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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9期|陳元武:街區(qū)
來源:《草原》2022年第9期 | 陳元武  2022年11月24日09:04

我盯著那片朝東的玻璃窗看了許久,想起昨天那只慘死的斑鳩。它徑直朝玻璃窗撞了上去,也許,它漫不經(jīng)心地飛行著,竟然錯將玻璃窗里映出的天空視為真實的存在?!芭椤钡囊宦暎鼡u搖晃晃地掉下去,摔在二樓的露臺上一動不動了。地上留下一攤血跡,同時,玻璃窗上沾著一小片血跡和一枚羽毛。在風中吹著晃動了一會兒,也徑直掉了下去。斑鳩很快就引來了野貓,一只橘紅背白肚皮白尾巴的野貓迅速跳下露臺,沿著二樓人家搭的晾衣臺走下去,消失在榕蔭里。那只貓經(jīng)常在我家附近出現(xiàn),我覺得它是這個街區(qū)里的常住民,它甚至比我更有資格說,我才是這里的老人。街上的行人沒有注意到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事實上,在這面玻璃上撞死的不止是一只斑鳩,疾速飛行的烏鶇、夜鷹或者是八聲杜鵑,偶爾也有著急忙慌的麻雀,甚至有一只追逐獵物的游隼。那幢樓是屬于這個街區(qū)某個單位的某個部門,一年中難得見它打開過。鍍上反光膜的窗玻璃,簡直成了我家的鏡子,雖然隔著老遠,但它總能將陽光或者白云、藍天映入我的客廳。有時候,西向的太陽,像枚橘子似的出現(xiàn)在玻璃窗幕上,天空支離破碎,云朵星星點點,破碎的太陽像光密集陣,射向街對過的樓宇間。在巨大的榕樹梢上點燃一片莫名的火焰。樓下的餐館噴吐出的煙縷被這束光照亮,顯得有點超現(xiàn)實的味道。我有時候,對著這反光點燃一支煙,整個人沐浴在這橘紅色的刺眼的光幕中。好久,眼睛才適應過來,看到室內的一切都泛著幽幽的綠意,我看到自己的手也成了綠色的,竟嚇了一跳。煙在光的通道里形成了丁達爾效應,那種光是散漫的,隨意的,像潑開的一杯橘子汁。街區(qū)白晝間除了樓下館店的喧鬧外,就沒有什么大的動靜,直到斑鳩的撞擊事件發(fā)生。我分明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叭骨頭斷裂的脆響,是那只斑鳩的頭骨碎裂開或者頸骨骨折?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那一陣風脆裂折斷了,它恰好經(jīng)歷了斑鳩的撞擊事件。

