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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周于旸:暗樓連夜閣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 | 周于旸  2022年11月23日08:41

沒有人比鄭廣延更關(guān)心時間,他每隔兩分鐘看一次表,一天看三百次手表,目的只有一個,確認(rèn)那根秒針還在轉(zhuǎn)動。此事起源于六十九歲生日的晚上,鄭廣延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人告訴他,日子不長了,手表停下轉(zhuǎn)動的時候,他的生命會隨之結(jié)束。醒來之后,他的背心濕透,天花板上的吊燈在搖晃,好像什么人剛離開一樣,但妻子明明還在熟睡。妻子比他小八歲,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jì)。他向她講述了昨晚的夢,夢中人手持鐮刀,手指細(xì)長如樹枝,穿的卻是古代帝王的服飾,頭上戴著烏紗帽。他無法篤定那人是死神還是閻王,但肯定是個不祥之人。妻子說,沒頭沒尾,就是個夢而已。

昨晚的蛋糕還沒吃完,上面全是蠟燭,像扎滿細(xì)針的毛線球,這是外孫搗的鬼,他說六十九歲,就要插六十九根蠟燭,插到第二十三根時已經(jīng)沒了地兒。外孫很抱怨,說,原來人過了二十歲,就沒法好好過生日了。除了蛋糕外,紅酒也剩了一大半,鄭廣延有高血壓,喝不了酒,只能象征性地抿一口。生日還能再過一遍,但時間已經(jīng)對不上。他慌慌忙忙去找手表,它正躺在茶幾上,雙臂展開,像一只金色的海鷗。他拿起表,擰上三十圈,把發(fā)條加滿。十多年前,他得到了這塊表,是一位學(xué)生送給他的,當(dāng)時他還在大學(xué)的天文研究所工作,學(xué)生寫博士論文,講的是雙縫干涉,他提了幾點至關(guān)重要的意見。論文發(fā)表后,這位學(xué)生聲名鵲起,他沒有忘記鄭廣延。一次學(xué)術(shù)會議后的晚宴上,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金色的手帕,手帕里包裹的是一塊金色手表,他親手幫鄭廣延戴上。當(dāng)時他比現(xiàn)在胖一些,表帶扣在第九格,如今已經(jīng)減到了第七格。鄭廣延起初不愿收,覺得過于貴重。學(xué)生說,表貴不貴重,在于您看表的次數(shù),看一眼就算用一次表,用得多了,表就不貴重了。

十多年過去,表帶的光澤早已不如當(dāng)年,銅銹斑駁,劃痕累累。每道劃痕都有來頭,表盤正上方,羅馬數(shù)字十二的上頭,是騎自行車摔跤時留下的。多年以前,他接外孫放學(xué),外孫七歲,身體還小,他把外孫放在坐墊前的橫杠上。外孫要他跟同學(xué)家長比騎行速度,鄭廣延踩急了,硌到一個石子,車就翻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護(hù)住外孫的脖子,手表上磕了一道。有了第一條劃痕之后,第二條也隨之而來。有一次他在銀行取完錢,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隨,轉(zhuǎn)進(jìn)弄堂時,歹人下手,搶他的包。鄭廣延反應(yīng)迅速,兩人扭打起來,歹人不知從腰間掏出個什么硬物,對著他的腦袋砸去,鄭廣延下意識抬起左臂,手表正好擋了一下,兇器也從歹人手里滑落。鄭廣延定睛一看,是串鑰匙。歹人見情況不妙,撿了鑰匙便跑。鄭廣延每每想起此事,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那塊表,這串鑰匙就插進(jìn)了他的腦門。夢中人提醒他,手表的生命連接著他的生命,他現(xiàn)在覺得,這一說法不是毫無來由。

