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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2年第11期|高亞平:鄉(xiāng)村秩序
來源:《美文》2022年第11期 | 高亞平  2022年11月24日08:47

鳳翔哥

按理我應(yīng)該叫他鳳翔叔,因為他和我父親的年齡差不多,好像還比父親大著幾個月,但父母親都讓我喊他鳳翔哥,他自己見了我,也讓我這樣叫他。后來,我才鬧明白,這是村上的規(guī)矩,照輩分叫,老話:“人窮輩分大!”我家輩分大,我和他屬于同輩,自然得這樣叫他。不這樣叫,就瞎了規(guī)矩,亂了輩分。而在鄉(xiāng)間,是最講究輩分的。

聽村人講,鳳翔哥是舊社會過來人,因家里窮,十四五歲時,就隨村里的大人跑南山砍過柴,割過條子。南山也就是終南山,屬秦嶺山系長安縣一段的北麓,其山大溝深,路險坡陡,野物眾多,那年月,還時常鬧土匪,一般人家,若非揭不開鍋,是斷不會當跑山人的。那幾乎是在拿命掙飯吃。鳳翔哥隨村人砍了柴,或挑到引鎮(zhèn),或挑到杜曲,在集市上出賣。鳳翔哥的柴很好賣,原因嘛,他砍的都是青岡木,青岡木火力硬,經(jīng)燒,一般老買家都愿買。加之,他又是一個孩子,一些買主同情他,因此,他的柴,比別人的都走得快。若割的是條子,就麻煩一些,無論是黃櫨條子,還是水曲柳條子,還得先挑到家里,費上四五天時間,把它們編作筐籃,然后再挑到集市上去賣。賣了錢,糴些米谷,這樣,他和寡母十天半月的嚼谷就有了。鳳翔哥沒有父親,他的父親多年前已死去,死于年饉。他也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一個堂伯,但來往也不密。日子如流水,雖然艱難,但還在一天天往下過。而鳳翔哥在這平淡、艱難的日子中,也在慢慢長大,一如他家門前的那棵鉆天楊樹。

在鳳翔哥還鬧不清是咋回事時,解放了,接著便是土改。因他家是赤貧,他和其他兩家人分到了本村財主的一座大瓦房。他家分得了東面的一間。雖是一間,但高敞明亮,門窗帶雕花,臺階是青石的,屋內(nèi)青磚鋪地,比他家那一間半草房好多了。鳳翔哥大喜過望,和寡母笑盈盈地搬進了新居。好事還沒有完,不久,鳳翔哥居然被本隊人選作了貧協(xié)主席。于是乎,日夜開會,組織發(fā)動群眾,斗地主,搞生產(chǎn),忙得活像一只陀螺,在村里村外滴溜溜亂轉(zhuǎn)。鳳翔哥瓦片翻身,成了隊上的紅人。他在駐村工作組的撮合下,還找了鄰村一個姑娘做媳婦,紅紅火火地過起了日子。他逢人就說:“還是新社會好??!”

但鳳翔哥高興得好像有點早,就在他說過此話幾年后,便遇到了大躍進,接著又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村人剛剛有些油水的肚子,又迅速癟了下去。鳳翔哥也不例外,他也是餓得兩眼發(fā)花,走起路來,好像地上鋪了棉花,老踩不實。讓他更難過的是,他的寡母由于體弱,受餓不過,在一個雨夜去世了。鳳翔哥幾度哭得昏死過去,最后都被村人救醒。短短數(shù)日,他就瘦得脫了形,人也變得萎靡起來,沒有了先前的精神……

我能記得鳳翔哥時已經(jīng)到了1969年前后。那時我剛5歲,常到他家所在的院子去玩彈球。他家的院子和屋內(nèi)一樣,也是青磚滿地,光潔平整,特別適合蹦彈球。加之,他還有一個女兒彩萍,和我們年齡相仿佛,也能玩到一塊兒。我們蹦彈球時,時常看見鳳翔哥急匆匆地穿過院子,進出家門。若是春夏秋,則戴著一頂藍色的單布帽,那布帽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月,已褪色發(fā)白,連帽舌都是軟塌塌的;若是冬天,則戴著一頂火車頭式的棉皮帽,帽前是毛的,已看不出是什么獸物的毛,但顏色還能看出來,是褐色的。兩片護耳的帽扇,則永遠順帽檐豎起來,但又不系著。這樣,他一走路,兩片帽扇就不斷地上下忽閃,活像一只在天空鼓翼飛翔的老鴰。每次看到這種情景,我都禁不住想笑。那時,我們并不知道他在忙些啥,直到多年后方知曉,文革來了,他在忙著鬧革命,造反,揪斗地富反壞右,搞階級斗爭。一個夏夜里,我曾親眼看見他帶著民兵小分隊的人,把一個在城里工作,下夜班騎車回家,途經(jīng)我們村的人攔住,又是搜查,又是盤問,后來,還把那人吊到大隊部的房梁上,打了半宿。因為村里當時丟了幾袋化肥,他們懷疑那人是小偷。那個工人挨打時凄厲的慘叫聲,多年后,還時常在我的耳畔縈繞。那段年月,鳳翔哥風光無限,連走路腰板都挺得直直的。但他好像也得罪了不少人,同隊的人很少和他來往。就連我的父母親也呵斥我,禁止我到他家的院子去蹦彈球。他的女兒彩萍也很落寞,很少有小朋友和她玩。時常,我們在街道或打谷場玩耍時,便會冷不丁地看見,彩萍孤零零地站在不遠的地方,用右手食指頂著下嘴唇,呆呆地看著我們玩。

