷任吳郭市婦聯(lián)副主任、吳郭市革委會副主任。現(xiàn)在她是普通人了,可當年她意氣風發(fā)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不一般的氣場。那時候,她圓圓的臉上眼睛炯炯有神,總是抿唇微笑。她的人生里唯一遺憾的是孔燕妮不像她,各方面都和她不同。她熱情亢奮渾身是勁,孔燕妮大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的、懶洋洋的。有時候她們會吵架,她們不像母女,而像不同價值觀的對手。

孔燕妮有兩位爺爺。一位是親爺爺,親爺爺?shù)那捌奘莻€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生下孔朝山?jīng)]兩年就去世了。續(xù)弦高大進,后來跑到延安成了一位革命者。她沒有生下子女,但她盡心盡力地把孔朝山拉扯大了。另一位爺爺是孔朝山認的干爹,姓柳??籽嗄萁兴鵂敔敗A鵂敔斒墙厦?,教育家、詩人、書法家、園林學家、收藏家。一九四九年以后,他當上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吳郭市委員會副主席。柳爺爺對風花雪月、吃喝玩樂都有深刻的心得體會??籽嗄莸哪赣H怕他帶壞孔燕妮,曾經(jīng)嚴禁孔燕妮到他那個園林一樣的家里去玩。張柔和、張風毅兩姐弟流落街頭時,是柳爺爺收留了他們。他自殺于一九六八年。他的名字后面冠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家”,非但沒有讓他安度余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孔朝山還有一位奶娘,是花碼頭鎮(zhèn)上的居民。奶娘有個孫女叫秧花。秧花是孔燕妮的好朋友,她會走路時就開始拿繡棚?,F(xiàn)在是她那邊的頭號繡娘了,還是全國勞動模范,在當?shù)卣畵沃匾殑铡?/p>

介紹了孔燕妮身邊這么多的重要人物,并不說明她也是一個重要人物。她從來不是一個重要人物,也不是學習的榜樣。她只是一個有名人物,是那種茶余飯后可以談論的人物。談論她,有兩個好處,一是不會跌自己身價,因為好歹她身邊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二是身心可以得到片刻舒緩。她做的事,憑良心說,都是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生活那么單調(diào),心靈那么緊繃,她卻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鬧出那么多的戀愛故事。她好像一直在拿自己冒險,每次她開始冒險,就是大家的節(jié)日,從心里感到痛快,怒氣沖沖的人也會緩和下來想一想,原來生活還能這么過。

話題再回到張柔和的豆?jié){攤上。

豆?jié){攤設在大餅店前面,只做一個早上。大餅店的店員四點鐘不到就來開門。店內(nèi)的大爐子隔夜用濕煤封掉了,只留一個鴿蛋大的小洞,此時用鐵釬子把濕煤捅開,火頭一下子就躥上來了。五點鐘開始供應大餅、油條、粢飯團、包子,偶爾有昨天下午做的,沒有賣掉的“老虎腳爪”和面衣餅?!袄匣⒛_爪”也是一種面點,它和面衣餅一樣,下午兩點鐘供應,五點結(jié)束,店面打烊,不做夜市。邊上有一家茶館,早上五點鐘開門,正好趕上大餅店供應早點。大餅店里窄小局促,大爐子里朝外噴著火星,落到淺色衣服上,輕的是一點黑漬,重的是一個焦點。不下雨的日子,外面放一張桌子,豆?jié){、豆腐花,都在外面吃。一是招攬生意,顯得熱鬧;二來拓展空間,回避火星。

張柔和只做一個上午,四點半去,做到十點鐘結(jié)束回家。事實上,不管有沒有顧客,她九點半鐘就開始收攤了。她的家就像是她的魂一樣,沒到點就要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因為她有個弱智兒子一個人待在家里。

早晨總是大地最新鮮的時候。天空高而藍,秋天的白云急速飄過頭頂。大家聚集在這里吃簡單的早點,呼吸著清甜的空氣,聽著蟋蟀、蟈蟈或秋蟬偶爾鳴叫幾聲。攤子邊上是一條直而長的河,這條河通著運河,河邊一溜的駁岸石里藏著蛙們,它們在清晨也會突然鳴叫,鳴叫幾聲后歸于寂靜。

今天合該有事,孔燕妮的老朋友黃阿興騎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路過這里,他是吳郭市革命委員會的秘書長。他看到孔燕妮,停下車說:“呀,老孔,你怎么在這里呢?”

孔燕妮回答他:“呀,是你。我這幾天一直在這里吃早點?!?/p>

黃阿興看了看馬路對面說:“我明白了。老孔,恭喜你呀,聽說張風毅快要刑滿釋放了。”

張柔和回過頭搶著說:“張風毅下個月十八號上午出來。今天是十月二十五號。算上今天,還有二十五天。黃秘書,坐下來吃點什么吧?!?/p>

有人說:“人家不是秘書,是秘書長。秘書不帶長,放屁也不響。秘書帶個長,放屁嘭嘭響?!?/p>

黃阿興坐到孔燕妮邊上,問她:“老孔啊,近來你在干什么?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孔燕妮回頭看了一眼黃阿興,屁股朝邊上挪一挪,讓出一人坐的空間,放下筷子說:“學生背后叫我老孔,都被我好一頓教訓。黃阿興,你真是不識趣?!?/p>

黃阿興說:“老有什么不好?清靜。女人年輕漂亮,男人就像綠頭蒼蠅,一群一群地朝上叮,趕也趕不走?!?/p>

黃阿興身材矮小,站在孔燕妮身邊,還比她矮半個頭。此刻坐在她邊上,兩個人看上去差不多高。他還要時不時地挺直腰,顯得比任何人都高一些。大家心里明白,都彎腰低頭專心吃喝。

孔燕妮說:“看你說得這么粗糙,不是蒼蠅是蝴蝶。我要是能回到年輕時,招惹蒼蠅也心甘情愿。”

“管他蒼蠅還是蝴蝶,和你都沒關系了。”張柔和興奮地說。提起這個話題,她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孔燕妮,你今年七月份已經(jīng)過完三十五歲生日了。女人一過三十五歲就不年輕了,叫你老孔也沒錯?!艺J識你媽的時候,你媽也過了三十五歲了??墒悄惆秩鍤q那年,我還沒有認識他。那時候老想著和他過到一起去,還上了香爐山,在山里的寺廟里許了天長地久的心愿?!?/p>

黃阿興說:“算了吧,張家姐姐。你要真的和孔朝山過到一起去,孔燕妮和張風毅怎么辦?天王老子都搞不懂你們的關系?!?/p>

孔燕妮的爸爸孔朝山當年和張柔和之間的愛情,算得上一個烏龍事件。兩個人之間的愛就像春天里的一陣風,一刮就沒影了。倒是張柔和把這件事當成生活對她的恩賜,牢牢地記在心里。

黃阿興認真地告訴張柔和:“張家姐姐,好幾座寺廟要重新開張了,你到時候還是可以去許愿的?!彼纯纯籽嗄莸哪槪⑶矣酶觳才雠鏊?,說:“天氣總算涼快了。你看,天上的云跑得飛快。今年夏天熱得夠嗆。你怎么樣?你看上去一點也沒曬黑?!?/p>

孔燕妮沒理會他,只管對張柔和說:“給黃秘書長來一碗豆腐花。多放蝦皮和榨菜,不要放麻油,放一把豬油渣?!?/p>

黃阿興說:“不要叫秘書長嘛,像以前一樣叫我阿興。你還記得我喜歡吃油渣?除了我姐姐記得就是你了。”

一輛自行車從遠處而來,車子慢慢悠悠,猶豫不決,騎到這里,停在了黃阿興身后。騎車的是一位英氣的年輕男子,他對黃阿興輕聲咕噥了一句,埋怨黃阿興騎得有點快。

黃阿興站起來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俞華南,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孔燕妮,軍醫(yī)學校的老師。以前還當過 111軍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農(nóng)村中學的老師。我說得不錯吧?老孔?!?/p>

孔燕妮掃了一眼,一看這位俞華南就是外地來的客人,穿著耀眼的白襯衫和草綠色軍便褲,自行車后座上夾了一只草綠色旅行包,肩上挎一只黃色帆布包。別人的帆布包上總有幾個字,為人民服務或者毛主席萬歲,他的帆布包上什么字也沒有。他架好自行車,朝孔燕妮點個頭,字正腔圓地對張柔和說:“我也要這樣一碗豆腐花,放一把油渣,多放蝦皮和榨菜。麻油滴上幾滴。”

張柔和端了一碗香噴噴的豆腐花放在黃阿興面前,說:“你是我們的秘書長。這一碗免費?!庇侄艘煌敕诺接崛A南面前,問:“你是哪里來的?”

