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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7期|熊生慶:格凸之旅
來源:《草原》2022年第7期 | 熊生慶  2022年11月28日08:34

編者按

“格凸”是苗語圣地的意思,熊生慶的小說《格凸之旅》開篇在日常流水賬式的鋪墊中將小說一步步引向故事所包裹的文學性內核。

格凸之旅

文/ 熊生慶

從家到建材城四十五分鐘,建材城沿向陽南路往北,到泰源大廈樓下丁字路口處折進竹苑,又得半個鐘頭。整個寒假,肖南就耗在這條路上。有時差兩顆螺絲釘都得跑一趟。寒假結束,裝修終于接近尾聲,只待窗簾就位、美縫勾好,就可以把家具搬進來了。開始裝修那會兒小安來過幾次,見肖南成天灰不溜秋,她滿臉壞笑,稱他包工頭。肖南也不饒嘴,叫她肖太太。肖太,您還滿意吧?他故意當著裝修師傅的面問。師傅抿嘴發(fā)笑。

到了寒假,小安就不來了。她回眉山老家,準備畢業(yè)論文。臨行前肖南是這么對她說的——安心回吧,這兒有我,你喜歡的東西都記著呢。說得小安心里陣陣暖流。真是這樣,春節(jié)回來,當她踏進新家,淺棕色布藝沙發(fā)、曜黑火山石面料茶幾、電視柜,餐桌是旋轉式可伸縮的,特別是主臥那張大床,最新款,靠背和包邊都是真皮面料,所有這些,都是小安喜歡的。至于地磚、燈飾、門窗等基裝大件,是先前就一起選好的。

肖太,歡迎回家。肖南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小安,送上一只精巧的禮盒。

這一切太美好了。是小安憧憬的樣子,分毫不差。

小安準備打開禮盒,肖南卻說——慢著。小安怔忡之際,他說,等結婚那天吧,如果可以的話。小安想了一想,把禮盒仔細裝到包里了。倆人心頭又多了一份期盼。

小安的畢業(yè)答辯在六月初,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的,婚禮籌備只能靠肖南了。她提要求,肖南負責落實。先是確定大致的時間,然后選酒店,找婚慶公司,敲定現場風格以及具體的環(huán)節(jié)和流程。買喜糖、裝包,買布置婚房的飾品,制作請柬等,這些雜七碎八的事情說起來容易,準備起來,可把肖南忙壞了。偏偏倆人都不是能將就的,有時為一個小飾品都要琢磨老半天。好在到了五月底,東西也就基本備齊了,只等小安答辯結束,把婚紗照拍好,婚禮就可如期舉行了。

他們早就說定要旅拍,攝影公司都選好了的,肖南已付過定金。有些貴,他們要去的地方遠在格凸,離林城足有六百多公里。

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三個年頭。

三年前,一場告別聚會上,他們很偶然地相識了。在一起后,朋友們打趣說,肖南你小子不安好心哪,一個告別聚會,硬是被你弄成鴛鴦對。肖南說,還不是因為遇到了小安。話音剛落,登時吁聲一片。事實確實如此,大學四年,肖南從來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無論系里的活動,還是全院乃至全校的活動,沒有哪一場少得了他。用他臭美的話說,沒辦法,誰讓我吉他彈得好,唱歌還那么好聽呢?玩笑歸玩笑,人帥氣,陽光,還有才華,這是不爭的事實??删退@樣,四年里沒談過一次戀愛,說出來連鬼都不信。小安也是那種心氣高的女孩,她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了,就為了跨專業(yè)考現當代文學研究生,名正言順成為老頑童顧守一門下的弟子?,F當代文學這一塊,老頑童是這所大學最響亮的招牌。

肖南還記得,初次見面那晚,酒至半酣,哥們兒問他,接下來你去哪?他大著舌頭說,就這兒,哪兒也不去。這話小安聽進去了,問他,你也考研了嗎?肖南經?;匚哆@句話,你也考研了嗎?就是這句話,讓他們開始了交談。知道肖南是本地人,小安尷尬地笑,說,怪不得。肖南一本正經地說,我留下來可不是因為這個。那是為啥?小安說。肖南瞇著眼,沉吟半晌,忽然話鋒一轉說,當然是為了你啊。小安盯他一眼,嗔怪道,油膩死了。