我想,一切都有荼蘼的時刻,像時光一樣,會有突然的意外出現(xiàn)。那種感覺在我得了痛風之后,變得更加明顯。螞蟻鉆心似的隱痛突然間就爆炸開了,撕裂了我的身體、骨骼,甚至是靈魂。那種痛是意外的鉆心的,好像一下子就出現(xiàn),下一秒又突然轉移到另一處關節(jié)間。瘀血堆積,紅腫,體液往傷口處流淌,針狀的晶體出現(xiàn)在關節(jié)間的骨頭上,像交擊的兵器似的碰撞,切割并刺痛彼此。我的時光就在這莫名的痛風間出現(xiàn)并消失,因此,我對打碎一個瓷器或者玻璃器皿特別敏感,尤其是骨頭脆裂的聲音。那只斑鳩的意外撞擊,竟然觸動了我身體的某個隱秘的痛處,痛風的腳趾關節(jié)竟然意外地紅了起來,這讓我十分緊張。我仿佛感覺到它上邊結晶的尿酸晶體也咔叭一聲,碎了一些,成了渣滓,擠向身體的某個柔軟的組織里。街區(qū)依舊那么喧鬧或者片刻的寧靜,汽車經(jīng)常在這里堵得進退兩難,抄牌的警察動作麻利,嫻熟地給路邊違停的車輛拍照,貼上違章處罰告知單。對于堵著的汽車無能為力漠不關心,連正眼都不瞧上一下。汽車主人使勁地撳著喇叭,盡管警察就在那里。我在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里尋找著有關的答案,關于一只鳥與玻璃窗的故事:“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碧空,/我是那污跡一團的灰絨毛,而我/曾經(jīng)活在那映出的蒼穹,展翅翱翔/從這室內,我也會在窗玻璃上復印出/我的身影,我的燈盞,碟里的一個蘋果……/”橘貓在小區(qū)的綠地草叢間靜靜趴伏著,它半瞇著眼睛,毫不關注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它顯然在等待著什么,一塊碎肉從熟食攤上飛了過來,掉在草叢間,它迅速拾起那塊碎肉,消失在齊踝高的草叢里。離小區(qū)保安室后不遠是一堵殘墻,那里有個垃圾回收點,綠色的小屋,平常鎖著,到點一個胖女人會來分揀垃圾,便把那門打開,將綠色、黃色或者黑色的垃圾桶推出門口,橘貓便伏在她的腳邊,等待著驚喜時刻的到來。有時候,橘貓徑直跳上垃圾分揀臺,在她手間像魚似的鉆來鉆去。喵喵地叫著,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小區(qū)垃圾分類后,食物垃圾就成了橘貓最大的期待。胖婦人似乎也喜歡這只貓,不停地逗著它。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橘貓突然成了三只小貓的母親,帶著橘白黑雜色的混血貓來這里繼續(xù)它的幸福生活。

橘貓都當母親了,小區(qū)里的老女人們多了些談資,對那些結婚已久依舊不想要孩子的小夫妻勸道:喏,貓都生崽了,你們怎么還沒動靜?樓頂?shù)穆杜_誰家掛出嬰兒的衣服被褥,誰家響起嬰兒奶聲奶氣的啼哭聲,小區(qū)里仿佛過節(jié)般引起一陣騷動。老人太多了,喜歡聽嬰兒的啼哭聲。橘貓的孩子最后都被她們領養(yǎng)了,橘貓作為母親,享受了在小區(qū)里通行無阻的待遇。分揀垃圾的胖女人依舊關照著橘貓,小區(qū)業(yè)主們也不時將食物供給橘貓,其中有自己購買的貓糧。橘貓不再流浪,在小區(qū)的地下車庫門口的貯物間里安居下來。毛色漸豐,油亮且富有韻致,它不時高翹著尾巴在小區(qū)里走著,像一個老鄰居般老到。街區(qū)擴寬不久,街兩邊的流動攤販便多了起來,特別是晚間。有小吃攤——炸油餅的、氽魚丸肉丸的、福鼎肉片、串串香、烤辣腸、肉夾饃、油潑扯面、刀削面、新疆羊肉串、烤羊眼睛、烤羊下水……空氣里飄著濃烈的燒烤和蒸煮食物的氣味。橘貓和它的伙伴們以及若干不知來歷的流浪狗在攤販間像魚一樣穿梭著,尋找著豐富的棄物。噴氣爐子咝咝地噴著藍色的火焰,鐵鍋與勺碰擊的乒乓聲,水在熱鍋里噗噗驚響,夜晚的食攤仿佛煙火氣十足的蕓世。吮螺螄的、喝啤酒的、猜拳的、驚叫的……聲色犬馬,橘貓一點也不大驚小怪,它冷眼走著,像獨立的貴族般,步履輕盈自信。賣茉莉花的大嬸拎著傍晚剛從地里采收的茉莉花蕾扎成的花串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叫賣,一串香氣迷人的茉莉花才五元,確實不貴,放在桌邊,空氣立馬清新不少。晚風多少帶著這樣喧囂和煙火氣,在街區(qū)里像無邊的海浪一樣擴散著。小孩在街邊雪亮的路燈下追逐著,玩著屬于他們的游戲。玩滑板的、騎自行車的,跌跌撞撞,不時碰到食客的身上,他們只是轉身看了一下,并不在意,繼續(xù)喝酒聊天。