黃阿興說:“他是北京那邊派下來調(diào)研的,昨天夜里從上海過來。上海那邊接待的領導讓他先來找我,我就讓他住我家里一夜。今天帶他去招待所。他是我們吳郭城的客人。”

俞華南睜著清澈溫和的眼睛說:“我的祖上是吳郭人,太爺爺那輩去了北方。我這次來也是尋根?!?/p>

孔燕妮抬起頭又看了俞華南一眼,這次她的眼神一亮,興許是俞華南的白襯衫晃了她的眼,亂了她的心。她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像她認識的某個人,低下頭一想,依稀有幾分像她的父親孔朝山年輕時的模樣,也有些像二十幾歲時的張風毅。

黃阿興端起碗,也不用筷子,幾口就把豆腐花連湯帶水喝下肚子,一說話就噴出蝦皮和小蒜的味道。他說:“我是個講規(guī)矩的人。既然張家姐姐給我免費,我就給大家講一點國家大事。你們要是聽得開竅,興許就會從此改變自己的命運。……話說去年冬天國家恢復高考,有人就擔心不長久。不要擔心,高考制度一定會堅持下來。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讀了大學就有一條好出路。你們回去和自己家里的還有鄰居的小孩說,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個月,教育部到各個大學里選拔人才去出國留學,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我們吳郭大學也選了一個人,這個人的母親是摘帽右派,父親還有歷史問題沒解決。說明什么?說明家庭出身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句話,現(xiàn)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p>

有個年輕人問:“黃秘書長,聽說去年大學考試,有兩個考生約好,不會做的題目就寫上毛主席萬歲,這樣就沒人敢打叉。聽說老師們也不是吃素的,不打叉也不打鉤,晾在一邊不理會。是真的嗎?”

黃阿興說:“也許有這回事吧?!?/p>

張柔和說:“一句話,不讀大學將來只能刷馬桶?!?/p>

她的話引來一陣笑聲。豆腐攤的南邊有一條河,刷馬桶的阿姨推著平板車,上面層層疊疊摞著小山一樣的馬桶,慢慢地朝人少的河埠頭走去。

黃阿興說:“話不能這么說。沒人刷馬桶,你只好睡在屎尿里。去年夏天,吳郭市里不是到處臭烘烘的?那就是因為一位副專員批評了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家鄉(xiāng)就是專門負責運糞的。家鄉(xiāng)人一看副主任吃了虧,馬上罷工不運糞了。副專員傻了眼,從此不敢惹這位副主任?!?/p>

孔燕妮笑瞇瞇地說:“阿興什么都知道,萬寶全書缺一只角。”她朝俞華南看了一眼,俞華南正盯著她看。孔燕妮朝他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這是她引逗人的一個絕招,其實她什么也沒說,說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會回應她。但俞華南對她沒有任何反應。

這邊黃阿興說:“我就是什么都知道。這位刷馬桶的阿姨我也知道她的事,她是一位地主的女兒,讀過大學,一家六口人五個是右派。政府正在給她家平反。平了反以后,她就不用再刷馬桶了?!?/p>

一位年長的阿姨說:“沒有人刷馬桶怎么辦?”

黃阿興說:“將來沒有馬桶了。將來大家全用上抽水馬桶了。以后煤爐也沒有了,都用煤氣,又干凈又方便。我們已經(jīng)成立了液化氣站,正在發(fā)展用戶,試燒液化石油氣。大家要積極報名哦。不要怕,那東西在發(fā)達國家是家家用的。內(nèi)部消息說,我們以后家家要有電視機、冰箱,日子過得就像美國、日本一樣?!?/p>

年長的阿姨“哎呀”叫了一聲,說:“阿興啊,你是吹死人不抵命的呀?!铱刹幌脒^得和美國日本差不多,那是復辟資本主義。要打倒……”

張柔和笑著對年長的阿姨說:“你乖乖地聽,少插嘴。內(nèi)部消息說,你媳婦留了一手長指甲要劃你的臉,你不如打倒你媳婦吧。阿興,你朝下說,我再給你盛一碗豆腐花?!?/p>

“多放點油渣?!秉S阿興興奮得臉上泛出紅光和油光。他從張柔和手里接過第二碗豆腐花,“我們國家馬上要發(fā)生大變化,農(nóng)村政策、城市政策都會有大變。今年三月底北京開了個全國科學大會,你們是知道的,科學的春天到了。那些不科學的思想,不科學的行為通通過時了。中央提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才是最科學的,耍嘴皮搞腦筋那一套都是不科學的。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瓘埣医憬?,今天的豆腐花有點腥味,不知道是蝦皮不好還是豆子不好。”他停頓片刻,看了看孔燕妮說,“與國家的青春相比,個人的青春算得了什么?”

俞華南突然開口:“要我看,國家的命運重要,個人的青春也重要?!彼蝗徽f話,大家被他嚇了一跳。他為孔燕妮說話,孔燕妮心里一喜。這時候,大家又嚇了一跳,原來倒馬桶的阿姨叫喊起來,只見她沿著河,一路跑著喊著,追趕一只漂走的馬桶蓋。

馬桶沒了蓋子是件大事。城里有木匠,但是沒有木頭。要有馬桶票才能去商店里買新的。馬桶票不是誰都能搞到手的,結(jié)婚的小夫妻憑結(jié)婚證才能領到。沒了馬桶蓋,要么給工會打申請,申請一只新馬桶,要么去黑市花高價買馬桶票,這兩種情況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倒馬桶的阿姨急得又喊又叫。

路人甲乙丙丁們迅速圍到河邊,一邊看熱鬧一邊出謀劃策。

這時候大家嚇了第三跳,只見俞華南幾步?jīng)_到河邊踩倒一棵竹子,幾下拉扯就把竹子扯了下來。他舉著竹子追上馬桶蓋。在眾人一片聲的鼓勵中,他那根顫巍巍的竹子不負眾望地把馬桶蓋撥上了岸。

黃阿興感慨了一番:“小時候我家的馬桶都是我姐姐刷的,馬桶蓋漂走多次,每次都是我姐姐想辦法撈上來。我姐姐真是了不得??上昵爸袠屗懒?,就埋在城西菜場的運河邊。中國的女人真是能干,帶孩子、做家務、上班,參加政治活動,弄不好還丟了性命。往事不堪回首,我們再也不會過那種日子了……各位回頭見,我要先走了。那位撈馬桶蓋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的重要人才,他自己是位自學成才的工程師,現(xiàn)在抽調(diào)到了北京一個政策研究部門,到我們江浙滬一帶來搞調(diào)查研究。你們誰有空就把他領到吳郭市委招待所住下來?!?/p>

俞華南撈好馬桶蓋回到豆腐攤坐了下來,氣定神閑地繼續(xù)吃。

孔燕妮說:“我有空?!彼f了以后有點失望,俞華南對她的話沒有表示。

張柔和說:“阿興,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和孔燕妮準備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替張風毅接風,答謝各路朋友。你來不來?”

黃阿興隨口說道:“要來的,要來的?!?/p>

張柔和說:“哼,一聽你的口氣,你就不會來的?!?/p>

俞華南吃完,拿出一架 135照相機,調(diào)了光圈和速度,拍下豆腐攤和河岸邊一字排開的馬桶,又走進大餅店里,拍了炸油條的大鍋和砧板上揉面的師傅。然后他到邊上的茶館里拍了一通,還拍了茶館后面的石拱橋和橋下面破舊的一片民居。一些居民的院子里開著鮮艷的菊花和香噴噴的桂花,他也跑到人家家里去拍了下來。

等到他回來,攤子上只有孔燕妮和張柔和兩個人了。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不快之色。俞華南舉起相機把兩個人拍進了鏡頭。

張柔和說:“北京人,你這輛‘長征’牌自行車是頭不吃草的駿馬,還是新的,值一百四五十塊錢呢。你小心騎,不要一個跟頭摔壞了。摔壞了自行車也就罷了,把我家孔燕妮摔壞了,我弟弟要找你算賬?!?/p>

俞華南不置可否地微笑,騎上車,孔燕妮坐到自行車后架上,替他拿著旅行包。包里除了衣服之外還有書,孔燕妮手一碰到包就知道包里有書。她稍稍靠近俞華南,聞到俞華南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藥水味,又好像是樹蔭下的陰涼孤冷之味。味道若有若無,仔細一嗅,味道就消弭無蹤。孔燕妮想,這位俞華南和張風毅就是不同的兩種人。張風毅三尺以外就感受到他身上發(fā)出的熱力,熱力持久,熱波不停散發(fā),就像初夏早晨被陽光蒸發(fā)的河。那么俞華南和孔朝山比呢?也有很大不同。兩個人看著都是矜持和溫和的,甚至有點克己。但孔朝山是悠閑自得的,身上像是灑著月光。俞華南說話和做事看著有些慢悠悠的,但仔細一辨,就能感覺到在他身上有一種緊張和不穩(wěn)定性。孔燕妮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知道這種緊張和不穩(wěn)定是帶著悲苦的。她心里沒來由地一痛,跳下車說:“招待所就在前面那條巷子里,你自己能找到?!?/p>

俞華南一腳撐住地面停下車說:“我初來乍到,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啊,不能把我扔在半道上?!?/p>

孔燕妮說:“你這臺詞就像電影里說的。”

“那我應該怎么說呢?”