那天早上,鄭廣延悄悄出了趟門,沒敢跟妻子說,怕她嘲笑。他去的是家修表店,這家店開在學(xué)校對面,步行過去十分鐘,現(xiàn)在他老了,患了腿疾,要走十五分鐘。這腿疾始于一次意外事故,他有一次下樓梯,左腳絆右腳,摔了一跤,磕到了膝蓋,疼得在地上打滾,因為是自己絆倒的,怨不了人,氣撒不出來,他絕望地想,人生很多事也是這樣。后來去醫(yī)院檢查,磕的地方?jīng)]事,倒是查出了骨關(guān)節(jié)炎,從那以后,腳就不好了。修表店他經(jīng)常路過,直到今天,他才看清了它,店面很小,一個柜臺,一張?zhí)梢?,墻上掛鐘和海報,?biāo)語是用噴漆寫的,六個大字,董松專業(yè)修表,還算端正,董松應(yīng)該是老板的名字,下面還有行小字,立等可取。柜臺里整齊地擺了一排表,一塊貼著一塊,好像一卷攤開的竹簡,一些是拿來賣的,還有一些是修好了,等客人來取。老板是個中年男人,個子不高,微胖,鏡片很厚,見鄭廣延來了,他從躺椅上站起,問,修表?鄭廣延說,不修,但有點問題。老板問,什么問題?鄭廣延吞吞吐吐,說,一塊表,能活幾年?老板說,你這人講話有意思,活幾年我不知道,得看是什么表。鄭廣延撩起袖子,把表從手腕上摘下來,遞給老板,老板雙手接過,這時鄭廣延注意到,老板的左右手都戴著表,覺得有些好玩。鄭廣延說,你看看,這什么表?老板接過,掃了一眼,說,機(jī)械表,能活十年上下。鄭廣延一聽,腦門就出汗了,囁嚅著問,我已經(jīng)用了十年,是不是要到時候了?老板說,好一點的表,轉(zhuǎn)十五年也沒問題,能轉(zhuǎn)幾十年的表,現(xiàn)在也有了,不過你這個牌子,我沒見過,這串洋文什么意思?鄭廣延說,TRUTH,就是真理。老板問,真理是什么?鄭廣延說,問的有點深。老板說,我?guī)湍愦蜷_看下,清理下污垢,換點零件,能多轉(zhuǎn)幾年。說完,老板把手伸到桌角拿工具,鄭廣延立刻拉住他,問,換零件的時候,表會停嗎?老板說,當(dāng)然會停,回頭校一下就好了。鄭廣延忙從他手里搶過表,說,會停,那就不換了。

鄭廣延重新戴上手表,不停地用袖口擦拭表盤,從那天起,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它。往前數(shù)三十年,鄭廣延并不怕死,他在大學(xué)做老師那會兒,也當(dāng)過救生員,其他老師沒人愿意干,只有他不好面兒。學(xué)校的湖很大,一到夏季,全是看荷花的游客。鄭廣延不會游泳,當(dāng)救生員,為的是多賺點錢,只要沒人落水,這活就能一直干下去。干了三個月,遇上了第一個落水的人,是個女孩,他沒有多想,抱起救生圈跳了下去,這是職責(zé)所在,不能含糊。這一跳,險些讓他喪命,救上來時,胸腔全是水,女孩倒是沒事。當(dāng)年在學(xué)校里,算是一樁笑話,別人說起鄭廣延,都要感嘆一句,這是個不要命的人。一直到兩年前,他才變得要命起來,他的朋友去世了,以前是同事,退休后成了牌友。前一天晚上,他們還在一張桌上打牌,第二天他就收到了訃告,朋友半夜突發(fā)腦梗,再沒醒來。他出門參加葬禮,在臥室換好衣服,經(jīng)過客廳時,有些恍惚,在那一小片方桌上,昨晚打完的牌還沒收拾,人走了,菜還熱乎著,這是他的感受。他走到桌前,想理牌,但最后沒有理。

年輕時煙酒沾得多,鄭廣延患上了支氣管炎,有時半夜驚醒,喘不上氣,藥在床頭柜上備著,伸手就能摸到。但他還是怕,因為妻子說,他打呼時聲若洪鐘,以前是水面冒泡,現(xiàn)在像山風(fēng)過崗,總而言之,和平常不一樣。后來他開始坐著睡覺,是從一個醫(yī)生那聽來的偏方,坐了幾天,患上了失眠癥。一個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睛看不見,大腦卻格外透亮,仿佛在山洞里打坐,背對著洞口。他想起不少遺忘的記憶,三十年前,他在街邊給人算命,戴著氈絨帽,貼著假胡子,往衣服里塞了不少棉花,還是被一個女學(xué)生認(rèn)了出來。女學(xué)生要鄭廣延教她算命,否則就向領(lǐng)導(dǎo)舉報他。鄭廣延沒有辦法,教了些入門的東西,排盤,看八字,手相也教了一點。幾年前,他跟妻子上街,路過一個算命攤子,招牌上寫,欲問前程,請君止步。他被擺攤的女人拉住,她說了兩句話,暗樓連夜閣,機(jī)芯擬人心。這事他當(dāng)年沒在意,現(xiàn)在才發(fā)覺,那個算卦女人,長得頗像他學(xué)生。想到這里,他嚇出了冷汗。一激動,還把妻子搖醒,為的是求證那段記憶的真實性。妻子睡意朦朧,嗔怒地罵道,得了吧,你十幾年沒陪我上過街了。