后來文革結(jié)束了,包產(chǎn)到戶,鳳翔哥再次成為一個正經(jīng)莊稼人。村里人也漸漸原諒了他過去所做的一些荒唐事,每逢人家有婚喪嫁娶,也能見到他的影子了。那時,我已到西安上學,接著是工作,每每節(jié)假日回家碰到他,他都會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兄弟,回來咧,拿了啥好煙,給老哥嘗嘗?”“兄弟,啥時候吃你的喜糖,可不敢忘了你老哥呀!”我一邊客氣著,一邊急忙給他敬上一支煙,并幫他點上。他深深地吸一口煙,半天才吐出來,連說:“好煙!好煙!”我便不失時機地又給他遞上一根,他夾到耳朵上,然后笑瞇瞇地走了。過不久,我結(jié)婚時,他和老伴果真都來了,忙前忙后的,幫了很大的忙。事后,我還專門去了他家一趟,送了一些酒菜,以示答謝。

好久沒有回老家了,也沒有見過鳳翔哥了。聽說他現(xiàn)在迷上了打麻將,每天除了下田干點活外,都要和幾個老伙計五毛一塊地搓幾圈,不論輸贏,圖的是個樂呵。他的女兒彩萍已出嫁,且已有了外孫。聽說女兒很孝順,時常來看他。人生一世,尤其是一個莊稼人,晚境能有幾天滋潤的日子,也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苗圃里的愛情

我上中學是在樊川中學,現(xiàn)在已改名為西安市長安區(qū)第二職業(yè)中學,不過,那時叫樊川中學,或長安第八中學。學校在興王路上(興教寺至王莽村),南面一里處,就是日夜流淌不息的小峪河。小峪河自秦嶺北麓發(fā)源,從東南流出,一路向西北流去,橫穿整個樊川,最后注入潏河,流入渭河。小峪河像一條長長的藤蔓兒,沿途所經(jīng)過的村莊,則似掛在這根蔓兒上的瓜。王莽村和我所出生的稻地江村,便是這樣的兩個瓜。而樊川中學呢,雖然不是村莊,但實際上也是掛在這根藤上的一顆小瓜,每天,四周八村上中學的孩子,都會向這里匯聚,如饑似渴地吸納著各種知識。這些孩子里,自然有我,還有我同村的一些孩子,比如我的鄰居小寶。

小寶是一個女孩,和我不但是同村,還是同隊,而且,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學。不同的是,上小學和初中時,我們是同班;上高中時,則不在一個班,我學的是文科,她學的是理科。我們從小到大,關(guān)系一直很好。下學了,或者放寒暑假,常在一塊兒玩,也一同到野地里去打豬草。我們兩家人的關(guān)系也很好,她的父親是村里的一名電工,我們家電燈壞了,有線廣播不響了,都是她的父親幫助修好的。這家人的人緣,在村里很好。小寶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他們都酷愛文藝,尤其是小寶和她的姐姐,一直是我們小學文藝隊的主力演員,在學校演出過許多節(jié)目。有些節(jié)目,還代表全公社,到縣里演出過,譬如《狐貍與小白兔》,我至今還能記住里面的許多戲詞,小白兔:“春天里呀多美好,多呀多美好,我們早晨起得早……”狐貍欺騙小白兔:“籬笆墻快倒了,看,我是在修理?!钡鹊???梢娢覍λ齻冄莩龅墓?jié)目記憶之深。小寶和她的姐姐都長得很俊樣,也都是我們村的名人,名人都有“緋聞”,她們也不例外。在校園里,常常能聽到姐妹倆跟哪個男生相好的消息,這些男生則都是校文藝演出隊的。相好的事兒固然有,“緋聞”卻談不上,這些,不過都是我們這幫孩子在那個年月里的窮開心而已。