“你應該說,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問三問四。我得空帶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我得買些東西上門,你孩子多大了?”

“你不要開玩笑,我還沒結(jié)婚呢?!?/p>

“我沒有開玩笑。那你結(jié)婚夠晚的?!?/p>

“你結(jié)婚了嗎?”

“我也沒有結(jié)婚。”

兩個人說了這些初步試探的話,孔燕妮重新坐到自行車后座上。

到了吳郭市委第一招待所,俞華南拿出介紹信,登記了。服務員小汪拿著一大串房間鑰匙帶著他倆打開房門,一股燠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小汪趕快去開了窗,他說房里的這股熱氣是夏天儲存到了現(xiàn)在,從夏天到現(xiàn)在,這個房間還沒有住過人。

孔燕妮拍拍額頭。

俞華南好奇地問她:“你的額頭上有什么嗎?”

孔燕妮說:“皺紋。張家姐姐提醒我,心浮氣躁的時候,拍拍額頭上的皺紋,心里就干凈了。這樣我的靈魂就不會跑掉?!?/p>

俞華南微笑一聲,說:“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叵肽氵^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是葉芝的詩,寫的是消逝的激情?!?/p>

他看了一眼孔燕妮,臉上現(xiàn)出莫名的緊張。他說:“你為什么站在門口,不進來,也不出去?”

第二章

……

孔燕妮聞言走進屋里。“我是想走的,不過我挺想看看你包里的書。你的書里肯定也有內(nèi)部消息?!彼f。

俞華南把旅行包里的書拿出來放在木地板上,書有四本: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孟德斯鳩的《一個波斯人的信札》。除了這四本書以外,還有一本筆記本。

他說:“除了筆記本不借,其他的書你都可以借去看。我?guī)е@么多的書出來,就是讓朋友們借去看的。前幾天在上海,已經(jīng)被朋友借去了三本?!?/p>

“我對你的筆記本感興趣?!?/p>

俞華南想了又想,最后下了決心,說:“你看吧?!?/p>

孔燕妮打開筆記本,掉出一張照片,是俞華南和一位漂亮女青年的合影,兩個人站在一棵白楊樹下。

俞華南說:“這是在圓明園的白楊樹底下照的?!?/p>

筆記本第一頁抄著詩人食指的詩《相信未來》:

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孔燕妮說:“鋼筆字真秀氣,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筆跡。”

“就是照片上這位寫的,她是我女朋友?!?/p>

“你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嗎?”

“是的。她去緬甸了,參加了緬共人民軍。有一天,她把筆記本寄給了我,告訴我,她在薩爾溫江東邊一帶活動,后來就一直沒有了消息?!?/p>

“太不好意思了,我勾起了你的傷心事?!?/p>

“……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她當作我的唯一,希望她有一天突然從緬甸叢林里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去的人,死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活著回國了。我們不要打仗,我們要建設祖國,你看國家現(xiàn)在正是需要建設人才的時候。她回來可以繼續(xù)寫詩,謳歌又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她寫詩寫得好,當年是我們中學詩社的社長?!?/p>

孔燕妮嘆了一口氣,問:“俞華南,你在吳郭住幾天?”

“可多可少。我從北京到上海,再到你們吳郭市,然后我還得去南京、杭州……”

“我?guī)е愕教幾咦甙?。我們吳郭市剛成立一所工讀學校,我原先在軍醫(yī)學校教書。學校讓我們志愿報名去工讀學校教書。我想,工讀學校的孩子更需要老師,我就報了名。手續(xù)正在辦理。我現(xiàn)在兩頭不靠,陪你看幾個地方不是難事?!?/p>

“你長得……太引人注目了。我不會挨揍吧?然后把我送到醫(yī)院去吃藥打針?!?/p>

“有這個可能吧?!笨籽嗄葸M一步試探,“既然你現(xiàn)在沒有女朋友,你在吳郭調(diào)研的日子里,就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吧?!?/p>

俞華南波瀾不驚地說:“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三歲呢。我讀初二時,她是高二了。你看來要比我大七八歲?!彼f話的腔調(diào)就像在搞科研,就事論事,一點也沒有受到感動的樣子。孔燕妮失望極了,勉強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你談戀愛談得夠早的,但你還是沒有我早。”

她想起了杜克。

她十五歲就愛上了杜克。他倆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卻也有四五年沒見了。她從杜克的妹妹杜鵑那里知道許多消息,杜克結(jié)婚后沒孩子,夫妻兩人經(jīng)常吵架,一吵架就開打。杜克有一支電警棍和一把獵槍,他老婆也有一把獵槍和一支電警棍。他老婆還有紅纓槍,比杜克藏的東西還多一樣。兩個人吵到后來一點也不講情面,一翻臉就各自找武器,在家里上演全武行。杜克上個月調(diào)到了市教育局生產(chǎn)辦公室,同時他也離開老婆,住回了父母家里,放下武器,搖身一變,變成了文化人,把父母家的小紅樓變成了文化沙龍。老杜已經(jīng)去世,杜克的媽媽回到她南京的老家。杜克他們一幫人沒了父母的管束,沒日沒夜地窩在小紅樓里,天南海北地胡聊。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消息靈通,聊的都是國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和藝術(shù)最前沿的消息。

杜鵑還和孔燕妮說了一些杜克他們聊的內(nèi)容,她說她聽了幾次就不去了,他們很無聊,說的都是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事情。

孔燕妮說:“既然你讓我知道了你的初戀,那么我也要帶你去見見我的初戀。他叫杜克,剛調(diào)到文化局。你能從他那里聽到本地人的一些想法?!?/p>

“好呀,我從北京過來就是要了解社會各個階層的想法?!?/p>

孔燕妮好奇地問他:“你是北京什么部門派來調(diào)研的?國務院?社科院?還是哪個部委辦局?”

“內(nèi)部消息,暫不公開。你要借書嗎?”

“不用。這幾本書我都看過。”孔燕妮又問,“剛才你在豆?jié){攤上已經(jīng)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你怎么評價?”

俞華南問:“所有人嗎?”

“是的,包括所有人?!?/p>

“他們都很有激情?!?/p>

“我經(jīng)歷過幾個全民激情的年代……我現(xiàn)在最懷疑激情了?!?/p>

“你也懷疑愛情嗎?”

孔燕妮被俞華南這句話問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愛情是由激情支撐的,我有時候會懷疑愛情?!?/p>

俞華南看著孔燕妮的眼睛,孔燕妮的眼睛清澈無塵,深不見底。他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不太信任她。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的懷疑才是正確的?!?/p>

“我現(xiàn)在心里又有了愛情,每當我有了新的愛情,我就不會懷疑。”

俞華南說:“不瞞你說,我對愛情心如死灰?!?/p>

孔燕妮想,她對俞華南的感覺是對的,俞華南內(nèi)心有著不為人知的悲苦。她堅定地說:“我會焐熱你的?!?/p>

每逢一段新的愛情,她總是這么不管不顧的,有點小姑娘式的沖動,但她終究是三十五歲的女人了,她很明確想在俞華南身上尋找什么。俞華南身上有她熟悉的那種痛苦,她不知道這種痛苦的來源,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愛去撫平這種痛苦。她要證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愛的能力。

俞華南安頓好以后,孔燕妮帶著他去了市中心的花神廟,俞華南說他的太爺爺以前就住在花神廟后面。神廟周圍的木柵欄都朽了,一些石頭的景觀亂七八糟倒在瘋長的野草叢里?;ㄉ駨R的須彌座上面,是一撮一撮下象棋的人,走過的人,如果有興趣,不管認不認識,都會上前找個棋攤子看上一會兒。

孔燕妮領著俞華南走了一大圈,找到了俞華南所說的那條小巷子。一到巷子口,俞華南就“咕咚”一聲跪下來了,面朝巷子的路磕了幾個頭,嚇得巷子口的幾戶人家關上了門。

“這里和我爺爺說的一樣。”他站起來興奮地對孔燕妮說。

但他的祖居具體坐落在巷子的什么地方,他也說不清楚。他們問了幾位居民,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說,她小時候聽人說過以前巷子里住過一家姓俞的人家,好像住在巷子中間靠菜場那里。后來這家人家搬到北京做官去了,再也沒回來。菜場原先是沒有的,就是一堵高墻邊上的空地,時不時地有一些菜農(nóng)過來擺個菜攤子。后來就形成了固定的菜攤,生意興隆,于是拆掉邊上好幾戶人家建了一個菜場。俞華南走在孔燕妮前面,大步朝菜場走去。菜場不大,里面東西不多,到處是污漬和水跡。水泥砌成的柜子上,放著不新鮮的菜和挑剩的肥豬肉。菜場最熱鬧的時候是清晨五點開門的時候,這個點來買菜的人不多。他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了。