鄭廣延做了那個夢后,不再坐著睡了,他的命不在睡姿上,他的命在那塊表上。每天晚上,他都要對著電視機(jī)校對時間,這塊表,一天的誤差在三十秒左右。他戴了這么多年,頭一回發(fā)現(xiàn)此事,之前都被騙了。他以前當(dāng)老師,當(dāng)過不算稱職的丈夫,當(dāng)過還算體面的父親,現(xiàn)在還要當(dāng)一會兒外公。就在他每天校準(zhǔn)手表的那幾分鐘里,他跟這些身份無關(guān),他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他不是其他任何人。剛校完表的幾小時里,是他一天中最安穩(wěn)的時光,即使睡不著覺,也不會慌亂,黑暗的房間里,書本,茶杯,臺燈和拖鞋,每件物體都死氣沉沉,唯有這塊表,如同活物,生機(jī)煥發(fā),但也不免有些孤獨。失眠期間,他經(jīng)常走上閣樓,打開天窗,爬到屋頂上去,像年輕時一樣,那會兒他有一架天文望遠(yuǎn)鏡,是實驗室淘汰下來的,他帶回了家,架在屋頂上,每晚上來看幾眼。那是他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有野心,有創(chuàng)造力,人也不會累,不像現(xiàn)在,只剩下一副衰敗的皮囊。但無論世事滄桑如何變幻,星星還是他的老朋友,一顆顆閃亮的螺絲釘,將夜幕牢牢釘在頭頂。

人一旦怕死,孤獨也就不當(dāng)回事了。從閣樓上下來后,他又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書房,他患有頸椎病,低頭是一次奢侈的消耗,往往要把手臂抬起來,抬到跟眼睛一樣高,動作有些夸張,仿佛在擦面前玻璃。他沒法在妻子面前做這件事,只好鉆進(jìn)書房。他有借口,他要寫一部書,家族史,這個計劃一早就有,中途擱置幾年,現(xiàn)在重新開始。起因是搬家前,他在舊倉庫里翻出一本冊子,曾祖父寫的回憶錄,古文筆法,不長,一萬多字,少細(xì)節(jié),多概括。他覺得很妙,想寫成書,他沒有寫過論文以外的東西,動筆以后,格外順暢,腦海里不斷有細(xì)節(jié)涌出。他覺得驚奇,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如何注射進(jìn)他的大腦,并從他的指尖流出。他從兩百年前寫起,兩百年,好長的時間,他一人占了七十年,想到這件事時,他覺得自己有些壯觀。但他時常無法集中精神,眼睛忍不住去看表,有一回,明明過了三秒的時間,秒針卻只動了一格,這一幕被他抓到了,心臟也跟著驟停一下。這塊表越來越難以信任,他決定再去一次修表店。

那是八月末的時候,天上下著暴雨,街道格外空曠,只剩下雨聲,每一滴雨水都不含糊,著實地落在地上,萬箭齊發(fā),像是要把柏油馬路鑿穿。鄭廣延撐著一把大黑傘,佝僂著身子朝店里走去。老板正站在柜臺后面,面對著雨景發(fā)呆,似乎沒有睡醒。鄭廣延出現(xiàn)時,把他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種天還有顧客,心里想,什么事值得冒這么大雨?老板遞給鄭廣延一條手帕,讓他擦擦身上的雨水。鄭廣延把傘收起來,擋雨板不夠?qū)?,他又往里站了站。他說,我要換零件。他把表從手腕上摘下,放到柜臺上。老板看了一眼表,想起來這是上次那位顧客,他修表數(shù)十年,人臉記不住,但只要一看表,就能對應(yīng)上。老板說,想明白了?鄭廣延說,我提個要求,修表,但表不能停下來。老板說,我修了這么多年表,沒人提過這種要求。鄭廣延說,我可以多給你點錢,多少錢我都付得起。老板說,老先生,不是錢的問題,你換個燈泡,總得暗一下吧?修表也一樣。鄭廣延說,這鎮(zhèn)上就你一家修表店,你是老師傅,幫我想想辦法,付兩倍的錢。老板苦笑,搖搖頭,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說,螺絲一擰,齒輪一摘,表肯定停,除非一直用手撥轉(zhuǎn)。鄭廣延聽完后,面色有些緊張,隨即開始點頭,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行,就這樣。