老王是街區(qū)的老居民了,他的鑄匠鋪也開了幾十年了,現(xiàn)在不讓鑄東西,鑄坊搬到離這十幾公里的郊區(qū)鄉(xiāng)下,鑄好的銅器搬上來,在鋪里繼續(xù)精加工。老王祖?zhèn)鞯默m瑯銅器手藝,祖上從京城學到琺瑯銅器的制作技術,回來開了這家琺瑯銅器鋪。他的琺瑯是鑄件銅器琺瑯,也有鍛打銅坯成器再掐絲琺瑯。兩樣的工藝不相同,前者工藝簡單,成本也較低,是南琺瑯銅器的主工藝手法。鑄銅就要模范,失蠟法制形狀復雜的銅器,不過現(xiàn)在的琺瑯多為仙佛宗教造像,簡單并且重復。釉料仍然是北派的配方,加助熔藥如硼砂等,礦物顏料精心選擇,如青金石藍、蘇麻離青藍、銅錳礦霽紅、鉛鉻礦黃、鋅白和孔雀石綠和砷綠。有些為保證顏料不被氧化而出現(xiàn)銹斑,加了還原劑的鎂粉等。鑄銅件為青銅坯,銅、錫合金,加少量的鉛或者鉻、硫磺等物。銅器一爐即可澆鑄數(shù)十上百件。坯成,上釉藥是技術活,老王和徒弟親自上釉,點釉要兩遍甚至數(shù)遍,釉藥要剛好與坯面齊整,略微空出呈現(xiàn)飽滿圓潤之感。燒制多遍后,琺瑯才算是成了,還要以秘法拋光,用的是漆器制作的揩光石拋光。他在鋪里埋頭做著各種銅器,一次我剛好去他鋪里,他正在給一把鑲寶石的小刀配匣子,將一塊上好的皮子一遍遍鞣著,直到出現(xiàn)他希望的花紋,壓上花,對折內翻絞線縫法,車皮子的縫紉機是補鞋用的款。刀是西域常見的寬刃彎月刀,后體稍寬前尖急細且彎成月牙形,是一個新疆的朋友送樣定做的。他用了精鋼,采用冷熱鍛打結合的辦法,折花重復數(shù)十次,終于打出漂亮的大馬士革刀紋。青灰微藍的刀體,刃邊閃著寒光。他在刀鞘里加了塊滾砂皮作為內襯,好讓刀永遠出鞘即閃寒光。銅胎掐絲琺瑯就完全是北派的做法,一塊銅沖壓成器,或者一錘一錘鍛打出銅胎,然后掐上絲,再上釉藥燒制多遍。掐絲銅胎琺瑯整體較輕薄,紋路也清晰,造型更加復雜豐富,因此,大器件喜歡用此法制琺瑯?,F(xiàn)在多用沖壓制胎,對焊成器,因此,省了許多手工過程,但也失去了手工制作的味道。老王說,現(xiàn)在的人沒有耐心,別說一錘錘打上萬遍,就是收毛去刺都嫌麻煩,用拋光機一拋了事。所以,談不上今后會有特別厲害的手藝人了,那多半是機器的能耐,不是匠人自己的。午后的陽光斜照在他的工作臺上,藍色噴槍火焰呼呼響著,將毛刺和殘存的鑄痕一點點熔蝕,掐絲的銅片一點點焊牢在銅器胎上。老王趁著冷卻的間隙,抽了口煙斗,藍色的煙氣裊裊飄散,空氣里有股濃濃的尼古丁香氣。老王也是個不太理想的詩人,一直堅持寫詩,卻從不拿出示人。他也喜歡自己創(chuàng)作一些屬于自己的工藝品,比如一件馬首琺瑯,采用的是超現(xiàn)實的手法,馬夸張成一只飛鳥的形狀,馬首的比例也不太符合解剖學??鋸埖难劬捅强祝b張的嘴里,馬齒羅列,仿佛一個個壓迫心靈的砝碼。一只馬耳朝天直豎,一只朝下耷拉著。歪斜的馬嘴仿佛撕裂的靈魂。猙獰、恐怖,卻也不乏一絲倔強的抵抗。馬嚼子已經(jīng)崩開,馬首似乎就要得到解放。馬的眼睛頗為怪異,像人的眼睛,有驚恐萬狀的表情,但卻似乎很符合馬首的狀態(tài)。他大膽采用了類似漆器的點彩法施以琺瑯釉,表面也不作磨削揩平處理。一點點各種顏色的釉料重疊融合,有些類似于釉變的效果,局部過火造成的氧化現(xiàn)象,釉現(xiàn)蒼老和龜裂現(xiàn)象。