但他顯然還是很愉快的,他的身上開始散發(fā)出熱烘烘的氣息。再次走過花神廟的棋攤,他選了一個攤子走進去,放下兩塊錢的賭注,下了一盤象棋。不過四五分鐘,他就速戰(zhàn)速決地贏了,然后別的攤子來了一個人向他挑戰(zhàn)。他花了十來分鐘搞定。后來又來了一位號稱棋王的,他把那位棋王殺得臉無人色,最后棋王一把推了棋子,扔下一塊錢走了。他看看手表,對孔燕妮說:“二十分鐘。”

他指的是和棋王下棋的時間。

“我贏了三塊錢,請你吃點什么吧。”他說。

孔燕妮巴不得吃點什么,帶著他去了“真味酒樓”,點了蝦仁豆腐、咸菜燒黃魚、紫菜蛋湯。一人一碗熱騰騰的飯。俞華南先吃好,吃完后他就朝窗外看著路過的人。

他吃過熱騰騰的飯菜后,情緒并沒有變得更飽滿。相反,他徹底安靜下來,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籽嗄莞械剿砩系臒崃ο肆?,就像桌上放涼的紫菜蛋湯。他一涼,面色更白了,凝脂一樣。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人。她想。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那種苦痛,而是殘酷的冰冷。她被他復雜的個性吸引了。這樣的人,會被她焐熱嗎? 

第三章

……

第二天早晨四點半,張柔和準時到了飲食店。別人早就來了,爐火撥開了,燒得旺旺的,走過它的人們一瞬間熱了起來。她一個人把一張桌子搬到店門口,再擺開四條長木凳,面朝北的長木凳上放一把壞掉的缺口木湯勺。

攤子上來的第一個人是她的老鄰居,五十幾歲的男人。他告訴她,昨天下午看到孔燕妮和一位男青年在“軋馬路”,那位男青年就是昨天早上跟著黃阿興來的北京人。

“你要替你弟弟看著她,不然的話,你弟弟出來一看傻眼了,自己的女人跑了。”

第二個人聽見了這句話,還沒坐下就問:“誰跑了?說來聽聽?”

張柔和壓抑住心虛說:“你們想吃就吃,那么多廢話干什么?”

于是她的老鄰居就換了一個話題說:“上海那邊有種地下舞會,又叫黑燈舞會。燈一關,大家就跳起舞來。男男女女摟著摸著,一個舞跳完,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什么都沒干似的。下一個舞換一個人再來。這樣跳一夜也不累?!?/p>

第二個人說:“胡說,這樣跳舞那不累死?又不是逛馬路。聽說孔燕妮和北京小伙子逛馬路逛了十幾個小時,可見逛馬路是不累的?!?/p>

張柔和直起腰,望著遠處,一臉愁容。

她等啊等啊,沒等到孔燕妮。

第三天她去得更早,干了更多的活。她撥開封住的爐火,把大盆里發(fā)好的面拿出來使勁地揉。然后在店門口擺開桌子和條凳,面朝北的條凳上放一把木湯勺。一直到早餐快結(jié)束,還是沒有等到孔燕妮,倒是看到了宋阿進。

宋阿進是張風毅的好朋友。他、張風毅、井水亮、溫德好、小皮、羅漢芳、藍雪花、孔燕妮,八個人自稱是“吳郭八駿”。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鬧、開詩會,后來就各走各的路,分道揚鑣。宋阿進和張風毅進了不同的陣營,成了敵人,不同的槍,拿在他們的手里,制造著一模一樣的地獄。所幸張風毅明白得早,他扔掉了槍,成了最早的醒悟者。十年前,他打過宋阿進一槍,把宋阿進一條腿打瘸了。他逃到了浙江海寧寫詩的朋友那里住下,等待宋阿進的原諒。但是時間并沒有讓宋阿進消除仇恨,張風毅沒有等來原諒,等來的是宋阿進的起訴。張風毅被判了三年牢。

吳郭市流傳一句話,張風毅坐監(jiān)獄,孔燕妮上天堂。他們不知道,張風毅對孔燕妮鄭重地說過:你是自由的??籽嗄菀矊堬L毅說過同樣的話。他倆的愛情是互相成全的。至于有沒有互相成全好,那就是他倆的事了。

世上最堵不住的就是眾人的嘴。若是眾人有情有義,那嘴也寬厚。若是眾人無情無義,那嘴就是刻薄的。

宋阿進披著黃大衣,里面穿著短褲和汗背心,一瘸一瘸地過來,直奔面朝北的條凳,指指湯勺,嘶啞著嗓音說:“把勺子拿開,我要坐這個地方。”

張柔和拿掉湯勺,看到宋阿進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問他,給他盛了一碗豆腐花,上面擱一根油條。宋阿進叫起來:“我不吃豆腐花,滑不溜秋的?!?/p>

張柔和說:“那給你盛碗豆?jié){吧?!?/p>

“我也不喝豆?jié){,喝在嘴里一股豆腥氣。還有這根油條,一絲熱氣也沒有,又僵又軟,隔夜的吧?”

“啥都不吃,那你來干啥?宋阿進,我有三年沒有見到你了。你披著大衣熱不熱?今年夏天你還沒熱夠?”

“我家涼快。我家的床冬暖夏涼,是一張高級床。床板上刷的是湖北毛坎的生漆,不信你來瞧瞧?!?/p>

“你家再涼快,也比不上太平間涼快?!?/p>

“我和你是有三年沒見了,張風毅用槍把我的腿打殘廢,我本以為法庭要把他判個五年八年。那樣的話,你起碼五年八年看不見我。我告訴你,我披著大衣一點不熱。自從殘廢了,身上的熱乎氣越來越少。今天才十月二十七號,我就像在大冬天了?!?/p>

“我看見你大衣里面就穿著短褲和汗背心,你不要裝腔作勢。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弟弟打你一槍也是不得已。十年前吳郭鬧騰得最厲害的時候,是你帶了一幫人去追他,把他朝死路上逼。他不過是反對你們朝水廠里放毒。不說這個了,你小孩多大了?”

“當時說放毒,也是說說玩的。誰真能朝水廠里放毒?你問我小孩多大,我還沒結(jié)婚呢。我這樣子誰要我?而且,我現(xiàn)在信奉無政府主義的學說,更沒人要我了。女人都不喜歡無政府,她們恨不得自己就是政府?!?/p>

“小心公安局把你抓起來?!?/p>

“抓起來也得放了我,現(xiàn)在提倡信仰自由。你知道什么叫無政府主義嗎?我給你說說?!?/p>

“什么有政府無政府的,趁早撂開這個話題。你看我怎樣?你看得上我的話,我回去和汪多根離婚。不過我得把我兒子小葫蘆帶過去給你當拖油瓶,我兒子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先天智障?!?/p>

“我不要結(jié)婚,更不要拖油瓶。你要是有良心,改天到我家里來,送碗豆?jié){給我喝,我有油條給你吃?!彼伟⑦M說完哈哈大笑,張柔和笑的聲音更響,她仰著頭笑,聲音清脆透亮,一聲聲都落到空氣里蹦跳:“看你那張鬼臉,占了老娘的便宜就高興起來,一口黃牙,丑死了?!?/p>

宋阿進也快快活活地叫道:“阿姐,你現(xiàn)在變得很粗俗嘛。我五八年認識你那會兒,跟現(xiàn)在就像兩個人。二十年,把你變得影子都找不到。別說二十年,你跟三年前都不一樣。”

張柔和說:“兄弟,我能不變嗎?我這些年過得哪像個女人?爹活著的時候要去侍候,婆婆活著的時候要去侍候,還好兩位老人家去年都死翹翹了,不然我還得苦下去。汪多根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他在外面玩的。張風毅下個月十八號出來,算上今天,也只有二十三天。出了那牢門,到哪里找工作呀?那么多回城知青都找不到工作。還有平反的那么多‘右派’,就像還了魂似的,到處搶工作崗位?!?/p>

宋阿進說:“阿姐,誰不知道你們絲織廠女工工資高,我聽說你在絲織廠力織車間做擋車工,工資不少,還有帶班費。一個月起碼有一百塊吧?你現(xiàn)在干這個,一個月只有三四十塊吧?”