肖南畢業(yè)以后,老爸放棄了治療,轉回家里休養(yǎng)。這是老爸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他一生要強,想給自己留一份體面。這是肖南留在林城的真正原因。

你喜歡我什么呢?小安問。

肖南答不上來。說也奇怪,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可他從未心動過。直到遇到了小安。小安又何嘗不是?本科畢業(yè),昔日的同學星散四方,而她,孤身轉入老頑童門下,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她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這節(jié)骨眼兒上,肖南闖入了她的心房。真是討厭,她暗想。這么想時,臉上浮動著少女的嬌羞。像個高中生。

本來,小安是沒打算那么快見家長的。她還沒考慮到那一步。可是,肖南說,再不見,只怕以后就沒機會了。這句話的意思她懂,在一起前,肖南給小安交代過家里的情況。所以,她還是去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后,肖南家院里的爬山虎長得茂盛葳蕤,爬滿了半壁院子。那天肖南爸爸精神不錯,特地換上了夾克。那夾克許是很久沒穿了,顯得肥大,套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肖南媽媽做了滿桌子菜,才五點鐘光景,她就把大家招呼上了桌。飯桌上,爸爸提到了肖南的婚事。在肖南印象中,那是爸爸第一次提到這件事,也是最后一次。

他說,小安,我們家肖南愣頭愣腦的,你多擔待,定要管住他。小安的臉就紅了。他接著說,肖南媽媽苦,這些年,為了照顧我,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以后讓她多出去玩一玩。話說到這個份上,氣氛就有些沉重起來。老媽給他夾了根菜心,嗔怪道,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老爸輕輕笑了。晚飯結束,他把肖南和小安叫到跟前,鄭重說,能留給你們的不多,往后,就靠你們自己了。言罷,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晶亮的淚光。肖南握住老爸的手,哽咽地說,老爸,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老媽和小安的。

那天之后,小安想,嗯,這就是了。

肖南考入城南一中,當上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對此,小安是不大滿意的,她說,你一個重點大學物理系科班生,就甘心當個中學老師?肖南爽朗一笑,說,就是個工作嘛,離你近,有什么不好?小安“撲哧”笑了出來。肖南的工作定下來以后,他們認真規(guī)劃過,她答應肖南,畢業(yè)后留在林城。這樣,在老媽的催促下,看新房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

老爸沒能看到他們的新房。

盡管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可老媽和肖南還是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傷痛。這個過程比想象中的漫長,但小安從未放棄。終于有一天,老媽說,這下好了,再不用成天照顧那死老頭了。老媽這么說,肖南緊鎖的眉頭也勉強松了開來。

小安帶肖南回了趟眉山老家。父母自然是歡喜的,就是舍不得。肖南安慰小安說,換作誰舍得呢?好不容易把孩子養(yǎng)大,結果長翅膀了,遠遠地飛了。小安嘴巴一癟,早滾豆似的掉了眼淚下來。肖南話鋒一轉,說,所以,咱們的房子一定要大,否則二老接過去后住著擁擠呢。小安轉悲為喜,開心地笑了。

那是夏末,反復比對后,他們選定了竹苑。對此,老媽并未多話,她只說,選車時得依著我。肖南訝異,你又不會開車。小安捏他一把,嗔道,有本事你出錢。得知老媽選的是巡洋艦,他們大感意外。肖南問她,你怎么會喜歡這款車?老媽淡淡地說,你爸一直喜歡這款車。肖南僵住,眼淚差點就掉下來。

提了車,老媽簡單交代過家里的事,便和姑姑姑父一道跟團旅游去了。這次去的是海南,他們在海南待了一整個冬天。肖南猜想,老媽選擇這時出門,只怕也是為了他和小安吧?她在家,裝修和婚禮籌備這些事情上,弄不好會鬧不愉快。小安自然也猜到了這一層,她說,肖南,你媽媽真好。怎么好了?肖南說。小安會心一笑,說,好就是好。