老板從箱子里掏出幾個小零件,擺到柜臺上,覺得光線有些暗,面前是鄭廣延黑壓壓的人影。老板端了張小木凳,讓鄭廣延到店里來坐。他手上一邊弄活,一邊問鄭廣延,這表有什么特別,一秒都不能停?鄭廣延說,師傅,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老板說,虛歲五十八。鄭廣延說,你比我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就容易信神信鬼了。老板說,鬼神都攬手表生意了?鄭廣延覺得有些難為情,但是他還是老實交代了,他找不到好的借口,他說,人總是要死的,就是死法不一樣,有一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了閻王,他說這表一停,我人就走。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鄭廣延,打趣說道,那我讓表反著走,你還能返老還童哩?鄭廣延說,你老老實實修就好,不用搞創(chuàng)新。

過了十分鐘,老板做好了工具,然后戴上寸鏡,開始拆卸,先把表殼和表耳拆下,放進(jìn)肥皂水里清洗,污垢死死貼在表層,需要刷子用力摩擦,老板咬著牙,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手表記錄時間,污垢記錄手表。刷去污垢后,再把零件扔進(jìn)酒精里浸泡。鄭廣延說,這話講得好。老板說,是嗎?做了幾十年了,有點小心得,你是做什么的?鄭廣延說,以前是大學(xué)老師,現(xiàn)在退休了。鄭廣延在鎮(zhèn)上名氣不小,是這里唯一的大學(xué)教授,名氣有時候很好用,去菜市場買菜,人家把最好的肉留給他。修表店老板不認(rèn)得,他有點失落。老板說,我們家沒人上過大學(xué),我兒子是第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我就跟著我爹干活了,但我認(rèn)的字可不少,你是教什么的?鄭廣延說,我教天體物理。老板說,聽不懂,什么是天體物理?在鄭廣延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他無數(shù)次被人問起這樣的問題,對此他有個簡單的回答,他說,就是研究星星月亮的。

老板讓鄭廣延湊過來,把剛做好的工具交給他,那是一個連接秒輪的杠桿,外形像個挖耳勺,他讓鄭廣延捏住鐵棒的一端,用手指撥著它轉(zhuǎn),表反扣在支架上,鄭廣延看不到表盤,只好在心里讀秒,他年紀(jì)大了,手容易抖,總是快一秒慢一秒的。老板說,你可得仔細(xì)了,命就握在你自己手里。說完,老板將表里的零件逐個摘下來,擺到柜臺上,透明的玻璃像一片湖,扇狀的零件像魚鱗一樣。就在老板拆卸的過程中,鄭廣延感到身體有些異樣,骨頭灼燙得厲害,說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感覺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他摁住老板的手,說,停一下。老板注意到鄭廣延臉色蒼白,也跟著緊張了起來,說,你放輕松,都是心理作用。為了盡快讓手表回到鄭廣延手上,老板替換了所有能換的零件,省去了清理的時間。期間他被鄭廣延催了兩次,八月了,雖然下雨,天氣還是悶,心里憋著股勁出不來,腦門上全是汗。在鄭廣延眼中,雖然老板看上去有些糙,手指也粗,但干起活來有條不紊,手上有譜,一板一眼,像斧頭上的花紋,給人一種不期而遇的細(xì)膩。老板裝完后,這塊表變了個樣,換了皮質(zhì)表帶,淺棕色帶花紋,表殼的色澤比原先亮了不少,戴在手上十分打眼,像小年輕喜歡的潮流玩意兒。鄭廣延這才緩過神來,身上的不適一下好了。

修完表后,鄭廣延想起要去接外孫黃集葉,看了一眼煥新的表盤,時間剛好,不早不遲。黃集葉今年十三歲,身體發(fā)育了一半,但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子模樣。小升初的暑假,因為沒有作業(yè),被母親送來念補習(xí)班,學(xué)寫議論文。母親在企業(yè)里上班,平時沒有時間管他,交給鄭廣延來帶。家里人覺得他是老師,大學(xué)生能教,小學(xué)生一樣能教。黃集葉正處叛逆期,看到外公就觸霉頭,讓他不要來接,同學(xué)見了鬧笑話。鄭廣延說,我也不想接你,你媽交代的任務(wù),你把書包給我,你走前頭。黃集葉一路跟同學(xué)嬉鬧,一會兒來回跑,一會兒躥馬路中間,鄭廣延走后邊,一步一個腳印,像放鴨子一樣把他趕到家里。黃集葉說,外公,你換新手表了。鄭廣延說,還是原來那塊。黃集葉說,我什么時候能有自己的手表?鄭廣延說,怎么對手表感興趣了?黃集葉說,班上同學(xué)都有。鄭廣延說,你也有別人沒有的東西。黃集葉說,是什么?鄭廣延說,上次作文拿了多少分?黃集葉說,九十三。鄭廣延說,多少名?黃集葉說,第一名。鄭廣延說,這就是了。黃集葉說,我不想上作文課了,講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三段論,我想跟你學(xué)物理。鄭廣延說,你倘若真想學(xué),跟你媽商量去。黃集葉說,我媽肯定同意,她就指著我跟你多學(xué)點東西。