小寶十六歲了,小寶上中學了,她出落成了一枝花,人見人愛。每天,從我們村莊通往樊川中學的沙石公路上,上學或下學途中,都會有村里的一些男生,不遠不近地跟在小寶的身后。小寶則作渾然不覺狀,和同村上學的一幫女生,嘻嘻哈哈地邊走邊說笑著,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不知不覺中,一年的時間過去了,眼見著,再有一年的光景,就要高考了。人人都鉚足了勁,準備迎戰(zhàn)高考。要知道,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幾乎是農(nóng)家孩子跳出農(nóng)門的唯一出路。但在緊張的上下學路上,卻漸漸稀少了小寶的影子。大家納悶了半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密:小寶戀愛了。原來,我們上學的途中,要經(jīng)過一處小苗圃。苗圃的主人叫明明,嚴格來講,明明也算是我的一個同學,不過比我高一級而已。他和我不是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明明上完初中后,因家境貧寒,家中缺少勞力,主動不上了。他回村后,因讀過幾天書,便有點心高氣傲,不愿像老輩人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心一意務(wù)弄莊稼,修理地球。好在那時政策已經(jīng)活泛,已經(jīng)允許私有經(jīng)濟存在,他便在生產(chǎn)隊上承包了二十多畝土地,搞起了苗圃。這自然是好事,但當時卻不被村里人看好,人們說他是怕吃苦,胡成精。怕吃苦也好,胡成精也罷,他最終還是獨自一人,在村外把苗圃艱難地辦起來了。苗圃建在公路邊,它的東面緊鄰著一片墳地,我們都叫它老墳。老墳里墳冢累累,有的墳堆上,墓木已長到小桶粗,數(shù)丈高。上下學的學生,無論男女,走到這里,都有點害怕。尤其是下晚自習后,途經(jīng)此處,但見殘月在天,墓地里影影綽綽,呼吸便會變得異常的緊迫,盡管大家結(jié)伴而行,可步履都是匆匆的。也難為了明明,敢在這樣的鬼地方結(jié)廬而居。起初,我們上下學的途中,常常能見到明明站在路邊,笑望著我們,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日子一久,大家也就習慣了,也都知道他寂寞,一天里難得能找到一個說話的人。但突然間,路邊就不見了他的影子,起初,我們沒有在意,待我們意識到時,我們才知道他和小寶戀愛了。愛情的烈火是猛烈的,它燒毀了小寶,也燒壞了她的大學夢。一年后,小寶高考落榜回家,并嫁給了明明。小寶就像一個種莊稼的人,夏收時節(jié),盡管因各種原因,沒有收到麥子,卻收獲了足夠的麥草。她收獲了自己的愛情。

三十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在這些年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的回歸過故鄉(xiāng),當然,也曾多次途經(jīng)明明的苗圃。他們的苗圃已蔚為大觀,不但苗木多,且已成林。但我很少見到小寶和明明,也許他們在苗圃里忙著吧?聽說他們?yōu)榱诉@個苗圃,受了無數(shù)的艱難,人都比同齡人顯得蒼老了許多。他們的一雙兒女,我倒是在路上見過,個個長得眉目如畫,惹人憐愛。有了這樣的兒女,不管他們今生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我想,他們都會欣慰的。

是呀,人這一輩子,誰又比誰能好到哪里去呢!

 

小 菊

小菊是我的一位小學同學,和我同級,但不同班,我是二班,她是一班。我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一直上到五年級,盡管彼此認識,但從未說過話。小菊長得很好看,圓圓的臉蛋,紅是紅,白是白,粉嫩的好像能彈出水來。一雙大眼黑若著漆,眼睫毛一眨,仿佛會說話。尤其是那一頭秀發(fā),黑若錦緞,有時剪成齊耳短發(fā),有時扎成兩根排發(fā)辮,有時長長了,又隨意地披在肩上,一任風兒撫弄,顯出萬種的風情。小菊很愛干凈,她的衣服也是光鮮潔凈的,盡管是普通的布衣。這一點,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整天混打混鬧,像個泥猴似的。小菊靦腆,就連笑也是羞澀的。

小菊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好伙伴小玲,她們倆家住在一塊兒,在小峪河的南岸,那里遠離村莊,離我們村子的最南頭還有四里路,只有三四戶人家居住。居處的東邊有一條楊峪河,也就三四丈的距離,河水清淺,滿河灘的白石。兩岸有高楊大柳,有小樹林,有青草地,還有遍地的莊稼。清晨,在鳥兒的啼叫聲中,小菊睜開眼睛,到楊峪河里洗把臉,對著河水,照一照自己姣好的面容,做個鬼臉,自己笑一回,然后回家,叫上小玲,一起去村里上學。她們沿著溢滿青草氣息的田間小路,踩著草尖上的露水,向北一直走到小峪河邊,然后,順著用大石頭堆成的列石,蹦跳著走到河的對岸,再沿著機耕路,走上二里地,便來到了位于村南的稻地江村小學。學校建在村中的關(guān)帝廟里。廟坐北面南,自成一個小院,小院里除了三間關(guān)帝廟大殿,還有兩排瓦房,住著十多位老師。院中有冬青樹,還有一排柏樹,一棵合歡,一棵枇杷樹。出小院門,便是操場。操場的南面是一座清代建成的戲樓,那是在舊年月里,每逢農(nóng)閑,酬神唱戲用的。沿戲樓的兩邊建了幾排房舍,這便是我們的教室。每天,小菊和小玲相偕著來到這里,便坐在戲樓東面的一座教室里上課。下課了,在操場上追逐、嬉戲,或做課間操。下學了,兩人又相伴著回家。日復(fù)一日,只有寒暑假,才能在田間地頭,見到小菊的影子,她要么是在打豬草,要么是在拾柴。夏收秋收時節(jié),小菊則和小玲會挎了筐籃,到地頭和路上撿麥穗稻穗。撿夠了一籃,然后提到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交到隊上,換點零花錢。這些錢,一學期用來買本子文具,足夠了。小菊就這么快快樂樂地過著日子,從來不知道啥叫憂愁。一晃就是五年,小菊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這一年秋天,她十五歲,上初一,終于和我分到了一個班。幸運的是,我們小學屬于戴帽學校,初中三年也在這里上,可以不離村。