我喜歡這樣的下午,在他的店鋪門口盯著行人來來去去,將一地的陽光踩得凌亂,還帶起塵埃和各種異味。對過的理發(fā)店半掩著門,門簾是蠟染的粗布,繡著一個曖昧表情的騷女郎,烈焰紅唇?;宜{色的布簾確實不適合繡這么一個圖案。但現(xiàn)在的藝術風格誰說得清呢?三色旋轉燈柱日夜不停旋轉著,夜晚像旋轉的彩燈似的吸引一些孩子圍著燈柱玩耍睜眼猜的游戲??諝饫镉泄蓾庥舻南窗l(fā)水和啫喱水香味,芳香型或者香皂類的熱帶蘭花香。這多少沖淡了噴槍火焰燒烤出的銅器金屬味和焊錫味。老街的味道何止于此,魚肆和大排檔留下的濃烈的腥臭味不時被風帶過來,將這一切短暫的美好沖得煙消云散。納博科夫的詩這樣寫道:“她是詩人,又是畫家/喜歡那些現(xiàn)實的實體/同怪誕產物和滅亡形象混合交織在一起/她活到聽見另一個嬰兒啼哭。她的房間/我們仍然保持著原樣。室內零星雜物/構成她那種風格的靜態(tài)畫,那凸面玻璃鎮(zhèn)紙/里面封著一片環(huán)礁湖的風景/那本詩集開啟索引頁(月亮,月出,摩爾人,道德的)/那把孤零零的吉他/那個骷髏頭,還有一件從本地《星報》剪下來的/稀有珍品:紅短襪五比四擊敗了揚基佬……”(《微暗的火》)老王類似于這樣的人物。他的詩我只看到一首,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銅胎,日復一日錘鍛磨煉著。

街區(qū)的花圃里有米蘭和茉莉,以及使君子花藤蔓圍成的籬笆。但這一切都被小攤販們摧毀著,他們隨意將含鹽的污水澆在花叢間,踩踏著花圃里的植物,將籃筐或者是空塑料桶倒扣在植株上。讓花草變得污泥橫陳,面目全非。這顯然缺少一種美的意識或者說是審美意識。他們只是討生活的引車賣漿者流。街區(qū)像馬賽克一樣,各種顏色都堆積在一起,并不只有你喜歡的顏色,也有你不喜歡的顏色。然而,對于美的摧殘并不是生活的必然邏輯,懲罰沒有到位而已。這不像涂鴉,可以隨意覆蓋原來的底色,而不在意什么邏輯。那只橘貓似乎也是詩人的化身,它無意間創(chuàng)造了隨意的藝術。這其間有某些細節(jié)具有潛意識的非藝術傾向,或者,就這是生活的本質。