黃集葉念一年級時,父母離了婚,母親怕單親家庭給他帶來影響,讓鄭廣延多陪他,教他點東西,不用出人頭地,但要做個好人。幾年前,鄭廣延腿腳還利索的時候,教黃集葉踢球,組了一個七人足球隊,他當(dāng)教練。黃集葉踢球時,眼里只有球門,不愛傳球,被逼到邊線了,就朝天空起一腳。鄭廣延說,你學(xué)會傳球,就多了一項進(jìn)攻手段,機(jī)會更多。黃集葉說,我是腳法最好的那個,為什么要給別人傳球?鄭廣延說,不相信隊友,比賽是沒法贏的。黃集葉沒有聽進(jìn)去,他心中有個執(zhí)念,人是活的,會犯錯誤,球門死的,不會騙他??粗鈱O一次次地沖擊球門,鄭廣延心有些緊,害怕他一輩子都像這樣,孤僻又固執(zhí),永遠(yuǎn)沒法把球傳出去。

周末的時候,鄭廣延泡好茶,繼續(xù)寫家族史,他一開始用鉛筆寫,有次用力過猛,筆尖折斷,彈進(jìn)了眼睛里,半天沒有取出來。后來他用圓珠筆寫,不順手,又換回鉛筆,戴了副眼鏡以防萬一。他在書房里奮筆疾書時,沒有料到黃集葉的到來。外孫闖進(jìn)書房時,他看了一眼手表,中午十二點三十七分。外孫爬上他的書桌,把玩他的天體模型。鄭廣延說,你真想學(xué)物理?黃集葉說,真想。鄭廣延說,你想學(xué)什么?黃集葉說,人能不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鄭廣延說,不能。黃集葉說,為什么?鄭廣延說,要是可以,我們就能見到很多未來回來的人。黃集葉反應(yīng)了一會兒,說,外公,你真是神了。鄭廣延說,你今天來找外公,不是為了學(xué)東西吧?黃集葉看著書桌上一堆鈍頭鉛筆,問,外公,你在寫什么?鄭廣延說,寫故事。黃集葉說,什么故事?鄭廣延說,祖宗們的故事,從兩百年前寫起,到我結(jié)尾,現(xiàn)在想了想,可以到你結(jié)尾。黃集葉說,給我看看。鄭廣延說,別急,現(xiàn)在還不能給你看。黃集葉說,為什么?鄭廣延說,我年輕的時候做一篇論文,剛發(fā)表,和人撞了,那人跟我同一時間上刊,這事給我?guī)砹藟拿?,就是因為我寫到一半,忍不住跟人炫耀,叫那人剽竊了去,那以后,我東西寫完了才給人看。黃集葉說,你不是研究物理的?怎么開始搞寫作了?鄭廣延說,有些話我現(xiàn)在跟你講,你也聽不明白,時空是有維度的,你可以想象成不同的岔路口,其中有一個維度里,也有一個我,他是作文章的,我正在跟他慢慢融合。黃集葉說,不是一個時空的事,你怎么知道?鄭廣延說,我以前是不會寫東西的,現(xiàn)在突然會寫了,不僅能寫,而且寫得漂亮,有人不停地在我腦袋里塞東西進(jìn)來。黃集葉說,家里人都說你古怪,腦子跟別人不一樣,我覺得你是學(xué)識高,所以不一樣。鄭廣延說,誰說我古怪?黃集葉說,姨媽姨父他們,我媽并不覺得,她就想我將來跟你一樣,當(dāng)愛因斯坦。鄭廣延說,他們說我哪些地方古怪了?黃集葉說,沒有,外公,你為什么老是看表?鄭廣延說,馬上到我的午休時間了。黃集葉像沒聽到一樣,繼續(xù)問,外公,你為什么老是看表?鄭廣延說,我在比你大一點時候,聽說一個理論,時間是個黑洞。黃集葉說,什么意思?鄭廣延說,黑洞在吞噬時間,所以時間會流逝,這只是個假說,到了外公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再想這句話,味道有點不一樣。黃集葉說,哪不一樣?鄭廣延說,研究物理,就是研究時空,外公研究了一輩子時空,啥也沒研究出來,最后還是讓時間給收走。黃集葉說,外公,你要不要先睡覺。鄭廣延說,剛有興致和你說兩句,又嫌啰嗦了?你自個先玩會兒,餓了去問你外婆要吃的。