開學了,小菊和小玲依然結(jié)伴來上學。她們像一對快樂的小鳥,整天在教室里飛進飛出,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她們。尤其是小菊,由于長得好,又學習好,更得大家喜愛。我也很喜歡小菊,但只能在心里,從來不敢正面看她,就更別提和她說話了。大約是1975年的秋天吧,一連落了三天三夜的雨,小峪河水暴漲,不但沖毀了通往鄰村的便橋,還沖毀了河堤,我們村南幾個生產(chǎn)隊的稻田,也被無情的洪水毀掉了很多??吹郊磳⒊墒斓乃荆狗诘咎锢?,被泥沙埋掉,村里很多人都落了淚。我自然也心疼被毀壞的莊稼,但我更關(guān)心小菊和小玲。因為,自從發(fā)洪水以來,她倆已有四五天沒到校了。洪水在一周后方落下,我焦急地等待著小菊小玲來上學,但到校的只有小玲,沒有小菊。老師說,小菊病了。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小菊依然沒有來上課。學校里來了警察,許多老師被叫去談話。與此同時,村里有了風言,說小菊被人糟害了。我不知道“糟害”是啥意思,去問大人,大人們嚴肅地說:“小孩子家的,不好好念書,問那么多干嘛!”說完,嘆一口氣。我隱隱覺得,小菊遇到了不好的事。再后來,鄰村一個賣肉的惡漢被法辦了,聽說就是他在那個秋天的一個雨夜,敲開了小菊家的門,最終糟害了小菊。據(jù)說,小菊媽是那個惡漢的相好,惡漢常給小菊家送肉吃,沒想到,在那個貧窮的年月里,竟發(fā)生了這樁不幸的事兒。

小菊輟學了。但不久,聽說她又進了校門,通過親戚,在鄰村的一所學校讀書,我們都替她高興。然而一個月后,她又回到了村莊,徹底不上學了,原來,她被糟害的事,又傳到了鄰村的那個學校。每每小菊在操場行走,總有師生在身后指指點點,風言風語。小菊受不了,最終含淚離校。小菊變得沉默了,沒了笑容。她除了家里人,很少和外人來往,也很少與村里人說話,就連她昔日的同學也不例外。

幾年后的一個秋天,小菊悄然遠嫁外縣一個鰥夫。那天,一天的風雨,滿地的黃葉……

 

一個會種蘑菇的同學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的幾個同學家,除了趙恩利家外,就是孟養(yǎng)利家了。趙恩利家在村北偏東趙家巷,其家有三間庵房和兩間廈房,兩房相接處有個小天井,上面是一架濃蔭蔽天的葡萄。那時流行打撲克,我便常和趙恩利在他家的天井里打牌,無論春夏秋冬,當然以前三季為多。尤其是夏日的午后,院子里靜悄悄的,唯有蟬兒在榆樹上長鳴,我們坐在天井里,微風吹著,頭頂是碧綠的葡萄葉和晶瑩剔透的葡萄,長夏無事,足可玩?zhèn)€暢興。孟養(yǎng)利家在村十字西,門前臨著一條小河,河水來自村東,清泠無比,一年四季,長流不息。到他家去,便需跨過一道小石橋。他家是四間廈房,東西各兩間,中間是一個正方形的院子。因少人走動,院子里便時常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綠苔。若遇連陰雨天,綠苔便會緣滴雨石,爬上臺階,很有一些古意和詩意。他家因兩個姐姐已出嫁,家中唯有父母親和一個弟弟,加之家中少人來往,因此顯得異常安靜。這種靜,有時竟會讓人感到一絲無端的膽怯。好在他家還有一個后院,足有半畝地大,里面除種有榆、椿、槐樹外,還栽有柿樹、杜梨和兩株山藥,這里,便成了我們的樂園。玩三角、蹦彈球,秋天摘了拇指蛋大的山藥蛋煮熟了吃??傊磺卸际请S著我們的性子來。

在家中玩厭了,我們會相約了到村外或鄰村的同學家去玩。我們最愛去的地方是小峪河灘。暮春四月,雜花生樹,麥苗已秀,雉鳴聲聲,我們沿著開滿野花的田間小徑,迤邐來到河灘邊。那時,小峪河還沒有被污染,河水清澈,水中魚蝦繁多,加之沙白石潔,野蘆遍地,綠樹成蔭,行走其間,確實讓人心曠神怡。我們在河畔散步,在林蔭下讀書,在河水里濯足,談學習,談理想,當然也談各自心目中的女孩。至于夏日的傍晚,到小峪河邊去散步,則是更愜意不過的事了。在河邊走累了,隨意找一個深潭,脫了衣服,在潭中戲水,此時,蟲鳴如雨,灑落在蒼茫的夜色中;螢火蟲在我們周圍飛,螢光一閃一閃,倏忽而東,倏忽而西,有時則靜靜地伏在石頭上或草叢間,讓人覺出夏夜之神秘與美妙。我們半躺半坐在水中,談著心事,心如天邊的云彩,已逸奔到了遠方。而孟養(yǎng)利決心高中畢業(yè)后回家種植蘑菇的事,就是在那時,他告訴我的,我當時還驚訝了好半天呢。