然而,有一樣東西能夠改變這一切,那就是音樂。雖然背景音樂是汽車噪聲和城市喧囂,但音樂如同一泓清泉般出現(xiàn),完全改寫了街區(qū)無序和雜亂的格局。小區(qū)里有學生鋼琴課,有退休的音樂教授的音樂時間。學生鋼琴課顯得單調而無聊,雖然一板一眼地跟著五線譜跟著導師的指點一個鍵一個鍵地彈壓著,音樂卻是零散和生硬的。退休的音樂教授姓梁,山東人,他喜歡的樂器除了手風琴外,就是管風琴,偶爾還拉下小提琴。但顯然,除了手風琴拉得極嫻熟外,其他的只能說是音樂專業(yè)水平。音樂從窗戶里飄出,立馬壓住了市囂和噪聲。婉爾得如天籟一般。以前沒注意到窗外的榕樹上有著許多善于鳴叫的鳥類,像烏鶇、繡眼和鷦鶯,斑鳩的聲音不算是動聽,但它們的聲音卻總是蓋過所有的鳥鳴。夜鶯偶爾會出現(xiàn),知更鳥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最多的是鵲鴝和紅耳鵯和白頭鵯,樹鷚和紅點頦。榕樹蔭里,成了它們的天堂。

弄堂口有家現(xiàn)磨咖啡屋,我經(jīng)常去那里坐,帶上一本書或者耳麥,聽聽線上音樂。焦耳燈很好地重現(xiàn)了復古的情調。這是復制白熾燈泡的一種夸張的藝術燈具??鋸埖牟A堇?,微紅的燈絲發(fā)出并不明亮的橘紅色光輝。藍調音樂在屋里回響著,墻壁復古成磚形涂白灰涂料的樣子,當然,這并不是白灰涂料,局部做得很滄桑頹廢的樣子,老式的旋轉風扇緩慢地轉著,搖搖晃晃的,吧臺上立著一具古色古香的咖啡磨??Х任莸拿纸小傲泓c”,大約是提供給失眠者的絕好空間,子夜零點,一切歸于寂靜,市囂降到塵埃里。突然空曠出來的時空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夜晚醒來,很不適應這樣的寂靜,街區(qū)安睡的樣子,也像一個人似的。耳邊突然嗡嗡作鳴,那多半是幻聽,是內心里的噪聲。伴隨著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夜晚突然就碎成一地的凌亂,可那有時候仍然是幻聽??Х任兜啦凰愫芎?,微苦,帶著特殊的焦苦味。但我很滿足,屋里人不多,只是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僅我一個,全是年輕人。藍山咖啡的味道很適合我,年輕人喜歡雞尾酒式的復調咖啡。摩卡或者拿鐵風格都不是我喜歡的,更不用說卡布其諾了。一只不銹鋼咖啡壺里,不停傾倒出濃香的咖啡汁,杯里釅著一股生活殘余的優(yōu)雅氣息。我說的是生活殘余,因為子夜是日之殘余,也是另一日的開始,說不清楚誰是誰的殘余,我或者是我自己的殘余而已。生活殘余之中當然包括了我自己??Х惹逑銌拘蚜四X神經(jīng),再無睡意,心跳也因此略顯加速,腦門竟然微微沁出汗意來,后背也有類似的感覺。喝茶時,喜歡加些濃的微苦的老茶,喝完后背一片潮濕,腦門上仿佛開了竅似的,有一種出神的清爽感。