黃集葉跟外公聊了半天,外公終于躺在搖椅上睡著了。實際上,他來找鄭廣延不是為別的,是想借他的手表一用。就在今天下午,他跟同學(xué)約了野營,里面有他喜歡的女孩,也有他討厭的男孩。城里的孩子,比他會玩,穿名牌衣服,聊明星偶像,他在里面顯得有些土氣。小學(xué)畢業(yè)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黃集葉是穿背心來上的,遭到了老師同學(xué)的嘲笑。更要命的是,畢業(yè)照也是那天拍的,他站最后一排,露出兩個大肩膀,這是糟糕的夏天,這一幕被永久定格到了照片上,多年之后,小學(xué)同學(xué)指認(rèn)他,會拿起相片,稱呼他為穿背心的那個家伙。他在學(xué)校里拿的獎狀,足球場上的風(fēng)頭,都將被這件背心掩蓋抹去。他年紀(jì)還小,并非生性敏感多疑,總是擅長想象自己的不幸。外公來接他的時候,他一眼相中了外公的新手表,像外公這樣的老人,也知道如何追趕潮流,裝點門面。他想把它戴到自己手上,這塊表是年輕人的東西,跟他更般配一些,更重要的是,不會再讓兩條手臂看起來光禿禿的。但是外公看起來非常寶貝它,眼神中多了一些東西,看表不僅僅只是看時間。他由此斷定,外公不會把表借給他。他決定等到外公睡著,偷偷把它摘走,用完以后再還回來。

外公睡得很沉,伴隨有間歇的呼嚕聲。節(jié)奏很重要,只要掌握了打鼾的頻率,他就能掌握下手的時機(jī)。表戴在左手上,左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外公頭靠右邊,按照球場上的說法,此時左半側(cè)是弱側(cè),易得手。唯一的障礙是,外公的手腕正好卡在扶手最前端,表帶卡在當(dāng)中。他一手點著手表,另一只手托住外公的手肘,慢慢地朝前挪動了兩公分。午后的陽光正好打在外公的手臂上,經(jīng)由表盤反射,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左眼開始流淚,照例是不該流的,有些平白無故。外公已經(jīng)老了,手上有許多紅色斑塊,一條條經(jīng)脈從手臂沿至手背,像逐漸干枯的河流,手表是一座大橋,氣派威嚴(yán),橫亙其上?,F(xiàn)在他要摘下這座大橋,好在他手指夠細(xì),外公也睡得夠沉。盡管如此,他還是出了一身汗。浩大的工程結(jié)束后,他發(fā)現(xiàn)大橋下的平原比別處的更加白皙,沒有紅斑,皺紋也輕。

黃集葉一度無法戴上這塊手表,如同他無法叫醒沉睡中的外公。公交車快到站的時候,他才扣到手上,它比想象中要沉,堅硬無比。野營的地點在靜河公園,那里剛完成新一輪招商,多了不少時髦小店,還有出租的透明大帳篷,半球狀,一個個置在草坪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張綠色的氣泡紙。他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在等他,他們在咖啡店買了冰激凌蛋糕,留給他的那個已經(jīng)快化了。黃集葉進(jìn)了帳篷后,玩了一會兒棋盤游戲,一共六個人,兩個女孩,四個男孩,這樣的活動他興趣不大,只是為了合群而做出的讓步。其中有個叫賀萱的女孩,他覺得他倆很般配,家住得近,上下學(xué)經(jīng)常碰到,有幾次聊得很熱絡(luò)。女孩的父親跟他母親是同事,彼此也熟。唯一不稱心的地方是,賀萱年齡比他大一歲,雖然按月份算,也就大四個月,但還是讓他覺得自己少了些男子氣概。玩游戲的時候,他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他說不出漂亮的話,只好以持久的沉默來引人注目。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草坪上的帳篷一個個撤走了,黃集葉這時才說了一句完整的話,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足球,說,現(xiàn)在不熱了,大家來踢會兒球吧。這里面話最多的男孩,是一個瘦高個,人姓朱,大家都叫他竹竿,竹竿和黃集葉不對付,知道踢球是黃集葉的絕活,不愿讓他出風(fēng)頭,說,沒有人想踢球。黃集葉球拿在手里,有些尷尬,這時賀萱說,坐了半天了,正好起來動一動,不過我們女生不太會踢。竹竿說,踢不了,哪來的球門?黃集葉說,這好辦。他拎起兩個書包,放在兩側(cè),隔開四米左右的距離,說,這兩個書包之間的距離就算球門。擺好兩個球門的位置后,女孩們也躍躍欲試,提出要守門。六個人分成兩隊,黃昏夕陽下,他們在草坪上踢起了球。