六月中旬,正是格凸最美的季節(jié)。說起來,這地方也是近兩年才逐漸為人所知的,西南民族村寨比比皆是,名氣大的不在少數,可大多因開發(fā)過度面貌全非。格凸不一樣,它位于三縣交界處,三個縣都想得到開發(fā)權,爭來爭去沒爭出個結果,這地方反而原汁原味保留下來了。

小安知道這地方,也是從同學朋友圈看來的。有個同學老家離格凸不遠,大三暑假,看到同學發(fā)了格凸照片,從此心向往之。她專門查過,這地名是苗語音譯,格凸,就是苗語里“圣地”的意思。難怪這么漂亮,小安想。

格凸非常開闊,入口處是一條清澈的小河,小河兩岸是平整肥沃的水田,沿著河邊的泥土路進去后,便進入了群山的懷抱,山上長著密密實實的青松,錯落有致的吊腳樓依山而建,稀疏綴在四周。

繼續(xù)往前,走到稻田中間,那兒有個籃球場大小的池塘。池塘里養(yǎng)著魚,邊上搭了個小亭子,站在亭子里往河水流過來的方向看去,便是鳳凰山了。這一帶數鳳凰山最高,但鳳凰山山頂像是被誰憑空削掉了一樣,是塊微微傾斜的草原,當地人見天在上頭放牛。遠遠看去草原并不大,但真爬到山頂,其實寬闊無比。

苗族人有“趕花場”的習俗,每年農歷三月十五,人們身著盛裝,頭戴銀飾,手持蘆笙,不遠千里趕到鳳凰山頂的草原上相會。年輕人在這里談戀愛,老年人會親戚,大家載歌載舞、歡飲達旦,隆重又熱鬧。鑒于此,這片草原也被當地人親切地稱作“花場”,據說,原本格凸指的只是這片花場,后來不知怎的,提到這一帶,人們都統(tǒng)稱格凸了。

這季節(jié),田里稻子在抽穗,山坡上間或綴著野花,正是水草豐茂的時候。草原上草深齊膝,暖風吹過時層層疊疊,有如綠波滾動。多數人眼里格凸的秋天遠比春夏漂亮,肖南和小安不這么認為,他們喜歡冷色調,這季節(jié)拍出的冷色調森系草原風婚紗才是最完美的。

攝影公司那邊有三個人,攝影師、化妝師,還有一位助手。本來公司安排了車,臨行頭一天,肖南說,收費這么貴,不如把巡洋艦開去,沿線有山路,正好磨合新車。協商之后,攝影公司同意肖南帶車,費用減了一截。

他們選的套餐可以取八個外景,小安做過攻略,出城先去北郊藥用植物園,那里拍一組,然后沿杭瑞高速西行,去明湖濕地公園,第一天在那附近過夜。第二天去鬼架橋、白河峽谷,第三天去黑石林和萬壽山,最后一天的行程就全在格凸了。上車后,攝影師和化妝師倒頭便睡,只有助理思思有一搭沒一搭和他們說話,告知他們一些注意事項。肖南和小安早就在等待這一天,眼下終于上路,他們哪兒顧得上那么多?一會唱歌,一會呼喊,鬧得攝影師頻頻搖頭。

第一天比較順利,植物園和濕地公園都是去過的,到地方直奔主題,拍完才下午五點。吃過晚飯,思思開心地說,頭一次遇到行程安排這么寬裕的。小安淺淺一笑,說,咱們邊拍邊玩,就當出來旅游吧。

轉天到了鬼架橋,冷不丁下起雨來。雨不大,但一直不停,天陰沉著,霧蒙蒙的。挨到午后,天色終于放亮,急匆匆拍完,趕到白河峽谷時已是六點多。這一天跑下來,他們才發(fā)現原來拍婚紗照這么累。以前聽朋友抱怨拍婚紗照辛苦,都覺得是在變相炫耀,現在,他們信了。特別是小安,一次次換婚紗補妝擺造型換頭飾,都累散架了?;胤块g后,小安臉上隱隱有了不快,悻悻然躺下。