轉(zhuǎn)眼間,我們就高中畢業(yè)了。趙恩利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郵電學校,我也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師范院校,只有孟養(yǎng)利沒有考中,不得不回到了父輩們生活的村莊。好在他早有心理準備,便樂呵呵地奔他的生活去了。孟養(yǎng)利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他當年夏天回到村里,立刻就著手搞起了食用菌種植。他又是拜師,又是看書,不到三個月,有關(guān)食用菌種植方面的事,就搞了個清清楚楚。買棉花籽、買鋸末、買菌種、買塑料袋……騰出東邊的兩間廈房做養(yǎng)殖地,經(jīng)過一番折騰,一切準備就緒,單等一個月后蘑菇長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搞食用菌種植還是一件新鮮事,最少,在我們村莊,還沒有人種植過。孟養(yǎng)利搞食用菌種植的事,立刻成了村莊里的重大新聞,村里許多人都跑到他家來看稀奇。就連我也于周末休假時,騎著自行車,奔波四十多里地,從西安趕到老家,關(guān)注他的種植情況。也許應(yīng)了好事多磨這句老話吧,孟養(yǎng)利種植蘑菇并沒有他預(yù)想的那么順利,一個多月后,除了少數(shù)培植的菌棒長出了蘑菇外,大部分菌棒,沒有長出蘑菇。惆悵之余,他干脆把這茬蘑菇采摘了,并于一個周日,約上我和趙恩利,以及他的家人,把這些蘑菇全部享用了。然后,他仔細尋找第一次失敗的原因,重打鼓,另升堂。此番的種植便異常的順利,一個多月后,蘑菇大獲豐收。他將這些蘑菇采摘了,然后,用自行車帶到集市上全部售賣,賺到了他步出校門后的第一筆錢。得知他賺了錢,我當時還替他高興了一陣子呢。此后,孟養(yǎng)利就開始了大面積種植,養(yǎng)殖房不夠用,他干脆和父母親商量,將后園毀棄,在上面建了四間大瓦房,而房間里,便全部作了蘑菇種植地。

光陰如梭,不覺間就是幾十年,在城市里生活慣了,我回鄉(xiāng)日稀,和孟養(yǎng)利交往也愈來愈少,有關(guān)他的一些情況,也所知甚少。只隱約從母親口中得知,在孟養(yǎng)利回村的最初幾年里,他種植蘑菇賺了一些錢,后來,搞種植的人多了,蘑菇越來越不好賣,他便不再種植蘑菇,而是學了油漆,每天走鄉(xiāng)串鎮(zhèn),給人家油漆家具。日子雖清苦,但似乎還過得去。去年過年,我回老家看望母親,初一晚無事,我去他家找他,見了面,彼此間談了一些各自的近況。他告訴我,他剛在村西路邊蓋了一院新房,年后就準備搬家。我聽了,由衷地為他高興。我問他見到過趙恩利嗎,他說沒有。其后,便無話,便是一段長久地沉默,我們都感到有些尷尬。我知道,我們之間變得生分了。這不怪我,也不怪他,在時光面前,一切皆可改變,包括少年時的友誼。

我起身告辭。走在回家的路上,孟養(yǎng)利的身影不斷在我的腦中浮現(xiàn),我翻檢著我們年少時的那些舊事,不覺有點淡淡的感傷。此時,遠村近郭,不斷有鞭炮聲響起,抬頭望望天空,不見月亮,只有幾點散淡的星光。風很硬,夜色如墨……

 

兩個拳師

我們村過去有兩個拳師,一個姓程,一個姓趙。姓程的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在我能記事時,他已生病死去了。不過,村中一直流傳著他當年習武時的一些軼事。諸如,徒手打跑幾名入村搶劫的土匪等。他有三個兒子,受其影響,均會一點拳腳,尤其是老大老二,能打小洪拳,能舞槍弄棒。在我六歲時的一個夏夜,我曾隨大人到村北的一個農(nóng)場里,親眼目睹過這哥倆給村人演示小洪拳和刀技。當時,村里圍觀的人很多,這哥倆也很賣力,一套小洪拳打得如行云流水,讓人眼花繚亂。而大刀也舞得呼呼生風,最緊要處,觀者只見一團舞動的白光,而不見了人體,讓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天,他們還表演了扔石鎖。一塊三四十斤重的石鎖,被他們向空中扔來扔去,他們則是變著法子在地下接,有時從前、有時從后、有時側(cè)、有時臥,總之,接法多樣,讓人眼目迷亂,不由在心中暗暗替他們捏一把汗,總擔心那凌空飛起丈余高的石鎖,不小心砸將下來,又恰好沒有接住,而傷了他們。但那天,這一幕終于沒有發(fā)生,我便在心中好笑著我的閑吃蘿卜淡操心了。