張柔和低下頭笑說:“你就是想套我的話。不瞞你說,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是我跟著大家一起拿車間的布?說起來拿布也是個傳統(tǒng)了,是公開的秘密。我是技術(shù)能手,我一分鐘能打五十個線頭,我們廠里沒人比得過我。我有一年去福建一個地方做技術(shù)援助,他們那里也有這個……公開的秘密?!?/p>

“拿?是偷吧?公開的秘密就能合法了?你們都是國家的蛀蟲。”宋阿進鄙視地看了張柔和一眼,聲音低下來,“也不怪你們,其實大家都拿。我在自行車修理店工作時就拿過好些零件?!?/p>

張柔和低下頭笑了一聲,宋阿進的話讓她心里很受用,可是她又實在不想看他的臉,低下頭笑了一聲,再也沒抬起頭。

宋阿進看到張柔和在笑,于是繼續(xù)說:“工人拿布拿零件,就像農(nóng)民割草時沒當心割到了菜,只好拿回家去。……我后來拿得多了一些,他們就不要我了。對一個殘疾人這樣,他們真是狠心!阿姐,你是被絲織廠開除的。我們倆是同病相憐。我還是住在老地方,老早以前的傳教士房子,現(xiàn)在破得不成樣子了。你好多年前常來的。你抽個空來看看我吧,人生需要有不同的風景,你嘗試過就知道了。我請求你嘗試我。”

張柔和說:“好了,廢話少說。我要收攤了。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和孔燕妮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你想來就來吧?!?/p>

“你真心讓我去?”

“真心的。當年你也沒有去告他。也是張風毅從浙江藏身的地方回來,主動去找你,要求坐牢贖罪的。”

“那是當然,我根本沒想到要去告他,多年的老朋友,不能恩斷義絕?!?/p>

“你快滾吧?!?/p>

“你讓我再坐片刻。我這樣面朝北邊坐著,就是想念張風毅的意思?!彼伟⑦M嘆了一口氣,“唉,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是魯迅說的?!彼剡^頭看了張柔和一眼,見她愁眉苦臉地望著遠處。

遠處是孔燕妮每天早晨走過來的地方。張柔和心里有點怕孔燕妮,可說是又愛又怕。她對著遠方的路埋怨說:“我省吃儉用,就是想給張風毅和她攢結(jié)婚錢,我要給他們在真味酒樓辦十桌結(jié)婚宴,四個冷菜,四個炒菜,四個大菜,一桌也得三十塊錢。讓張家祖宗看了,在地底下也笑出聲來??伤购茫@個時候她又看上北京來的小白臉了。張風毅坐三年牢,她真的要找滿三個男朋友?!?/p>

宋阿進附和著她的話:“以孔燕妮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很反動,他們和我們勞苦大眾不一樣。他們整天想著男男女女的事情?!? 

第四章

……

張柔和埋怨孔燕妮的時候,孔燕妮正帶著俞華南站在一處中西結(jié)合風格的樓房外面。白色的院墻上開著花墻洞。墻皮到處剝落,露出墻磚。

朝南兩扇黑漆洋松大門,水磨石外框。門上有青銅拉手,拉手的下半部分油光锃亮,把洋松大門襯得有頭有臉。

黑漆大門外面,連接著大路辟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廣場,鋪的是金山石。石庫門兩旁造出兩池小街景,種著梅蘭竹菊和青松、黃楊、紅楓之類的花草樹木?;ú輼淠具吷?,林立一群俊俏挺拔的石筍??籽嗄菪r候聽柳爺爺說,這是吳郭城里最好的一群天然石筍,據(jù)說是當年戶主花重金從云南運過來的。

俞華南說:“一路看過來,你們吳郭的民國建筑到底不像上海、天津、青島那么西化,說明你們這里的人對于接受外來文化還是謹慎的。保守而謹慎。”

孔燕妮說:“我們吳郭人個性有保守和謹慎的一面。我們同時也勇猛,敢冒險?!?/p>

俞華南說:“我已經(jīng)看出你勇猛,敢冒險了。”

大門開著,俞華南走了進去,孔燕妮跟在他后面??籽嗄菡f:“我發(fā)現(xiàn)你對物質(zhì)的東西感興趣?!?/p>

俞華南反問:“你不感興趣嗎?”

“我對物質(zhì)的東西都持懷疑的態(tài)度?!?/p>

“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吳郭人太喜歡物質(zhì)了,對物質(zhì)有一種執(zhí)念,離開了物質(zhì)簡直不知道怎么過?!笨籽嗄葸@么說,俞華南搖了搖頭,他不同意孔燕妮的話。

門里面是一幢西式洋房,五樓五底,青瓦覆蓋屋頂。房外設置四根水泥方柱。一樓和二樓,皆由這四根水泥方柱連綴走廊。

院子里栽著白皮松、羅漢松、五針松。林蔭小道邊放置眾多嶙峋小山石。還有一座假山,一座小小的方亭。假山上晾著被子,亭子的欄桿上晾滿尿布,樹下面種了青菜和蔥。進了洋房看內(nèi)部情況,陳設自是雜亂和狼狽。

兩個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俞華南對孔燕妮說:“樓房里的木地板,有十幾公分厚,是從美國進口的細皮洋松。這幢樓砌的是蘆席墻,全是特制的三十公分長、十五公分寬、五公分厚的青磚。這種老式的青磚不厚,但是方便做蘆席墻。蘆席墻結(jié)實好看,但是費料費工。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只做空斗墻。你再看房子的勒腳,一色的八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寬的金山石。青磚隱隱,白石昭昭,在江南的水汽氤氳里何等美觀,這種房子以后都得保護起來?!?/p>

孔燕妮說:“你好像什么都要調(diào)研一下。你怎么知道木地板和青磚的長、寬、厚?”

俞華南說:“這個用眼睛一打量就知道了。”

孔燕妮退后一步,朝他仔細打量,想看出他的神奇。她看到的是一張淡然的臉,沒有什么表情。“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我是在冒險了?!彼?。

俞華南說:“我還有一個本事,白天不管什么時候,朝天上看一看,就能把時間猜出來,相差不會超過十分鐘?!?/p>

“你讓人太害怕了。那你猜猜現(xiàn)在是幾點幾分?”

俞華南朝天上看看說:“現(xiàn)在是十一點四十分?!?/p>

孔燕妮看看手表,十一點四十五分。就說:“到底北京人厲害?!?/p>

俞華南說:“去你的?!?/p>

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過來叫他們,說家里的午飯燒好了,今天多燒了一個煎帶魚,爸爸媽媽請兩位客人去吃??籽嗄莺陀崛A南就跟著女孩去了。

這家人是雙職工,男的在制藥廠工作,女的是絲織廠工人。絲織廠上的是“兩兩班”,早班、中班、晚班,中間各休息兩天,今天輪休在家。家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都在附近上小學。今天是星期天,午餐是白米飯、煎帶魚、骨頭湯、炒青菜。桌上還放著一瓶牛奶。俞華南用他那字正腔圓的京腔問了牛奶怎么訂,送奶人什么時候送到家里,一個月幾塊錢等等。熱情的女主人一一回答,揭開牛奶瓶口的紙蓋子,讓小兒子舔掉蓋子上的奶油,然后給俞華南倒了小半杯牛奶。

俞華南嘗了一口,說好吃。就把杯子放在桌上,推給孔燕妮。

女主人是個有趣的人,對俞華南打趣說:“你怎么不端起來喂給你女朋友吃?”

女孩子插嘴:“爸爸經(jīng)常喂媽媽喝茶?!?/p>

俞華南問女主人:“你從哪一點看出我們是男女朋友?”

女主人笑著說:“你不要問我,就說是不是吧?!?/p>

女主人本來就是開個玩笑而已,但俞華南的臉發(fā)白了,看得出來他不喜歡別人開玩笑。為了論證這一點,孔燕妮笑著告訴女主人,她和俞華南還不是男女朋友,他倆剛認識兩天。她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舉著一根竹竿給人打撈沖走的馬桶蓋,好不容易才把那只馬桶蓋撈起來。大家聽得哈哈大笑。俞華南一言不發(fā)走了出去。女主人對孔燕妮說:“他開不起玩笑?!?/p>

“是的?!笨籽嗄莩姓J。

“你每天和他開一個玩笑,以后他就會變成一個會開玩笑的人。男人一定要學會開玩笑,不然的話,女人和他在一起沒有幸福?!迸魅苏f,風情萬種地瞄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回報一個微笑。

孔燕妮對女主人說:“我同意你說的。你是個好人。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招待朋友們,大家在一起吃吃玩玩。你們一家要是有空的話,請過來聚會?!?/p>

女主人笑著點頭。她并不問孔燕妮姓甚叫甚,只要她想去,到了青云島上自然找得到孔燕妮的酒席。

孔燕妮走出來,俞華南在大門外站著等她。他說:“你們吳郭牛奶公司的牛奶很好喝。就是四塊錢一個月有點貴。不過這么好喝也值了?!?/p>

孔燕妮說:“你白吃了一頓午飯,還白喝人家這么好喝的牛奶。你會不會吃白食吃得上癮,留在這里不走了?”