一早醒來,雨聲又唰唰地響著。見鬼的破天氣,肖南罵了句。小安穿衣起床,嘀咕道,天氣預報明明都是晴天,搞什么鬼。趕到黑石林,雨勢不僅不小,反而更大了。攝影師搖頭,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臨近傍晚雨才止住,勉強拍完,絆得滿身泥濘。天色已晚,只好就近住下。景區(qū)能下口的東西少之又少,還特別貴。小安沒吃晚飯,肖南給她泡了桶面帶回房間,她喝了幾口湯便氣咻咻睡了。

這天上午,雨依舊零星下著,好在趕到萬壽山時雨腳停了下來。下午晃了會兒陽光,借著這會兒工夫,他們及時拍完了。接著去格凸顯然來不及了,只能申請延長行程,先到格凸附近找地方住下,第二天再進山拍照。

山里沒有住的地方,小安定了鎮(zhèn)上的旅館,距離草原四十分鐘車程。用過晚飯,才六點一刻,小安說,反正時間還早,不如咱們先去格凸看看,提前熟悉路線和環(huán)境。肖南笑說,格凸就在眼前,你是迫不及待了吧?小安撲哧一笑,興沖沖出了門。

天氣亮開了,天邊冒出霞光,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山路很窄,坑洼處還有積水,濕漉漉的,濺得車身滿是泥濘。這正合了肖南的意,特意帶車出來,就是想磨合磨合。駛出小鎮(zhèn),穿過一片玉米地,再翻過一座小山,便看到路旁立著一塊牌子,牌子上用紅筆寫著“格凸”兩個大字。小安興奮得叫了起來,她打開車窗,盡情呼吸著雨后傍晚的新鮮空氣,空氣里既有泥土的芳香,又有水稻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甜味。肖南放慢了車速,他也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薄薄的水霧中,綠油油的水稻正在抽穗,如果把耳朵貼在稻穗邊,興許能聽到它們生長的聲音。

肖南在池塘旁邊停住,小安沖下車,擁抱一望無垠的稻田,貪婪地呼吸甜美的空氣,臉上滿溢幸福的笑容。肖南看得呆了,不禁陷入遐思,小安提醒他,他才想起來掏出手機拍照。明天一定要在這兒好好拍一組,小安說。那當然,明天趕早過來。本來他們還想多逗留一會,可迎面來了車,路窄,索性繼續(xù)往前。

上山的路坡陡彎急,彎道上都是車輪軋出來的稀泥。小安反復提醒肖南開慢些,她沒怎么走過這種山路,有些緊張。這種路在巡洋艦面前不算什么,肖南說。他很興奮,整天開柏油路有什么意思?走山路才有越野的感覺呢,否則糟蹋了巡洋艦啦。小安不說話,他又大聲問,你說是不是,肖太?小安擰他一把,肖南這才老實。到了山頂,小安推開車門,像一只野兔一樣撲向草原。山上已經停了一些車,有些是越野的驢友,也有一些是特地來露營的。

晚風吹拂,草原上綠浪擺動,起伏著往前蕩開。小安對著空曠的草原大喊了一聲,聲音很快就被風卷跑了。站在山頂,眼望連綿的山脈此起彼伏,方才路過的水田看上去像一塊綠毯靜靜鋪在山下。左邊是寧遠縣地界,越過兩層小山,便是個繁華的小鎮(zhèn),看起來離下榻的鎮(zhèn)子沒多遠。右邊屬昭明縣,林場一眼望不到頭,蓬蓬勃勃長著青松、白楊、柳杉等粗壯的樹木。前方是化樂,草原一直往化樂方向綿延,逐漸收窄,最后在一個陡峭的懸崖邊收住。懸崖下是一大片蓊蓊郁郁的蘋果園,果園再往前,是逐漸起伏攀升的山巒,山脈來勢雄渾,一層一層往上拔高,直逼云霄。最高的那座山叫雷神山,站在格凸草原仰望雷神山,宛如和尚拜佛。想來,格凸這地名,興許是由此而來。