至于老三程建利,后來成了我的同學,從小學到高中,我們都是一個班,一直到中學畢業(yè),才徹底分開。在剛進校門的最初幾年里,我和班里同學總疑心建利也會打拳,又因他是拳師的兒子,還有兩個會打拳的哥哥,都有點怵他。事實上,他的腿踢得很高,能高過自己的頭頂;劈叉也做得很好,劈叉時兩腿著地,幾乎不露縫隙。這一點,別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發(fā)現(xiàn),他也不過就這兩下子,同學中便開始有人欺負他。建利人黑個小,又很消瘦,見有同學欺負他,起初還反抗一下,看看反抗無用,也就認命了。一些促狹鬼見他好欺負,還編了歌謠嘲笑他:“黑瘦黑瘦,上樹不溜。殺了沒血,吃了沒肉?!边@歌謠原來是說螞蟻的,如今用到了他的身上,他聽了,也是一笑置之。建利人很聰明,學習好,象棋也下得好,少年時代,我倆常在一塊兒下象棋玩。我們之間關(guān)系很好。這種友誼,從小到大,近乎四十年,至今還保持著。我從西安回鄉(xiāng)下看望母親,偶爾還能在村口或路口碰到他。遇到了,還在一塊兒聊聊。他數(shù)十年間好像沒有什么固定的職業(yè),一會兒種地,一會兒跑小買賣,眼下又在跑保險。但無論那一種職業(yè)似乎都干不長,也干得很累,日子也過得緊巴。前一段時間碰到他,他一臉苦相,告訴我,媳婦也跟別人跑了。目下,自己一個人養(yǎng)活著三個女兒?!昂迷?,大女兒已長大,已開始到外面打工,可以幫襯家用了?!彼f,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我則從他的笑容里,看出了許多的恓惶。

另一個拳師叫趙逸民。他是程拳師的徒弟。趙逸民個兒高挑,留著分頭,穿著講究,看上去有點油頭粉面,加之他有些游手好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頗遭人指責。但他好像對別人的指指戳戳無所謂,仍我行我素地在村里生活著。他好喝酒。在村莊的街道上,我常見他手里提著個酒瓶,醉醺醺地在街道上踉踉蹌蹌地走,且邊走邊喝。他的身后,則跟著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在看熱鬧。趙逸民老婆死的早,膝下留有一女兩男。他的女兒趙玲玲也是我的同學。記憶中,趙玲玲長得很清秀,就是不愛學習,不愛說話,有些憂郁。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叫山豹,一個叫山熊,都很頑劣,時常打架斗毆。這沒有辦法,他們沒有母親管教,父親又整日在醉鄉(xiāng)里,懶得管他們。這樣,他們就像極了荒灘上的野薊,盡管生長得很茂盛,也結(jié)出很好看的花,但渾身卻生滿了刺兒,人們根本不敢靠近他們。在我的記憶里,山豹山熊似乎就沒有進過學堂,或者進過學堂又很快輟學了。趙玲玲則是和我一直上到小學畢業(yè)才退學的。因為,她要回家照顧她的弟弟和父親。大約是1974年前后吧,趙逸民和村上的一位婦女好上了,不久,事發(fā),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大事。結(jié)果,二人被以流氓罪逮捕,并由公社出面,召開了批斗大會。會后,趙逸民被判刑10年,那位婦女也被判了2年刑。

1984年春天,我在西安上學,一次周末回家,在村西的沙石公路上,我突然看見久違了的趙逸民和那位婦女扛著鋤頭在路上走,我掐指一算,恍然,原來他刑滿出獄了。那時,趙玲玲已出嫁,山熊山豹也已是十六七歲的小伙子,整日在周圍的村莊里游逛得沒有個影兒。趙逸民便只有一個人寂寞地生活。他依舊好喝酒,但身體是眼見著垮了,人黃瘦不說,還有些病病歪歪的。也就是在當年的冬天吧,村里一戶人家給兒子過滿月,他去喝喜酒,結(jié)果大醉。當晚,就死在了家里。死時,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他的兩個兒子,聽說后來都不學好,其中一個,因為盜竊被公安機關(guān)逮捕了。趙逸民生前還收過一個徒弟,也沒有多大出息,只有一點三腳貓的功夫。自從趙逸民死后,我們村便再沒有了拳師。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程拳師和趙拳師墳頭的墓木怕已高可遏云了吧?年年春草綠,歲歲衰柳黃。風吹動著野云,在田間亂飛。

 