她一點也不提俞華南開不起玩笑的事。

俞華南認真地問她:“如果我吃飯的時間隨便到一家人家去,我都會受到接待嗎?”

孔燕妮說:“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可能受到接待。你要是拄著一根棍子,手里托著一只碗上門要飯,任你到誰家,一定會要到東西吃?!?/p>

俞華南說:“沒想到你們還有這種好客之道,還有這樣寬厚仁義的民風。只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等這塊地方重新富裕發(fā)達起來,以后家家都喝得到牛奶?!彼忘S阿興一樣,一說到民生大事就容光煥發(fā)。

孔燕妮反駁道:“聽你這么一說,好像解放思想就為了吃更好的東西?”

俞華南瞪了她一眼說:“民以食為天。你不會否認物質(zhì)的意義吧?”

“我不否認物質(zhì)的意義,但我反對把解放思想簡單化。我們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了,就是把許多東西簡單化?!?/p>

俞華南不再說話。兩個人走過紅軍路,到了舊巡撫衙門就拐彎朝左走。走到碧玉河,上了鏡面橋,對面就是 111醫(yī)院的宿舍區(qū),杜克家的紅瓦坡頂小洋房突兀地矗立在小區(qū)東邊。

碧玉河甚是精致,岸兩邊整整齊齊的云頭雕花石柱圍著。水邊石砌的河埠頭滋潤光潔,沿河的柳條垂到河里,鋪出一河綠瑩瑩的河水。鏡面橋也是明代的老橋??籽嗄菪r候,媽媽謝小達帶著她特意過來參觀過。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撤退時,謝小達和她的同志們炸掉了城里城外好幾座石橋,這座橋當時是謝小達同志親手炸的,沒想到只炸得幾塊石板拱了起來。過后匠人們來修復,敲敲打打又把它弄平了,還給橋上裂開的幾塊大石打上了一個個精致的蝴蝶形石補丁。橋身上刻著橋聯(lián),是祈求神靈保佑的意思。再到后來,橋又倒霉了。橋聯(lián)被人用硬家什砸爛,現(xiàn)在只能模糊地看到幾個字:神、佑、天、地。到夏天,這河里有桃花水母游出來,年年都有,引得許多人駐足而看。

走著走著天黑了。

孔燕妮說:“我們剛才經(jīng)過工人文化宮,你注意到文化宮外墻上的報刊閱讀欄了嗎?”

俞華南說:“我看見了。閱讀的報刊都用玻璃罩著防風雨??墒怯幸幻娌Aд謮牧?,不放報紙,里面都貼的是留言,一層疊一層的留言,好多都被風雨打爛了,還有的被人撕下來扔到地上了?!?/p>

孔燕妮說:“這就是我們吳郭城的留言墻。工人文化宮離你我都不遠,你要到我家必定走過。以后我們每天都在里面給對方留個字條,說一句話?!?/p>

“說什么話。”

“也不用特意地說什么,開一句玩笑就行?!?/p>

“開什么玩笑?”

“什么玩笑都行。譬如說做夢夢到我啦,我臉上一臉的麻子,或者說你夜里想拉屎拉不出來?!?/p>

“這種話太無聊啦,不符合我們的年紀和身份?!?/p>

“談戀愛就得忘我,這樣才能談得好?!?/p>

“我還沒準備和你談戀愛?!?/p>

“那我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陣,俞華南提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好吧,我們可以在文化宮墻上留言。我們用暗號,畫一只燕子就是代表你,一條魚就是我。但是約定好了,不許在留言里說無聊的話?!?/p>

孔燕妮對俞華南說再見。俞華南看著她的背影說:“你這個人性子真急,突然就說再見。不是說要帶我去拜訪你的初戀嗎?”

孔燕妮一下子走了。他有點失落,他朝她背影輕輕說道:“再見,再見……”他嘆了一口氣,沒來由地感到緊繃的一顆心有點松弛了。都說愛能讓人輕松快樂,這是愛了嗎?

孔燕妮回到家,看見前男友丁何嘉趴在屋后的窗戶朝里看,還朝屋里輕喚:“孔燕妮開門啊。我們好好談談。”她這才發(fā)現(xiàn)早上起得早,出門忘了關燈了,讓丁何嘉以為她在屋子里。

丁何嘉還對著屋里說:“我還不知道你?你沒有那么強大,也沒有那么聰明。你和張風毅過不到一起去。你們之間問題太多了。聽說你看上了一個北京來的小畜生,那更不靠譜了。”

她悄悄地折轉(zhuǎn)身,朝溫德好家里去。

溫德好最近在寫一篇文章:《論柏油馬路對中國人天人合一氣質(zhì)的損傷》。他是堅決不愛西方傳來的柏油路,他覺得中國人的精神是朝下通著土地的,適合石板路和泥土路,石縫和泥土里時不時地長幾根雜草。柏油馬路,那是不通氣的,把中國人的魂與土地隔開了。

他用毛筆寫作。他寫作時,邊上要泡著茉莉花茶,茶杯邊上放兩個無錫泥娃娃,后面的墻上掛著一把二胡。寫一陣,就喝口茶,看看一對泥娃娃。時間寫長了,累了,就拿下二胡自拉自唱。

孔燕妮搶過他手上的毛筆擱到筆架上,說:“不要寫了,陪我到老地方坐一坐?!?/p>

兩個人就一起走到了吳郭監(jiān)獄外面。和以前一樣,他們圍著黑洞洞的監(jiān)獄走了一大圈后,在監(jiān)獄外的大運河邊坐了下來。

看孔燕妮不說話,溫德好開始說大運河里釣魚的事。他說大運河里的魚很多,有花鰱、白鰱、大青魚、鯉魚。大魚有二十幾斤重。他的朋友釣到過一百多斤的青魚,漁政部門的人來看了,說是他們放下去的種魚。專業(yè)的釣魚人,不貪心,釣到特別大的魚會放生,長得很大不容易。不能讓它在自己手里斷了活路。釣到品種珍貴的魚也放生,讓它不要斷種。釣到幼魚也要放生,幼魚都是餓傷了才咬鉤的,讓它在水里再長長大……

孔燕妮打斷他:“你經(jīng)常在運河里釣魚嗎?我以前不知道?!?/p>

溫德好說:“我和你一樣想張風毅,也想到張柔和的攤子上坐著,面朝北,一邊喝豆?jié){一邊想他??晌也缓靡馑嫉綇埲岷偷臄傋由献?,以前是我拋棄了她,毀了婚約,弄得她傷了心。于是我就想了個主意,夜里坐在運河邊釣魚,一邊夜釣一邊看著監(jiān)獄,想張風毅這家伙此刻在干啥。這樣我心里就好過了?!?/p>

說著話,溫德好感到一點寒氣從屁股底下直透后背,就把他帶的大衣披在孔燕妮身上,說:“地上有點冷,你披著我的大衣吧。張風毅坐了三年牢,我都記不清陪你在這個地方坐了多少次了。這次又是為了什么事呢?讓我猜猜,是不是你又愛上了別的男人?”

孔燕妮說:“你真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

溫德好說:“算了,你不要說了。我就是你的奴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今晚你想在這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待多久。可是我要告訴你一點,不管你找了誰,我只接受張風毅,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神?!?/p>

溫德好是一九五八年初從美國回到吳郭城的。在這之前,他只在書上看到過吳郭的樣貌。他的夢想是回家鄉(xiāng)煉吳王劍。這些年他煉了無數(shù)的劍,但是專家們都說沒有一把是吳王劍。

他們坐的地方看得到張柔和的飲食店。十年前,溫德好和張柔和訂了婚,結(jié)婚前,他突然害怕婚姻的麻煩,悔了婚。張柔和當時二話不說就放手了,然后給自己找了汪多根。

溫德好說:“其實我不喜歡夜里到這里來,我膽小。拿著魚竿子還好一些。”

孔燕妮說:“快了,以后你就再也不用這么陪著我坐在這里。”

坐了沒多久,孔燕妮把頭靠在溫德好的肩膀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路上沒了行人,只有聯(lián)防隊走過。一位聯(lián)防隊員打著手電筒過來,把孔燕妮和溫德好照來照去,卻沒說什么。照見溫德好黃色的額發(fā),他感興趣地問:“朋友,頭發(fā)的顏色是自己弄的嗎?”

溫德好說:“去上海染的。上海那個有名的南京理發(fā)店?!?/p>

那聯(lián)防隊員又問:“現(xiàn)在染頭發(fā)要不要單位介紹信?”