黃集葉看了一眼進(jìn)攻路線,賀萱正站在兩個書包之間,擺出守門的姿勢。黃集葉想炫耀自己的腳法,但竹竿拼命地給他制造身體接觸。黃集葉毫不慌亂,他先一個后撤,再一個大跨步變向,把竹竿晃了個踉蹌,失去重心,摔出很遠(yuǎn)。黃集葉有些得意,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覺得十分瀟灑。這時另一個人防守位補上來,黃集葉起腳朝球門射過去,一道低空弧線迅速劃過,賀萱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球正好擊中了她的面部。黃集葉感覺不妙,趕忙跑過去。賀萱被踢中了鼻子,眼淚不停地流,其他人也都聚了過來,一個接一個影子壓到她身上。黃集葉正想上前安慰,突然被人一把抱住,轉(zhuǎn)了半圈,狠狠地被摔在地上。他腦袋一嗡,回過神來,看見面目猙獰的竹竿,竹竿又朝他撲了過來,把他摁在地上,架住他的雙手,嘴里反復(fù)叫嚷,去給賀萱道歉!

天逐漸黑了,這場聚會終于不歡而散。竹竿嚷嚷著要送賀萱去醫(yī)院,黃集葉很清楚,沒到那個程度,他這么說是為了讓自己心里愧疚。他把足球塞進(jìn)書包,離開了靜河公園,一個人坐上了回家的公交,投幣的時候心里一陣酸楚,這樣的聚會,他不會再來了。車上人很多,他靠著車門站著,車駛了沒多久,路燈亮起來了。他對著窗戶里的自己發(fā)呆,汗水還掛在臉上,頭發(fā)黏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手表,四點四十三分,看完時間后,他遲遲沒能抬起頭來,因為他同時看到了鏡面上的四道劃痕,兩道分開在上,兩道交叉在下。他的腦袋卡殼了,后背開始冒汗,不停地用拇指摩擦鏡面,怎么也擦不掉。他回想了一遍下午的行跡,一定是和竹竿扭打時磕到的。他摘下手表,用指甲刮了刮,是實實在在的劃痕,外傷,有凹槽。今天是糟糕的一天,天暗得也比往常要早,暴雨要來了。他心里有股氣,但不知道該怨誰,竹竿是可恨的,自己也并非無辜。他開始琢磨如何向外公道歉,想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另有件事不對勁,他記得路燈是五點鐘亮起的,可現(xiàn)在明明是四點四十三分。他又看了一眼,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一條裂縫擋住了秒針,而秒針已經(jīng)不動了。手表壞了。

那天晚上,修表店迎來了一位新客人。黃集葉到店的時候,老板董松正在小桌前吃盒飯,外面正下著夏末的最后一場雨。他原以為,這樣的天氣不會再有客人,做好了提前打烊的準(zhǔn)備,雨具放到了門口。飯吃到一半,店門外來了個小男孩,已經(jīng)被雨淋了個狼狽。他趕忙擦了擦嘴,站到柜臺前。黃集葉是下車后才想起這家店的,印象中學(xué)校對面是有家店,修鐘表的。一開始他有些猶豫,不知道身上帶的錢夠不夠,最后被大雨趕到了店里。老板說,修表?黃集葉說,換個殼多少錢?老板說,表拿我看看。黃集葉把表遞過去,老板看了一眼,問,這是你的表嗎?黃集葉打了個激靈,說,是,是的。老板說,小孩,你跟我說實話,這表從哪來的?黃集葉不說話。老板說,做人要誠實,小小年紀(jì),別學(xué)人偷雞摸狗。老板還想說兩句,發(fā)現(xiàn)小男孩眼神不對勁。沒等他說完,已經(jīng)沉不住氣,漲紅了臉,撒腿跑了。老板大喊一聲,準(zhǔn)備追上去,但剛出門就迎上暴雨,他猶豫了一下,就這半秒鐘的時間,男孩淹沒在了雨中,消失不見。