護秋人

鄉(xiāng)下一年中最好的時光要數(shù)秋天了,尤其是中秋前這一段日子,更是好得不能說。秋蟲不分晝夜地在田間地頭,在人家的房前屋后鳴叫,如琴如瑟;路邊田畔,野菊花開得如火如荼,金燦燦黃亮亮的,如星星,似眼睛,這兒一簇,那兒一堆,馨香得能讓人背過氣去。此時,秋莊稼也即將成熟,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清香。天高云淡,秋風送爽。行走鄉(xiāng)野,其樂可知。而對這種歡樂體驗最深的,莫過于護秋人了。他們?nèi)找钩宰≡谔镩g,游蕩在地頭,看護守衛(wèi)著莊稼,以免即將成熟的玉米、大豆遭人盜竊,遭野物糟蹋。工作輕松,沒有太大的壓力,心如頭頂之云,倏忽而東,倏忽而西,沒有羈絆,簡直賽若神仙。唯一讓他們難受的是,無人說話,有些兒寂寞。但在奇妙無窮的大自然面前,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護秋人有的是辦法化解這種寂寞。譬如,吹吹口哨,看看螞蟻打架,聽聽蟬鳴,或者在田邊的小溪里洗洗腳,摘兩把野菊花插到草庵前……總之,一切是那樣的有趣味,日子也便如流水般的,清亮亮的,一日一日地朝前過著。

我們生產(chǎn)隊的護秋人叫民民。他是一個光棍。光棍日子恓惶,出來進去都是一個人,隊長看他可憐,發(fā)善心,便讓他做了護秋人。而這一護便是七八年,直到他離開村莊,從我們村莊消失,才算結(jié)束。

民民和我同姓,他原本不是光棍,有父有母。他的父母親是老來得子,就守著他一個獨生兒子,十畝地里一棵苗,寶貝得不得了。這種過度的溺愛,害了他,也害了他的父母。民民從小就不知孝敬父母,和父母親爭吃爭喝。稍長,便開始打罵父母。父母親受不了,便常到大隊和公社去告狀,但告狀的結(jié)果,換來的是晚間遭到更大的虐待和毒打。民民的母親有哮喘病,冬天里,整個人喘得像一部風箱。民民嫌他母親告狀,就常在灶房里燒辣椒桿,老人不出屋吧,喘得不行;出屋吧,外面小刀風刮著,冷得不行。這樣日夜糟踐,民民的母親終于如其所言,到老墳里頂了墓疙瘩。母親一死,民民又開始加倍折磨父親。他常常在夜間把父親吊到房梁上打,打得父親低一聲短一聲地長號。隊上人實在看不慣,便聯(lián)名將其告到了公社,要求痛加處理。公社書記一看,這還了得,就安排召開了一場批斗會,民民被民兵小分隊五花大綁押上臺,給美美地批斗了一頓。這樣,民民虐待父親的行為才有所收斂。不過,他從此在村莊里也成了名人,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個逆子,教育孩子,都拿他做反面教材。民民二十一二歲的時候,他的父親也離開了人世。這樣,他便成了一個光桿桿。出門,一把鎖;入門,冰鍋冷灶,他一下子感到了人生的艱難。他似乎有了悔意,人們發(fā)現(xiàn),他無事時常愛到父母親的墳上去轉(zhuǎn),有時坐在墳前發(fā)呆,且一坐就是半天。隊上人看他可憐,安排活路時也有意照顧他,這樣,他就常干一些諸如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到集市上去賣豆腐之類的輕省活兒。在這些活路里,當然也包括護秋。

護秋人一般在莊稼地邊搭一高架棚,以便望遠。高架棚大多搭建在路邊或溪水邊,圖的是個取水和出行方便。但也有搭草庵的。這種草庵大都搭成人字形,一面留口,三面覆上稻草,稻草用草繩拉住,再在上面壓上濕樹枝,以防大風起時,勁風吹跑了稻草。這樣,一個能防風雨的草庵就搭成了,人住在里面,既干爽、暖和,又不怕夜露。民民護秋時,住的就是這種草庵。他因為家中就他一個人,無人給他送飯,便在距草庵一丈遠的地方堆起三塊石頭,簡單地壘了一個灶臺,上面架起一口小鍋,這便是他燒飯燒水時的家伙了。那時候,我們一幫孩子常愛到他的草庵里去玩,要么打撲克,要么玩三角,或者斗草,或者捉蟋蟀,一玩就是一天,常常到天黑了才戀戀不舍地歸家。見我們中午不回家,民民常偷著摘了毛豆,掰了嫩玉米,給我們煮熟了吃。煮時,他給鍋里放點鹽巴,煮熟的毛豆和玉米便格外好吃。有時,他還慫恿我們到鄰村的紅苕地里偷來紅苕,給我們烤熟了吃。時過數(shù)十年,我至今對那時的情景,對那些清香的食物不能忘懷。

大約是1975年秋季吧,民民又被生產(chǎn)隊派去護秋,一日薄暮,他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地頭轉(zhuǎn),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昏倒小路邊,他慌忙將其抱進草庵里,做了飯,燒了水,把她救醒。據(jù)那女子講,她是北原上人,逃婚出來的。她的父母親貪圖村長家的彩禮和權(quán)勢,硬要把她嫁給村長家的癡呆兒子,她不愿意,便逃了出來。當晚,那女子就宿在了民民的草庵里。第二天第三天,她還沒有走,直到她家里的人找來,硬把她從草庵里拉走,村里人才知道,民民在草庵里收留了一個女子。那女子走后,民民像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在地里胡轉(zhuǎn)。原來愛說笑愛和我們玩的他,也一下子變得沉默了。終于,在一天夜里,他一個人悄然離開了村莊。