“現(xiàn)在不要了?!?/p>

“哦。”

“理發(fā)店變了模樣了。以前的鏡子不通底,只照一米二以上?,F(xiàn)在全部換成通底大鏡子,你一走進去就看得見全身。你就知道你的樣子好看不好看。”

“哦。知道安徽正在發(fā)生大災荒嗎?有錢不要都花自己身上,救濟救濟安徽的階級兄弟?!?/p>

“我已經(jīng)到郵局把錢匯過去了?!?/p>

聯(lián)防隊員很年輕,一臉稚氣。他走的時候手電筒朝下一晃,看見溫德好穿著大褲腳的牛仔褲,說:“你這大褲腳六寸也不止,不好看。趕緊回家脫掉,被居委會的阿姨看見,準要給你剪掉。”

溫德好說:“我被她們剪掉了三條大褲管。她們剪我的褲管剪得不好意思,說再也不剪我的褲管了,以后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p>

他們說完這一番家常話,孔燕妮在溫德好肩膀上醒了過來。她睡了一覺,開始關心別人了。她問溫德好:“你爸媽兄弟姐妹都在美國,你是可以回美國的。這么多年為什么留在中國不走?你對家鄉(xiāng)的激情這么多年還沒有消退嗎?”

溫德好說:“一股激情永遠不退。你對你家鄉(xiāng)的情感變了嗎?”

孔燕妮說:“我不清楚。我沒有你那么愛家鄉(xiāng)。我剛認識了一位北京朋友,他的祖籍在吳郭。我陪他去花神廟后面去找祖屋,剛到巷子口,他就跪下了?!?/p>

“這人是男的還是女的?”溫德好不懷好意地問道。

孔燕妮說起了別的話題:“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替張風毅請客接風?!?/p>

溫德好想一想說:“我去不了,市政協(xié)委員會恢復活動了,他們讓我參加了一些活動。過半個月要去美國訪問,他們把我?guī)弦黄鹑ァ!?/p>

他幽幽地說:“我想念我的媽媽爸爸和兄弟姐妹,但是我并不贊同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過得像一潭死水,很空虛。我這次回美國,要帶一些吳郭的好東西給他們看,剪紙、折扇、核雕、毛筆、硯臺什么的。要是好拿的話,我還想帶一只竹制鳥籠子給他們。這些物件不貴重,就是代表著家鄉(xiāng)。是呀,我對物質(zhì)也充滿激情。有一年你媽說要送我?guī)字淮笙裾?,還有別人送給她的延安時期的狗頭牌棉襪,她說話不算數(shù),一樣東西也沒給我呀?!?/p>

“你對物品不是有激情,可說是相當有激情了?!?/p>

“我這種激情是正當?shù)?。?/p>

孔燕妮摸摸身上披著的大衣問:“你這件大衣是什么地方買的?”

“上海,南京西路東方服裝皮貨店?!?/p>

“你吃穿都講究。林納德也講究,但是你們兩個人不一樣。……這件大衣是男女通用型的,你送給我,我就承認你對物質(zhì)的激情是正當?shù)??!?/p>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就認定你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二十年前那個夜里,我跟著你們上香爐山,睡在香客房里,夜里很冷,我和你摟在一起睡著了。那是我今生最好的回憶。”溫德好拿起孔燕妮的手,低下頭,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體貼地問,“我看你不定心了,想走了是不是?你走吧。我去美國會給你帶一只雙卡錄音機,還有世界名曲磁帶、有氧運動的磁帶?!彼麌@著氣說了最后一句話,“你要是又愛上了別人,那也不用愧疚。張風毅是個強者,他不需要你的同情?!?/p>

孔燕妮說:“我們過了那么多折磨人的日子,你是我見過的最正常的人?!?/p>

溫德好說:“我正常不正常和你沒多大關系,只要你找的男人正常就行?!?/p>

“我承認,我剛喜歡上了一位男士,他好像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笨籽嗄菡f。

“你每次愛上的人,總是與眾不同的。說說吧,他怎么不一樣了?”

“我認識的所有男同胞,都會開玩笑。只有他不會開玩笑,也不喜歡開玩笑?!?/p>

“他是七老八十了嗎?”

“不是,他比我小七八歲呢?!?/p>

“他是中央領導?”

孔燕妮不高興地推了溫德好一把。

“或者他是國安局的?”

孔燕妮一跺腳,拿起大衣跑了。

溫德好哈哈大笑,大聲說:“這樣的人你放手吧,你年紀不輕了,玩不起的?!?/p>

剛才聽溫德好提起他的爸媽,孔燕妮也想起她的爸媽來了。爸爸孔朝山在省軍區(qū)醫(yī)院,離吳郭市三四百公里,不是想見就能立馬見到的。媽媽如今退休了,住在城西的老虎山下,掰掰手指頭,居然也有一年多沒見面了。

夜里,馬路邊的草叢里有狐貍出沒,快要冬眠的刺猬也時而出現(xiàn)。它們行走時發(fā)出的輕微之聲,與微風、與天上絲絮般的云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深夜,一切是通透的。不眠的人走在路上,孤單的身影,讓人無由地傷感。

走著走著天亮了,路燈一瞬間全都熄滅,東邊的云染上了紅橙黃綠青藍紫,太陽在豐富多彩中大模大樣地探出頭。它的升起是如此壯觀,如此講究排場。只是它在人類幾百萬年的目光注視下,早就司空見慣,不再那么讓人感嘆。

謝小達在門口洗衣池邊打太極拳,每天早上六點鐘是她的運動時間。風吹著她一頭白頭發(fā)。她看見孔燕妮,慢悠悠地說:“生命在于運動。我就相信運動。你仲叔叔不相信運動,相信睡覺,睡完覺去診所排隊打雞血。我不怪他,他是個愚蠢的人,他聽信謊言去打雞血,在雞身上抽出一小管血,打在胳膊上。他遲早會變成一只瘟雞?!?/p>

仲叔叔蓬頭垢面地從屋里走出來說:“你媽在家里搞獨裁,我早就是一只瘟雞了。我比你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倒比你媽還要老?!?/p>

孔燕妮說:“仲……”

她以前只叫仲代表,叫仲什么一時忘掉了。當然現(xiàn)在不能再叫他仲代表,他早就不能代表別人了??此哪樱碜约憾加悬c困難。

孔燕妮說:“仲叔叔,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替張風毅接風,要擺兩桌酒席。你和我媽一起來吧?!?/p>

仲叔叔說:“你媽肯定不會去,她要搭臭架子,她還以為她是以前的革委會副主任。我要去的,只要有好吃的,我都會去。恭喜你啊,張風毅出獄了,這下你們好團圓了?!?/p>

孔燕妮說:“仲叔叔,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不是張風毅?!?/p>

仲叔叔說:“管他是誰,反正你的酒席我一定要去的?!?/p>

謝小達說:“我們說話,你滾遠點。你看你蓬頭散發(fā)的樣子,我聞到你身上的酸味了?!嗄荩阍顼垱]吃過吧?你想吃什么?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半年?”

“一年多了?!?/p>

孔燕妮知道,謝小達并不想聽到她的回答,有多長時間沒見了?謝小達只是隨便問問。謝小達如今住在一幢紅磚平房里,后面是山,前面是馬路。這里有許多紅磚小平房,只有謝小達住的房子東邊搭出一個好大的棚子,棚子外面晾著破衣服、尿布。里面有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

謝小達對孔燕妮說:“你把你的錢拿出來。我沒錢用了?!?/p>

孔燕妮說:“安徽受災,我把錢捐了。軍醫(yī)院不給我發(fā)工資了,我要去工讀學校上班以后才有工資拿。”

“哼,你不會都捐光的。我聽說丁何嘉向你要青春損失費,你把錢都給了他了?!?/p>

“這種話你也信?”

“你什么事干不出來?你是我養(yǎng)出來的,我還不了解你?”

謝小達吹一聲口哨,里面馬上跑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拿著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一根雞毛來到謝小達的身邊,翻著白眼看了看孔燕妮。洗衣池邊上有一塊空地,空地上用紅磚搭了個空心架子,架子上放著一塊桌面那么大的青色大方磚。四周散放著石凳。謝小達坐到石凳上,撕下一頁紙,寫了幾行字,對折,把那根雞毛夾在里面。小男孩就拿了她這封雞毛信撒開腿沒命地跑遠了,孔燕妮看見他的褲子后面打著補丁。

孔燕妮問:“你這是干什么?”

“送雞毛信。”謝小達說,“賒賬,給面店送一封雞毛信。要一碗鱔絲面、一碗陽春面。面店外面有個剛平反的老右派煮的喜蛋很好吃,讓他帶十一只回來?!?/p>

“為什么要賒賬?你退休工資是不少的。你從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降級調(diào)去教師進修學院當政治老師,工資待遇還是不差的?!?/p>

“老娘沒辦法。你去看看那個大棚子里,住了九個人。是你仲叔叔的前老婆,前老婆的婆婆,前老婆的親媽,前老婆的兒子、兒媳,還有前老婆的四個孫兒孫女?!?/p>

“恭喜你,一下子冒出這么多的親戚。那也算是你的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吧?”