董松回到店里,拿起那塊表,仔細(xì)端詳一陣,沒認(rèn)錯,是前兩天那個教授的,表盤中心的TRUTH字樣還在,表帶和零件也是他親手換的,氣息對得上?,F(xiàn)在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只不過換了個樣,表也不走了,時間停在傍晚四點四十三分。他收拾了一下吃剩的晚飯,開始修表。修的時候想起了鄭廣延,鄭廣延來這里的時候,話說得很明白,這塊表一停,人會沒命。那天修完表后,鄭廣延給了他兩千塊錢。當(dāng)晚他提早關(guān)店,買了一瓶酒,幾盤好菜,回家吃晚飯,他把這個故事講給他兒子聽。兒子聽完后,也給他講了個故事,具體他記不清了,是一個外國人寫的,說有個病人,望著窗外的枯樹,心中有個執(zhí)念,最后一片樹葉落下時,她會死去。一個畫家知道后,畫了片假樹葉上去,樹葉一直未落,女孩因此得救。兒子說,他在這個事情里,扮演的就是畫家的角色。董松聽完后,心里很欣慰,修了幾十年表,能靠手藝救人一命,是樁美事。不過現(xiàn)在他又迷茫了,手表壞了是其一,那男孩也不知道哪來的,中間發(fā)生了多少事,他也一概不知道。拆開表盤后,他摸清了故障的原因,鏡面損壞,碎片卡停了指針。他仔細(xì)清理了內(nèi)部的碎片,換上一塊新的鏡面,這塊表再次變得完好如初。

雨停之后,董松拉上卷簾門,小鎮(zhèn)不大,教授只有一個,不會難找。那天鄭廣延是走路來的,他腿腳不方便,說明家離這兒不遠(yuǎn),董松朝最近的住宅區(qū)尋去。雨后的夜晚,燈光格外敞亮,偶爾一陣夜風(fēng)吹過,熬了一夏天的身子骨,終于涼爽起來。如他所料的那樣,教授不難找,或者說,死人比活人好找。董松再次見到鄭廣延時,他已經(jīng)躺在棺木里,家人正在籌備喪事,披麻戴孝,宅院里聚滿了人,街坊鄰居趕來見教授的最后一面,面色凝重,哭聲激昂。董松站在人群中,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一眼,他并不覺得驚訝,而是反復(fù)提醒自己,我本就該料到的。

鄭廣延入土為安后,變成了一塊墓碑,葬在一片環(huán)山公墓里,位置在接近山頂?shù)牡胤?。妻子買墓地時,就提了一個要求,地方越高越好,因為丈夫是研究天文物理的,抬頭要見星和月。九月的一個午后,秋意漸濃,一個男孩爬上山頂,來到墓前。這是他第二次來這里,第一次是鄭廣延火化那天,作為家屬來給他下葬。男孩在墓碑前佇立良久,不顧別人會聽見,高聲講述自己的罪責(zé),乞求鄭廣延的原諒。準(zhǔn)備告別的時候,他跪下身,對著墓碑磕了三下。這時他發(fā)現(xiàn)墓碑左側(cè)有塊石頭,石頭下好像壓著什么東西,他挪開一看,下面是塊棕色的方布,布里包著一塊表,表面上寫有TRUTH字樣,像新的一樣,但時間定格在了四點四十三分。男孩張望四周,隨后開始嚎啕大哭,眼淚像傷口里流出的鮮血,撕心裂肺。

在黃集葉的成長過程中,他總是被問及一個問題,為什么總是戴著一塊不會動的手表。他編造過不同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他曾找過修表店的老板,發(fā)現(xiàn)就在外公下葬那天,老板賣掉了店鋪,不知去向。他曾把手表拆開,試圖從中找尋線索,同樣一無所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黃集葉并未繼承外公的傲人天賦,他的理科造詣平庸,高考后去了一所師范學(xué)校,念新聞專業(yè)。二十八歲那年,外婆把鄭廣延的生前手稿交到他手上,讓他把有用的東西公之于世。黃集葉翻了一遍,沒看懂多少內(nèi)容。其中有一個皮質(zhì)筆記本,里面沒有公式,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了幾頁后,他想起來,這是當(dāng)年外公未完成的家族史。

那天下午,他坐在外公生前的書房里,細(xì)心研讀了每一個字,到結(jié)尾的時候,才有一個叫鄭廣延的人出場。黃集葉興奮地翻開下一頁,泛黃的紙張頁上只留了個題目,暗樓連夜閣,機(jī)芯擬人心。字體比平常要大,蒼勁有力,鸞翔鳳翥,每一畫都朝更深處勾勒,仿佛落筆不久。黃集葉用手指輕撫過外公的筆跡,就在他認(rèn)清這十個字的瞬間,他感到一陣延宕了十五年的颶風(fēng)向他襲來。黃集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根十五年沒有動過的秒針,好像往前挪了一格。

周于旸,1996年生于江蘇蘇州,小說發(fā)表于《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雨花》《萌芽》《香港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已出版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