小安像個野孩子一樣往綠草豐茂的地方跑去,肖南也跑,想追上小安??熳飞闲“矔r,他被草莖絆住腳,滾到了草叢中。小安回身拉他,肖南順勢把她拽住,倒在肖南身邊。他們肩并肩躺在柔軟密實的草叢中,呆呆凝望著天上浮動的云影和霞光,默默感受著這靜謐幸福的時刻。心潮止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

霞光消逝,暮色一點點合攏,小安說,你有些日子沒給我唱歌了,以前聽你唱歌,我總想起遼闊的星空和無邊無際的草原。那就清唱吧,肖南說。他唱了一首即興短歌,歌詞就三句:“晚風中我們輕輕相擁,像年少時隱秘的夢,而我們的星空正在降臨。”他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曲調婉轉,帶著暖暖的蜜意和淡淡的憂傷。不知道為什么,平時那么樂觀向上的肖南,唱歌時總是會有一種憂傷的感覺。

不遠處響起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人們開始下山了。

天將黑未黑時視線尤其模糊,盡管如此,前頭幾臺越野還是跑得很快。肖南自覺降速,慢慢往山下開去。半山腰上,轉過急彎,前方突然出現一團黑影。肖南急剎車,在距離黑影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下。小安嚇了一跳,那是什么?好像是個人,肖南說。小安攥住肖南的手,你可別嚇我。肖南定了定神說,在車上等著,我去看看。小安抓緊肖南,我和你去,我不要單獨待在車上。

真的是個人,一個老人。

老人身邊有一只背簍,里面裝著嫩綠的青草,還有一些雜亂地撒在路上。老人暈過去了,嘴角掛著血絲,滿身泥濘,看不出來哪里受了傷。小安一聲驚叫,緊緊捂住了嘴巴??雌饋?,老人是割草回家路上被車撞了。撞他的車很有可能是先前下山的那隊越野,那隊車跑那么快,光線又暗,老人冷不丁從路邊閃出來,很容易被撞上。

肖南把手伸到老人鼻子前探了探,叫小安,快,拿水。他把老人抱起來,邊掐人中邊喊,老人家,你醒醒,醒醒。小安拿來礦泉水,呆呆站在旁邊。肖南一鼓勁,老人的身體抖了一下,一陣急促的咳嗽,他醒過來了。肖南這才發(fā)現自己手上身上浸滿了鮮血。

老人后腦勺被撞傷了,血還在流,他剛才躺的地方已浸成一團血紅。老人痛苦地呻吟,在肖南的指揮下,小安從車上拿來紙巾和抱枕,后備廂里有毛巾,也一并拿來了。折騰了好一陣,總算幫老人把血止住。肖南騰出手,準備打電話報警。

這時候,老人斜靠在小安拿來的抱枕上,一手拽住肖南褲腿,一手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說,小伙子,你開車怎么不看路呀,我的牛還在家等我呀,我得把草背回家喂牛呀……老人一會說他的牛,一會說自己該走小路回家,一會說都怪該死的車開得那么快。肖南明白了,他以為是肖南開車撞了他。

肖南打斷他,正色道,老人家,你可不能亂說,我們好心救你,你怎么冤枉好人呢?肖南的話,老人好像壓根沒聽到,他死死拽住肖南,繼續(xù)叫喊。

完了,肖南想。他想掙脫老人的手,越是這樣,老人拽得越緊。怎么辦?他問小安。小安像睡著了似的,肖南喊她,這才蘇醒過來,說,你不能冤枉好人,明明是我們救了你。老人的聲音小了些,憤憤地說,你們就忍心欺負我一個老頭呀……