仲叔叔走出來,靠在門上懶洋洋地說:“我和你媽結(jié)婚前就離婚了。我和我前妻怎么合得來呢?就說一件事,一九五八年那會兒,我們兩個人都餓出了毛病。但是,她餓出的是浮腫病,我和她相反,餓出的是消瘦病。光看這一樁事,就知道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不是一類人,過不到一起去。我和你媽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標?!?/p>

謝小達說:“要是換了我,也許你就餓死了,也不用來禍害人了?!?/p>

過了十幾分鐘,那男孩就端著一只小鍋子回來,朝青磚上一放,念經(jīng)一樣地說:“面條在里面。面條澆頭在里面。喜蛋剝了殼,也在里面。”

謝小達對他說:“你去拿一只碗?!?/p>

男孩就去拿了一只碗。謝小達給他裝了九只喜蛋,說:“和以前一樣,你們一人一只。”

仲叔叔說:“我肚子不餓,不想吃。你們小孩子把我那份吃掉吧?!?/p>

孔燕妮說:“我也不吃喜蛋。孩子,你再去拿一只碗來,我把我的面條和你分一分。”

孩子高高興興地端著碗去了大棚。忽然大棚里鉆出來一位老太太,揚手朝孔燕妮扔過來一只蛋,喊道:“這只蛋不新鮮了,我才不吃壞的蛋。我們老家,從來不吃壞蛋?!闭f到最后一句話,她笑了起來。

謝小達對孔燕妮說:“吃面吃面,不要管她。你第一次上門,她就做個樣子給你看?!?/p>

孔燕妮問:“做什么樣子?”

謝小達說:“你這個都不懂?算了,你不要去懂了,反正你以后也不會和她打交道?!?/p>

大棚里出來幾個孩子,探頭探腦地朝他們張望。謝小達不耐煩地朝他們揮手:“把地上的蛋給我撿起來,再給我滾遠一點,丟人現(xiàn)眼的?!绷R完她對孔燕妮說,“你看這些小孩子,雖然窮,可是他們兄弟姐妹多,大家在一起又玩又鬧,哪像你,孤零零的一個人?!?/p>

孔燕妮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結(jié)婚后也生個四五個?還是想讓我認下這些小孩一起玩耍?”

謝小達笑了一聲,掏出香煙,遞給孔燕妮一支,說:“你對勞動人民沒感情。”

孔燕妮說:“看問題不能這么片面,勞動人民的人品也有高低之分的?!?/p>

“……你還記得你從前有過一個妹妹嗎?是我從孤兒院里領回來的?!?/p>

孔燕妮說:“我又不是白癡。……謝燕兵,她和她丈夫不是失蹤了嗎?公安局早就把他倆的戶口注銷了。”

謝小達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扔到石桌上說:“你裝腔作勢。當年是你幫著她搞了路條,她才帶著她丈夫高億紅去深圳那里偷渡香港。我現(xiàn)在都知道了,我收到她的信了。她根本就沒去香港,就在深圳一個小漁村里過了這么多年。生了兩個女兒。你看,這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照片。她說都是你把他們坑害的,我也這么認為?!?/p>

孔燕妮接過照片看了看,說:“當年她不肯去云南插隊,硬逼著我給她搞什么邊境通行證,要和高億紅游泳偷渡香港。我是用了美人計才給她搞到了邊境通行證。幸虧那位公安阿哥為人正派,不吃我那一套。不然的話,他們還沒下水,這邊的一位老公安就被我拖下水了?!?/p>

“她說他們那里好多小道消息,說什么農(nóng)村就要分田到戶了。小漁村里又沒有什么農(nóng)田,她想先回吳郭城里,再慢慢找她鄉(xiāng)下的親生父母,找到了再看看能不能在她父母那里弄到田?!敝x小達說,“好了,說到田地,我們就換一個話題吧。孔燕妮,你對分田到戶怎么看?”

“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不是來和你談國家大事的。每個人都在談國家大事,談得我很累?!?/p>

“你是談戀愛談得累吧?我聽說你把小丁扔了,看上了一個北京小伙子。這小伙子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有許多優(yōu)點,但有一個缺點我是不能忍受的。他好像不太懂幽默,不喜歡開玩笑。和他在一起有點累?!?/p>

“那他還不如老仲呢。那就沒啥好談的了。我們接著談國家大事。……農(nóng)村一分田地,老仲這一大家子肯定就會屁顛屁顛地滾回去種地了。最多留一個兩個在這里,那么我的負擔就輕了,所以我是贊成的。我要寫篇文章登到報紙上,堅決要求分田到戶?!?/p>

“讓老百姓過上富裕生活,我也舉雙手贊成。就怕把人性的貪欲引出來,那要怎么收場?”

“你沒資格談貪欲這兩個字吧?”

“那你就有資格了?”

“我也沒資格?!?/p>

“不吵了。我們像小孩子一樣,一見面就吵,不見就想。燕兵的信呢?給我看看?!?/p>

謝小達朝仲叔叔喊:“老仲,你把我小女兒的信拿過來給大女兒看看。在我的小書桌上?!?/p>

老仲說:“信被我撕了扔掉了。叫他們不要來了,又不是你親生的,不過是個領養(yǎng)的女兒。她帶著一家子過來,那我家這些人怎么辦?”

謝小達抓起地上一塊磚頭朝仲叔叔扔過去,仲叔叔捂住頭一晃,躲進屋里。謝小達拍著手喊:“住什么地方?一起住大棚?!?/p>

孔燕妮要走了,她臨走時喊謝小達一聲娘,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她說:“娘,我?guī)淼倪@件大衣還不錯,上海貨,留下給你。天慢慢就要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彼nD片刻,接著說,“你講了大半輩子婦女解放,你要是真解放,就扔下這一大家子住我那里去。還有,我告訴你,這塊當桌子用的大方磚是老物件,擱琴的磚,叫琴磚,值不少錢。如果是你的,你就悄悄地去賣給林納德。他正在四處搜羅這些老物件。有了錢,你去上海買雙皮鞋,買一身好衣服。你看你穿的這雙解放鞋,趾頭這里都破了一個洞。雖說你犯過政治錯誤,到底不能自暴自棄,還得把自己過得像個樣子?!?/p>

謝小達說:“這塊桌面一樣的大磚頭,是你外婆送給我洗衣服用的。她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我就不知道了。就擱在這里吧,費那么多力氣干什么,餓不死就行?!?/p>

“拿幾只大像章給我吧。”

“全被你仲叔叔藏起來了。我根本找不到?!?/p>

“你那雙延安時期的狗頭牌棉襪呢?我記得是北京一位大姐送給你的珍貴紀念品?!?/p>

“穿在老仲他媽腳上呢。老仲老婆穿破不要了,就給老仲的媽媽穿了?!?/p>

“你過的好日子?!?/p>

“還行。我以前不會吹口哨,只會打響指。你記得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一打響指你就過來了?,F(xiàn)在這些小孩打響指不管用,我就學會了吹口哨。就像這樣……”

謝小達把拇指和食指放進嘴里,輕輕吹一聲,那個男孩馬上跑了過來,鎮(zhèn)定地問:“領導,你還要買什么東西?你有錢嗎?”

謝小達說:“孩子,我沒錢。你扶我起來,我要去床上睡覺。我要在夢里撿到一大筆錢?!彼D(zhuǎn)過頭傷感地對孔燕妮說:“我從來看不上中國的知識分子,沒想到我現(xiàn)在也成了一個知識分子。我從來不把錢當回事,沒想到現(xiàn)在整天惦念錢。我日落西山了……這個國家將來變怎么樣,想想和我沒有多大關系的?!?/p>

孔燕妮嘆一口氣說:“娘,你這么想挺不錯的。這么想心里多自由啊。希望你不是一時賭氣才這么想?!?/p>

謝小達回過頭說了最后一句話:“燕妮啊,媽七八年前就禁欲了。你也禁欲吧。女人禁欲了,才能斗得過男人?!?/p>

孔燕妮本來想和媽媽說說俞華南不會開玩笑的事,七搞八搞,也沒有談開來。她心里襲上一陣空虛,就像肚子餓得快要虛脫的狀態(tài)。她想,她才不會禁欲呢。她禁欲了,拿什么焐熱俞華南?只有女性的溫度才能焐熱一個男性的靈魂。 

……

原發(fā)《鐘山·長篇小說》2021年B卷,原刊責任編輯 賈夢瑋 汪楚紅;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原書責任編輯 胡曉東 李黎 孫建兵;本刊責任編輯 宋嵩

葉彌,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天鵝絨》《親人》《錢幣的正反兩面》《桃花渡》等,長篇小說《風流圖卷》《美哉少年》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部分作品譯介至美、英、德、法、日、韓、俄等國?,F(xiàn)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