民民離開村莊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民民到北原上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還有人說,他因傷心去了新疆。民民家的房屋后來因長期無人居住,上面長滿了瓦松和貓兒草;院墻也因風雨的浸蝕,無人修葺,頹敗不堪。后來,生產(chǎn)隊見他久無音訊,在一次調(diào)整莊基地時,把他家的莊基地干脆劃給了鄰家。

秋風又起……

也不知民民還在不在人世。如在,他怕已有六十開外了吧?

 

溫暖中的疼痛

冬至一過,年就悄然向我們走來。先是街上的人,明顯地多了起來;再就是有了零零星星的炮仗聲。打工者開始返鄉(xiāng)。一些客居西安的異地人,也像候鳥一樣地返回故里。還在上班的人,心里也開始有了慌慌的感覺。但我卻是無動于衷。我早先不是這樣的,和所有的在外工作者一樣,每年到了年關(guān)將至的時節(jié),心中也是急切地盼望著,盼望著能早日回到故鄉(xiāng)長安稻地江村,聞聞那里的炊煙味,看看一些熟悉的笑臉,尤其是親人們的笑臉,我的心里就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三十年間,我回家鄉(xiāng)過年的行為,一直沒有中斷過。但三年前,自從父親在那個秋天的日子里,遽然離我而去后,我的心里一下子變得空落了許多,過年時,迫切回家的心情,也逐年變淡。我不知道我回家去干什么?故鄉(xiāng)是我的出生地,我理應(yīng)眷戀。

但從一個更深層面上講,它是因了父輩們的存在而有意義的。

心中雖然彷徨著,可記憶深處所隱藏著的那一絲溫暖的情愫,卻如涌泉,時時泛起。那漣漪,也是一輪一輪的。

父親在世時,每年的年三十夜,他老人家總要親自下廚,做幾個菜。然后,一家人圍著桌子,邊吃年夜飯,邊看春晚。父親最拿手的菜有兩個,一個是麻辣豆腐,一個是板栗燒雞塊。每年,他幾乎都要做這兩道菜。豆腐是父親做的,雞是自家養(yǎng)的,至于板栗嘛,是父親到杜曲集市上買的。父親過去是不會做飯的,關(guān)中男人也沒有下廚做飯的習慣,每年的除夕夜,他之所以要親自下廚,全是因了我和三個弟妹,他想讓我們高興一下。父親學會做飯,純屬一個意外。大約是1971年吧,父親受公社的派遣,遠赴海南,學習水稻改良,一去八個多月。起初,他們在當?shù)爻耘娠?,后來幾個人嫌老麻煩老鄉(xiāng),就決定自己動手,輪流做飯。一來二去,父親竟然學會一套不錯的廚藝。當然,最初,他也是受了一番苦的。聽母親講,父親剛學做飯時,實在是一頭霧水,沒奈何,第一頓飯,竟給同伴做了只有跑山人才做的老鴰頭。酒是要喝的,一和我們喝酒,父親一下子變得和藹了,沒有平日的嚴肅了。酒實在是好東西,它拉近了我和父親的距離,讓我覺得這個家,更加的溫暖。

一般的情況下,大年初一早晨的五點鐘,父親就起床了,他和母親一起,要為我們包餃子。而此時,我和弟妹們,則還在香甜的睡夢中。睡夢中,有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還有父親當當?shù)囟顼溩羽W的聲音。待我們起床后,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就端到了我們的手里。那餃子真香啊,湯里還漂著許多香菜末、蔥花什么的,一望就讓人饞涎欲滴。吃罷了餃子,我一般會到村中轉(zhuǎn)轉(zhuǎn),和村中的老者,興致勃勃地下幾盤象棋,而父親呢,也常會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看。有時,一端詳,就是一上午。直到我興盡離去,他才離開。

初二吃過早飯后,我和父親母親都要帶上禮物,涉過清淺的小峪河、太乙河,去到舅舅家做客。舅舅家在我們村西的新南村,村莊西倚神禾原,南面終南山,也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小自然村。舅舅和父親關(guān)系很好,每年過年時到舅舅家去,父親都會喝得微醺。而回家時,舅舅都會一送再送,直到把我們送出村,送到太乙河畔,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待我們過了河,回頭一望,舅舅還站在河的那一端,向我們招手呢。父親則會隔了河囑咐,讓舅舅一過初五,就上我們家中來。那幾乎是關(guān)中農(nóng)村,舅舅給外甥送燈籠最早的一天。

如今,這些場景還有,但父親卻沒有了。每想及此,我的心中就如長了亂草,慌慌的,還有點疼痛。

高亞平,陜西長安人,現(xiàn)供職于西安日報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西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著有散文集《草木之間》《長安物語》《愛的四季》,長篇小說《南山》等。曾獲首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絲路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