山上射出一道明亮的燈光,朝他們晃了晃,很快又消失不見。小安一驚,說,有人來了。他們下山時,還有幾臺車停在路口處,想必是那撥人下山了。怎么辦?小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是不是先報警?肖南尋思,此時報警,只怕有口也說不清。這時候他才后悔沒早點裝個行車記錄儀,明明4S店提醒過好幾次,可還是把這事落下了。又一道燈光閃過,山上的車離他們越來越近。報了警,咱們還走得掉嗎?肖南說。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網絡上那些訛人的新聞。小安急壞了,哭了起來,到底怎么辦,你快說呀。車燈越來越近,肖南一狠心,猛地掙開老人,拉上小安飛快跳回車上。他猛踩油門,一聲轟響,巡洋艦離弦的箭一般從老人身邊射了出去。

他們驚魂未定地回到旅館,停好車,呆坐在車上一動也不動。周圍靜得出奇,只聽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肖南拿出手機,解鎖,點出撥號盤,摁出幾個號碼,又飛快刪掉,撳熄了手機。如此重復多遍,小安說話了,那人會死嗎?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肖南索性把手機放下了。死不了,他說,拽我褲腿時力氣不小呢。小安不住地顫抖。但凡遇到緊要事,她就會渾身發(fā)抖,總也停不下來。萬一呢?小安又冒出一句。肖南就惱了,說,那幫孫子真不是東西。小安說,他們是不是沒發(fā)現?肖南氣咻咻咬住嘴唇,不說話了。

這一晚,倆人都沒睡著。下半夜,他們逐漸平靜下來,小安哀哀地說,我們真該死。沉默了一會,肖南說,又不是我們撞的。對啊,小安說,又不是我們撞的,你拽著我跑什么?肖南噎住,恍然大悟似的,是啊,怎么就慌了呢?

老人的臉他們沒看仔細,倒是那道流血的口子,倆人看清了。這會兒,那道鮮血直流的口子好像就在他們眼前,慢慢長到了他們心上。肖南問小安,現在報警,還有用嗎?小安想了想說,現在報警反而說不清了,警察肯定會問,既然不是你們撞的,為什么要逃跑?肖南默然,喃喃道,咱們后頭下山那伙人,肯定報警了,對吧?小安不再說話。

黑夜像個無底洞,將他們完全吞沒。

對于小安,她是一時慌了神,嚇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對于肖南,他很難弄清楚是什么東西在作怪,一時的怯懦、逃避,抑或是來源于人性深處的自私、趨利避害?他想不明白。

天亮了。他翻身下床,瑟縮著,小心翼翼拉開窗簾。明晃晃的陽光肆無忌憚涌進來,填滿了整個房間。

關上,她喊。她往被子里縮了縮,把自己藏進黑暗之中。

回到床沿上坐下,他輕輕拍小安,起床吧,該出門了。

沒得到回應,他又補了一句,天氣很好呢。

她還是沒有答話。她在小聲啜泣。

電話響了,思思打來的。小安抓過手機,直接掐斷了。

肖南撥回去,壓低聲音說,再休息會兒吧,小安不舒服。掛斷電話,肖南又問,什么時候出門?

下午回城吧,小安說。她的聲音很冷。

肖南出門時,攝制組已用過早餐候在大廳。瘦如芽菜的化妝師指了指樓上,關切地問,吵架了?肖南擠出一絲苦笑,搖搖頭,又點了頭。

下午回城,他說。肖南快步走出大廳,啟動車子出了門。

心里憋著氣,他決定去一趟格凸,去昨晚事發(fā)的地方看看。

盡管開得很慢,可不多會兒就到稻田里了。肖南有些猶豫,這是做什么?他搞不懂自己。一腳急剎,在魚塘邊停住,他喝了口水,調轉車頭原路返回。這段路本來也不遠,很快又回到小旅館門前。