很久以前,在杭州做學生時,曾經(jīng)夢想著做一個詩人,或者有著詩一樣生活要求的人,浙大的校園里多的是像我這樣的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娛樂的事物很少,除了交誼舞外,就是迪士高音樂和咖啡屋,吉他亂彈。校園的咖啡角還是情侶們幽會的地點,當然,我沒有對象,人家成雙成對的,我煢然孑立,顧影自賞。那時候的咖啡多是速溶咖啡,雀巢牌的。后來才有藍山和拿鐵、摩卡。那時候喜歡的詩人很多,像博爾赫斯和帕斯等等。但何為馬黛茶,卻一直無緣結識。博爾赫斯喜歡馬黛茶的苦味,這讓他充滿了激情和靈感。當然,校園吉他手的手藝不錯,古典吉他或者現(xiàn)代的爵士樂風格都能打動我。青年時期的血液是接近沸點的,做什么事情都很有激情,也過于沖動。吉他標配的年代,牛仔褲加一把吉他,就是文藝青年的范了。去西湖邊亂彈一通,在孤山的沒人處,乒乒乓乓一通亂彈琴,切和弦或者復調輪指,感覺不亦樂乎。詩歌油印在紙上,到處張貼,校園的公告欄里不時出現(xiàn)這樣的油印詩歌。一只鴿子或者一枚橄欖枝,算是綴飾。咖啡喝過以后,望著無盡的天空悵惘,天地何其蒼茫哉。所謂的道與哲,不過是一枚羽毛的左面與右面。有時候為尼采或者叔本華的觀點爭得面紅耳赤,只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后來才知道,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都是相對的,像量子糾纏。

剛來福州那會兒,經(jīng)常在街巷里瞎轉悠。想看看有沒有一些屬于時光的密碼存留在那些街巷里,有一家鍋邊糊早點店開在香樟林小區(qū)那邊的一幢老宅里,福州的民居多是高鞍墻加四角的飛檐,白墻黛瓦,錯落有致,只是沐著積塵和蒼苔,一時也難以辨認是否有時光的印記。墻上多有雨水洇出的苔跡,斑駁深淺,仿佛施以淡墨層層渲染而得。街區(qū)叫桂香街,有三個社區(qū),分別是浦下社區(qū)、桂香社區(qū)和康山社區(qū)。那時候,香樟林還沒蓋起來,一片空地,不時有塵埃隨風吹起,打著旋兒,朝我住的桂梅小區(qū)飛過來。有時候,就看到那對斑鳩在風中跌跌撞撞地飛著,地上,跟著那只橘貓,仰著腦袋,無限憧憬地望著天上的斑鳩,期盼著它們一個意外跌落下來。我想,我也何嘗不是這么想的,斑鳩的聲音畢竟不如樹鷚們好聽。對于橘貓來說,那可是一頓美味??上?,斑鳩終究還是飛走了,橘貓不無失望地坐在空曠的工地上,朝天空張望。街區(qū)如同一個小小的社會,橘貓、我、小販們和一個瘋婦人,榕樹更新了一茬又一茬,但我依舊沒離開這里,橘貓也沒有,小販們則換了一批又一批,樓下的店鋪招牌也換了一次又一次。街道擴寬了,加了新的排水管,鋪了瀝青,街邊的車越來越多,道路仍然顯得擁擠異常。老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小孩也添了一個又一個,小區(qū)跟街區(qū)一樣,緩慢地新陳代謝著。一棵樹老了,長了蛀蟲,需要修剪,鋸下去,樹心是空的了,好險哪。再后來,樹從根茬處鋸斷了,幾乎成了平地,但它還是不斷長出新茬來,保安割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妥協(xié)了,讓它長著,幾年間,一棵大樹又長到二樓高了,比原先的更加宏闊。樹像人,人可不一定能像樹一樣重生。不時有游動的鎖匠吆喝:磨剪子、搶菜刀,配鎖匙修自行車。北方來的漢子,胡子拉碴的,臉曬成老銅色,老王伸頭朝門外看了看,搖了搖頭,嘖嘖,這年頭還有這游匠!

街心修了一棵假樹,5G信號發(fā)射臺,偽裝成松樹的樣子,拉扯下來的電纜還裹著一層藤皮和假枝葉,認不出是啥藤,看上去怪怪的,假得不太正經(jīng)。

陳元武,福建莆田人,現(xiàn)居福州,作家,職業(yè)工程師。1992年起在《人民文學》《十月》《中華文學選刊》《天涯》《青年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草原》《中華散文》《散文選刊》《美文》《散文百家》《作品》《文學界》等期刊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多次入散文年度選本,曾獲得孫犁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