肖南到旅館對面的小賣部里買了包煙、一只打火機。他平時不抽煙的,可這會兒他突然想抽根煙。他撕開煙盒,抖了根煙塞進嘴里,咔嗒,點著了。有些苦,有些嗆人。嘴唇干干的,抽了幾口,他就把煙扔在地上了。他踩住那顆煙頭,使勁轉了轉鞋底,那煙頭就消失了。煙頭消失后,他重新發(fā)動車子,往格凸飛奔而去。這次他沒再猶豫,很快就來到昨晚事發(fā)的地方。

什么也沒有,那個老人,他的青草,地上那攤鮮血,都沒有了?,F場被人處理過了,地上鋪著沙子。那攤血被埋在地下,看不見了。

肖南拍了個視頻發(fā)到小安微信上。沒動靜。他又拍了一個。他拍得很認真,站在馬路中間由近及遠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把周圍景色都拍進去了。這地方風景真是不錯,視野開闊,綠茵蔥蘢,陣陣山風吹來,吹得人神清氣爽。肖南沒心思欣賞風景,他在等小安回話。他在公路邊上坐下來,又抽了根煙。

知道了。小安回。

知道什么?

那個老人死了。

肖南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剛才夢到了。

肖南脊背發(fā)涼,一下軟在地上。

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的婦人,背著小孩,牽著頭老牛。

肖南回過神來,問她,聽說昨晚這里發(fā)生車禍?

女人眼睛里閃過一絲警惕,你是哪個?

肖南故作鎮(zhèn)定,我是工作人員,來了解情況。

女人略微遲疑,說,人都死了,你來有什么用?

肖南心頭一震,心里繃著的那根弦瞬間斷裂。他努力直起身子,朝車邊走去。身后傳來女人的聲音,你到底是哪個?他沒有回答,逃也似的離開了。

返程路上,思思小心翼翼勸他們,別吵啦,婚期很近了,有什么好吵的呀?這到底算不算吵架呢?肖南想。小安垂著頭,把臉別向車窗外,像一根被秋霜打蔫的茄子。中途,肖南讓思思換他開車,迷迷沉沉睡了一覺。他以為自己也會像小安那樣做個夢,夢見那個老頭。可他睡得很沉,什么也沒夢見。

回到林城,小安倒也沒再說什么。關于這次旅拍,關于路上遇到的事情,他們緘口不提。老媽眼睛尖,哪兒瞞得過她。不過,她也不多問。她給小安做了很多好吃的,小安像只病貓一樣,囫圇吃幾口,便就撂下了。

這天上午,肖南是準備去花鳥市場挑幾盆綠植的,小安突然說,想回老家待幾天。肖南想了一下,說,也好,咱們吃完早飯就去。小安說,我自己去。肖南放下手里的水杯,定定地看著小安。小安很平靜,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也好,肖南說。

小安一走,日子就很有些漫長了。

肖南請來家政,把新家從頭到尾打掃了一遍。他從花鳥市場挑回來不少綠植,擺在陽臺和客廳里,書房的窗臺上也擺了一小缽。那些綠植,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豆瓣綠、福祿桐、春羽等為數不多的幾樣,別的只是單純覺得好看,便買回來了。只半個月,攝影公司就把婚紗照全部弄好了。雖然少了格凸,但整體也還不賴,攝影師雖然成天吊著臉,話也不多說,但確實有點本事。肖南自己掛的婚紗照,暑假嘛,該準備的都備齊了,閑著也是閑著。他掛得仔細,沙發(fā)背景墻,主臥背景墻,臥室和書房之間的過道墻,另有小框擺臺,他左挑右選,酒柜旁邊、書桌上、電視柜、床頭柜,他擺得恰到好處。照片中的肖南和小安笑得十分燦爛,滿溢著濃濃的甜蜜。

這個傍晚,肖南給小安發(fā)信息,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小安說,再看吧。

肖南沉默。良久,他把電話撥了過去,說,你寒假回來第一次進新家時我送你的禮盒,還記得嗎?你,要不要,先打開看看?

小安說,再看吧。

肖南就著急了,說,我還是我呀,你知道嗎,我還是我呀。

小安很平靜。她說,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熊生慶,筆名啞馬,1994年出生,現居貴州六盤水。寫小說。